第3章 歸去兮
周亦行被這樣的蘇九允折服。
“我身上有傷,走不動。”周亦行拍拍自己的小腿,斬釘截鐵道。
蘇九允吹去茶上的浮沫:“我看你之前跑的很利索,不像是腿部有疾。尤其是與月蝕派的小嘍囉相鬥失利、手抓弦思腳踝的時候。”
“剛開始我天真的以為,你也許是哪家的千金正被仇人追殺。”蘇九允長長籲了口氣。
還記得這陳穀子爛麻子事呢。
周亦行按住自己的額頭,無奈的歎息一聲,一手撐過檀木桌:“那你拿了我的司南,我現在走了也不合適啊。”
“你想怎麽樣?”他有意避開對方的眼神,淡然回複道。
椅上的蘇九允隨手抄起案子上的九連環,腳下向前一蹬,順勢避開趴在地上的周亦行。
果然,他還是和小時候一樣,喜歡這些枯燥無味的小玩意兒啊。周亦行順著蘇九允頎長的手看去,哀歎一聲。
“我嘛……”
周亦行指著自己,再比劃著司南的形狀:“我就是想待在這裏幾個月來抵債,時候到了我自然會拿完東西卷鋪蓋走人。”周亦行附在蘇九允耳畔輕輕說道。
“你再亂動一下!”
劍出鞘隻在周亦行一眨眼的瞬間。
隻見蘇九允臉色一沉,將鐵劍的劍刃抵在周亦行的脖頸邊,攔住對方去路,整套動作隻在轉瞬之間,而那隨著風吹起的鬢角碎發方才垂下。
“嘖,真凶啊,現在的大美人這麽凶的嗎?”周亦行見時機不妙,迅速側身避開。
蘇九允的眼神就像是完全戒備一般,而嘴角那道本就幾不可見的弧度此刻完全消失。
完了,看來是真的惹毛了。周亦行一見形勢不好,神經緊繃。
周亦行向後退卻避開鋒芒,卻直直的撞上蘇九允的胸膛,周亦行抬眸去看時恰好對上了對方的眼。
“少耍花招,”蘇九允眸底一黯,“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到底現在安的什麽心思。”
難道是怕自己趁機私自拿九連司南嗎?頭回見到他生氣的模樣,真有意思呢。周亦行靜立良久,低垂了眉眼。
慢慢拭掉了刀刃上宛如覆著薄霜的鮮血。他一指拂去自己的頸部蹭上的血痕,不由得嗤笑一聲,低頭看向劍身。
多虧了這隻是把鈍劍,要是利劍恐怕自己早就一命嗚呼了。
“我猜你是誤會了什麽,”周亦行心有餘悸,他推開蘇九允手中的劍,一指抵住下頜,不由得恭敬了三分,他賠笑道:
“不過嘛,像我這樣的大美人,在你的店招攬生意難道不是抵了我的工錢?”
“你當醫館是什麽地方?”蘇九允收劍入鞘,臉上徒然增添三分慍色,他頭也不回的說道:
“醫館治病從不看美人。恕我直言,某些病醫館治不了,再說我根本不認識你。”
周亦行一時語無倫次:“你——”
說的可真輕巧。你不認識我,我可認識你呢。算了,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就忍這最後一次。
“好,你說的都對,你說的都對。”周亦行怒火中燒,忍住心中腹誹之意,隻得賠笑。
“回蘇大人,我可是沒有其他的心思,還請蘇大人明鑒。”
周亦行強忍心中怒氣,再次選擇為了九連司南忍氣吞聲。
“嗬,聽你這麽誠懇道說「蘇大人」幾個字,我要是個旁觀者也許會相信你了。”
蘇九允嫌棄道,臉上的怒氣卻是消散了很多,眼中甚至多了幾分得意之色。
“下雨屋漏的地方就以為誰愛待一樣,”周亦行咬牙切齒道,豎起右手三個手指,“反正就這麽說定了,我就待在你這三個月,一天不多。三個月一過我就拿東西卷鋪蓋走人行嗎?”
剛想拒絕時,蘇九允忽然抬眼看向周亦行的黑色左手手套,他怔愣了一刻,眼中似乎有一絲波光流淌。
周亦行看向對方:“怎麽了?”
蘇九允眼中的猶豫不決雖是稍縱即逝,卻也是被周亦行輕易的捕捉到了。
聽到這句話蘇九允這才緩過身來,短暫的沉默後,他繼續低頭解著手中的九連環:“沒什麽,隨你。”
怎麽這麽快就同意了?周亦行明顯有些意外。
“所以,安排我住哪?”周亦行漫不經心的問道。
“那裏。”蘇九允頭也不抬的往遠處的小屋遙遙一指。
周亦行皺緊眉頭,遠遠看到一個小屋:“那裏是哪裏?不……不會讓我住茅廁吧。那是一個活人可以住的地方嗎?蘇大人的醫館條件未免也太艱苦了吧。”
蘇九允被這一句哄的笑出聲來,即使是嘲諷,話語也平添了幾分溫柔:
“你從哪裏看出來像茅房?寄人籬下還要挑三揀四的。你真要是喜歡那種地方,我大可以給你安排。
還未等蘇九允反應過來,周亦行迅速抱起鋪蓋,二話不說拔步走向遠方的小屋:
“不必不必。我畢竟是傷患。恭敬不如從命了。”
“方才還說腿疾,這倒是走的快了。”
蘇九允調侃著,幾步跟上周亦行的步伐。
惠風和暢,遠山上的大鍾又撞過一回,傳來了沉重悠長的回音。
周亦行枕著雙臂,看向遠方的千山,吟唱道:“斷戟作泥埋,春秋數幾何。萬物俱是渾渾噩噩,唯獨暮鼓晨鍾讓人醒啊!”
蘇九允麵無表情的回複:“這裏沒有晨鍾暮鼓,就算有也喊不醒你。”
“也不知道這陰陽怪氣跟誰學的。”
周亦行偷瞄向蘇九允,看到了那雙骨節分明的手:這麽多年,怎麽還是如此清瘦。莫不是說話得罪的人太多遭天譴了?
“我看你也是習劍之人,為什麽現在去行醫?”周亦行瞥到蘇九允身側的劍,忽然產生莫名的熟悉之感,他隨口問道:
“你為什麽隨身帶劍,而且……還是這麽破的一把劍?”
“那你又為何不摘下手套?反而左手執劍?”蘇九允反問,“依我看,你並不是天生左利手,右手行的更方便些。”
“左手啊,”周亦行一噎,眼神飄到他處,將戴著手套的右手往背後一負,他吞吞吐吐的說:
“也,也沒什麽,十幾歲的時候被下人端來的熱湯燙了,反正醜唄。這麽多年用左手用習慣了。”
原來他曾經是一個朱門繡戶的公子爺。蘇九允想著。
“原來這樣啊,原來都是苦命之人。”
蘇九允忽然苦笑一聲,眼神中的最後一點期冀徹底消失殆盡,轉成一絲失望,他看向遠方的嫋嫋炊煙。
幸好沒有再繼續追問下去,否則真圓不了場。周亦行看向右手的黑色手套歎息一聲。
當初斷的食指,現在想起來是有些遺憾。周亦行另一手撫過木指。
時過境遷,他自己忘記很多事情,他努力回想著這個手指為什麽而斷,卻也無從得知了。忘記的東西太多,周亦行也沒有想過更深的原因。
現在蘇九允究竟在期待什麽呢?周亦行看向蘇九允失望的眼,無法去猜。
蘇九允看向腰側的古劍,露出久違的溫柔微笑:“這把劍本是一位故人所贈。後來這位故人長逝,所以這麽多年我也一直尋找它的主人。”
“故人?他叫什麽名字啊?”
“我不清楚。我隻記得這把劍名叫做「歸去來兮」,是他生前酣醉時所起。後來為了掩人耳目,我將它改為「擁雪」。”
「歸去來兮」。
聽到這個名字時,周亦行渾身一顫,他反複低念著這四個字。
那不正是他當年送他的佩劍嗎!
這麽多年前的東西,蘇九允為什麽到現在還留著?周亦行不由得皺緊了眉頭。
……
十年前,他是疏影派的大師兄,不似現在一般在大雁城浪跡萍蹤,那年的周亦行憑著一柄名喚「歸去來兮」的劍在江湖裏名噪一時。
他是相國府的小世子,自當出手闊綽,在劍行擲了百金隻為尋得一瞥欣喜的物件,少年尚不知世間的滋味,隻想隨自己的心願。
而這位錦衣玉食卻整日渾渾噩噩的公子結識了窮酸又胸懷大誌的小小少年。
對於心懷大誌卻又窮困潦倒的小乞丐,人們對其總是不在意,又認為這種人總是喜歡空想,喜歡不切實際。而十七歲的周亦行偏偏喜歡少年的這一點。
那時周亦行手執一柄「歸去兮」,舞劍的招式十分花哨,但根本沒有什麽殺傷力,優點僅限於好看。他甚至自創了一些奇奇怪怪、諸如「散飛花」、「鷓鴣愁」之類的奇怪名字。
站在一旁的蘇九允卻看的十分入迷。
少年周亦行朝著蘇九允的方向瞥了一眼:“小允,你是很喜歡這把劍嗎?”
那時年紀尚幼的蘇九允聽到這句話一愣,想想自己口袋根本不剩多少錢財,旋即搖搖頭:
“不了吧。我,我隻是——”
還剩下一句蘇九允斟酌了半天,可惜沒有說出口。其實再多言說也是無異。他埋下頭去,似乎有些愧疚。
少年的自尊心太強,總是一擊即潰。
可那時候的周亦行怎麽看不出來他喜歡呢?
周亦行一手拉過礙眼的柳樹的枝條,一手輕輕拍上蘇九允的肩頭。
蘇九允偏頭看著肩頭上骨節分明的手,一時晃了神。
“不必推辭,你也不需還我什麽,”周亦行將歸去兮遞給蘇九允,“權當是送你的禮物,提前祝你生辰快樂。”
蘇九允一怔,眼神從肩上的手轉移到劍上:“這怎麽能行。”
其實蘇九允都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到底是什麽。
周亦行生怕觸動了少年的脆弱的內心,隻得拐彎抹角說道:
“這個你隨便處置。反正劍嘛,你知道我也不缺的,送你的就是你的啦。”
周亦行心知要明用銀票給蘇九允補貼生活,依蘇九允的性格肯定是不會接的,多半又要觸動了少年那根敏感的神經。
歸去來兮也可以在劍行當好多錢了,多少可以改善一下蘇九允的生活,起碼足夠換上三四年的口糧和兩套新衣裳,不用被其他的小叫花子欺負了。
“謝謝行哥哥。我很喜歡。”蘇九允露出久違的天真無邪的笑容。
蘇九允繼續說道:“既然行哥哥說今日是我的生辰,那我以後年年歲歲的今日都是生辰。那蘇九允永遠都會記得的。”
蘇九允的笑容不多,從兒時便是,每次能笑都很難得。
周亦行一時無語凝噎:也不至於這麽認真的吧。
黃昏下的蘇九允一步一止,最後蘇九允回頭遙遙望去,泛黃的餘暉灑在少年單薄的背脊上。
一向不善言談的他緩緩啟口:
“行哥哥,你說是人能長久,還是這些沒有情感的物件能長久?”
周亦行不記得他後來怎麽答複的,大抵說了什麽不相幹的話吧。
周亦行發現自己忘記了太多,一些記憶早已經無法重組,一時間卻隻能想起這些。
原來,蘇九允一直心心念念的故人是他啊。周亦行現在回想起來,心底忽然有一種奇異的酸楚感。
……
“周亦行,你說是人能長久,還是這些生前人所留下的無甚情感的東西更長久?”
聽到這無比熟悉的話,周亦行這才驚回神。
“生前——”周亦行牙根泛酸,他瞪了一眼蘇九允腰間的破劍,從牙縫裏擠出來一句話:
“那當然是沒有感情的玩意兒更能長久。”
這下好,自己頭上還添了一個「活死人」的稱號唄。
這些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端,怎麽自己平白無故還死了一回?合著是他修行時候有人傳謠?到底是發生了什麽事情?周亦行揉揉眉心。
倒不如陪他演一場戲,也好探一探事情的原由。
周亦行思忖片刻,笑道:“那這樣好了,你既然救了我一命,我來替你找故人吧。”蘇九允疑惑的看向對方:莫非你認識他?可是他已經——”
一語未了,周亦行拍上對方的肩,意味深長的笑道:
“我要是找到了他,你可一定要好好感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