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野狗徘徊之城:02

按照節氣,久安應該進入初冬了。這個季節的黃昏與黑夜之間,短暫得仿佛隻有一瞬之隔。

你喜歡久安嗎?

甘拭塵聽見這個問題時,窗外的景色已經開始沾染上夜色。

他略作思索,微微歪著頭說:“談不上喜歡還是討厭,大概隻是適合吧。”

“適合?”

“對啊,你跟我,久安適合我們這樣的人生存,不是嗎?”

黃忠宇目光裏閃過一些意義不明的東西,聲音忽然低下去:“為什麽,因為我們同它一樣腐爛嗎?”

甘拭塵“啊哈?”一聲。

“這裏隻有腐臭的爛肉,和一群連這些腐肉都要掙個你死我活的野狗。久安城早就完蛋了,阿火,我們不能跟它一起爛掉!”

甘拭塵依然是那副輕而淡的語氣:“原來你是這樣想的啊。那又如何,野狗也有野狗的生存方式。”

“我不是狗——!”

甘拭塵仿佛嚇了一跳:“這不是廢話嘛,隻是外號而已,誰也沒說你真的是。”

發覺自己的反應太激烈,黃忠宇稍微緩了一口氣,苦笑著說:“阿火,你知道我的意思。我們都不是,也不能是。”

“我懂,所以呢?”甘拭塵把自己的杯子洗淨,擦幹,倒扣在操作台上。“你要把久安怎麽樣?”

“如果我想把久安怎麽樣,你會阻止我嗎?”黃忠宇反問道。

剛要張嘴說什麽,甘拭塵代替某個紐扣位置的微型緊急通訊器響起一聲,震動一下。他愣了一秒才取下來,按下按鈕,無聲鈴的留言簡短而急切:“老師!救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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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身上開始出現第一道傷口時,無聲鈴便知道自己要敗。她不敢托大,立即通知其他人護送會長離開。

如果以百分來計算武力值,那老師淨火會是毫無爭議的滿分,眼前這位則要在八十以上。而自己與他之間的分差,恐怕也有二十之多。

怪不得老師總是說,“你們在我眼裏僅僅是及格罷了。”在久安,除了老師,目前唯一與她能掙個高下的就隻有尤善。

在今天之前,她都以為自己至少可以保護想要保護的人。

“冒牌貨”的下一刀凶猛而來,無聲鈴的格擋與躲閃已經相當狼狽。上次有趙享載的人和遠程狙擊共計三對一,對方仍然遊刃有餘,這次自己怕是凶多吉少。

“嗚……!”

被刀勁擊飛,無聲鈴從碎裂的欄杆處掉下大堂,勉強穩住身型踉蹌落地。脊背傳來痛楚,肋骨可能斷裂了,腿部遭遇幾次重擊,單邊的外骨骼已經失去作用。無聲鈴心念一轉,一步躍起後朝門外跑去。她想盡可能引開阿虎,為紅黛的撤離爭取更多時間,同時啟動了隻有一次使用機會的緊急呼叫。

這是最後的辦法了。

但“冒牌貨”的追擊隻持續了幾步便停住,好像有人及時提醒他不要放走真正的目標。他似乎在“聽從命令”與“追殺自稱淨火的學生”之間掙紮,然後不情不願地放棄,轉身即走。

無聲鈴心中暗罵,於是高聲挑釁道:“我還沒死呢!你這個冒牌貨!不敢來了嗎?”

可惜對方對這個稱謂並不在乎,專心趕往紅黛撤退的方向。

“鈴姐我來啦!”一聲大喊,許久不見的混血青年揮舞著弧刃雙刀,“咚”地一聲落在她麵前。“星哥讓我來幫忙,剛好趕上啦!”

“別管我!快拖住他,別讓他傷害會長!”

“好嘞!”

正準備追上去,阿擇又被無聲鈴揪著領子提醒:“他很強,遠遠超過你我!不要硬碰硬,拖到老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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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拭塵取下失去作用的通訊器,捏碎。

這是當初與福友會達成合作意向時,與鍾怡文達成的額外協議:隻要這個呼叫啟動,不論任何情況、任何代價都要立即出手幫助福友會。

隻限一次。

與之相對的,福友會也將不計立場回報他一次。

雖然一直習慣性攜帶,但這十年來福友會從來沒有使用過,以至於甘拭塵幾乎都快忘了它原本的功能。

“老師……?你不是說不會收弟子嗎?”黃忠宇有點意外,“會長……該不會是福友會會長?”

甘拭塵不情不願地歎了口氣:“那不然還能有誰,你知道我和她之間的關係。”

黃忠宇哈哈一笑:“被單方麵解除婚約的未婚夫嘛。那麽,我可以理解為阿火是站在她那一邊的嗎?”

“我不站在任何一邊,這單純是代價非常昂貴的交易。”甘拭塵一邊說一邊從櫃台的材料櫃裏掏出備用包,將新的導航通訊器扣在耳朵上,拉開暗格,一長一短兩把刀隨之出現,被他利落地扣在腰間。“非要說的話,我隻站在我自己這邊。”

他又站定了看著黃忠宇:“或者,我在意的人這邊。”

黃忠宇睜大眼睛,又忍不住垂下頭捂住眼睛:“你這個混蛋,不要又害我哭。”說罷抹了一把臉,“借我一身動力外骨骼,雖然不太喜歡那個女人,可我站在你這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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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速度,甘拭塵中途更換交通工具走小路,而後又向上以直線距離行進。也幸虧久安是個彈丸之地,跨區到達紅黛位置、聽見了阿擇的吵鬧聲時,僅僅花了二十分鍾不到。

但這卻是兩個徒弟人生中最為漫長的二十分鍾。

阿擇始終隻能以兩步之遙的距離望見阿虎背部,直到紅黛的車出現在地麵街道。

明珠酒樓所在地繁華喧鬧,建築物密集且路況複雜,所以單純以效率來講,熟練使用外骨骼走高空路線,比地表出行要高效得多。

“冒牌貨”顯然對截殺行動駕輕就熟,三支係統破壞長釘“啪啪啪”射入車頂以及前蓋,車內的防護即刻失靈。從樓頂一躍而下的同時刀光閃過,削去紅黛座駕小半個車身,打滑好幾圈撞上街燈才停住。

司機與身邊的保鏢當場身亡,紅黛半邊身體失去知覺,一陣眩暈後,溫熱的血從臉頰邊慢慢流下。

她罵了一句髒話。

明珠酒樓雖做好準備應對曲章琮的反撲,卻並未料到來人如此棘手。仔細想想,如果沒有這樣的信心,恐怕施特勞當初也不敢讓他假冒淨火,一出手便除掉延大安,打破久安多年來的勢力平衡。

阿擇趕在他走向紅黛的時候及時落入兩人中間,沒有廢話地再次開戰。

能夠把無聲鈴傷成那樣的對手,阿擇不敢掉以輕心。此時此刻,可不是死他一個人就能了事的情況。所以阿擇一直謹記師姐的警告:拖延時間。

對手很快就看出他的企圖,於是攻擊越發凶猛迅速,逼得阿擇不得不用處全力招架反擊。

福友會護衛車一共三輛十二人,除了三人照顧紅黛,其餘九人加入戰鬥。撐到無聲鈴再次趕來時,已經隻剩下兩個人,阿擇的雙刀也斷了一把。

當迎麵劈下的刀鋒呼嘯而來,剩下的一柄弧刃刀也隻餘一半。

“老師怎麽還不來!再不來我就沒命穿上新褲子啦!”阿擇急得簡直要哇哇大哭,氣的無聲鈴直罵他“吵死了!”

“沒褲子穿你就光屁股。”

波瀾不驚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兩人仿若聽聞天籟般鬆了一口氣。

真正的淨火來了。

“還有力氣吵,我看你離死還遠著呢。過來吧!”甘拭塵優先去查看紅黛的傷勢,“星漠安排的車就要到了。”見她沒有大礙才輕輕抱住那具發顫的身體,輕柔地幫她把長發稍稍捋順,額外在耳邊低語了一句。

紅黛眼波微動,看向他身後的黃忠宇,翹起唇角露出笑容:“嗯,不愧是我紅黛的未婚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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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拭塵轉身麵對另一個“淨火”,打量他片刻後問道:“小虎,眼睛怎麽弄的?”就好像他們二人從未分離過十年的時光,好像昨日還在一起切磋般,那麽日常又略帶責怪的問候。

把眼睛傷成這樣,還敢說是我徒弟——將擔憂包裹在令人生氣的抱怨裏,再撒上不耐煩的調料,是淨火在小隊中日常產出的拿手好菜。

這似曾相識的聲音和語氣,讓阿虎把提起來的刀慢慢放下了。他顯得有些疑惑,這個人是誰,我好像認識他,卻完全不記得?

甘拭塵抽出長刀,左右手互換,以刀尖指地:“我教你的起刀式,還記得嗎?”這話讓互相攙扶回到紅黛身邊的無聲鈴和阿擇對看了一眼。

怪不得這個冒牌貨對“淨火學生”如此敏感。

阿虎不由自主地跟隨他的動作,兩人仿若鏡像。甘拭塵低身起步,刀鋒斜斬,瞬間近身一刀將阿虎擊退數步。

“你慢了。”他轉動手腕讓長刀在空氣中劃過優美的弧線。

再次提刀進攻。

“我跟你講過很多次,不能總是模仿我。”

“你要有你自己的戰鬥方式,不要照貓畫虎。”

“我可沒有這麽多破綻。”

肉眼幾乎無法捕捉的速度,並未擾亂他的氣息,講話依然是平靜中透著不高興。阿虎的節奏明顯亂套,跟不上甘拭塵的動作。

阿虎還是剛才的阿虎,招式、速度並沒減弱,隻是換了個更快、更精準、更敏捷的對手。

兩個學生被這差距驚得說不出話,黃忠宇便開口說道:“隻有跟更強的人去對照,才發現你們的老師到底有多可怕,是嗎?”

紅黛靠在無聲鈴身上,自己用手帕簡單擦去臉上的血跡,自然地接過話茬:“這位是……?”

“我是那位的老朋友。”黃忠宇笑一笑,“這位想必就是鼎鼎大名的紅夫人吧。”

他剛踏前一步,被無聲鈴提刀攔住,紅黛單手把帶血的手帕折一折,傷痛也沒有影響她的優雅:“再怎麽有名,也比不過您啊。”

黃忠宇臉上露出些許疑問。看阿擇繞到自己身後,兩把斷刃刀隨時戒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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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刀橫在脖頸處,阿虎輸了。

甘拭塵難得地流露出算得上溫柔的表情,把武器放下,沒有防備地靠近他:“小虎,真的不認得我嗎?”

阿虎臉上終於出現一絲人類該有的神態,麵對他的問題而焦躁、茫然,近乎求助一般斷斷續續地問:“你是,誰?我應該,記,可是,想不起……啊——!”嵌在頭顱中的電子眼鏈接突如其來一陣電流,劇痛讓他抱著頭部跌坐在地上。

從未在阿虎口中聽過這樣的慘叫,甘拭塵趕忙蹲下去攏住他的臉頰:“小虎?”但現在的阿虎無法回答任何問題,除了抵禦痛楚發出的哀鳴和呻吟,他什麽都說不出來。

甘拭塵於是轉而麵向黃忠宇:“忠宇!如果是電子眼的問題,大猛有沒有辦法?”

黃忠宇急切地說:“我不知道!我從來沒見過他這樣!”他想要靠近,但無聲鈴的刀始終在麵前阻擋。

甘拭塵突然微微垂下頭,歎了口氣。

暫時放開阿虎,踱到昔日的副隊麵前,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睛,黃忠宇不明所以,“阿火?”

“你答錯了。”

“什麽?”

甘拭塵撥開無聲鈴的刀,伸手撫向黃忠宇,對方順勢握住了他的手,他便以額頭靠上額頭:“你應該說,‘什麽大猛,大猛死了啊!’這樣才不會暴露得那麽快,你說對不對——‘K’先生?”

他方才一邊將紅黛亂掉的頭發捋向耳後,一邊悄然說道:“K”在我身後,看好他。

黃忠宇瞪大了眼睛,似乎想要辯解,但又放棄了,眼神看起來無辜而哀傷,模糊地問了一句:“為什麽呢?”

是為什麽懷疑我?

還是為什麽發現了我?

亦或者隻是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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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了你三十分鍾。”甘拭塵說,“在那三十分鍾裏,我全心全意地信任你,信任到你有機會殺掉我。哪怕你像現在這樣,始終都在戒備我。”

咖啡館裏的相見,黃忠宇在他懷裏哭到站不穩,避開他撫摸脖頸的手掌時,他願意相信那是巧合。

所以他又試了一次。

黃忠宇慢慢鬆開他的手:“就因為這個?”

甘拭塵一把反握住:“你始終沒有問過我,而我始終都沒有說過,我如今的名字是甘拭塵——”但你卻知道紅黛曾是我的未婚妻。

“我也沒有告訴過你,大猛仍然活著。”但你卻對突然提起死去十年的戰友毫不驚訝。

把距離稍微拉開一些,甘拭塵翻過他的手掌,摸到無名指,用力一扭,掌心裏多了一截柔軟的仿生指套。

黃忠宇伸出左手,無名指上白骨森然——那隻手同當初被黑狗發現時一樣,唯獨在無名指上沒有溫度。

看他的眼神有些淒涼,黃忠宇語氣溫柔而傷感:“阿火,你知道嗎?我真的隻有在你麵前才會如此破綻百出。”

甘拭塵點點頭:“嗯,我信。”那時悲痛感情確實是真的。

“你還說,你會跟在意的人站在一起。”黃忠宇仿佛一個企圖用過去的誓言,讓變心的情郎回心轉意的怨婦。

甘拭塵還是點頭:“嗯。”然後提起了刀,“但我沒說是你啊。”

他曾經的副隊發出低低的、淒苦的笑聲,那笑聲又逐漸變大:“我的預料果真沒錯。阿火,我寧願你一直是從前那副麻木不仁、對誰都冷漠的樣子。否則,你總有一天會背棄我的。

“阿火,你知道我是從何時決定要殺你的嗎?”黃忠宇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聲音顫抖著說。

他將左手放在眼前,緩緩伸展開五指:“就在你選擇了救我,被趙享載切下這根手指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必須得忍痛殺你了!”

甘拭塵沒有說話,他不理解。

當然以他的性格來說,很多人的想法他都不理解,然而眼前之人的想法是格外難以理解。

紅黛卻在一旁發出清脆的笑聲:“這真是個非常充分的理由。”麵對前任未婚夫的疑惑,好心的女明星又補充道,“可不是反諷哦。”

“老師——!”跟無聲鈴的驚叫同時發生的,是來自身後阿虎的刺殺。

短匕首已經從腰側進入一半,甘拭塵鉗住了阿虎的手腕:“你應該瞄準頸動脈或者喉嚨,再不濟也是太陽穴。”

黃忠宇一腳踢飛無聲鈴的刀,“玉山!”

阿擇正欲反擊,耳朵卻捕捉到細微破風之聲,憑借直覺一個閃身,尖銳利器已經擦過他的臉頰刺進地麵,又迅速收回。

神經鏈接武器像有生命一般纏上黃忠宇的身體,將他拉開攻擊範圍。操作者熟練地操控它迅速變換形態,精準地擊飛阿擇擲出的斷刀。

“小虎,走!”黃忠宇毫不戀戰,阿虎也啟動外骨骼立即撤退。

他回望了一眼甘拭塵,對方也隻是捂著傷口默默地看著他離去,將這最後的對視當做徹底的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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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回哪兒?”農玉山問道。

“先去接曲文梁。”黃忠宇說。

以最快速度趕回廉價公寓,打開門的時候,曲文梁正在簡陋的沙發上喝茶,手邊的視頻播放器畫麵停在自己剛被綁架時的模樣。

“久等了,曲二老板。”

見他來了,曲文梁把播放器關掉,站起來拿起皺巴巴的西裝穿上,毫不介意地笑笑:“那麽久都等了,又何苦急在這一時。獵人要有耐心,對吧?”

黃忠宇雙手將一頭亂發擼到腦後:“所以我們施特勞當初才會在曲家——不,是整個久安,選擇了您啊!”

北千裏曾經說過“曲家那位答應合作”,從一開始就不是指曲章琮,而是曲文梁。

“現在,我們都得各歸其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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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暗得很快。

從曲章琮的高層辦公室往外看,能看到一整條娛樂街,此時已經閃爍著各色霓虹。即使最近城內氣氛緊張,客流少了許多,但也到了車水馬龍與歌舞喧鬧的時刻。

曲文奪將一疊文件袋扔在侄子桌上,曲章琮看也不看就掃到一邊。

大概也料到他的反應,曲文奪沒有落座,而是在窗前站定,說道:“你這位置不錯,我二哥這樓風水也好,看起來相當旺財運。”

“怎麽,小叔也想來坐坐看?”曲章琮故意問道。曲文奪到來的目的雙方都心知肚明,這個節骨眼兒上曲章琮本可以將他拒之門外,隻是覺得沒有這個必要。

他這個小叔,除了吃喝玩樂什麽都不會,隻能在俱樂部裏吆五喝六,但凡沒了福友會和曲文棟的庇護,又能翻出什麽浪花來?幹脆趁著紅黛自身難保之時,一並解決了吧。

沒想到曲文奪爽快地答應:“好啊!”

曲章琮這才將目光轉向他,冷笑了好幾聲:“看來我父親的產業已經滿足不了你了?”這是他第一次沒有稱呼“小叔”,“你該不會以為有福友會撐腰,就可以不用把我放在眼裏。”

“我不僅要興瑞,要武鬥館,還要整個曲家。”曲文奪繼續說。

曲章琮真的覺得好笑而開始哈哈大笑,眼前這個比自己小三歲的叔叔在他眼裏就是在癡人說夢。但曲文奪沒笑,隻是靜靜地看著他笑完。

“你是嗑藥了嗎?”曲章琮微微轉頭,可憐似的看著他。

曲文奪並不回答,隻是在房間裏踱步,仿佛在丈量尺寸:“從施特勞入久安到你登頂久安第一大幫,連半年都沒用上,這一路順得很啊,你不覺得嗎?”他不看曲章琮,一邊用手杖劍有節奏地敲擊地麵,一邊伸出食指繼續說。

“第一:施特勞初來久安找上你,是看中曲家的什麽?第二:你二叔為何如此不遺餘力幫你,甚至不惜得罪義海?第三:你父親為了什麽事去找你二叔?第四:為什麽被劫持的是你二叔,而不是你父親?”

“你想說什麽?”曲章琮並不打算給他答案,曲文奪當然也有自己的答案。

“遇襲當晚,得知你父親要來,你二叔撤走了家中大部分安保;治安局此前有三起工廠破壞案,碰巧都是半寶石的加工地;更早前有人在久安四處買樓,又碰巧就包含這三處加工地;追溯買主身份,又這麽碰巧全都跟你二叔有關係。”

曲文奪在他麵前站定:“你知不知道,八字刀去見你二叔,比見你還勤?”

曲章琮仔細打量著他小叔:今日的曲文奪,似乎確實與以往有些不同。冷靜,沉穩,甚至看起來很聰明,如若將他的問題與答案仔細串聯,恐怕真的有些不對味。

然而紈絝子弟的印象已經在腦海裏固定了二十多年,這一時的不同並不能讓曲文奪在曲章琮麵前直接翻盤,他隻會想,這是誰教他的好演技?

“離間之計已經用在自己家人身上了,你還要我說什麽?”曲章琮說,“我隻是沒想到你這麽陰狠,我二叔人還在綁匪手裏,你就這樣往他身上潑髒水,是真不想讓他活了?”

“那他就別活!”曲文奪突然吼道,“要不然死的就是你!

“現在全久安的人都知道,與施特勞聯手的人是你!讓禁藥滿天飛的人是你!福友會和市政廳要對付的人是你!對抗他們的人也是你!隻有你!

“你父親就是念及兄弟之情,希望他不要再將你當成傀儡,去找他攤牌才落得這個下場!”

曲章琮再也聽不下去,站起來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別仗著自己的輩分就以為我不敢把你怎麽樣!曲文奪,我可以讓你今天再也走不出這個門!”石九早就讓人員守在門外,隻需他一聲令下。

阿善沒有動手,隻是握緊刀柄。

曲文奪此時倒是笑了,笑裏摻雜一些嘲諷:“你和我,要是早有這麽果決殘忍,也不必讓我大哥如今躺在醫院裏。”他把曲章琮的手扯開,把文件袋重新擺在他麵前,“我知道你不願相信,但是沒有時間給你慢慢消化。”

正如那些真相也沒有時間給他慢慢消化。

“今天隻要你什麽都不做,我也什麽都不會做,章琮,此刻你應該去你父親身邊。”

曲章琮把文件袋掃進垃圾桶。他不會看,看了也不會信,事已至此,一切都已經發生,一切都不能回頭,“來不及了,你來晚一步。”他甚至好整以暇地坐回椅子上去。

就算是錯,他也要錯到底,曲章琮絕不允許自己有後悔這種行為。

“殺手早就到了明珠酒樓,那位淨火也來不及救下你紅姨了。”

曲文奪看了他半晌,輕聲說:“阿善。”阿善立即手起刀落,速度之快讓石九根本沒有反應的時間,一聲沒吭便倒在地上。

曲章琮壓根就沒想到曲文奪會動手,更沒想到他會在自己地盤上動手,驚愕之間已經被阿善將刀架在脖子上。門外傳來打鬥之聲,片刻之後,丙哥開門進來:“這一層清了。”

“你不會以為我的玫瑰馬隻是個俱樂部吧?”曲文奪說。

曲章琮的目光幾乎要把曲文奪燒穿,不可置信又咬牙切齒地問:“你要殺我?”

他年輕的小叔歎了口氣:“回家吧章琮,我送你。”

對峙之間的叔侄,誰都沒有發現掉落在地上的手機裏有數次未接來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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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章瑜再一次把電話放下,打開窗簾看院裏巡邏的保安。

大哥的電話一直打不通,宅邸防護嚴密到每三十分鍾查看內外狀況,沒有曲章琮允許任何人不能進出,哪怕她想去診療所陪著父親都做不到。

曲章瑜無比後悔,為什麽那個時候沒有給爸爸開門?為什麽沒有好好地跟他說說話?為什麽以前要那麽任性?她好害怕就這樣失去父親。

曲章瑜再一次跑下樓,試圖請保安隊長放自己出門,然後又再一次失敗。

曲章璞從客房半開半合的門裏看著她,曲章瑜忽視他的目光,快步向樓上走去。聽他在身後輕聲地叫:“二姐。”

想要裝作沒聽到,卻聽曲章璞接著說:“二姐,你想去看大伯嗎?我……我有辦法。”

曲章瑜因此而停住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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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友玲不知道第幾次又來找錢金石。

“有進展了嗎?”她隻問這一個問題。

從女兒遇害到以為結案,從發現疑點再到如今調查重啟,作為受害者之一的母親,劉友玲沒有睡過一天好覺。

女兒失蹤時她因悲傷過度幾乎陷入癲狂,在天佛會尋求安慰和幫助,好不容易等到抓獲凶手恢複一些活下去的信心,卻又因為追查凶案被卷入追殺,她終於意識到這件事遠沒有那麽簡單。

沉浸在悲憤之中的劉友玲也許並沒有意識到這個城市正在經曆什麽變化,但因為黑幫鬥爭而不斷浮出水麵的暗像,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這從來不是一件單純的連環凶殺案。

這個城市的女兒們,正在成為任人切分、宰割、售賣的商品。

沒有任何一個愛著孩子的母親,會眼睜睜看著這種獸行的發生。她還記得跟自己一同去高喊治安局不作為的母親,記得看到女兒屍體後發了瘋的母親,記得看到女兒被虐殺的視頻在網絡傳播,在去網站的路上遭遇車禍的母親。

她記得所有無辜的女孩,記得那些跟自己一樣失去女兒的母親,那些被毀滅的家庭。

所以她不能消沉也不能被動,就算治安局沒有結果,就算隻剩她一個人記得,她也會追查到底至死不會放棄。

“您知道,辦案的所有細節都是需要保密的。”錢金石給她倒了一杯水,自己則灌下一罐提神飲料後捏扁了瓶罐。

看得出來,他已經很疲勞了。

錢金石也許是劉友玲對治安局的最後一點信任了。雖然她知道蔣寶芳同為福友會,雖然她知道福友會從未放棄過追查,但當初蔣寶芳那信誓旦旦已經抓到凶手時的發言,依然讓她如鯁在喉。

“那麽有什麽是我能幫忙的?我可以做您的線人,保潔、家政、月嫂、廚娘或者垃圾工,我都可以做!沒有人會懷疑一個隨處可見的中年婦女!”她頗為急切地說,這些零工也確實都是她謀生的手段。

在沙天奧、大能天佛會被曝光與施特勞生殖買賣有染時,劉友玲剛在福友會的幫助下逃出樂園,隱藏在城市邊緣的殯儀館。也是從那時起,她參與到福友會的調查之中,開始暗中著手收集相關線索——尤其是曲家的案件相關人員。

唯一的幸存者、曲家的小女兒從綁架案之後陷入巨大的精神創傷,從此不再接近任何男性;從犯曲章璞因為刺死真凶而受傷,沒有受到任何處罰,目前在曲家地產公司工作。

她不曉得曲家內鬥,隻知道曲章琮不好惹,如今又與福友會、趙享載勢不兩立,以錢金石的身份來說怕是一點接近的機會都沒有。

這一點她想得倒是沒錯。

之前對曲章璞的問訊草草了之,他的回答也疑點重重,案件重啟之後錢金石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再次傳訊曲章璞。可當下曲文梁失蹤,曲章璞被兄長嚴密保護在家,曲章琮不可能讓治安局的人出現在自己視線範圍內。

可即使如此,錢金石也不可能讓普通民眾去冒險,他耐下心來對劉友玲說:“您放心,我們會想辦法追查到底,有結果也一定會第一時間告訴您的。”

在錢金石這裏走不通,劉友玲也不再浪費時間,一邊站起來一邊說:“我也有我自己的辦法,不會光等著你們治安局的。”

無奈地把她送出大門,錢金石在冷風中抹了一把臉,讓自己清醒一些。

從“藝術家”手臂上的針孔來看,他的注射史不會太短,顯然死去的“凶手”並非真凶。而如果他已經成癮,那麽正值打擊行動風頭上的久安,誰又能如此便捷地拿到毒品?

“錢警探,你就多多少少也給她點事情做吧。”他回頭一看,保潔大嬸正把垃圾袋裏的水瓶掏出來做分類,眼睛卻望著劉友玲消失的方向。“一個當媽的,失去了閨女,她不去做點什麽心裏不安,放她自己胡來保不齊比做你線人更危險。”

錢金石歎了口氣:“大嬸,你再這麽耳聽八方的,治安局裏都不敢用你了。”

保潔大嬸扁扁嘴,收起袋子走了。

錢金石還是打算從曲章璞身上再突破一下,如果福友會與趙享載這次擊敗曲章琮,或許——福友會讓他突然想到了紅黛。

那個女人,不知道現在怎麽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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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沒有生命危險,但紅黛的受傷程度也不能算太輕。

一側手臂與大腿暫時無法行動,頭部也需要盡快接受治療。白星漠的接應很快就到,她被轉移到醫療車上,甘拭塵順便給自己的傷口做了簡單止血處理。

“你不一起去?”看他又拎起長刀也沒有上車的意思,紅黛不禁問道。即使匕首隻進去一半,他的傷也是要仔細縫合的。

甘拭塵隻是答非所問地說:“跟福友會的協議完成了,請記得我會隨時要求回報。”然後替她關上車門,啟動了外骨骼。

“狗丟了,得趕緊找回來啊。”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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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虎,你很煩。

阿虎先生,完成你的任務。

別老跟著我,我不喜歡有人在我身邊。

阿虎先生,完成你的任務!

完成你的任務——!

“阿虎、阿虎?”

腦海中雜音不斷交錯,讓阿虎無法分辨真偽,疼痛和煩躁持續加劇,他終於無法控製地揮出了拳頭。

一個雜音消失了,阿虎便稍微安靜下來。

黑狗眼睜睜看著大猛被揍得跌落在地上,半天都沒能坐起來,自己被綁著也沒辦法幫忙,“你還行嗎?”

大猛拚命咳嗽,脊椎差點兒又斷了一次,“還活著呢。”

沒有自我意識的阿虎,太危險了。

“別對著好朋友揮拳啊小虎,留點力氣吧。”

大猛突然愣住了,他聽見了記憶中曾經很熟悉的聲音,本以為再也聽不見的聲音。伴隨著聲音走進來的,也確實是記憶中的那張臉。

“副、副隊……?”

走進房間的黃忠宇正把換好的幹淨襯衫扣上最後一顆扣子。大猛看到了他的白骨無名指,也看到北千裏正拿著外套準備為他披上,“您終於回來了,先生。”

先生?哪個……先生?

“我知道你有很多問題,但是我現在不想回答,小兔兔。”黃忠宇把椅子拎過來,在黑狗正對麵坐下,“他身邊總是有相同屬性的角色出現,為什麽呢?”

黑狗不說話,隻是警覺地看著眼前的男人。

“你好啊,‘新’的狗狗。我是你的上一代,想聽聽我的故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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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旋渦席卷久安的四十個小時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