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野狗徘徊之城:01

“您隻要告訴我們淨火現在使用的身份,阿虎先生就不會有任何危險。”北千裏向大猛保證,“您當然也可以選擇賭一把不相信我的話,但您不會的,對嗎?”

大猛望著如人偶一般的阿虎,咬緊了牙關。

“我會讓阿虎先生一直陪在您身邊,說不準您可以讓他想起些什麽也未可知呀。而這,隻需要您隻要給我一個名字就好——隻要一個名字。”

背叛,是大猛活到現在從未做過之事,即使他一直對那位隊長心存怨恨,也沒想過要出賣他。可是阿虎此刻就在麵前,北千裏隨時會為了逼自己開口而折磨他。

所以對方篤定他不敢賭,也不會賭。

“甘拭塵——他如今的名字,叫甘拭塵。”

大猛看到北千裏滿意的微笑尚未褪去之時,便露出訝異與震驚之色。很顯然,這個名字出乎意料。即使他立即就恢複平靜,大猛也在那轉瞬即逝的恐慌之中讀出了“不妙”二字。

這是以“甘拭塵”為開端的連鎖反應,席卷久安的四十八個小時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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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狗,小黑狗!”

耳邊傳來似曾相識的焦急呼喚,黑狗緩緩睜開眼睛,再次恢複意識的時候,看到大猛鬆了一口氣的臉。他想起身,頭卻一陣眩暈,四肢也如同灌了鉛一樣不能動。

“你先別動,阿虎他……把你傷得不輕。”大猛充滿歉意地說,“對不起,我們的事情連累你了,要怪就怪我吧。”

黑狗轉動視線,打量陌生房間的同時,發現自己的脊背、雙手、雙腿,分別被皮帶扣牢牢地固定在椅背、扶手和椅子腿上。不信邪地掙了半天,紋絲不動,反倒是被阿虎打傷的地方使不上勁兒了。

他暴躁地大叫,太陽穴的青筋都突出來了。

疼痛算不得什麽,挫敗感更讓他惱怒。

大猛不禁感歎這小狗真是勝負欲太強,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以黑狗被淨火親自訓練出來的身手,就算打不贏也能跑得贏。

“阿虎,你也認識?”黑狗突然問。

大猛一愣,“我當然認識,他是我和淨……和你甜哥的隊友,難道你……?你們是怎麽認識的?”

“就那麽認識的。”黑狗不擅長描述和解釋,幹脆就略過詳細過程。

“為何你不早說?!”大猛又激動起來,脖子上的項圈開始發出警報,他不得不強迫自己穩定情緒。

黑狗理所當然地回答:“答應阿虎了,不能說。”

大猛怔了半天後發出苦笑,“你倒是嘴巴夠嚴。”可目前這種情況下,這恐怕會讓他吃很多苦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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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狗從來沒想過,自己與阿虎的對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實現。

他喜歡阿虎,像喜歡阿擇和小螃蟹那樣喜歡。

在二十多年弱肉強食的拳手生涯裏,對黑狗沒有敵意且心懷善意的年長之人寥寥無幾,不僅如此,他還是小螃蟹朋友的朋友,所以格外讓黑狗覺得珍惜。

如果自己有哥哥,他希望就是阿虎這樣。爽朗又隨和,能為他解答各種疑惑,會跟他和小螃蟹一起吃飯,會耐心地聽小朋友嘰嘰喳喳。

如果有機會,他想讓阿虎見見甜哥,甜哥那麽厲害,他一定也會喜歡的。

“跟我走。”

毫無起伏的聲音對黑狗說。黑狗對危機的直覺很敏銳,他知道麵前的這個阿虎,不是自己認識的那個人。

“去哪兒?”

阿虎不回答,隻是重複那三個字。沒得到回應後,立即開始動武。

黑狗有預感阿虎會很強,從他的一舉一動之間能看得出來是熟悉戰鬥之人。但黑狗對自己也有信心,他可是被甜哥捶打無數次的人,就算阿虎再強也強不過甜哥吧?

幾個回合過後,黑狗就發現自己的猜測雖然沒錯,但也不甚正確。

阿虎也許沒有甜哥那麽強,卻也僅次於甜哥。他遠比阿擇和大猛都更厲害,應該同甜哥一樣在殘酷的生死之境鍛煉過無數次,實戰經驗異常豐富不說,天賦也很出眾。

“砰”一聲悶響,對方的腿踢上黑狗擋住麵門的手臂,外骨骼加持的巨大衝擊力將黑狗踢飛,把他像張餅一樣拍撞在建築物牆壁上。

阿虎人如其名,動作既有貓科的迅捷,亦有大型猛獸的重量。

黑狗胸腔裏一陣憋悶,頭暈目眩,掉下來的時候有一瞬間失去了行動能力。而阿虎的長刀已經向著他的雙腿劈砍而來,黑狗跳開的瞬間,刀痕在身前地麵上劃到一道深深的刻痕。

對方共有長短兩支武器,自己最擅長的近身攻擊恐非上策,那麽,要跑嗎?

從心底裏反感這個選項,讓黑狗有一瞬間的遲疑,這讓他喪失了繼續拉開距離的機會。阿虎一個刀背擊中他的背部,又一記膝擊徹底讓黑狗失去意識。

再睜眼時,已經不知身在何處了。

黑狗舔了下嘴裏的血味,晃晃腦袋問:“這是哪兒?”

“大概是施特勞某個診療所。”大猛用有限的外傷處理包幫黑狗消毒消腫,不用他問便繼續說,“他們以阿虎威脅我,把你抓來逼隊長現身,我知道這對你來說是無妄之災,但阿虎狀態很危險,我不能放著他不管。對不起……”

“隊長,是甜哥嗎?他們要對甜哥幹什麽?”比起自己的遭遇,黑狗更關心甘拭塵。

大猛點點頭,“我們曾遭遇出賣,全軍覆沒,本以為隻有我和隊長僥幸活了下來,一直在追查當年之事,現在看來對方是要再一次——”

不用說出後半句,黑狗顯然已經懂了,眼睛幾乎要冒出火來。大猛手疾眼快地再次按住他企圖猛烈掙紮的身體:“小狗,我在阿虎和隊長之間選擇前者,還有一個原因是我相信隊長他絕對不會死!他有這樣的實力!他一定有辦法救你出去,所以你就暫且安靜地待在這裏,好嗎?”

黑狗聞言定定地望著他:“不是這樣的。”

“你不信我的話?”

“甜哥很強,就不怕他死?”黑狗搖頭,“我不懂,不是這樣的道理。”甜哥再強也是人,是人就可能會受傷,受傷嚴重就可能會死,怎麽會有絕對不會死的人呢?

大猛怔住,又聽黑狗說:“你選阿虎,我選甜哥,我不讓他有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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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拭塵看著黃忠宇一步步向自己走來,緩慢到仿佛怕驚碎了夢境。

直到發抖的手撫上自己的臉頰,小心翼翼地觸碰頭發、眉眼、每一寸五官,又從肩膀開始往下,牽起手來檢查那根沒有溫度的無名指。

“是真的,是真的,阿火,真的是阿火。”黃忠宇似有千言萬語卻一時什麽都說不出,抱住甘拭塵緊緊地勒住他肩膀,似乎怕再一次失去他。

甘拭塵從對方的呼吸中察覺到他從哽咽到痛哭,閉上眼睛回抱住他:“是我,忠宇。”像對方一樣,從脊背到脖頸,確認對方同自己一樣是真實的。

這一句回答與呼喚,讓黃忠宇毫不顧及旁人眼光地嚎啕大哭,幾乎要站不住,

他的哭聲裏是無可置疑的,失而複得的歡喜,是所有悲痛與後悔都被撫慰的快意——即使冷漠如甘拭塵,也在這哭泣中找回自己已經忘記許久的、十二生肖的時光。

就再信他一次吧。

他可是黃忠宇啊,是自己的副隊、唯一的好友,是明明能夠拿捏住貓、卻不惜付出生命的狗啊。

“最討厭狗”的意思,就是最討厭自己會因他而動搖,變得陌生又無法掌控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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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對方的目光像黏在自己身上一樣不願離開,甘拭塵表情終於變得不耐煩:“行了吧,再看你怕不是要瞎了。”

黃忠宇一愣,忍不住哈哈笑起來,“果然是我的阿火!這個調調兒就是你,沒有旁人了!”他忙不迭把眼淚擦幹,在甘拭塵對麵坐下,“你快告訴我,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等我醒過來,他們說你們全都死了!”

甘拭塵目光微動:“‘他們’?”

黃忠宇幹脆地說:“施特勞啊!”

甘拭塵在舌尖重複著這三個字。

“我隻記得自己去買咖啡豆,然後一聲巨響——”說罷擼起袖子,是一大片的燒傷,“聽說是因為頭部震**,我昏迷了很久才在施特勞醫院恢複意識。”

“原來如此……”甘拭塵低聲說,鬆了一口氣的樣子,“他們是怎麽說的?”

“說是我們被人出賣,不光是整個小隊,連血花都垮掉了。血花如何我根本不在乎,”黃忠宇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但我絕不相信你會死!”

“差一點兒就死了,光養傷就養了兩年。”

看著甘拭塵無所謂的模樣,黃忠宇不禁用力把他的手臂抓到痛:“我滿世界找了很久,也回過久安,但是一點都沒有你的消息。直到最近聽說久安又出現一位淨火,才又跑回來進了施特勞。當年到底是誰——?”

“你不知道?”甘拭塵反問。

這個問題把黃忠宇問得一愣,“知道什麽?”

“‘K’這個代號你聽過嗎?”

沒想到黃忠宇點頭,“當然聽過,就是通過他的協調我才能在施特勞醫療中心得到治療。他說隻是因為我是久安人才順手一救,希望能在日後需要的時候幫助他,至於其他人……”他聲音低下去,“他說跟他沒關係。”

“你見過他?”

“不,除了北千裏,應該沒人見過他。”黃忠宇臉上現出在每次執行任務之前,整理思路的謹慎思考之態,“至於是哪種需要他當時沒有多說,但現在我知道了:他要除掉趙享載。”施特勞醫療、樂園、寶石生物,“K”想要控製久安,那麽他就必須要除掉趙享載,而黃忠宇是最適合的那把刀。

“你難道就沒有懷疑過‘K’?”

黃忠宇緩緩地搖頭,但這是否定的否定:“不僅懷疑而且還曾經追查過許久,可他隱匿得太好,我一點蛛絲馬跡都摸不到。而現在,幾乎已經不用懷疑了。”

甘拭塵盯著他的眼睛,聽他親口確認了自己的猜疑:“阿火,小虎也還活著。‘K’控製他借以要挾我——那個假冒你的人,就是小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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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文棟被襲擊的消息,在興瑞地產內外引起軒然大波。

所幸曲文棟未雨綢繆地指定了代理人丁秋,一封親筆簽字的信函在事發第二天公示全網,且發送到全公司各個部門郵箱,暫且避免一場人事動**。

但本就因為“準繼承人”曲文奪而浮動的人心,此刻更是陷入巨大不安之中。

有人隻希望保住自己的飯碗,有人趁機謀求更好的出路;

有人看到契機,有人看到縫隙。

“你可真是留給我好大一個難題啊,文棟哥。”丁秋撫著額頭放下電話,緊皺眉頭說道。這是他自事發之日起接到的不知第幾個股東的詢問,連開幾場董事會都無法穩定軍心,要求與曲章琮聯手的聲音甚囂塵上。

歐力群遞給他一杯茶,歎了口氣:“太突然了,誰也沒想到文棟哥會遭遇不測。但是老丁,我們真的不考慮曲章琮?畢竟是文棟哥親生兒子,現在曲老二也失蹤,再沒有個強力的合作對象恐怕真的危險——”

丁秋瞪了他一眼:“如果文棟哥想聯手還用等現在?你跟我還是個毛頭小子的時候就跟著他,都知道他就是不想做武鬥生意才成立自己的公司,不然曲家武鬥館輪得到曲老二繼承嗎?”

當年曲三爺本屬意讓大兒子繼承本家僅存的武鬥生意,但曲文棟不僅不願還勸說父親盡早尋求另外的發展,惹得曲三爺大怒之下將產業交給二兒子曲文梁,同時也沒為老大的生意出一毛錢。但對外的口徑卻是曲三爺深謀遠慮,令兩個孩子各走黑白。

就算曲家再沒落,但直接放棄家族根基白手起家,即是令人佩服也是令人不解的事。曲文棟不懼怕競爭,也遠不是叛逆少年非要踏出一條自己的道來不可。

他隻是覺得,盛極必衰。

久安從礦業到武鬥博彩,從一個巔峰跌落又到另一個巔峰再起,單一的支柱背後,是這個城市經濟崩坍後無數人的顛沛流離、血本無歸。他不希望曲家同久安一樣再重蹈覆轍,亦不希望曲家隻能存在且依附於久安。

“我自然是知道,可是什麽時候說什麽話,如今主心骨不在,文奪仍是個孩子樣——”

正說著呢,秘書敲門進來,“丁董,曲文奪先生來了,要見您。”

丁秋趕忙打起精神:“快讓他進來。”

曲文奪今日倒是沒穿得那麽眼花繚亂,一席連帽鬥篷把他襯得像個吸血鬼,架在鼻梁上的眼鏡後麵,透出一雙略顯疲憊的眼睛,甚至還有哭過的痕跡。

那眼睛裏此刻卻現出冷靜與堅決。

除了阿善,他還帶著丁秋尚未見過的兩位年輕人。

“秋叔,歐叔,我是從明珠酒樓過來的,就開門見山長話短說了。”他甚至沒有落座,徑直在辦公桌前站定,麵對兩位長輩,“公司內最近讓兩位叔叔受累,還請務必堅持我大哥的決定。他出事前曾與我有過交代:曲家從此往後,絕不允許任何人同施特勞有利益相關!有異議者,不擇手段,剔除家門!”

丁秋與歐力群對視的目光中滿是震驚,這話中表達的意思太過震撼,以致於他們一時不知該如何理解。

曲文奪繼續說:“我管不著公司事務,但管得著曲家——無論二哥和章琮如何選擇,日後的曲家,是我曲文奪說了算!”

“文奪,這話意味著什麽,你知道嗎?”歐力群猶疑著問道。曲文奪這番聽起來勢在必得的大話,到底有什麽底氣?

“我知道兩位叔叔在擔心什麽。文奪自己固然能力有限,所以將同福友會、市政廳合作鏟除施特勞。另外,我大哥也預先留下一些東西——”他打了個響指,隨行的年輕人向丁秋遞上一塊便攜顯示屏,“這些需要清理的施特勞內線名單裏,如果有你們熟悉的臉孔,還請不要驚訝。”

這是興瑞地產部分人員與施特勞往來行程、會麵人員記錄、銀行賬戶流水明細,部分錄音與錄像。丁秋深深地看了曲文奪一眼,這些東西現在拿出來,表示行動很早就已經開始;而它們掌握在曲文奪手裏,證明曲文棟一開始就為幼弟鋪好了前路。

不光是曲家,未來曲文棟的一切產業全都是曲文奪的。

丁秋從辦公桌後繞到曲文奪麵前,正色道:“文奪,你是我自小看著長大的,秋叔有多疼你,相信不用我說;而我同你歐叔,與你大哥相交幾十年,是他的左膀右臂,對他所有決定向來都絕無二話。但若問我是不是讚同他將自己的江山交給你,我要實話實說——我不讚同。”

“阿秋——!”歐力群輕聲喊。

但丁秋置若罔聞,依舊自顧自說道:“至於為何不讚同,我想你很清楚。若是我倆任何一人想奪權篡位,今日你連興瑞的門都踏不進來。你要知道,我心甘情願替你大哥守好這個位子,是服他,不是服你,你明白嗎?”

丁秋聲音不大,但字字都是重量。曲文奪與他麵對麵,眼對眼,回答道:“我明白。”

“所以,你必須、一定要讓我看到,你有能力坐上你大哥的位置!”他雙手抓上曲文奪肩膀,似乎要將自己的力量給他一般。

歐力群也站起來:“你若是下了決心,就放手去做。公司這邊你就放心,我們兩個老頭子也不是好惹的主。”

丁秋把語氣放緩和:“我知道你本人更不願意……可是文奪,你生在曲家,有些責任就一輩子逃不開。你大哥若是……回不來,便也沒有你任性的餘地了,你必須得長大。”丁秋紅了眼眶,萬般艱難地說出“回不來”這三個字。

曲文奪輕輕地點頭,“秋叔放心,我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麽。”

結束簡短卻重要的會麵,丁秋與歐力群同曲文奪一起沒有走專用通路,從常規電梯到一樓正門,在不少員工的注視下親自送他上車。

接送曲文奪的車裏,有人特意落下車窗,對丁歐二人點頭示意。丁秋先是一愣,不由得微微躬身打招呼。

“陳生,好久不見。”

雖然金盆洗手多年,但陳生也是曲文棟得叫一聲“老大哥”的輩分。他鼎盛之時,丁歐二人仍是名不見經傳的毛頭小子。對於曲家眾人來講,陳生人不在江湖,名望卻仍在。

“阿棟曾經同我講,希望以後老了也能進養老院過安穩日子,可惜他沒做到。你們倆要多保重,不要讓我這個老頭子給後生仔上香。”

“我們曉得,陳生。”

陳生又招手,示意丁秋附耳過來:“遇襲那一晚,齊管家死裏逃生,尚能開口。”

丁秋眉頭一皺:“此事有內情?”

陳生死死盯著他的眼睛:“你二人此次絕不要留手,有一個算一個,斬草除根!”

丁秋瞬間便理解了他的意思,直起身來沉默點頭,已是滿麵殺機。

車子漸行漸遠,直到後視鏡裏兩人身影消失,陳生才說:“他們兩個方才是替你撐腰,接著馬上就要在公司內部開始肅清,‘那一位’如果得到消息會立即針對你作出行動。”

曲文奪深吸了一口氣,低聲說:“我明白,我也——不會心慈手軟。”

陳生又轉頭看阿善,哼了一聲:“你這個小子,卻是把我擺了一道。”曲文棟信任他,才對他選擇的人毫不懷疑,誰承想這個溫厚老實的年輕人卻是個鳩占鵲巢的假“尤善”。但凡他有什麽企圖,曲文奪早就死個八百次了,想想就讓陳生後怕。

雖說曲文棟沒有怪他,陳生可是生了自己很久的氣:“怪我老眼昏花。也就是我現在手上不沾人命了,不然有你好看。”江湖氣便隨著狠話出來了。

阿善雖有抱歉卻並無懼色:“對不起院長,我也沒有料到事情會這般發展。”

陳生看了他許久,算是把這件事翻篇了,轉而又對曲文奪說:“我離開曲家的時候,你年紀尚小,一晃也這麽大了。若不是有這些意外,你我大約也不會在這種情況下見麵。”他看向曲文奪手邊桌板上放著的文件袋,“當初阿棟把那些東西交給我,我本以為不會發展到這一步,沒想到比我預料得更糟。很多事他沒來得及說,也可能本就不想說,打算一直帶進棺材裏的。現在你能知道的都知道了,要如何選擇,隨你吧。”

能知道的都知道了。

曲文奪閉上了眼睛。他從來沒想過,但他早應該料到的。真相就是如此沉重,他寧願自己從來都不知道,寧願一直活在曲文棟的隱瞞之中。

“陳生,齊管家情況怎麽樣?”他睜眼望向陳生。

“命保住了,要活動還需要一段時間。”

曲文棟與二弟單獨會麵,雙方貼身護衛都等候在外,襲擊者目標明確且單一,擄走曲文梁之後立刻撤退,反而讓齊先生於死人堆中撿了一條命,亂中脫身,硬是咬牙堅持到與陳生見麵,確認將手中資料發給福友會後才兩眼一閉昏了過去。

“那就拜托陳生了。塵埃落定之後,我再去接齊管家回來——現在起,要分秒必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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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黛獨自一人坐在明珠酒樓茶室裏,對著那杯已經涼掉的茶,如雕塑一般靜止不動。

當曲文奪衝到她麵前還什麽都沒說出口的時候,那雙悲痛欲絕的眼睛已經告訴她:我什麽都知道了。

那一瞬間,她仿佛突然之間卸下重擔,鬆了一口氣——曲文棟倒下,這終於不再是她一個人的秘密了。

“我是個沒用的人,姐姐。我做不到你這般狠心,”她輕聲說,“你和他父親為何要給文奪留下這樣的重擔……?”

麵對近乎崩潰的曲文奪,一向牙尖嘴利的自己竟然什麽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隻能蒼白地從重複“不是你的錯,文奪,求你不要這樣想,這跟你沒有關係”。

曲文奪第一次對她大吼:“怎麽可能跟我沒有關係!”

而她再一次當著他的麵哭了起來:“是我們所有人的錯,唯獨不是你!”

是啊,是阮清清、是福友會、是曲三爺、是曲文棟,甚至是這個久安城的錯,唯獨不能算在曲文奪的身上。

卻唯獨要他來承受所有真相的重量。

以至於這個孩子連悲痛的時間都沒有,就要為他們所有人的選擇背負後果,被迫成為一個他本應該永遠都不必成為的角色。

就如同她一樣。

紅黛端起茶杯,冷茶入喉將她重新喚醒。

蔣寶芳敲門進來:“確認好了。那三處被破壞的藥物製造點與齊管家掌握的資料交叉對比過之後,分析組已經找到多處其他疑似點。趙享載已經做好準備,清剿行動很快就可以開始。這樣一來——”

蔣寶芳默然無語,但她已經知道紅黛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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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章琮的厄運遠沒有結束,或者說剛剛開始。

滿城搜索凶徒之時,卻發現此刻最需要的合作夥伴白星漠如人間蒸發一般消失,又從北千裏那裏得到一記重擊:安全貨運似有若無的老板“甘拭塵”,確有其人。對他擺著架子侃侃而談卻滿嘴謊話的白星漠,不過是甘拭塵手下的打工仔,台上的擋箭牌。

這個甘拭塵不但真實存在,還是如假包換的雇傭兵神話,久安傳說——淨火。

亦是福友會一黨,毀滅樂園的罪魁禍首。

什麽“咱們都被那女人騙了”“我們隻同曲老板您合作”,白星漠從找上自己的那一刻就是福友會騙局的開端!所有一切都是針對施特勞和他曲章琮設下的圈套!

就在他還未從錯愕中緩解,曲家娛樂場裏本應該播放武鬥信息的屏幕上,出現了被綁架後的曲文梁的臉。綁匪不要一分錢,而是要他配合福友會與趙享載,清剿施特勞所有違禁藥物製作廠,並聲明從此退出與施特勞的合作,不再使用任何違禁藥品,否則曲文梁會同他父親一樣下場。

石九立刻衝到控製室,查找是誰上傳了這段影像。但為時已晚,它已經成為一把火種,點燃了曲章琮的理智。

“福友會,又是福友會。”

已經沒有什麽辭藻可以形容曲章琮此刻的恨意與憤怒。

不但被利用,被輕視,被蒙騙,還被羞辱,被踐踏,用親人威脅他。他曲章琮自認從未主動對福友會刀兵相見,甚至念在往日情分上一退再退,可換來了什麽呢?

“你不仁,我不義,紅黛——”他從牙縫中擠出這句話來,而沒說出後半句已經昭然若揭。

於是在針對他與施特勞的清剿行動之前,曲章琮搶先一步對福友會展開複仇。當殺手與雇傭兵接到命令出發前往明珠酒樓之時,曲文奪的車剛好到達曲家娛樂場。

今時今日,兩叔侄見麵已經再無往日半分親情,互相能對方眼中看到的,除了冷酷,什麽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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淨火,甘拭塵。

前者的名字讓北千裏至今都連連夢魘。

那隻毫無情感的眼睛一直在凝視著他,仿佛下一刻就要用鐮刀切下他的頭顱,讓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身體被劈成幾塊,然後像處理完垃圾一樣拂袖而去。

淨火的不屑一顧,令他恐懼又令他惱恨:在對方眼中,無論“雄鷹”還是自己都猶如蟲豸。

而後者,一個附著在白星漠身上如影子一般若隱若現的身份,卻貫穿起紅黛、曲章琮、樂園等種種人與事。安全貨運這一步,直接將寶石針劑在久安內外最主要的運輸線路截斷。若不是八字刀足夠謹慎,恐怕連製造工廠都泄露了。

那個出現在宣講會的小粉絲知心,便更不可能是巧合。

“怪不得安全貨運很難滲透,才從粉絲裏特意挑中她……原來他們一早就在提防天佛會。”艾心得知後幾乎要捏碎了手裏的電話,仿佛要捏碎曾出現在屏幕裏的知心的臉,“千裏先生,這是我的錯!”

“不止你和我,連先生都被擺了一道。”北千裏冷冷地說,“天佛會已經暴露了,你要盡快以絕後患,不要讓我們損失更多。”

艾心鐵青著臉急匆匆走出門去,北千裏的手機上出現了來自曲章琮的通訊。也許是知曉對方目前的困境,連固有鈴聲都顯得急切起來。

在安全貨運這條陰溝裏翻了船,曲章琮隻有施特勞這一個選項能求助了。

但北千裏絲毫不急,任憑它堅持不懈地響了很久才將手指滑向通話,聽曲章琮鮮見地、急躁且混亂的開場白之後,慢慢地回答:“曲老板這一次害得我們好苦,我隻能再幫你最後一回了,千萬不要讓我失望。”說完便幹脆地掛斷電話。

“享受過短暫的風光,你這個替死鬼也該退場了,曲章琮。”

隨著這聲低語,他的名字被北千裏從通訊錄中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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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白貓咖啡店提前打烊了。

隻留下兩個人的店裏,甘拭塵在操作台前磨好豆子,熟練地為黃忠宇製作一杯濃縮咖啡。黃忠宇出神地盯著他看:“這些年,你是怎麽過來的?”

“就那樣唄,換個名字繼續生活。你呢?”

“也就那樣啊。找你,在很多地方找你的影子。”

兩個人都說得模棱兩可,不知道是不願說還是不能說,也都識趣地沒有追問。甘拭塵將做好的咖啡放到他麵前,熱氣模糊了黃忠宇的視線:“跟你上一次你幫我泡咖啡的樣子一點都沒有變化。你知道嗎,我是看了店名才來這裏的,沒想到——”

上一次,已經是十年前了。

“你到底喝不喝。”甘拭塵可不想從他嘴裏把自己開店的理由再說一遍。

黃忠宇趕忙說“喝喝喝”,在他注視下將咖啡杯放在唇邊仔細品嚐:“嗯……還行?”甘拭塵作勢要從他手裏把杯子抽走,被黃忠宇笑著抓住了手。

“感覺像做夢,還能被你這樣記在心裏。”

甘拭塵把手抽出來甩一甩:“別學得跟趙享載一樣,惡心。”

黃忠宇又執拗地抓住他的手腕,臉色變得冰冷:“阿火,我是一定要殺趙享載的!”

“隨便你。我唯一的目的就是這個‘K’,他把我折騰得很煩。”

黃忠宇的表情有些微妙,又像高興又像嫉妒:“能讓你露出這樣表情的人,這世界上沒有幾個。”他把咖啡珍惜地喝掉,“好吧,就讓我們兩位隊長,再次掀翻這個戰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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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來臨,一道人影無聲地降落在明珠酒樓。安保無人機尚未來得及掃描到他的身形,便於半空中被擊落。他仰身躍下,長刀一斬破開雙層玻璃窗,穿過已經無人的辦公區,從挑空大堂一躍而下。

無聲鈴從暗處走出來,手裏同樣握著黑色長刀:“又見麵了,冒牌貨。”殺手來得這麽快,看來曲章琮是不給自己留回頭路了。

但“冒牌貨”隻顧著用電子眼透過牆體搜索著目標紅黛的身影,似乎並不想理會她。

“自我介紹一下,我是淨火的第一位學生,無聲鈴。”那位老師的身份已然暴露,無聲鈴也不再遮掩。她耳機裏傳來安保控製中心的報告,酒樓周圍的安保措施正在遭遇攻擊,看來對方果真是要決一死戰了。

不知哪個字眼觸碰到他的神經,“冒牌貨”轉過來臉來微微側頭,重複道:“學生……?”

無聲鈴察覺到他與第一次相見時截然不同,無法交流,沒有正常的反應,甚至連殺意也沒有。但似乎更加危險。她於是將長刀提起,準備迎戰。

“第一個……?”

像個程序出錯的機械,對方轉身迎麵向她而來。

好快——!無聲鈴心中大驚。

幾乎瞬發而至的速度,對外骨骼的操控力恐怕在自己之上,甚至可以與老師一拚!他到底是什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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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把阿虎怎麽了,為什麽會去冒充我?”

把咖啡喝完,兩個前淨火小隊隊長開始整合雙方的信息,製定初步計劃。

黃忠宇指指頭:“我隻在回久安之初見過他一次,據說是子彈從腦中穿過,僥幸活下來但伴隨著嚴重記憶缺失和劇烈頭痛。後遺症不斷加重後,現在幾乎不認識任何人,隻會聽命行事,所以施特勞才會以此要挾我。”

“完全不認得你?”

“完全不認得,像個人偶一樣對我毫無反應——不過如果是你的話,或許還可以試試。”

“知道他在哪兒嗎?”

黃忠宇搖搖頭,“每次都是北千裏聯絡我,或者借中間人傳遞消息。這次我的任務是逼迫曲章琮對市政廳反擊,所以會在今天晚一點把曲文梁送到施特勞指定地點,我們可以借此機會探路。”

“曲家兩兄弟的事是你做的?”這起綁架案讓曲章琮失去所有助力,徹底成了孤家寡人。

“嗯,”黃忠宇爽快地承認,“我可不在乎他們如何狗咬狗,我想你更不會在乎。”

甘拭塵不置可否,微皺眉頭問道:“如果當年血花的事真是施特勞所做,那他們如此大費周章地籌謀十餘年到底是為了什麽?”

黃忠宇半天沒有說話,沉吟許久才說:“是啊,為什麽呢?”他抬起頭來問甘拭塵,“阿火,你喜歡久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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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辦公室內,錢金石往眼睛裏滴了兩滴人工淚液,仰頭歇了一會兒便繼續看電腦,徒弟小舟已經在旁邊呼呼大睡了。

少女虐殺案重新啟動後,除了以前的資料,福友會還送來不少新增線索。乘坐私人飛機來到久安的神秘客人身份、安全貨運倉庫爆炸前的影像、“藝術家”的“拍賣作品”、攻破樂園後得到的新證據、甚至是生殖中介製作的電子圖冊,以及根據這些資料的蛛絲馬跡在地下網絡中展開搜索後,又得到諸多碎片。

它們雖然細碎,卻逐漸讓“藝術家”的形象顯露出更多特征。

錢金石點開一個又一個令人生理不適的圖片以及影像之後,終於在一段隻有幾秒的錄影中發現了新的信息,來自於一個為了賺取虛擬貨幣而販賣各種虐殺影片的臨時賬號。

出鏡不到五秒的虐殺者麵部和聲音都做過處理,然而那句“女孩子每個零件都可愛”的發言,卻與貨運倉庫的錄音如出一轍。

在對方挽起袖子露出的瘦削手臂上,有一片淤青,和幾個針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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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章琮宅邸裏,被嚴禁外出的曲章璞抬頭望著樓上的臥室,曲章瑜就在那條走廊的某個房間裏。他撓了撓手臂,“……好癢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