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修)慈悲濟世之心:01

趙享載回區長辦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以“養傷”為由,將屏風後麵的沙發換成了一張能夠讓他躺下來的中式軟榻,連帶把茶幾、坐凳都配成了整套。他於是將公共區域挪了地方,整日躺在這裏泡茶,以及調戲風雲過。

“文化局局長秘書給您來過電話,問您恢複得如何,說改日來看望。”農玉山將來電記錄一一報告。如果說與上一次受傷後的“慰問”有什麽區別的話,大概就是這一次的內容明顯空洞且客套。

之前趙享載搭上鄭遠圖,大大威脅到了沙天奧的地位,不少人想要重新站隊為自己迎來一線生機。可如今義海龍頭生亂,新任大官馮如許忙著應付鄭遠圖舊部,沙天奧“死而複生”,不但擺脫義海桎梏,還得到大能天佛會的公開支持,從此成為名副其實的久安市長——趙享載與他相比,還有勝算嗎?

距離下一屆市長競選還不到兩個月,牆頭草們開始觀望了,謹慎地,小心地,等著看趙享載與沙天奧各自的下一步。

趙享載笑一笑,意有所指地說道:“我住院的日子裏,真是錯過了不少好戲。”

久安近幾個月的勢力變化本就令人難以捉摸,龍頭夜的大換血再一次將紛爭白熱化——大安聯合轉瞬之間屍骨無存,而義海竟似乎也不可避免地走上前者的老路,早已不在紛爭之中的曲家卻逐漸東山再起。

可無論哪一派,都被“福友會”三個字搶走了風頭。

攻議事廳,殺鄭仕通,馮如許上位,沙天奧上位,曲家上位——哪一個背後沒有福友會的影子?一局除掉付達、鄭仕通,將治安總局收入囊中,一句“合則留,不合則殺”讓當晚賓客一半人死於刀下。

一夜之間,福友會撕破闊太茶話會的偽裝,對所有人露出了獠牙。

而紅黛的稱呼,也從女明星變成了“福友會紅夫人”。

盯著風雲過給自己煮茶,趙享載拿扇子敲敲肩膀,對方立刻放下茶具去給他捏肩。農玉山接手了茶壺,幫風雲過完成工作。

趙享載說道:“或許我們也要接觸一下紅夫人?啊對了,老錢!他跟蔣寶芳之間總算是有些同僚情意吧!”農玉山聞言抬頭,聽他吩咐:“去跟老錢說,讓他想想辦法。”

###

“我想辦法?我能有什麽辦法?!”錢金石一邊朝蔣寶芳怒吼,一邊把她帶來的包裹粗暴地塞進自己的手提袋。那裏麵裝著紅黛日常用的護膚保養品和貼身衣物,其他東西怕引人注意而不能拿太多,蔣寶芳隻能讓錢金石自己“想想辦法”。

對於錢金石來說,蔣寶芳是福友會暗線、福友會之真麵目以及紅黛是福友會下任會長這三件事,加起來都沒有“紅黛要住在自己家”這一件事的衝擊大。

更可怕的是,他沒辦法拒絕。

“錢警探,福友會救過你,這你總不會忘吧。”蔣寶芳說。

那天在治安局跟錢金石起了衝突,反而讓她確認這個男人不會放棄追查虐殺案。所以打出電話通知鍾嬸:這個案件背後並不單純,執意追查的錢金石一定會成為某些人的眼中釘。福友會也因此出動無聲鈴,跟趙享載一起從“淨火”手中救下了錢金石。

錢金石問“你就怎麽知道一定是那天?”

蔣寶芳聳聳肩:“我不知道,救得下便救,救不下算你倒黴。”語氣仿佛是晚飯後遛彎順手撈上來一條落水的野狗,憋得錢金石一口氣悶在胸膛裏。

“趙區長現在沒事,但也可能有事。”紅黛接著說。

這話讓錢金石牙關緊咬臉上都蹦出青筋來。他雖然從不過問趙享載的計劃,也向來對他的手段有信心,但如今來自福友會會長**裸的威脅,他不敢讓尚在醫院的趙享載雪上加霜。

雖然那個姓趙的第二天就他媽的摟著秘書出院了。現在想來,大概從一開始遇襲就是計劃好的——隻可惜千金難買後悔藥,軟硬兼施之下,錢金石的狗窩就這樣住進了大明星。

“為什麽是我家?!”回去路上,他還在做最後的掙紮。

“治安局裏錢警探總還算是背景幹淨,單身,且品行不錯,值得托付。所以此事還請保密,不要有第四個人知道。”將紅黛送到他的住處安頓完畢,蔣寶芳笑眯眯說道。

“不然呢?!要宰了我嗎?”錢金石咬牙切齒地問。

“錢警探乃我治安局之棟梁,福友會一向很惜才——但我會毫不猶豫切下你徒弟小舟的頭顱。”蔣寶芳將腰間警刀輕叩一聲,幫他關上了門。說實話,錢金石現在這個德性別說蔣寶芳了,估摸著連紅黛都打不過。要不然他非得跟這女的幹一仗不可。

紅黛站在因為地上堆滿垃圾而散發著不明氣味、還不如自己家浴室大的客廳裏,一籌莫展。錢金石看著她心裏也很苦,就這一身珠光寶氣仿佛喝露水生活的神女,怎麽看都不應該出現在自己家啊。

把茶幾和沙發簡單收拾一下,錢金石沒好氣地說:“你坐!”

紅黛將目光從他那塊貼著被害人線索的白板上收回來,說道:“我要洗澡,給我找一件能穿的衣服。”

錢金石從陽台晾衣架上扯下一件T恤。

那上麵好歹有一點洗衣液的味道讓紅黛寬心,可走進衛生間裏撲麵而來的潮濕混合著黴味又讓她麵如死灰。雖然沒指望如錢金石這樣的男人能有什麽基礎護膚用品,但為什麽連毛巾都散發著臭味?

“你連一條幹淨的毛巾都沒有嗎?”紅黛驚詫。

“怎麽不幹淨了,我上個星期才洗過!”

“上個星期???”聽在紅黛耳朵裏跟去年的概念是一樣的。她兩根手指捏著那條毛巾,仿佛已經看到上麵飄動的細菌。

“愛用不用!”錢金石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找出遙控器打開了電視,用巨大的音量掩蓋自己帶著羞恥的尷尬。單身糙漢的邋遢生活,自己在不在乎是一回事,被別人當麵揭穿又是另一回事。

紅黛在轉身都困難、到處是鏽漬的狹窄空間裏艱難地脫掉晚禮裙,把那條毛巾在洗臉池裏洗了一萬遍,才敢讓它觸碰自己的身體。洗完澡吃飯,吃飯完睡覺,紅黛破天荒地在這個時間段吃了十幾年來的第一口碳水,睡在散發著汗味的陌生男人的**,無比地懷念甘拭塵。

懷念他嚴格控製卡路裏的美食,和任何時候都幹淨綿軟的床鋪。

以後再也不欺負那隻貓了,她默默地想。

###

馮如許繼任義海大官,頭一件事就是處理鄭家派係。然而鄭遠圖外逃,依然支持者眾,給他的清理善後帶來不少麻煩。雙方的衝突持續升級,戰火波及到附近整條商業街都無法正常營業,普通民眾叫苦不迭。

他們似乎走上了與大安聯合相同的道路,道路的盡頭是什麽已然可見。然而巨大的利益擺在眼前,依然會有第無數個義海走上這條路,去爭奪一手遮天的權力。

這倒是讓其他武鬥館生意好了許多,尤其是曲家。

以鄭遠圖為代表與施特勞展開的一係列合作,轉頭便迅速落入曲文棟、福友會、馮如許的手中。而馮如許目前無暇他顧,在義海身上遲遲看不到想要的進展,施特勞便逐漸將天平偏向了曲家。

福友會的露麵,又讓曲家處在一個微妙的位置上。

###

“看起來紅夫人還沒回來?”明珠酒樓曲家常用的茶室裏,曲章琮神采奕奕地給父親和二叔倒茶,“這都兩天了,父親真的不知道她在哪兒?”

曲文棟搖搖頭。

“這福友會到底什麽來頭,藏得可是夠深。大哥把知道的都跟我們說說吧。你們一唱一和的把我這個親弟弟都蒙在鼓裏,可就不太地道了吧。”曲文梁意味深長地問。

曲章琮同二叔一起看向父親。曲文棟嚐了一口茶,淡淡地說:“我也是從文奪那件事之後才知道的,並不比你們更多。而紅黛這次會幫助曲家,也是為了文奪。同福友會合作這事我不看好,對方底細深淺不知,但凡牽扯到利益都要多長幾個心眼。”

“紅夫人對小叔那麽疼愛,對曲家怎麽著也是比旁人更親近一些,總不至於害我們吧。”曲章琮說道。曲文梁幫腔,“大哥,章琮說得沒錯。我們同紅小姐的關係可不是一天兩天,是十八年啊!文奪的母親說不準也——”

“阮小姐同福友會並沒有關係。”曲文棟斷然說道,又不悅地看了兒子一眼,“章琮,凡事不要想得那麽理所當然,你都多大了還學不會這個道理?”又仿佛是在敲打曲文梁。

而這回曲文梁並沒像往常一樣退讓:“大哥,你可不能吃獨食,我們曲家不是義海,都是一家人,有什麽不能放到台麵上來?”

曲文棟看著弟弟,倒也不動怒:“我說了,若不是有人動了文奪,紅黛是不會出手的。現在義海內亂,這口氣也算是出完了。你們既然認為有文奪這層關係能拉攏福友會,那盡可以一試,我不會阻止,但我也不會幫忙。”

“大哥!”曲文梁顧不上傷還沒好,把胳膊支在茶桌上,一個勁兒敲桌麵:“紅小姐一向同你走得近,如今這大好的機會就在眼前,能幫我們曲家東山再起,你怎麽能這個時候收手呢?!”

曲文棟似乎想好好品茶一般,給自己和弟弟各倒了一杯,隔了許久才說:“文梁,你有你的野心,章琮執意跟著你做我也不反對,但我不希望文奪和小章魚攪進這趟渾水。”

想到幼弟和侄女的遭遇,曲文梁也是麵上一黯,但很快又說:“人善被人欺啊!那時是我們曲家勢單力薄,正因為如此,才不能再被人踩在頭上!若同福友會聯手,這久安我們還怕誰?”

“你不怕,我怕。言盡於此,你自己考慮。”說完站起來準備走了,“這明珠酒樓,以後還是少來吧。”

看大哥堅決地走出門去,曲文梁滿是鬱悶,挫敗地坐回椅子上,把茶水當酒喝。曲章琮反而並不十分在意父親的態度:“二叔,隻要有小叔在,紅夫人到底還是會幫著我們的。”

曲文梁冷笑一聲:“我的傻侄子,無論你小叔還是紅小姐,誰能逃過你爸的五指山?你當真以為福友會能為了你小叔出氣去攪和義海?還不是因為你爸的麵子!”憤憤地給自己倒上滿滿一杯,沒等入口又磕在桌麵上,茶湯四濺,“還有鄭遠圖跟施特勞的那些資源,現在可都在你爸和福友會手裏,聽他那個意思,保不齊以後都是你小叔的。”

曲章琮默不作聲。

###

“曲章琮是怎麽問的?”

甘拭塵一邊開車一邊跟白星漠通話。後座裏坐著彭月月,黑狗則在副駕上扒著車窗緊張萬分——雖然是晚上,但他發現這路線有些眼熟,似乎通往前不久剛來過的牙科診所。

“還能怎麽問,懷疑我們隱瞞與福友會的關係。”

“他怕是巴不得我們之間有關係。你就告訴他確實有,但也是直到那天晚上才知道,不用過多解釋,看他接下來的態度。”

“曲章琮可能會跳過他父親直接接觸施特勞。與其從自家人手裏搶,不如從馮如許手裏搶。”

“那簡直再好不過啊,我們正希望他積極接觸施特勞。另外,替我留意鄭遠圖。”

掛掉電話,甘拭塵伸手摸了一下黑狗的後腦,“放心,今天不洗牙。”雖然這麽說,卻依然停在診所門口。進門看見那台可怕的機器和女醫師,黑狗呼吸急促,胸膛起伏,幾乎要逃跑。

甘拭塵起了壞心:“騙你的,還要洗。”

黑狗轉身死死地抱住他的腰:“甜哥!回家!回家!”甘拭塵似乎終於找到好玩的事情,一邊哈哈大笑一邊把人夾在胳膊底下,穿過診所窄小走廊的防火門,下了兩道樓梯來到一處地下室才把他放下。

大猛開了門,看都不看他一眼:“怎麽走這邊?趕緊的,我還要去樓上幫忙呢。”

這是一間由小型地下倉庫改造的,設備完善且先進的武器工作室,一眼看過去仿佛是個淩亂的修理廠加博物館。黑狗看得眼花繚亂。他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多種類的武器,就連常見的刀具都有近百柄,而且都在原有製式上做了不同改動,沒有一柄是相同的。

“小黑,來。”

黑狗幾步追上他甜哥,被甘拭塵拉著胳膊、擼起袖子露出手臂。大猛從工作台上取下一副尚在製作中的拳套,扣在他的手臂上。黑狗掩不住地興奮,好奇地看著從手指包覆到肘關節的金屬外骨骼。它目前隻是一個未完成的骨架,主要用於確認尺寸和靈活度。

“給我的?”

“嗯,你的。”所以才會掃描手部以及關節,“我們小兔兔不僅會洗牙,還是最棒的武器專家,我們的慣用兵器都出自他手。隻不過用拳的太少,隻好定做。”甘拭塵幫他調整貼合度,看他活動手指,握拳,擊打。同時配合動作感應指令,指關節會伸出突刺,“來,試試。”甘拭塵直接敲了敲牆壁。

黑狗也不猶豫,一個踏步衝過去打了一拳,水泥澆鑄的牆壁直接被指骨的突刺打出淺坑,但在高密度金屬的包裹下手骨卻毫發無傷。黑狗一下子就來勁了,哐哐哐砸個不停。

直到大猛用螺絲刀敲工作台:“再打牆要穿了!”

拳套內裏還沒有加防護層,第一下雖然沒事,但一口氣砸下來黑狗的手指關節也發紅破皮了。他毫不在意,摸著拳套愛不釋手,一個勁兒問什麽時候能帶回家。

把這次的數據錄完,還要等待大猛給月月的武器做定期養護,甘拭塵趁機問黑狗:“小黑,說了讓你想個名字,想了沒有?”

黑狗看著自己的手,仿佛還在回味剛才都打擊感:“嗯,想了!”

“哦,叫什麽?”

“黑狼!”

甘拭塵沉默了一會兒,“——狼,為什麽啊?”

“厲害!凶猛!長得比狗大!”

看黑狗那麽認真甘拭塵實在是不想笑,可憋了一會兒實在沒憋住。黑狗不明所以,等他甜哥笑完了,繼續說:“甜哥叫‘小黑’,我喜歡,小黑就行。”

簡言之,後麵那個字是狼是狗,是虎是豹,他都不在乎。

正說著,甘拭塵的電話來了訊息。翻看一眼後歎了口氣:“我那消失的未婚妻人都不露麵,偏還要遙控指揮,是怎麽知道我今天就在附近的?”略微思索了一會兒,自言自語,“賣給樂園的貨運倉庫?有意思,我要去看看。”

說罷就近從手邊抄了一把匕首,別在腰間,對月月說道:“阿月,今晚加個班。”

彭月月將雙頭尖刺匕利落地收進刀袋:“那要快點,跟阿擇還有約會。”

###

估摸著紅黛已經睡下了,錢金石這才從沙發上起來去洗澡。

他的小房子一共才六十多平米的一居室,紅黛自然是占了臥室,錢金石隻好睡沙發。本來傷就沒好,沙發也狹窄,兩個晚上過去他已經腰酸背痛了。

渾身纏滿防水繃帶,草草地衝掉汗漬,錢金石開始給傷口換敷料。沒有小舟,他連後背的紗布都拆不下來,被滲出液跟結痂黏在一起,扯下來的瞬間痛得他大叫一聲。

“要幫忙嗎?”

錢金石轉頭看到紅黛倚在房間門口,反問道:“你有沒有煙啊?”被小舟要求戒煙,一根都沒有了,哪怕能抽上一口也行啊。

紅黛罵他“有毛病”,走過來搶下了錢金石手裏的鑷子。

“你會不會啊?”錢金石嘟囔著,卻沒反對。

“會不會你也得受著。”動作雖然不甚熟練,但紅黛很敢下手,並且會簡單的清創,看得出來以前做過類似的事。“以前鈴女受傷的時候,偶爾我會幫她換藥——轉過來。”

變成了麵對麵,錢金石梗著脖子“嗯哼”一聲,使勁仰著頭不去看對方,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他女人緣並不怎麽樣,所以無法感知眼前的女人跟其他女人有什麽區別。

她隻是太過美麗,以至於仿佛同自己這樣的普通人有了本質性不同,好像來自其他遙遠世界的生物。而紅黛此刻又近在眼前,他稍一低頭就能聞到她身上若有若無的香氣。

她看起來如此柔弱,似乎不堪一擊,卻又散發著危險的氣息,這危險又讓她顯得十分神秘。

奇怪的感覺讓錢金石有些摸不著頭腦。

敷料全部拆開,猙獰的傷口暴露出來。縫合線、紅腫、結痂,幾乎橫貫胸口的數條刀傷,讓錢金石的身體看起來像被切開又重新縫合的佛蘭肯斯坦。

“為什麽一直沒放棄虐殺案?”紅黛突然問。

“因為沒有真相。”

“真相有時候很奢侈,要用很多人的命來換。”

“所以你不希望找到真相?”錢金石記得很清楚,自己當時在調查誰,以及蔣寶芳為什麽會認為他繼續調查會遭遇不測。案件的背後到底與曲家牽連多深,沒有人知道。

紅黛的鑷子揭下一片即將脫落的結痂,錢金石“嘶”了一聲。聽她冷冷地問:“你一向喜歡預設立場?”

“你不是也一樣?擅自給別人劃定派係。”

紅黛也學他“嗯哼”了一聲,開始換上新的敷料,一直到覆蓋好最後一片,開始纏上繃帶固定。錢金石一邊把換下來的廢料劃拉進垃圾桶,一邊說“謝了”。

“你在治安局這麽久應該明白,在這樣的城市裏,很多時候找不到真相,而更多時候是找到了卻無能為力。”錢金石抬頭看,發現紅黛的視線一直在自己用來分析案情的白板上。那些失蹤的女孩和與她們有關的線索,一直被反複修改記錄在上麵。

“所以呢,福友會的目的是改變這樣的久安?按照你們的方式?”

紅黛不置可否,反問道:“趙區長的野心難道有什麽不同嗎?”

“我不管他要做什麽,我隻做我應該做的事;是警察,就做警察應該做的事。”

紅黛一聲輕笑,“理想主義——不過我不討厭。”

轉過頭來,錢金石意外地看到紅黛的微笑,沒有嘲諷,甚至可以用溫柔來形容。

他怔了一怔,半天找不到合適的詞來接話。幸好茶幾上的手機震動解救了他,錢金石不自然地幹咳一聲接起來,故意大聲問“誰啊?”

“錢警官、是錢警官沒錯吧?”

這是一個中年女人充滿恐懼且慌亂的聲音,職業敏感讓錢金石立刻神經緊繃,回答簡短、清晰而有力:“我是,你說!”

“負責我女兒失蹤案的時候,你給過我名片!我姓劉!”

錢金石迅速想起少女虐殺案的受害者名字,“我記得,劉友玲?”

###

劉友玲已經整整兩天沒有見過大寬了,這很不尋常。就算沒有倉庫的事情,大寬向來也會按時來吃飯。她去問過跟他同班的工友,但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去了哪裏。

直到今天下午,有人在廢料坑裏發現了被切割的屍塊。沒有頭顱,但手臂上帶著黑幫常見的合金紋身——當大寬吹噓自己以前在大安聯合混得有多風光時,就會給人家展示這塊紋身。

樂園封鎖了所有出入口,到了晚上負責人就公布說:治安分局調查過了,是黑幫尋仇,人已經抓到。大家不用慌張。

但劉友玲知道,這也許他們做的事情被發現了,反而證明那倉庫裏真的發生過什麽。

她頃刻間覺得有一雙眼睛正在盯著自己,或許她馬上就會成為下一個目標。那些可能已經慘死在倉庫裏的女孩兒,她們那些自己一樣餘生都活在悲痛中的母親們,將永遠等不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嗎?

不,她得活著,她必須活著!

劉友玲不知道能相信誰,也不知道該向誰求助。丈夫嗎?大能天佛會的教友嗎?那些普通人如何能來到遠在廢礦區的封閉工地中,把自己救出去呢?

忽然,她想到了錢金石。

那個看起來不修邊幅的警探,她曾咒罵過他、怨恨過他,覺得他同治安局一樣,隻不過是這個城市的擺設,是黑幫的走狗。

直到現在她也並不能相信他,然而一個升鬥小民極其有限的聯絡名單裏,錢金石已經成了唯一有希望的人選。

她沒有其他選擇,不得不相信他。

劉友玲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在找到女兒的那一天,錢金石麵對她的時候,他眼中的沉痛和歉疚,會不會有一分是真的?

###

錢金石放下電話立刻穿外套,卻被紅黛抓住了手臂:“你不能去!”

她並不知道通話內容具體是什麽,但從“劉友玲”三個字便有了大致的推斷。畢竟這個名字此刻正在她眼前的白板上,在其中一個受害者家屬名單裏。

“身體這個德性,你現在去能做什麽?”

錢金石甩開她的手:“我是警察!我也有同伴!”有趙享載的關係,他可以求助距離廢礦區最近的分局,在他趕到之前保護劉友玲。

“就因為你是警察才有很多事都做不到,理想主義很美但也很脆弱!”紅黛毫不客氣地說,“你以為我是不想讓你送命嗎?我是不想讓向你求助的人送命!”

“你到底想說什麽?!讓我認清自己的無能所以什麽都不做嗎?!”錢金石紅了眼睛。說不清是因為被戳破肥皂泡後對紅黛的憤怒,還是對自己的失望。

紅黛望著他的眼睛,手掌輕輕地拍了一下他的心口。

“永遠留著你的理想,別讓它消失。至於不那麽理想的事情,就讓我們這種人來做吧。”

###

已經入夜,曲文奪結束了今天的訓練,正在浴缸裏泡澡。

最近他和小章魚都格外重視增強體力和武力,說是臨時抱佛腳也好、亡羊補牢也好,好像已經打算好迎接未來的血雨腥風。

“小丁那邊還沒找到鄭遠圖。”阿善一邊幫曲文奪按摩肩頸一邊說道,“全久安都在找他,他應該藏不了多久。”

曲文奪閉著眼睛相當享受的模樣:“鄭遠圖不能死得太快,他必須要拖住馮如許的腳步,讓義海越亂越好,最後跟大安聯合一個下場。”哪怕不動手,他也需要掌握鄭遠圖的行蹤,看鄭家派係是否會對紅黛不利。不論福友會的勢力有多龐大,隻要一天沒見到紅黛,曲文奪就沒辦法放心。

為此還無理取鬧地跟曲文棟吵了一架,責怪他沒有把紅姨帶回來。

“義海倒下,那麽台麵上隻剩下福友會與曲家,你要怎麽做?”

“我隻關心我想知道的事,其他的,我才不管。”

阿善在浴缸邊緣坐下:“如今的義海暫且不會與曲家為敵,但你似乎並沒有放鬆警惕?”

曲文奪睜開漂亮的眼睛看了他好一會兒,垂下眼簾,低聲說:“我二哥,太激進了,他不該是這樣的人;那個寶石生物的八字刀,當初又為什麽會找上章琮,而不是別人?”

“你覺得他們背後有人在吹風?施特勞?”

“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北千裏、八字刀的背後都是施特勞,如果真是他們,那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麽,借我們的手除去義海?在久安,義海難道不是比曲家更好的選擇?”

“你不是讓小丁查過你二哥和曲章璞。”

曲文奪緩緩地搖頭,“沒什麽收獲,小丁的技術不是萬能的,我也沒辦法派人二十四小時跟蹤他們。有這個時間,不如從北千裏這邊再深入——”他停下話頭,疑惑地看阿善,“你脫衣服幹什麽?”

阿善已經一隻腳跨進了浴缸,坐在他對麵,將他兩條腿分開,把身體壓了過去。

“你最近太緊繃了,該放鬆一些。”

曲文奪一聲冷笑:“說得好聽,你這是讓我放鬆?”尾音被吞進親吻之中,阿善的嘴唇貼上了他的。即使語氣很不客氣,卻還是張開雙唇迎接對方的舌頭。

“你可以向我索取,就像我會索取你一樣。”阿善在唇齒之間低聲說,“在任何時刻、任何情況下,我都會在你身邊,並且回應你。”

阿善總是能洞察到他埋藏最深的情緒,雖然有時候精準得讓人火大。

曲文奪知道,他說的不是情事,又或者不僅僅是情事。

他不但緊繃,而且前所未有地焦慮。

做不到心狠手辣,也做不到手眼通天;一麵怨恨著大哥和紅姨對過往的隱瞞,一麵又擔心著他們是否真的遭遇不測,一麵又發現自己對太多事都摸不到頭緒。

曲文奪這二十五年來衣食無憂,被寵愛著長大,有求必應,然而卻從沒有人察覺到他真正的想法,甚至真正的曲文奪。

他們因為寵愛他,反而忽略了他。

“這個承諾,你說到就要做到。”曲文奪說完,摟住了阿善的脖子。

###

因為甘拭塵突然要跟月月“加班”,便臨時把黑狗留在大猛這裏。

不能跟著一起去,他顯得相當失落。甘拭塵一走,黑狗就如以前一般警惕而沉默,坐在工作室一角盯著門口。大猛找話題跟他聊天,他也是一個字兩個字的往外蹦。

“我聽他叫你小黑,全名叫什麽啊?”

黑狗看了他一會兒,大約是覺得這人是甜哥的朋友應該回答一下,才說:“黑狗。”

大猛愣了一愣,突然又笑,仿佛自言自語地低聲說:“明明說自己討厭‘狗’。”

黑狗聽見了,直盯盯地瞪著他。大猛毫不回避:“他沒跟你說過自己的事吧,這家夥以前是我們隊長,雖然我們關係不大好,但你有什麽想問的我可以告訴你。”

黑狗搖頭。

“什麽都不想知道嗎?”

“我自己問,問甜哥。”他不想從別人那裏打聽。

“甜哥,他哪兒甜了?”大猛說,“他可不一定會告訴你。”

“那就不告訴。”

大猛不得已換了個問題交流:“你是怎麽跟他在一起的?”

“不告訴你。”黑狗記住了之前那句“我們關係不大好”,那就什麽都不跟他說。

大猛笑個不停:“他從哪兒撿了這麽一條小倔狗啊?”

黑狗從一開始就讓他感到很好奇。

能被那個多疑且殘忍的家夥帶在身邊——尤其是在遭遇背叛後,還能讓他照顧有加,黑狗到底是經過了多少試探?大猛甚至敢肯定,這種試探終其一生都不會結束。

當年淨火小隊被各個擊破全軍覆沒,而在阿虎的犧牲下僥幸存活的大猛,來到久安追查真相的時候,是甘拭塵先發現他的。當大猛知道自己並不是唯一幸存者的那一刻,第一個念頭就是“殺了他!”

如果淨火是背叛者,那麽無論殺還是被殺,大猛都會接受。

殺了他,替隊友報仇;被他殺了,就去跟隊友們團聚。

甘拭塵從頭到尾都沒有疑問,也沒有辯解。反而捕獵一般監視他,觀察他,在大猛無數次失敗後精疲力盡、氣急敗壞的時候,才有些疑惑地自言自語:“不是你,也不是我,那是誰呢?”

那語氣仿佛在問是誰偷吃了我的下午茶蛋糕。

大猛罵他:“日你大爺!你他媽的!你沒有心!”

其實想想就明白,淨火做事,手起刀落,最懶得費周折。他隻關心他自己,沒有同別人產生關聯的欲望,也沒有誰能擁有讓他背叛的價值——如果有一天他做出了這種行為,大猛簡直會為他鼓掌叫好。

至少他總算像個有七情六欲的人了。

大猛不知道自己和其他人在他眼中是什麽樣的存在?

“是你抬手就能碾死的蟲,還是沒有臉孔的櫥窗模特?”

聽到這樣的問題,對方一臉無奈,又忍著煩躁解釋:“為何一定要我同你們產生感情?人和人之間除了‘我,就是我以外’。是人、是蟲、是石頭,有區別嗎?如果有人會愛上一顆石頭,那就有人會把人看成一顆石頭。”

大猛無意去窺探是什麽造就他人格上的缺陷,但他到底還是對曾經的隊友產生了一絲絲的情感——雖然是在他們死後,雖然如此淡薄。

而這花了那隻被他說討厭的“狗”和他們所有人,數年的時間與磨合。

到如今,他們死別的日子早已經超過在一起的日子了,大猛總是想,或許他其實早已經將他們拋諸腦後了也未可知,唯一與過去記憶維係的就隻有曾經是隊長的責任,好給死者一個交代。

他可能甚至都不怨恨對方,哪怕他也差點被殺——別人對自己的情感得不到回應而心生憎怒,這一點,他倒是一直心知肚明。

大猛回想著甘拭塵剛才啟動新型外骨骼的模樣。沒有一絲遲滯,動作依然利落,就好像他從來沒從戰場上離開過。所以才會在這隱姓埋名的十年間,依然保持著可怕的警覺,並且不斷磨尖自己的爪子嗎?

###

“鄭遠圖正打算跟舊部會合,馮如許還是沒能抓到他。”

北千裏幫“K”把洗好的西裝掛起來,又給他倒了一杯水。“K”解除平板支撐狀態,從地板上起來接過水杯,抿了一口。他一直保持訓練以維持體能和反應能力,雖然不像阿虎那樣時刻為戰鬥做準備,也從未間斷。

“你幫了他一把?”“K”問道。

北千裏點點頭,“是,讓義海垮得更快點。”

“曲家那個人怎麽說?”

“他似乎不打算現在動手,一是覺得福友會可用,二是覺得現階段控製紅黛比較困難,希望我們能繼續幫他。”

“K”哼了一聲:“他倒是好算計,魚與熊掌要兼得!無妨,讓華進和八字刀盡快推進。”

“另外,趙享載也出院了。”

趙享載,他在唇齒間念了一遍這個名字。“這個人很不好對付,即使阿虎動真格的怕是也殺不了他。”“K”看向自己那根白骨無名指,“不過我也會讓他死得很好看。”他問北千裏,又像自言自語:“你說,如果‘他’沒死的話,如果‘他’知道我的話,會恨我嗎?”

接著又自問自答:“我希望‘他’會。因為我居然還有點羨慕趙享載,能在‘他’心裏留下一席之地。”

###

甘拭塵離樂園並不遠,廢礦區附近建築物低矮密集,以外骨骼行動的話走直線距離,甚至比摩托車還要快。不出二十分鍾就到達了施工地。

以被救助人的通訊設備為目的地,他跟月月兵分兩路,一個去救人,一個去倉庫。

不過他沒有靠近,隻在外圍放出了微型無人機,從窗口向室內發射了一枚懸浮電子眼,遠程觀看裏麵的情況。

倉庫被改成了兩層,還安裝了簡易電梯。樓上唯一一間房間裏有張簡易獨腳桌,兩邊放著看起來不怎麽舒服的沙發椅,靠近牆壁放置著巨大的無邊視屏和音響設備,還有一台小冰箱。

從未關閉的房門出去,一樓多了武器收納室,全透明玻璃房裏存放數種最新型的常用兵器,至於是不是真貨,夜視狀態下實在不好分辨。

甘拭塵還發現了一個通往地下的入口,不知連接到哪裏。但電子眼剛一靠近,就被四周的浮遊安保儀掃描到並攻擊,瞬間粉碎。手中的微型屏幕黑掉,他抬頭看向空中,果不其然,無人機也立即被擊落。

“保護得這麽好,不是更讓人好奇?”他輕聲說。

忽然間,他的耳朵捕捉到一聲尖利的嚎叫。甘拭塵望著那個方向,不禁咋舌:“老東西生氣了,完犢子了。”雖然這麽說,語氣卻十分輕快,不僅不放在心上,還覺得很有趣。

###

劉友玲正穿過未來將成為樂園酒店的鋼筋水泥建築,打算趁著夜色從工地裏溜出去。畢竟施工區這麽大這麽亂,應該能找到機會逃跑。

錢金石告訴她隻要帶著電話就能被正在趕來的接頭人找到,她在這之前要想方設法保護自身安全。可哪裏是安全的?她隻能刻意挑選無人的角落,邊躲藏邊觀察,避開人群走動。

卻還是很快就被發現了。

男人一邊抽刀一邊說道:“往哪兒跑?我們主人對老女人提不起興趣,你要是不跑,他也懶得動手,說不定還能多活兩天。”

“主人……?”劉友玲渾身發抖,卻還是哆嗦著問:“是他殺了那些年輕的女孩?殺了我女兒?”

對方毫不在意,隻有嘲諷:“怎麽,你女兒死了嗎?那不是正好,去地下團聚吧!”

“年輕的女孩子?”

陌生的聲音突然出現在兩人頭頂。在工地照明下依然能看到一副眉眼深刻的漂亮臉蛋,年齡不過二十多歲。站在腳手架上更顯得身材纖細,弱不禁風。

是個“年輕的女孩子”。

“是嗎?真的嗎?像我這樣嗎?”她臉上似乎出現一種驚恐,五官有些扭曲,“爺爺,爺爺,月月好害怕!”

男人將這驚恐盡收眼底,嘻嘻笑了:“對啊,怕嗎小妹妹?”

那女孩尖叫著,聲音淒厲,五官越發扭曲,聲調變得詭異嘶啞,瞪著他目光如炬。

“老夫——要殺光你們這些雜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