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修)序章:01

吳會計合上賬本,摘下寬邊眼鏡揉了揉左眼,又小心翼翼地摸摸右半張臉上的紗布和覆蓋在下麵的另一隻眼睛。在昏暗房間裏對著電腦和密密麻麻的賬本票據好幾天,剩下這隻眼睛也快瞎了。

他晃動著酸痛的脖子,再一次打量這間不足五十平的一居室。本來朝向就不好,所有的窗還都被窗簾蓋著,不得不在大白天點著電燈。沒有冷氣,隻有一台早就被淘汰的老舊落地扇在炎熱的夏季有氣無力地轉動著頭顱。好幾天沒收拾過的剩餘食物的酸臭味道,在渾濁的空氣裏張牙舞爪,四處飄散。

吳會計實在受不了了,站起來想拉開窗簾透口氣,手剛伸過去就被黑狗一把抓住了。

黑狗不是真的狗,是人,負責看守吳會計的黑幫打手。

相當年輕,起碼比吳會計小了十幾歲。個子比他矮一些,T恤衫與牛仔褲的包裹下有著線條流暢的肌肉和深色的皮膚,渾身上下沒有任何現在年輕人流行的人體植入和合金,頭發剃成黑幫成員常見、貼著頭皮的毛寸,脖子後麵紋著一串不明編號。

帶著一張破睡袋往門口一鋪,手裏捏著一款舊式音樂播放器,耳朵裏塞著耳機,整天都不吭聲。吳會計跟他說話,就被直勾勾地盯著看,十次裏有九次不回答,好像聽不懂。講話斷句很奇怪,一個字一個字的往外蹦。

吳會計一度懷疑他智商不太高。

黑狗力氣很大,抓得他手腕都要斷了。吳會計央求道:“我也不跑,就是看看陽光總行吧?”無論他說什麽,黑狗都不言不語,用行動告訴吳會計“不行,回去”。樓下不知道又是誰和誰打起來了,刀棍碰撞,叫罵怒吼清楚地穿過了門板。

吳會計歎口氣,到廁所去放水,聽見隔壁新搬來的小夫妻在大白天毫不害臊地龍騰虎躍,男女叫聲混合著床板嘎吱,還應和著樓下的髒話。

他看著左手無名指上的婚戒,忍不住捂住了耳朵:“吳甘啊吳甘,你也太倒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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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前,他還是城裏一家會計師事務所的普通會計。人到中年,不喝酒不抽煙,老老實實不亂搞,每天自己買菜做飯,周末跟遠在大洋彼岸讀書的女兒和陪讀的老婆視頻,過著朝九晚五的普通日子。如果不是因為被人慫恿迷上了賭博,他哪會落得這樣的下場。

一夜之間在牌桌上輸掉了全部家當,借了高利貸,不出意外地又輸光了。抵押了房子也不夠,眼睛還差點瞎掉,於是在賣掉全身器官和給人做假賬之間幾乎沒有選擇地“選”了後者,當天就被套上布袋關進黑屋。

門口傳來晶片鑰匙開門的聲音,有人罵罵咧咧踢門進來,把兩盒快餐扔在客廳的小方桌上:“操他媽,熱死個人。那個誰,吃飯!”

吳會計趕緊洗了手,從廁所探出頭去,小心翼翼地問:“小麻哥,我能不能洗個熱水澡啊?這身上都臭了。”這房間裏熱水需要單獨買。

“你事兒怎麽那麽多?昨天要指甲刀今天要洗澡,老子成天伺候你了!”小麻年紀不大脾氣很大,躺到沙發上把落地扇對著自己吹,打開了電視,“洗個屁啊洗,你有命活就不錯了。”

吳會計便閉了嘴,默默地坐到桌邊去打開了盒飯,同樣的廉價菜碼已經吃了五六天,油膩膩的看著十分反胃,他吃了幾口就放下了筷子。黑狗已經吃光了自己那份,還盯著吳會計的。吳會計把飯盒推過去,黑狗三下五除二就扒拉進肚,仿佛是什麽不能錯過的好東西。

吳會計又歎氣,回到屋角的桌前繼續看賬。背景音是電視裏重複播放的本地新聞:“市政廳引外資入久安,與施特勞集團打造重要合作”,還有小麻的打鼾聲。睡一覺醒來,小麻臨走前命令黑狗把人盯緊點,“想跑立刻打死,他要是跑了你就死”。黑狗點頭,其實吳會計知道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

晚上熱得睡不著,吳會計到沙發上吹電風扇,試圖跟黑狗聊天。

“你多大啊?家裏還有什麽人?”

“誰給你取的名字,不好聽。我叫你小黑,行嗎?”

“我不會跑的,我也不敢跑。你別總是要打我,一拳下去我半條命就沒了。”

“你在幫裏都幹嗎啊,就每天打架嗎?”

黑狗完全不理他,爬起來徑直去衛生間嘩啦嘩啦衝冷水澡,怕他跑還開著廁所門,一邊衝水一邊盯著他。衝完了光溜溜地出來坐睡袋上晾幹,幹了就躺回去睡覺。敞著兩腿,中間的玩意兒晃晃****不遮不擋,羞恥心十分淡薄。吳會計沒眼看,低聲嘟囔“現在的年輕人這麽奔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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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傍晚,小麻來代替黑狗幾個小時,等黑狗回來的時候臉上帶著傷,小麻見怪不怪,問一句“贏了?”黑狗說“嗯”,於是得到兩百塊錢。黑狗在茶幾上翻,把晚上吳會計剩下的盒飯劃拉劃拉吃光,照例坐牆角聽音樂。

播放器可能出了點問題,黑狗哢哢按半天,耳機拔出來又插進去,還是不好用。氣得他踹牆踹門,把吳會計嚇得哆嗦,生怕他一腳踹到自己身上來。黑狗倒是沒踹他,抱著膝蓋,頭靠著牆生悶氣。

“小黑,”吳會計小聲叫他,黑狗心情不好,扭頭盯著他的眼神充滿殺氣。吳會計想賭一把,還是鼓起勇氣說,“要不,我幫你看看?那個播放器。”

黑狗半信半疑的,從兜裏掏出來,吳會計點點頭:“可能進灰了。”

吳會計把賬本上的書釘拆下來,綁在鑰匙上,彎出個弧度,把播放器外殼給拆了。黑狗不懂,以為他使壞,拎著領子就給了一拳。吳會計捂著臉“哎喲哎喲”解釋半天,找鉛筆頭上的橡皮擦和衛生紙,把裏麵元件和插孔清理了一遍,對著落地扇強風一陣吹,趕緊又裝好。

“老天保佑”,吳會計一邊默念,一邊按下播放鍵。“太陽升高高,上山割青草”的兒歌清晰地從音筒裏流淌出來的時候,他都要激動哭了。

黑狗比他還激動,摸著重新運轉的播放器愛不釋手。看吳會計的眼神裏都多了親近,又看看他被自己打腫的臉,似乎有些歉意。

“沒事,下次可別打了啊。”

黑狗說:“嗯,不打。”

吳會計本來沒指望黑狗回他,又問:“那首歌,是不是有人給你唱過?”

“奶奶,唱過。”

“還有別的歌嗎?我也喜歡聽歌。”吳會計打鐵趁熱,想趕緊搞好關係。黑狗猶豫了一下,把一邊的耳機遞給他。吳會計喜出望外地聽了二十多分鍾、共計六首描寫鄉間生活的兒歌和童謠,然後歌單就開始循環了。

聽得吳會計又開始懷疑黑狗的智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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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以後,黑狗倒是同他的交流多了起來,閑著沒事吳會計就跟他聊天,雖然磕磕絆絆表達不清,但至少吳會計知道他並不是智商不夠,隻是養大他的武鬥館刻意地沒有給予正常教育,開智很晚。

黑狗不僅是幫派成員,也是武鬥館的拳手,脖子後麵的條紋加編號表示他是某家武館的私有“財產”,掃描一下就知道個人基本信息和所屬場館。早期時會用電子芯片打在“財產”耳朵上,後來因為不實用而逐漸淘汰了。黑狗耳朵上至今還有個豁口,就是電子芯片在比賽時被扯掉留下的傷。

武鬥博彩是久安城一項特有的生意。

最初隻是眾多無所事事的底層暴力組織成員、無業青壯年之間炫耀武力與發泄情緒的約架,加入賭博元素後迅速流行開來,成立武鬥館以賺取獎金、觀賞賽事、賭博下注。因其血腥激烈程度遠超其他格鬥類比賽,因此僅在久安本地合法商業化。並逐漸發展出專門的拳手培訓機構、賽事組織,以簡單粗暴的賽製和一夜暴富的賭博性質吸引眾多愛好者和賭徒。有知名拳手出賽的武鬥館,一場比賽的賭金可以高達數億。

繼一個世紀之前的礦業之後,如今久安的武鬥場遍地開花,成為新的經濟支柱。

在武鬥場像黑狗這樣的拳手很多。不知道爹娘是誰的棄嬰或者孤兒,還有家裏太窮養不起的,送來管吃住不管死活。除了格鬥搏擊的技能什麽都不教,十歲就開始打兒童賽,看著像個人,上場就是瘋狗。經常年紀輕輕一身傷病,大多數人都活不到五十歲,不是在台上被對手打死了,就是台下被別的黑幫打死了。

吳會計問他打了多少年比賽,黑狗伸出兩手都張開。吳會計皺著眉頭,按他的年紀,豈不是應該在上小學的時候就上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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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關了一周多,賬本的主人雀哥又來了,跟吳會計對賬。

雀哥是大安聯合裏的一個小頭目,掌管著不大不小一個夜場,親哥於正文是掌門人延大安的心腹。半個月前延大安的死讓大安聯合群龍無首,於正文和二當家各分一派開始內鬥,互相抓把柄——雀哥就成了於正文的把柄。

仗著親哥的地位,雀哥這些年在幫裏橫著走,中飽私囊撈了不知道多少油水,在外麵搞自己的私產搞得風生水起。往年沒人敢查他,如今就變成於正文頭上的屎盆子。雀哥一來,吳會計就聽他抱怨於正文,說延大安都死了為什麽不敢跟二當家直接開幹,害得親弟弟要看二當家的臉色。

說是這麽說,吳會計看雀哥也不大著急,還是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

結果當天晚上他前腳剛走,二當家的人就來堵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