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修)楔子:久安夏夜

久安城的名字,源自“長治久安”。在地圖上看,它是一顆形狀近乎完美的鑽石。

百年之前,以能源開采而建城的久安也確實如鑽石一般熠熠生輝。豐富的基礎能源礦藏為久安帶來無盡的財富與繁榮,從一座邊境小城一躍成為國際化都市。

然而隨著海洋新型無汙染能源的發現,飛速迭代的智能化開采、使用,科技和生產力的進步讓炸山鑽地的原始能源被迅速替代,持續了大半個世紀的久安盛景迅速走向衰落。各大礦業公司紛紛破產,退出久安,失業率暴增;曾被資本裹挾過度開采的惡果卻愈發嚴重——空氣汙染、植被減少、土地塌陷,環境持續惡化和經濟斷崖式下滑,暴動頻發,居民大量遷出,空置的房屋卻吸引來各地無數無家可歸的流民。

曾經的鑽石之城淪為流民之都。黑幫盤踞,利用城市在地理與交通上的便利,以賭博、毒品、走私大發橫財,培養出各自的暴力武裝集團,成為名副其實的罪惡之城。

也有人叫它野狗之城。

久安以外的地方在飛速地發展,而久安城內的時間卻似乎在舊世界與新世界交替的拐點停滯不前。

它的夜晚,比別的地方來得遲一些,也比別的地方更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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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安聯合的掌門人延大安挪動著肥碩巨大的身軀鑽進自己的新座駕,駛離身後的總部大廈。這是他從國外根據自己身材定製的新能源商務車,一個按鈕就能開啟全車武裝到輪胎的智能防護係統。

雖然已經到了可以替換合金骨骼、安裝肢端智能義肢、使用穿戴式動力的時代,但同樣的,武器殺傷力也在成正比提高,所以久安的暴力集團首領們反而是對安全需求最高的群體。

心腹於正文從車載冰箱裏拿出一瓶蔬菜汁,瓶身上手寫著“注意身體”,打開後遞給他:“老板,施特勞那邊又來電話,說合作的事情還請您再考慮考慮。”

延大安接過來喝了一口,直接從車窗扔了出去。

於正文皺了下眉頭。

延大安說道:“那些個外來的鳥東西,想要在久安掙口飯錢,就得懂得久安的規矩。以為我延大安是三歲小孩嗎?”

“聽他的意思,似乎有法子搞定市政廳——”

“市政廳算個屁!還不是義海集團的狗?如今曲家不行了,曲老大隻能搞搞地產、賣賣燃氣,曲老二不成氣候。隻有我大安聯合能跟他們平分天下!我會在乎市政廳?!”延大安似乎相當憤怒,於正文便及時換了個話題,說道:“夫人擔心您的身體,也希望您回一趟家看看孩子。”

“告訴她別拿孩子當借口,離婚我一個子兒都不會多給她。”延大安毫不在意地笑道,“孩子,我還缺孩子嗎?”

“是,知道了。”於正文說。

從酒會上接來了延大安的情婦,於正文自動讓出位置,換到保鏢車裏。

拐了一個彎,延大安的商務車突然仿佛被他的體重壓垮了一般,突地矮了一截,輪轂與地麵擦出火花。於正文的保鏢車緊接著也被爆了車胎,滑向路邊撞上了路燈杆。

商務車停下的瞬間,車前蓋上墜下黑影,司機兼保鏢武器還沒掏出來就被磁道彈貫穿了腦門。防護係統不知為何對延大安的指紋喪失了反應,在車門被扯開的下一刻就被刀尖抵住了咽喉,出現在眼前的男人右臉上方覆蓋著合金皮膚和電子義眼,手裏的短刀刀刃泛著微光。

“你要什麽?”延大安問道。到底是經曆過風浪的大佬,生死之前依然鎮定。

殺手沒有回答,隻是微微抬起刀柄,伸出帶著金屬無名指的左手迅捷而沉重地擊打刀柄底部,短刀像釘子被敲進木頭,穿透了延大安的喉嚨。隨後留下驚恐萬分叫都叫不出來的情婦,如幽靈一般消失不見。

延大安的血濺落在他的超大號定做西裝上。空****的街道裏,沒有人回應趕來的於正文拚命叫著“救人”的顫抖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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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新菱山南區芳福園的劉友玲,正把熱過的飯菜擺上桌。做護士的女兒今天幫夜班同事多值了幾個小時班,半個小時前剛趕上最後一班公交,劉友玲給她打電話,問要不要去巷子口接她,女兒說不用,路燈還亮著呢。

菱山曾經是各大礦業公司距離開采一線最近的生活區,也是久安最大的城區。每個礦業社區裏,都有自己的家屬樓、醫院、學校、超市、影院,許多人從出生到成年後工作都不曾離開過。破產之後,生活區逐年破敗,礦業公司拿不出錢來管理修繕,市政廳不得已為餘下的住戶補貼換房,集中到臨近社區統一管理,後來成為新菱山南區。

而餘下的北區,則完全淪為貧民區與黑幫駐地。

劉友玲跟丈夫年輕時都在礦業工作,當初的補貼換房已經花去了他們全部存款,現在一個做夜班保安,一個做小時工維持生計。女兒則是南區僅剩的一家原礦業醫院的護士,最近醫院被外資收購改建,福利待遇比之前好了很多,女兒非常開心,經常說等自己賺得多一點,就可以讓爸爸媽媽不用打工了。

看看時間,女兒應該在十分鍾之前就到家了,於是劉友玲再一次撥打了她的手機。

這一次,女兒沒有接。

離芳福園隻有五十米的小巷裏,一輛沒有車牌號的高級轎車靜靜地開走了,遺留下一隻淺口平底女鞋。路燈閃爍,隱約能看到車門上噴塗著馬頭標誌,脖子上掛著玫瑰花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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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點二十分,菱山區長辦公室還亮著燈。專線響到第二聲,秘書農玉山便接了起來,轉接給內線。半天沒人接,他於是記下了來人的口訊,起身去敲門,趙享載的聲音從房間更深處喊他進來。

辦公桌前沒有人,書櫃最顯眼的地方端端正正地放置著一把古劍。農玉山看向辦公室中部突兀的一排屏風,後麵傳來細細的呻吟聲,和正在“深夜加班”的趙享載粗重的呼吸聲。

農玉山咬了咬牙,說:“區長,治安局來電話。”

等了半天,趙享載在“寶貝兒你真緊”後麵問了一句:“說什麽?”

“說無名指是金屬的男人出現在金岩的白石街。”

趙享載沒有回答,呼吸聲加快了。農玉山聽見一陣被壓抑在喉嚨裏鼻音濃重的哭泣,在頂峰時仿佛斷了氣似的戛然而止。又等了一會兒,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聲,趙享載一邊係褲子一邊走出來,襯衫扣子也不係好,捋了一把頭發,點燃一支煙。坐到自己辦公桌上開始打電話。

農玉山忍不住往屏風那邊瞄,裏麵沒有任何聲音,隻能模糊看到個人影從沙發上坐起來。

趙享載的電話接通了:“我。說說吧,怎麽了?”他眯著眼睛靜靜地聽,突然噗嗤笑了出來:“這可真有意思。”

屏風後麵有人走了出來,是個年輕漂亮的青年,眼睛嘴巴都紅通通的似乎剛哭過。本來合身得體的一身西裝有點皺,手裏拿著一根領帶。農玉山看到他手腕上的紅痕。

青年牽動嘴角朝農玉山笑了一下,垂著眼睛從他身邊經過,去給趙享載係領帶。趙享載捏他的屁股,說:“記得我跟你說過的‘淨火’嗎,他死而複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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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香水,煙,食物,各種氣味混合在地下武鬥館狹小的簡陋空間裏,卻依然蓋不住血腥味。男人帶著禮帽,用香薰過的高級手帕捂住了口鼻,站在二樓朝下看。他把墨鏡稍微往下,露出雙眼盯著一樓的八角籠。

格鬥還在繼續,雙方各戴一條紅色或藍色腕帶,與一般格鬥不同的是,他們都在指骨上鑲嵌著短短的金屬釘刺,手腕、腳腕戴著護具。藍方的拳頭落在紅方已經垮掉半邊的臉上,牙齒從裏嘴裏飛了出去。但紅方好像沒有感覺,繼續咆哮著反擊。每一次擊打要麽叮當作響,要麽血肉橫飛。觀眾的眼睛裏閃著對血光的渴望,呼聲高漲,至於誰會勝利似乎並沒有那麽重要。

藍腕拳手身體彈在籠壁上,癱軟著跪了下去。

周圍忽然靜默,“啪嗒”,一顆眼球掉落地地麵上。

亢奮的尖叫聲轟然四起。

男人表情略有些嫌惡:“看起來有點痛。”

“不痛的。”旁邊有人回答他,語氣輕快,年紀大約四十後半,有點胖,留著兩撇形狀近乎完美的八字胡。“痛覺早就麻痹了,既能大幅增強攻擊性,保持亢奮又盡量減少幻覺。”

“時間長了腦子和身體不就壞掉了嗎?”

八字胡男人笑了起來:“壞就壞了唄,‘素材’還要什麽長命百歲!”說罷遞給他一個巴掌大的、印著“寶石生物”字樣的藥盒,裏麵躺著兩隻針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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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砂鍋咕嘟咕嘟冒著熱氣,鍾嬸用毛巾墊著打開蓋子,盛了一點嚐嚐味道。她覺得甚是滿意,用精致的古董瓷碗裝了,穿過廚房和華麗漫長的走廊端到客廳裏去,放在陽台小桌上,垂手站在一邊。

這棟私人小別墅,一塊定製地磚的價格差不多等同於菱山的一套住宅。

桌邊的女人不算年輕,也沒有化妝,但依舊美豔動人。

“夫人,之前的連環虐殺案治安總局一直沒有動靜,”陰影裏有個聲音說道:“再犯案的話——”

“沒動靜,就是動靜。”美顏湯的香氣似乎讓她很滿意,眯了下眼睛。“別妄動,我會想辦法。”

“嗯。”

暗處的人沒有走,她又問:“怎麽?”

“如果‘他’也參與了呢?畢竟是您的——”

旁邊的鍾嬸貼心地遞上了湯匙。

她嚐了一口,淡淡地說:“近期我會安排你去他身邊,有證據,我親手了結他。”說完看向廚娘,開心地笑:“鍾嬸,這湯可真好,羨慕孩子們天天吃你做的飯。”

鍾嬸並不說話,隻是憨憨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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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石新區,顧名思義,是最近幾年新劃分的行政區,高新科技與各勢力的大廈物業、高級酒店、購物中心幾乎都集中在這裏。

義海名下的春天大酒店頂樓套房裏,從視野極好的落地窗望出去,幾乎能俯瞰大半個久安城。夜晚的燈火集中在北區,由北向南,交界的地段格外明亮——那裏是久安的娛樂天堂,各大勢力的娛樂城都集中在此,因為形狀像一條魚尾狹長的金魚,而被稱為金魚線。一旦過了那條線,便是漆黑一片,明暗分明得仿佛太極兩儀。

身型高挑的男人在仔細地看著左手上剪裁精致的半掌皮質手套,隻包裹著除拇指食指之外的其他三根手指,用皮帶扣固定在手背上。他一邊反複撫摸著無名指,一邊聽貼身助理的匯報。

“華進那邊已經成功跟義海搭上線了,藥物生產許可很快就可以下來,”助理很年輕,有一張天生笑臉,下巴上有顆小小的痣。一邊翻看著備忘錄一邊說,“曲家‘其中一個’已經答應合作,正在商談下一步細節。”

“‘另一個’你親自去接觸,把他哄得開心點,應該不難。”

“明白。另外,在‘樂園’的劃地範圍裏,有一家貨運公司的倉儲倉庫,老板叫甘拭塵,無論如何都不肯賣。”

男人輕笑一聲:“這世上哪有什麽不肯賣,隻不過價格不合適罷了。查查他,辦法多得是。”助理出去了,男人在落地窗前坐下,眉心微蹙,玻璃窗上倒映著的臉孔英俊而有些憂傷,舉起自己的左手喃喃自語:“一群野狗守著遍地黃金,簡直就是暴殄天物。”

他摘下手套,三節被合金仔細串聯在一起的雪白指骨,用婚戒一般的黃金指環連接成為他的無名指,在那四根正常的手指中顯得森然可怖。

他對指環獻上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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