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聽明白了嗎?”

狹窄昏暗的小巷內, 一排掛著雨披的電瓶車並不算規整地停好,幹冷的風吹得油紙袋沙沙作響,飄起來掛在沾著泥土的青牆上。天氣還算好, 但隻能看到灰白色的雲,籠罩在整座城市上方,壓在這道逼仄漫長的小巷內,分不清拐角將通向何處, 也分不清哪裏是居民街的出入口。

一個身材幹瘦的男人抬起頭,看著麵前的青年。

“還是那句話,告我去啊。”幹瘦男人往地上唾了一口痰, “我沒錢沒老婆, 房子租的, 你們隻管去告。”

“嘿你這人。”方翊含眉頭一皺, 對麵男人更是有恃無恐地怪笑一下,露出上排森然的白牙。

“我這人就這樣, ”幹瘦男人聳肩道,“是人是鬼也不是你們說了算,何況你們這些個衣冠楚楚的‘人’。”

頓了頓, 語氣散漫:“有本事去告孫戚文啊,抓著我算個什麽東西。”

方翊含拳頭握緊正打算說話,顧明衍拉住他。

“尤其是你, ”幹瘦男人抬起眼睛, 漆黑晦暗的瞳孔像是從地獄裏延伸出來的舌頭,拉長腥臭的唾涎,“孫總這麽看重你, 要是讓他知道你背地還想給他一刀——”

“看看吧。”顧明衍沒跟他廢話。

手腕一拋, 落下幾張打印出來的彩色照片, 上麵是個正在吃冰激淩的小女孩,渾身髒兮兮。

幹瘦男人臉色一變。

“別緊張,”顧明衍順手撥開一個糖紙,斜眼眸色淡然,“要嗎?”

厚厚堆砌起的雲層透出陽光幾道橙黃,斜斜掛在他分明的骨掌間,上麵放著一顆水果糖。

“你不是律師嗎?”幹瘦男人彎腰把那些照片撿了起來,牙齒顯露出來更顯出瞳孔的空洞滲人,“用小孩威脅人你算個什麽東西,跟他娘孫戚文有什麽區別。”

“這你女兒?”顧明衍下顎動了動,詢問的語氣雲淡風輕。

“這他m我——”一個並沒有血緣關係的小姑娘,鄰居家的小女孩,他有時候真寧願自己是幹幹脆脆一個人,在給孫戚文做事之後,他一直這麽想,如果自己沒有老婆沒有爹娘,也沒有這些普通人遞過來的微薄善良。

男人剩下那句話卡在嗓子眼說不出來,顧明衍唇角微勾,笑了。

“有用嗎?”幹瘦男人啞著嗓子,“你能做到的,是以為孫戚文不能?”

“你能做到的,是以為別的‘啟動人’不能?”一句同樣駁回的話,男人明顯站不住似的用手攀著滿是青苔的牆壁,顧明衍步步走近,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好像神壇上手握權杖的人在睥睨眾生z狗。

“跟我合作,”顧明衍看人的目光冷漠而幽深,“你還算有一定賺頭。沒了你,我同樣可以找其他東躲西藏的‘啟動人’,相信他們會非常樂意我伸來的——善意的——”

笑:“援手。”

——“我呸!”幹瘦男人手中緊緊攥著那幾張照片,抬眸之間眼邊都恨得發紅了。

“合作嗎?”顧明衍笑意中帶著幾分譏誚。

“你搞不死孫戚文的,到頭來我們隻會一起死。”幹瘦男人胸口隨著高漲的情緒逐漸高低起伏,因為精神上的壓力他整個麵中凹陷下來,顴骨突出,就像拷著枷鎖行走的餓殍,又想一條走向末途的野犬。

“我能不能g死他,得看你能做到哪一步。”顧明衍手中握著一疊厚厚的紅鈔,身上西裝依然是筆挺端正的,熹微陽光落在他額前的碎發間,清俊的眉眼上一道駭人的劃痕。

“畢竟你知道我是個什麽樣的貨色。”

“把錢拿開。”幹瘦男人撇過頭。

“不想要?”顧明衍嗤聲笑,“倒不是給你的,是給照片上這個小姑娘的。你不是什麽都沒有嗎?想不想讓這家人對這小丫頭更好一點?讓她幹幹淨淨去上學,買她自己喜歡吃的東西?”

“這些孫總都會替我做好!”

“那,想不想將功補過呢?”

他說話節奏掌控得很好,明明是沒什麽情緒起伏的語氣,言語間卻能將人的心誌寸寸擊垮。

“知道你在跟誰做交易嗎?”顧明衍語氣不緩不急,“出現在我的證人席,能為你減多少刑?”

男人沒有說話,顧明衍無所謂地站直身子,低頭看了一眼腕表上的時間。

“走吧。”幾乎沒帶任何可惜的情緒。

正如他所說,孫戚文還有很多四處躲債的“啟動人”,他們身上背負著無數破碎的家庭,與唾沫橫飛的罵名。麵前這個三十來歲的年輕人,他說他要告孫戚文。

——“你有多少保證的可能?”幹瘦男人往前走了半步,指甲在掌心摳緊。

“五成。”顧明衍轉過身。

如果搜證更加嚴謹,能做到七成。

可是他等不了了。想到徐輕,顧明衍垂下眼。

“這麽多?”幹瘦男人明顯有些驚訝,“你……”

“決定了就跟我走,時間不多。”顧明衍沒多少工夫跟他廢話,取證寫起訴狀還得費時間。

他腦中列著一部一部厚厚的法典,翻開來密密麻麻數不清的條款,像一張碩大的立體的網絡,可以將遇到的所有情況堆疊起來規整排好,唯一缺的就是證據,和可以出庭的證人。

“跟你走了,我會坐牢嗎?”

“明知故犯發展傳x下線,你覺得不會嗎?”

“可,可以減刑嗎?”

把法律當成一門生意跟他談,顧明衍眸色極冷地上下掃過一眼。

“你最好不要有什麽瞞著我的東西。”他伸手拉開車門,說話間眼尾輕輕一抬,“我能查到,想來對方也一樣可以。聽話和認罪,是對你自己最好的保護。”

幹瘦男人囁嚅了一下唇,顧明衍冷聲:“上車。”

徐輕並沒有來得及準備中午吃飯的事。

她晚上睡不著,和路易斯搜搜查查湊了一個晚上,二人是趴在茶幾上睡著的,醒來的時候已經快到中午十二點了,日色透進來路易斯抬起頭,徐輕也猛然驚醒。

“幾,幾點了?”徐輕恍惚。

“十一點四十。”

“……啊?”

“我勒個去。”路易斯拍了一下腦門,趕緊站起身收拾準備,“我去整理東西,你……趕緊冰袋敷一敷眼睛和臉消腫,約了化妝師等一個小時了。”

“嘶。”徐輕捶了一下酸疼的脖頸,聞言立刻動身,在衛生間鏡子裏看到自己腫得像豬頭似的臉,欲哭無淚地用清水稍微衝了一把,做了一次深呼吸。

上鏡需要的氣色和業務能力一樣重要,這是身為一位女記者兼主持人的自我修養。

“你包裏東西都帶嗎?”

“都帶,有一瓶我自己做的辣椒水,你看到了嗎?”徐輕應聲。

“是這個嗎?”路易斯剛醒來腦回路還沒跟上,順手一按,嗆得他整個人一邊咳嗽一邊流眼淚,“咳咳咳……我去,還挺厲害啊咳咳……我去。”

徐輕:“……”

突然有點兒後悔了,他們倆做事真的靠得住嗎?

二人昨天晚上將能接觸到的信息翻了個遍,包括孫戚文讀書時候同學對他的評價,班級合照,後來出國之後的酒店行程信息,跟什麽人有過交流,還真讓他們查出了些什麽來。

洪磊與他並不是第一次合作,前者是做實業的,也做地產開發,經常給孫戚文提供場地,但行事像來低調。

他有個交往甚密的堂弟叫洪嶽,京都資深媒體人,多次擔任中央台舉辦的紀錄片比賽評委組組長。

除此之外還有很多信息,涉及行業很多,還有就是……

清澈的水流順著麵部輪廓滑下來,徐輕看著鏡子裏自己的眼睛。

他缺一個法務方麵的長期負責人。

徐輕想到顧明衍。

“婭娜你洗好沒?”路易斯喊道,“快出來化妝了。”

“來了。”徐輕緩了一下讓自己冷靜下來,保持原有外人麵前溫和優雅的狀態,對拎著各種裝備的化妝師不好意思笑了笑,“抱歉,睡得實在遲了。”

“沒關係。”化妝師倒也並不意外,“還要謝謝路易斯先生買的早餐。”

已經算午餐了吧,徐輕在沙發上坐下,與路易斯對視一眼。

後者囧,前者更囧。

“Arna小姐昨天晚上是不是熬夜了?”化妝師讓助理打開隨身攜帶的小箱子,神色曖昧地看了房間裏二人一眼。

“呃……”冤枉啊,徐輕想。

“對,我倆熬夜了。”路易斯點了點頭。

“噢。”化妝師心照不宣。

算了,誤會就誤會吧,還方便二人有時候眼神交流,徐輕心道。

“方便看一下Arna小姐今晚出席宴會要穿的禮服嗎?”化妝師語氣溫和地問道。

“嗯,可以的,就在架子上。”徐輕抬手示意了一下,“今天整個頒獎典禮在遊輪上舉行,所以特地帶了較為修身的素色綢緞晚禮服,荷葉邊做了收攏,不會被風吹起來。”

“可以,Arna小姐的眼光一向很好。”化妝師誇讚道。

“謝謝。”

“沒事,”化妝師搖頭,“我對每個客戶都這麽說。”

徐輕:“……”

“有沒有偏好的妝容呢?”

“你覺得我適合什麽樣的?”徐輕反問。

“你的眉眼非常舒展,所以鏡頭前都會畫溫婉大氣的妝,”化妝師認真端詳了一下,“但其實你每個五官拆開來看都非常精致,反而是輪廓限製了眼睛的媚,是一種,嗯,帶給人力量的明媚。”

還是頭一回有人誇她眼睛生得媚的,徐輕笑了笑。

“就給她化這個吧。”路易斯和徐輕目光交接過一瞬。

“您真有眼光。”化妝師毫不吝嗇誇獎道。

“是嗎?”

“當然,我對每個客戶的男朋友都這麽說。”

兩個人視線觸碰到,徐輕垂下眼睛不打算解釋,路易斯倒是看起來更加自然些:“嘴巴這麽甜,您一定沒有收到過投訴吧。”

“收到過,”化妝師點頭,“如果客戶有很多男朋友的情況下,我們就很難講話了。”

“咳咳咳……”路易斯平白咳嗽起來,徐輕忍俊不禁,但還是得保證自己畫底妝的時候不要亂動。

“好了,Arna小姐,請閉眼。”化妝師語氣見怪不怪。

“我開玩笑的。”路易斯伸手摸了摸鼻子,“叫我路易斯就好,我是她情報員。”

“哦。”化妝師對此並不感興趣,她隻關心自己手裏的妝好不好看,“Arna小姐今晚想要什麽樣的效果?”

徐輕開口:“豔壓。”

“可以。”化妝師頷首,“您有這個本事。”

PlanA計劃意料之中地沒有實現,徐輕乘車來到會場的時候已經晚上六點了,由於是全國性媒體人的一場交流與比賽,街道旁熙熙攘攘的都是身穿禮服的賓客與各個角度都立著的三腳架,鎂光燈一閃一閃,這場專屬於媒體自身的晚宴隨著夜幕的降臨逐漸拉開帷幕。

徐輕近幾年打出了些知名度,但到底資曆淺,是安排比較前麵出場的。紅毯一直延伸到江岸的圍欄旁,河中央停著一艘幾十米高的遊輪,此時甲板上燈光已經亮起,音響中放著語調輕快的流行樂,蓋著紅綢的桌麵擺著隨取隨拿的布朗尼蛋糕和魚子醬,酒盞搖晃,倒映出半麵被燈光照亮的傍晚天空。

“徐小姐這是第一次來到京都。”

“是。”鏡頭麵前的女人妝容優雅而精致,不同於她平時偏向清新素雅的眼唇妝,今天的妝顯得更加明豔張揚,像一隻平日溫順的小貓亮出小爪,引得攝像機偏愛地探過來聚焦在她身上。

“那是誰?”

“Arna,申城的,你肯定聽說過。”

“噢,原來是她……”

她沒有必要放過任何一次向上攀登的機會,徐輕麵向鏡頭,忽而露出一個笑容來,周圍的鎂光燈閃爍更加頻繁,隨之而來是關於她從前做出成績的討論與讚歎。

回憶起昨晚查到的那些信息。

徐輕搭在腰間的手輕輕捏緊,也許她更加強大的話,可以有更多更好的渠道,不用像現在這樣,處在如此被動的局麵。

“徐小姐這次是代表申城參賽啊,有什麽想對大家說的嗎,比如談談你印象中的申城?”主持人問。

“有啊,”徐輕聲音柔柔,傳過去幾乎沒有什麽侵略性,卻格外抓人耳朵,“歡迎大家來申城吃我們的生煎包和小米糕。”

“哈哈哈看來徐小姐對吃還挺講究。”主持人笑著接話。

更多哢嚓聲響了起來,看到一輛黑色保姆車停在路邊,徐輕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

“請這邊走。”侍從小姐俯身引路道。

“謝謝。”微提裙擺走進遊輪。

“好漂亮啊。”

“大家閨秀的感覺,豔而不俗,長了一張明豔的國泰民安臉。”另一個媒體人點頭同樣稱讚道。

“……”周圍的討論聲還沒有停歇,洪嶽開門下車,自然也聽了幾句進耳朵。

“誰啊?”問旁邊隨行人。

“徐輕,申城來的一個新人主持。”回道,“近幾年風頭挺盛的。”

“徐輕。”洪嶽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神色突然變得玩味起來。

公布之前是有一小段兒表演的,全員到場差不多已經晚上八點半了,徐輕低下頭喝水的時候抬起手揉了揉臉上笑僵的肌肉,不知道為什麽,每到這樣需要保持形象的大型場合就犯胃疼,還好帶了可以口服的藥片,吞下去覺得肚子好受些了,小腿肌肉有些酸軟,稍微調整了一下呼吸,她需要時刻注意自己的狀態。

“申城什麽時候出了這麽一位角色?”

“江南出美人,”有人談論道,“看來今年是誰撥得頭籌還有待商榷了。”

“徐小姐。”侍應生過來遞給她一杯香檳,“洪先生請您過去。”

“洪先生?”眼中閃過一絲迷惑。

“洪嶽,洪先生。”侍應生態度非常恭敬的樣子。

“……一定要去嗎?”

“這個當然看您。”

徐輕握著手中那杯酒在位置上等了一會兒,那人第二次來請了才站起身,換上招牌笑容提著裙擺走下樓梯。

“顧總好。”遊輪外侍應生彎腰招呼道。

“顧總好,”經理出門引路,“請走這邊。”

“嗯。”顧明衍身邊隻帶著一個不常出現的女助理,西裝正式也並不紮眼,寬肩長腿的身形在紅毯上一站卻是格外出挑。

“女伴請這邊。”經理躬身道。

“不是,我是助理。”

“噢。”經理點了點頭,“抱歉,那請往這邊。”

女伴會特地安排席位,但助理是沒有席位的,經理抬頭看了一眼,卻見麵前女人容貌清秀,妝容是清淡秀麗的,並不是熟麵孔,身材窈窕高挑。

不知道是不是女朋友,聽說上位者有時就偏好這一口,眉眼帶著一股學生氣。

“老板,走嗎?”女人抬頭問他。

“走吧。”顧明衍頷首,徑直走進會場。

是媒體圈自己舉辦的一次晚宴與頒獎典禮,圈外人並不多,但也有到場的讚助商和京都一些有牌麵的大人物。顧明衍走進會廳之後並沒有同誰攀談,倒是洪磊先讓助理過來請他了。

“你們洪總也來了?”顧明衍側頭。

“是的,洪總請您喝一杯。”助理態度謙遜低微。

“老板。”女人下意識叫了一聲。

“你在這兒留著吧。”顧明衍起身理了理腕表,按助理指引的方向往前走。

燈光四散,晚風輕和,河麵上泛起一層一層漣漪,許多平台和大V在直播這場媒體界的春季盛宴,雖不算頂級,但噱頭也相當足夠,來自全國各地的媒體人齊聚於此,新的熟的麵孔出現在鏡頭麵前,徐輕刻意準備,無疑成了最為吸睛那個,彈幕上滿屏溢美之詞,可見她在年輕人間多受歡迎。

“徐小姐。”負一層的休息室內,洪嶽起身同她握手,“初次見麵。”

“您好。”徐輕表現得很拘謹的樣子,“……那個,我沒有記錯,成績公布之前我並不能與評委組見麵的。”

“我明白。”周圍沒有什麽人,“進來吧。”

徐輕微微抿唇,但還是在沙發上坐下。

她貼身的衣服裏有一塊麵積不大的錄音設備,被白色綢緞很好地遮擋住,反而形成了一種欲拒還迎的風情。

“請問洪先生有什麽事嗎?”她抬起眼,燈光下好像一隻沒有經過事的小鹿,眸色清澈而惑人。

難怪能被孫老板特地提上一嘴,洪嶽眸色緊了緊,問她喝什麽,徐輕說不喝,他笑著擺了擺手:“這比賽我經手好幾屆了,你是第一回 參加,難免有些不了解的地方。”

“洪先生這是什麽意思?”徐輕歪頭。

“什麽意思?”洪嶽重複她的話,笑容帶了幾分譏諷,“別裝了,二十八歲,你也不是什麽剛畢業的女大學生。”

短短幾年能爬到現在的位置,他能想象其中經曆了些什麽。

徐輕偏過頭不說話,洪嶽語氣便稍微緩和了一些:“知道你前麵有人護著,所以我也不會碰你,放心吧。”

徐輕手指緊了緊,很明顯知道他說的是誰。

所以她的猜測或許並沒有錯。

“給你的酒不喝?”洪嶽抬眉。

“一會兒要上台。”徐輕看著他的眼睛,倒是沒有顯露出什麽,真像一個被他說中之後不敢表露的狀態。

“都已經知道結果了,還在擔心什麽?”洪嶽並不在意地笑了一下,隨後點燃一支煙,“叫你過來也並沒有旁的意思,隻是想問問,徐小姐還需不需要什麽……旁的門路。”

徐輕不說話。

“顧總長得好看吧?”洪嶽站起身靠近她,“你是他女朋友?”

“洪先生。”徐輕也同樣站起身。

“未婚妻?”

她抬起眼看著麵前人,洪嶽也隻是笑了一下:“別怕,我隻是問問你。大家你情我願才有意思,你說是不是?”

“您逾矩了。”徐輕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

這瞬間二人都沒有說話。

“顧總。”洪磊站起身和他打招呼,“稀客啊,聽說你不常參加類似這樣的宴會。”

“偶爾參加。”顧明衍並沒有說過,他目光淡淡掃過周圍的陳設,裏麵人不多,一些熟悉的麵孔他在孫戚文身邊看到過。

“哈哈哈,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們顧總。”洪磊笑著介紹道,“想來大家已經有過耳聞了。”

“最近小輩風頭盛,”其中一個開口,“有能耐的多。”

“確實。”身邊幾人點頭起身,倒也給足了顧明衍麵子,紛紛過來握手。

顧明衍依然保持著溫和謙遜的模樣,他今天戴著一副沒有度數的金絲邊眼鏡,防滑鏈倒映出屋內搖弋的燈光,好像能倒映出這一艘遊輪上的人心各色。

另一邊兒,徐輕正把頭別向另一邊,白色燈光落在她纖細的脖頸上,白皙得就像一隻優雅的天鵝,明麗,優雅,卻不世俗,雖然五官並不算頂尖好看,但其中韻味確實難得。

洪嶽看向她,眸色比方才還要暗了幾分。

“知道我礙著顧明衍動不了你?”洪嶽笑了。

“如果沒什麽事的話,”徐輕捏著衣服的手指逐漸緊了緊,“我先走了。”

“慢著。”洪嶽叫住她,“你男人最近搭上孫戚文這條線了,所以覺得有恃無恐?”

“什麽?”徐輕轉過頭,眼裏的驚訝不像是裝的。

“她人呢?”幾句寒暄過去,顧明衍也並沒有拐彎,而是黑眸直直凝住麵前人,開門見山問。

似乎從來沒有見過男人這樣的眼神,洪磊很明顯頓了一下,隨後揮手打哈哈道:“什麽‘她’?”

“徐輕人呢?”他剛才在會場看了一圈,並沒有看到她,心裏隱隱擔心起來。

屋內這些人或多或少神情都有些變化,他們大多態度和絡,但並沒有真的把麵前這位根基不穩的小輩放在眼裏。敢這樣徑直跟洪磊叫板,所以眼神互相交換了一下,都有些不大對味。

“顧總,這樣的場合提女人做什麽?”洪磊到底在商場上混跡久了,以為麵前這位有些能力的小輩是不知其中門道,做出些成績就飄然起來了,於是煞有介事提點道,“我瞧孫老板身邊的小曼就不錯,後來還一直問起你呢。”

酒場與煙。

抬眼是一片衣冠楚楚的烏煙瘴氣。

顧明衍的耐性忍到了極點,眸光一寸一寸掃過麵前人,這些所謂頗有分量的前輩,並沒有他們在媒體中展露的那樣一身正氣,神色各異地看過來,落進他如墨一般漆黑的瞳色裏。

他嗤笑一聲,非但沒有露怯,好像在看著一群沒有思想隻會攀龍附鳳的螻蟻。

“洪總,你這——”有人不滿開口道。

“洪總什麽?”顧明衍沒有垂下眼,語調生冷,帶著幾分譏誚。

“有什麽事兒,”他姿態是格外恣意的,雙腿伸長,尾音是格外散漫的,“我在這,跟我說就行。”

在場幾名所謂“晚輩”神色都變了變。

京都不論做什麽生意都講究交易圈,態度狂成這樣的晚輩他們還是頭一次見。

“孫老板這回籠絡的人真是——”

洪磊也有些躊躇,他知道顧明衍現在在京都發展的勢頭,也知道他在孫戚文心裏的分量,兩邊兒目前得罪不得,正打算開口,門卻突然被人推開。

“都站好!”是監察局的人,身穿黑色筆挺的製服,剛才還神態不滿的人一臉錯愕地站起身。

“孫戚文在哪兒?”為首的檢察官出示證件,目光掃過屋內這些人,像夜間的鷹。

“這個,請問長官您是……?”洪磊麵色一白,沒有任何人通知他。

“閉嘴。”檢察官眉頭緊皺。

“洪磊是吧?”他翻了翻手中的文件資料,轉過身看向屋內這些人,不願意多廢話,“先帶走。”

“你知道我是誰嗎?”洪磊連忙開口,“你們領導叫什麽名字?”

“對,我可以給他打電話。”另一個人也走上前來。

“領導?”檢察官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少說了快帶走。”

顧明衍斂著眸色,眼前這些高高在上的前輩們被人帶走,全然沒有方才煞有介事的姿態。檢察官過來,他也同樣站起身。

“你好,好久不見學弟。”檢察官露出幾分笑容來,“謝謝你提供的這些證據。”

“不謝。”顧明衍神色淡然。

“我們會認真核查的。”檢察官歎了一口氣道,“其實這些蛇鼠我們已經盯很久了,賊得很,一有風聲就躲到國外去,偏偏數量還多,查起來費事。”

顧明衍心知他們拘留人需要哪些證據,條條框框清晰羅列出來,不能直接頂罪,但達到了拘留標準,也不會讓這些人現在還逍遙法外一片笙歌。

“最近壓力挺大吧?”檢察官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網上那些言論我也看了,別太在意,打官司嘛,知道你不會觸及底線。”

“你有沒有看到一個女人?”

檢察官說的這些言論他並不是很在意,顧明衍抬起眸,眼中是說不出的擔憂與焦急:“穿著白色禮服,頭發是披在肩上的,這麽高——她叫徐輕。”

檢察官愣了愣,身後同僚催促他快點兒走。

“沒有吧,暫時沒有看見。”他收到消息過來就直走負三層休息室,“是你很重要的什麽人嗎?”

“是我妻子。”

檢察官微微抿唇,神情嚴肅起來。

“薑sir走嗎?”身後同僚過來問她。

“你們先走。”檢察官搖頭,抬眼看向他,“最後一次見她是什麽時候?”

此時樓上的私人休息室內,徐輕正微微抬起眼睛,她今天的妝容是帶了點兒專屬於女性的嫵媚的,但是笑起來的時候卻很純,說話間輕輕柔柔的,像是一個難得的人間尤物。

“我……”她開口,語調拉長,像是有些猶豫。

“怎麽樣?”洪嶽勾了勾唇,喉結上下一滾。

“我不明白,”徐輕側頭,像是想看他又不敢看,整個人的氣質就像一隻剛從洞中探出頭的白色小兔,看到獵人的槍口又不知道那是什麽,眉眼清澈,而且撩人,“為什麽像我們領導說的……”

“領導說什麽?”洪嶽湊近她,聞到絲絲山茶味香水的氣息,整個人不免心猿意馬了起來。

徐輕咬了一下下唇,卻沒有說話,

“沒事兒,”美色在前,洪嶽表情稍微緩和了一些,語調輕柔,“你直接說。”

“洪先生,”她握住自己的裙擺,指尖微微泛白,“他們說,這幾年誰獲獎,都是看城市實力決定的……我不明白,為什麽這樣公益性質的紀錄片比賽,要摻雜這麽多東西呢?”

“是嗎?”洪嶽嗤笑一聲,“誰跟你說的?”

“聽人說起來,”徐輕眸中光斑微顫,“但是並不是很相信。”

“道行挺淺,話挺多,一群烏合之眾。”洪嶽低頭看見女人有些怯生生的表情,不知道為什麽,好像嚐遍各色美人都沒有見過這樣獨特的氣質,他眼神微頓,好像發現了什麽,“這是什麽?”

徐輕眸色微緊。

洪嶽抬起手伸過來,徐輕下意識往後麵退了半步。

然而對方隻是撩開她的頭發。

徐輕屏息凝神,吞了一口唾沫,貼身那個錄音設備此刻正在運作。

手心指甲深深掐進去一下,她側過頭,語氣卻和方才是一樣的:“洪先生,請您自重。”

“被曬的嗎?”洪嶽看到她被頭發遮住的,沒來得及用化妝凝膠的瘢痕,“聽說你下過鄉?”

“是。”徐輕皺著秀眉將自己頭發重新放下。

“對不起。”洪嶽收回手來。

徐輕不說話,眉眼間明顯帶著幾分不悅,好像在生氣對方沒有經過自己同意就撥開頭發這個行為,洪嶽聽過她曾經做出的一些成績,心裏不免生出幾分敬意和憐惜來:“你——”

“我什麽?”徐輕往後退了幾步,語氣不大友善。

“你呆在申城,著實有些屈才。”洪嶽在媒體方麵是有些能力的,自然也愛才,“我聽說之前一個小明星的紀錄片也是你拍出來的。”

“是。”錄音沒有完全拿到,徐輕告訴自己冷靜下來,手掌心裏全是紅色的印痕,被她掐的。

外麵突然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徐輕抬起頭來,卻見洪嶽被打擾到似的皺起眉:“這些人又不知道在做什麽,煩得很。”

“洪先生。”一個恰到好處的時期,徐輕叫住他,“我看到近幾屆,您都是評委組組長。”

“是。”洪嶽轉頭看向她,比方才態度更好了一些,“你知道?”

“我知道。”

徐輕抬起眼睛看著他,是帶著一種……清澈與崇拜的,大部分男人都會受用這一點,來之前她在鏡子前鍛煉過這麽久,屋子裏隻有兩個人,真的麵對這樣一個陌生的,掌控那麽多權利的一個上位者,她心裏也會有些害怕。

沒關係,掌心的疼痛在拉扯她的神經,徐輕告訴自己。

“你——”洪嶽躲避她的視線。

“是你可以做到的,”她聲音綿軟,像一株妖冶的毒蠱,“對嗎?”

“不是。”洪嶽下意識搖頭。

“噢。”徐輕低下頭來,似乎打算開門出去,“我先走了。”

“等等,”洪嶽又出聲喊她,“徐小姐。”

徐輕腳步沒有停。

“你考慮考慮,跟我吧,”洪嶽開口,“別說這次紀錄片比賽的第一,就算其他什麽比賽,你升職的機會,我都能給你一路綠燈。”

他腳步一聲一聲逐漸走近:“這麽一心對他做什麽呢?”

徐輕轉過頭,逐漸掐緊的指甲一點點放鬆下來:“那洪先生有什麽證據證明,你能為我做到這些呢?”

“嗬,紀錄片比賽。”洪嶽並不是很在意地笑了笑,“你看它表麵多少風光,背地早就是資本的一場遊戲。評委組,甚至你們這些控製輿論的媒體,到處都有我的人。”

徐輕眸中顫動。

“名單我早就擬好了。”洪嶽將眾評委簽字的獲獎名單,放在徐輕手上,“外麵那些人估計還等著呢。”

“這是——”她心中雀躍起來,名單上有評委組的印章,按理來說這份名單要等分數當場評定之後再公布。

“現在信我了嗎?上麵有你的名字,斷層金獎——”洪嶽言語間,一個電話打過來,他原本打算掛,看了一眼語氣不耐煩地接起,“怎麽了哥?”

徐輕手中攥著這份薄薄的紙,心裏暗道路易斯怎麽還沒有來。

空氣靜默了一會兒,身邊男人的氣壓逐漸低下來,徐輕心裏咯噔一下猜到什麽。

“你男人送了我們一份大禮——”

她低著頭,看到地麵上一步步逼近拉長的影子。

門鎖被關上,整座遊輪都是他建造的,洪嶽手上有遙控器。

徐輕昨晚與路易斯查到這一點,所以進屋的時候特地放上了一條透明紙,細線一拉原本應該合上的門鎖敞開來,徐輕拿著手中的東西拚命往外跑。

“m的——”身後傳來一聲咒罵,也許是沒有想到徐輕能嚴謹到這一點,洪嶽陰沉的臉色逐漸變得滲人。

“路易斯!”她已經覺察不到腿上的酸軟了,隻知道向前跑,顫抖著撲進男人懷裏。

由於監察局的介入,這場宴會宣告推遲,工作人員已經在疏散人群,徐輕整個眼邊都是帶著淚的,麵色蒼白,可以看出非常害怕,但是她溫軟的聲音夾著哭腔說:“我拿到了,我就知道,我拿到了。”

顧明衍:“……”

他眸中的擔憂隱匿下去,將人緊緊箍在懷裏,抬眸聲音有點冷:“人我找到了,多謝。”

“那就好。”薑檢察官奇怪地看了徐輕一眼,心道自己學弟什麽時候起了這個英文名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