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三月二十七。

徐輕在飛機上睡得很沉, 起來的時候就看到乘客們各自拿上行李從過道經過出門了。路易斯伸手去拿二人放在架子上的小行李箱,兩手各提一隻,站在攢動的人流後麵, 再加上個子很高,扛著行李箱眉毛躍動的樣子顯得有些呆。

睜開眼就是這麽一幅場景,徐輕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路易斯滿臉黑線, 二人就這麽等著人群漸漸疏散開了,越過狹窄逼仄的走廊靠近。

“謝謝。”徐輕接過自己的行李箱。

“沒事。”路易斯搖頭。

二人是結伴一塊兒來的,徐輕馬上要出席紀錄片的評選現場, 路易斯是跟中央這邊有一個互相學習的座談會, 由於工作地點都在二環內, 所以幹脆訂了一家酒店, 免得發生什麽特殊情況,也好有個照應。

“要不我拿吧?”經過一個台階, 路易斯轉頭看向徐輕。

“……二十寸的箱子,我不至於拎不動。”徐輕汗顏。

“哦,好吧。”

路易斯也沒有強求, 徐輕拎著行李來到門口打算打車。

“欸?你有朋友來接你嗎?”路易斯問。

“沒有啊。”她收到郵件的時候以為方翊含是在開玩笑,所以並沒有太放在心上。搜索引擎上各種捕風捉影的信息,但是也不是全不能信, 她平時在看, 用腳趾頭想都知道他現在多忙。

新貴嘛,聽起來像個修飾過後的雅稱,具體怎麽樣她也采訪過幾位, 都是忙得幾乎腳不沾地的那種, 睡四五個小時都覺得奢侈(雖然不知道有沒有誇張成分), 但也輕鬆不到哪兒去。

“可是——”路易斯猶豫了一下。

人流間他停靠在路邊的車並不顯眼,但是男人的身形無疑是格外出挑的,抬眼看過來的時候與他視線對上,沒有別的情愫,隻是讓人感到禮貌和疏離。

“哥。”斟酌了一個不算尷尬的稱呼。

“……啊?”徐輕聞聲抬起頭,以為自己聽岔了,“什麽?”

“嗯。”顧明衍應了一聲,動作自然地從徐輕手上接過行李。

“哥送她去酒店嗎?”

“是的。”

“搭個順風車唄?”

“行。”顧明衍微微頷首,看到她下了飛機後□□冷的空氣凍紅的鼻尖,開口問道,“冷不冷?”

徐輕:“……”

二人這對話一來一回,她就好像個局外人似的沒有插嘴的地方,就這麽一臉懵地被帶上了車,轉過頭看著坐在副駕駛上的男人,一身商務性質的筆挺的黑色西裝,下頜處胡渣清理得很幹淨,但是側眼看過來的時候好像也比……兩年前她看到的那雙眼睛要更加成熟些。

“哥現在生意好嗎?”

“蠻好的。”

“是吼,我聽過你的名字了,真的超厲害。”

“你也一樣。”

“是嗎?哈哈哈。”

兩個不怎麽熟的男人好像非常熟絡地攀談起來,徐輕這裏看看,那裏瞧瞧,坐在副駕駛上好像成了一團毫無存在感的空氣。囁嚅了一下嘴唇想開口,無奈想不出來該說什麽,話到嘴邊又憋了回去。

“哥一起上去嗎?”到了酒店門口,路易斯問道。

“我把她行李提上去。”顧明衍把箱子從車裏拎出來,打算上樓。

“我不要!”徐輕連忙護崽似的把自己行李箱拖到背後來,“我自己上去就可以。”

他送自己上樓,不就知道自己住哪個房間了嗎?徐輕還有些不明顯以,看到人好像氣不打一處來,拖著自己的行李箱不走了。

“我來拿吧!”路易斯伸手過來。

“我不。”堅決搖頭の徐輕。

麵前二人投來無奈的視線,好像是她在耍小性子似的,徐輕抿了抿唇,把自己箱子提上去幾個台階:“我自己上去就可以。”

“嗯。”顧明衍也沒有強求,應了一聲站在綠植旁邊等,頎長的身形落下一個被拉長的影子來,徐輕轉頭看過去一眼,隻見到他抬起來眸色清冷的一雙眼。

連忙又轉頭。

“徐大美人走這麽快做什麽?”路易斯加快腳步跟上來。

“你管我。”徐輕在前台拿好房卡,走進電梯。

他們住的是偏高的第十七十八層,空房間太少了所以隻能分開。徐輕先下電梯,把自己的行李拖出去放好,收到顧明衍發來的一條信息:“下來吧。”

【徐輕:你不用工作嗎?】

【顧明衍:最近事情少。】

誰知道是不是真的事情少,她換了身輕便點兒的衣服下樓,剛剛乘坐過飛機所以腳步還是有些虛軟的,顧明衍打開副駕駛的車門,徐輕吸了吸鼻子,轉頭看了看他,回過來,又轉頭看了看。

“怎麽了?”他問。

“你讓我過來做什麽?”這男人心思一茬一茬的,先前還好像特意躲著她一樣,如今又要帶她去吃什麽當地有名的食府。

“待客之道。”

“是嗎?”

“還想聽點兒別的什麽?”

是一個反問的句式,不動聲色就把山芋拋到了她這邊,徐輕眸子動了動,輕“哼”一聲不跟他一般見識,等人把車停好,跟上他腳步走進一家中式建築餐廳。

“顧總,這邊請。”身著馬麵裙的服務員伸出一隻手指路道。

“嗯。”

“噯,顧明衍。”男人走得很快,徐輕小跑幾步跟上去,“你上次跟我發的那幾條信息是什麽意思?”

說的是之前那兩條關於比賽的體現的,如今她見了人也不想去猜,幹脆直接開口去問。

“字麵意思。”

“什麽字麵意思?”

兩側身著漢服的服務員徐徐拉開雕欄木質的包廂門,裏頭是兩個挨得很近的雅座,透過窗戶可以看到竹葉下潺潺流淌而下的淺溪,徐輕隻穿著很普通的白色襯衫和加絨的長褲,站在他邊上好像很格格不入似的,於是伸出手去攀上男人的臂膀:“噯,你一會兒是有工作嗎?”

“有。”

“那是什麽字麵意思?”

顧明衍:“……”

話題又跳了回來,顧明衍隨意選了一邊位置坐下,徐輕沒有坐到另一邊去,隻是依然刨根問底地問。換做旁人她也不會是這個嬌憨樣,偏偏到了他身邊好像就有人兜底了似的,怎麽鬧他也不會多惱她,頂多皺眉讓她坐好。

“你不說我就不過去了。”徐輕開口。

“那就坐這兒吃。”

坐這裏吃又怎麽樣,位子是單人的,但是尺寸要比平常的椅子要大一些,上麵有一個落腳的隔板,座椅上用金黃色的綢緞包裹著,下麵有一層厚棉,坐上去軟乎乎的,徐輕與他貼得很近,身旁的空氣裏都帶著雪鬆清冷的香氣。

“您好,這是我們食府的招牌菜,京華盛宴。”姿容姣好的服務生端著一個很大的盤子上來,銀色蓋子一掀,滿廳都是傳統中式菜肴蒸騰的香氣,用的大油大肉,上麵的雕花是各種果蔬拚成的,比起一道菜來講,它更像一盤做工精細的藝術品。

門邊上還站著幾個服務生,徐輕有點兒尷尬地回避視線,畢竟她現在就好像非得黏在顧明衍身上一樣,男人抬眸說“把門關上”,上菜的服務生便應了一聲出去了。

除了偶爾來上菜的人,包廂內也就剩下了他們兩個。

“你……”她抿了抿唇,這男人是她肚子裏的蛔蟲嗎?

“不吃嗎?”顧明衍一手虛攬住她,另一手動筷子夾菜。

“你又不跟我說。”在申城的時候基本除了上班就是加班,每回她都已最完美的形象出現在大眾視野,再加上如今成了第七小組的代理組長,經手事情的時候也完全不能露底或者怯場。直到看到顧明衍,好像隻要他在邊上自己就不用那麽端著似的,可以放縱出來使一點小性子。

“你不明白?”他輕哂。

“呃……”應該是有點明白的,徐輕垂下眼睛,下巴還靠在他手臂上,隔著衣服可以感受到他身體的溫度和脈搏有力的躍動,徐輕蹭了蹭不打算走,顧明衍也沒有趕她,薄唇抿了抿:“把筷子拿過來。”

“我不要。”

這已經有點兒耍性子了,顧明衍將筷子搭好,似乎微不可察地歎了一口氣。

“顧明衍。”有那麽久沒有見,她伸出手臂向下環住他的腰際,臉緊貼住他的外套深深吸了一口氣,好像怎麽聞都聞不夠似的,聲音也比平常放得更軟一些,有點兒像撒嬌,顧明衍側頭讓服務員剩下的菜不用上了,對方恭敬回了一聲出去把門合攏,甚至非常細致地拉上了圍帳。

正中央的砂鍋裏擺著她心心念念的整隻燒雞,不知道吃不吃得完,還有幾樣爽口的開胃菜。

徐輕一麵叫他名字一麵往懷裏鑽,分量很輕,顧明衍把她抱起來放到膝間伸手揉了揉她發頂。

“你……怎麽了?”她敏銳覺察他好像有些不一樣。

指腹依然是溫熱的,帶著眷戀似的摩挲過她小臂上的皮膚,顧明衍抱她的動作很溫柔,低著嗓音叫了聲“婭婭”,也沒有說最近如何,或者遇到了什麽事。

好像很怕失去她。

“你別嚇我呀QAQ。”她抬起手環住男人的脖子,呼吸淺淺的,隨著貼近的動作逐漸交織。

“沒有什麽事,”他說,“我會處理好。”

他其實很少跟徐輕說這些,印象中……印象中幾乎沒有,徐輕抬起頭,鼻尖嗅到濃鬱的飯菜香氣,雖然在這樣的情況中說自己餓了好像有些不合時宜,但是她的肚子已經先一步發出了信號。

“呃。”徐輕囧,“我有點餓。”

“吃吧。”他輕輕笑了笑。

“遇到了什麽事?”

“公司裏一點情況。”

“很棘手嗎?”

“有點。”

對話並不能看出什麽,徐輕抬起眼看著男人英俊的麵容,不知道是不是為了見她,所以表麵看起來一點兒狼狽或者疲態都沒有,手臂有力地環在她的腰間,懷抱寬闊而且很溫暖,她還沒有這樣被人抱著吃過飯,所以臉稍微有點紅。

太逾矩了,簡直飽暖思y欲。

“那個,要不然我坐回去吧。”她就是這樣的,一開始非要如何,後麵又慫了縮回殼裏。

“嗯。”顧明衍放開手。

徐輕:“……”但是你放得也太快了吧啊喂!

端端正正麵對麵坐好,徐輕又忍不住看了他一眼,為什麽這人生得那麽好看,傷疤也這麽可愛,就隱在他黑色的碎發下麵,好像歲月鐫刻過的一頁名跡,邊沿輕微凸起來……也並沒有網上說得那麽難看或者嚇人。

“要不你還是坐過來吧,婭婭。”

“啊。”

她一下子沒反應過來男人說了什麽話,回過神時臉“刷”一下更加紅了,碗裏夾來的一片瘦肉還沒有來得及動,她裝死似的放了一塊進嘴裏,爆炒過後的鹹香味竄進唇舌間,喚醒沉睡的味蕾,味道非常好……但是麵前灼熱的視線凝在她身上,徐輕抬起眼,躲閃著不去看他的表情。

“嗯,你不吃嗎?”她清了清嗓子。

“剛才喝了一杯咖啡。”

徐輕眨了眨眼,驚道:“咖啡續命啊?”

顧明衍:“……”

眼睛圓圓的真的很可愛,他站起身走過來,也隻是輕輕地抱了抱她。

“沒事,你吃吧。”他聲音低下來。

徐輕囧,這樣她還怎麽吃嘛,試著給他夾了一筷子青菜,顧明衍看起來確實沒有什麽胃口,但還是吃了下去,更多是講手輕輕環在她的腰間,呼吸聲靜靜的,就這麽等她吃完。

“我飽了。”西裝的扣子有點硌人,徐輕轉過頭去看到他在回工作郵件消息。

“嗯。”手依然是搭在她這邊的,好像她是什麽可以用來抱的玩偶或者安神香。

“不多吃點兒嗎?”顧明衍問她。

“不了……”徐輕覺得可惜,“但是很好吃,可以打包回去。”

顧明衍應了一聲讓人進來打包,站起身理了理西裝的褶皺,就連剛才摟住她的動作都是非常溫柔的,隻有傳遞過來的溫度可以讓她思緒四處飄起來。

他是一個非常冷靜自持的人,徐輕想,雖然在旁人看來他並不是這樣。

“顧總,是打包給這位小姐嗎?”剛才那個服務員問道。

“嗯。”

“好的。”服務員應聲點頭,雖然二人著裝差異太大,但是她說話和服務的態度也依然沒有變化,甚至在把剩下那些菜打包好遞給徐輕的時候耳朵紅了紅,“小姐,你好漂亮。”

噯!

徐輕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臉,她今天出門沒有化妝,瞬間整個人都拘謹了起來。

門外有幾麵用鏡子和紅木做成的隔斷牆,徐輕提著打包的塑料袋走出門,路過鏡麵的時候還是忍不住轉頭看了一眼——裏麵女人眼睛是格外清澈靈動的,膚色瓷玉似的白,耳廓還有些掐尖兒似的薄粉,頭發毛茸茸,看過來的時候帶著羞怯的可愛。

“是吧?你也覺得可愛吧?”另一個服務生攀談道。

“走近了更好看,真的。”

“要聯係方式沒?”

“她男人在這兒,還是顧老板,就算有這個心我也不敢要啊。”

“……”

身後服務員們的討論聲逐漸遠去,徐輕小跑幾步坐進車裏,暖融融的空調從扇葉裏吹出來,兩隻手抓塑料袋的時候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顧明衍側頭看了她一眼,眸光清冷的,俯身過來。

徐輕以為他要親她,於是主動閉眼抬起頭(這個動作有點尷尬,建議現實中不要輕易模仿)。

顧明衍:“……”

(其實放在紙片人身上也有一種說不出的尷尬。)

半天沒有動靜,她身上的安全帶被“啪”地一聲係上。徐輕猛地睜開眼睛,看到男人姿態尋常地啟動汽車,就她好像準備發生點兒什麽似的在這裏滿臉期待,深吸一口氣道:“顧明衍!”

“你要不要去看看我住的地方?”

一個問題就把她的怒火定格住,徐輕一個燙手的山芋還沒往外拋呢,聽他這個問題,整個人都縮了起來:“不要,我去你住的地方幹嘛。”

“嗯,那就不去。”

徐輕:“……”好歹你堅持一下啊喂!

男人把車停在她的酒店樓下,徐輕氣得腮幫都鼓了起來,拎著剩下的飯菜下車:“噯,我明天要參加中央台舉辦的晚宴。你還有空嗎?要不要來接我。”

“嗯,我來接你。”

“切。”得到答案後,徐輕小跑幾步走上台階,在最上麵那層又轉身過來看。

他換車了,雖然依然不是那種頂級大牌,她坐在裏麵也並沒有感覺出區別。

顧明衍應該也看到了她,開門下車,但沒有繼續往前走。

“喂,顧明衍。”她又叫了一聲,小跑下台階,在街道邊上抱住男人的腰。

來來往往那麽多行人,大概以為他們是一對熱戀中的小情侶。徐輕聽到耳畔經過的風聲,隔著西裝布料他體溫是灼熱的,僅僅抱了幾秒鍾,徐輕鬆開手往後退了半步,他長得那麽高,徐輕快一米七也隻到他的鎖骨下方,貼近的時候可以聽見他胸膛裏有節奏的心跳。

“不至於吧,你舍不得我?”試探性發問。

顧明衍握住她有些發涼的手指尖:“進去吧。”

徐輕癟了一下嘴走進大門裏,乘電梯之前又忍不住轉過頭。

同事們沒有等她,是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沒有走,站在車邊的身形一眼就可以看到,他額頭上有一塊疤,是一顆被上帝咬過一口的蘋果。

他和這個世界的聯係那麽少。

他好像有很多麵。

“婭娜,有一個不幸的消息,和另一個不幸的消息。”路易斯到第十七層來找她,“你要聽哪一個?”

“哦,”徐輕點頭,“我這裏有一碗剩菜,和另一碗剩菜,你要吃嗎?”

路易斯:“……我吃。”

徐輕:“都說吧,別賣關子了。”

“你是不是認識一個什麽叫洪總的人。”路易斯皺眉,“他知道你來京都了,說想請你吃飯。”

“第二個呢?”

“另一個叫孫總的人也想請你吃飯。”

徐輕:“……”

“你怎麽認識這麽多人?”她伸手推開房間門,“進來吧。”

“這不廢話嗎?我是情報員啊。”路易斯走進門裏,打開她帶回來的幾提塑料袋,“好香啊。”

“吃吧。”

路易斯便坐在她的茶幾上不客氣地大快朵頤起來:“這兩位還是有點兒來頭的,你要不考慮考慮,交個朋友也行。”

“我不去。”她是來參加頒獎典禮的,認識這麽多人做什麽。

“真的不去啊?”路易斯擠眉弄眼,“我聽說這位孫老板還挺有些能力的,說不定你這次獲獎——咳咳咳,婭娜你打我做什麽!?”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徐輕收回手,“單純覺得你有點兒欠。”

“跟你開開玩笑,又沒有別的意思,我都替你回絕了都。”路易斯苦著臉往嘴裏扒飯。

“嗯,”徐輕點了點頭,突然反應過來什麽,“這麽說……”

“這麽說?”

“這次比賽的評委是真的有可能被操控的?”她把隨身攜帶的小包脫下來掛在衣架上,突然湊近,“人為可以動的意思嗎?”

路易斯嘴巴裏還塞得滿滿的米飯裏,看到徐輕突然湊到跟前來,驚得差點兒沒被噎住:“咳咳咳咳……你這麽激動做什麽?雖然我沒有去查過,但是感覺十來個評委,嗯,說門路吧也說不大清,但是不排除這個可能。”

“但是吧,”他補充,“這跟你也沒什麽關係啊,你又不會幹這種事。”

徐輕的眼睛逐漸湊近,路易斯吞了口唾沫往後躲。

“你忘記我是什麽職業了嗎?”她的語氣逐漸興奮起來,“新聞啊新聞!給我送上門口來了。”

路易斯:“……”是……哈。

見過熱愛工作的,沒見過這麽熱愛工作的。

“剛才你說的那個孫老板聯係方式,記得給我一個。”徐輕食指與中指合攏做了個“敬禮”的表情,見路易斯神情有點兒猶豫,催促道,“怎麽啦你?太好吃吃傻啦?”

“沒有……”把嘴巴裏的米飯吞進肚子,路易斯眼神有些躲閃,“婭娜,雖然我知道自己這麽說有點兒不大對。”

“那就不要說啊。”

路易斯:“……”

路易斯:“但是,你做記者這行……有些東西最好還是不要去碰,真的是,非常見不得光的東西。”

“不碰……那我還做記者幹嘛?”徐輕回。

“樓上九層有個前輩,在你入職之前殉職的。”路易斯站起身,手臂幹巴巴地比劃幾下,“他去一家黑工廠當臥底,一幹就是半年,拍下了非常珍貴的視頻,把那間工廠的內幕揭露於眾。”

徐輕抬起眸子看向他。

徐輕靜靜聽完,點了點頭。

“你就安安穩穩做個女主持不行嗎?”路易斯深吸一口氣,“小薛總拿你當台柱子,就算沒有這些新聞,你的前程一樣大好。”

“我知道,謝謝你路易斯。”徐輕垂下眼睛,工作這麽久她很少把自己受過的苦表露出來,跟那位英勇殉職的前輩相比當然不值一提,但是她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疤也並不算少。

生活都已經有那麽多苦難了,那為什麽不能讓自己稍微開心一點。

當然可以感性一點兒去過,沒什麽好自我否定的。

“我已經決定好了。”她說。

“不行,我不同意。”

路易斯很少用這樣堅定的語氣跟她說話:“我是你的情報員,我們是朋友,也是並肩作戰的戰友。婭娜,你知道孫戚文後麵都是什麽樣的勢力嗎?你——”

“孫戚文是吧?”她敏銳地捕捉其中的信息。

路易斯:“……”

“反正我不同意!”他厲聲道,“你怎麽說都不行。”

“我沒怎麽說啊。”

“徐婭娜……”

路易斯沉下語氣來開口,徐輕對他淺淺地笑了笑,一顆一顆去解自己白色襯衫的扣子。

“……你做什麽!”路易斯臉色漲紅了轉過身。

徐輕:“……”

徐輕:“你想哪裏去了?轉回來。”

“別,千萬別,男女授受不親。”路易斯聲音都在顫抖了。

徐輕無奈:“我裏麵有衣服。”

她襯衫裏穿著一個保暖的裏衣,把襯衫脫下來掛在衣架上,她看著路易斯惶恐轉過來的眼神,撩起自己左側的衣袖,手臂向上抬起,上麵是一道猙獰的駭人的傷疤。

“你——”路易斯瞳孔明顯顫了顫。

“這是我第一次做現調的時候,當事人用木板砸的。”她將袖子放下來,手臂往後抬撩開被長發遮掩住的纖長脖頸,上麵一些已經有些淡去的瘢痕,一寸一寸像是土地幹裂的紋路,放在她白皙的肌膚上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這是我在化福縣做下鄉走訪的時候,在地裏磕的,”她說話的語調輕輕慢慢,“後來天氣太冷,傷口被凍裂了幾回;在地裏幹活,又被曬蛻皮了幾次。”

路易斯握緊的手指一點一點鬆口,眸中的光斑略微閃動。

“這裏也有。”徐輕將自己腰間的衣服向上撩起,一道非常明顯的傷疤從她腰部的前側一直延伸到了背後,還有縫針之後落下的灰白色,所以她現在主持用的禮服都不露腰。

“這是什麽?”路易斯的呼吸似乎靜止了,眼眶一點點濕潤發熱起來。

“是那裏一個小朋友,年紀很小,什麽都不懂,”徐輕並沒有多說,“隻比我膝蓋高一點點。”

“用什麽?”

“鋤頭。”

她有點兒不願意去回憶這段經曆,那個小孩智商是有些問題的,可能把她認成了繼母或者什麽人,掄起鋤頭砸了好幾下,大腿的傷現在已經好全了,剩下腰部這裏,做大一點的動作就會牽扯得有點疼。

還沒有人知道。

有可能顧明衍知道……她眼簾一點點垂下來,想起他攬住自己腰時那樣溫柔的力道。

“怎麽可以這樣?你有跟領導反應嗎?”路易斯氣得眼睛都漲紅了,“他們有沒有給你一個解釋?”

“他們家飯都吃不飽,怎麽給我解釋。”徐輕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有些釋然地笑了笑,“你在勸我什麽呢?”

她說:“我不怕的。”

“徐輕,這已經涉及到了原則問題。”路易斯憋著一口氣跟她解釋,“傷人賠償,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就算他們沒有錢,也應該給你一個誠懇的道歉。”

“他們家小孩兒這裏有點問題,”徐輕指了指自己的腦子,“爸爸四十來歲,沒受過多少教育,也沒有正經的工作,縣裏給他們家房子重新修了修,他不知足,讓我們給他籌錢生活。”

“什麽?”路易斯愣了愣,聽到這裏似乎都已經不知道該做出什麽樣的反應了。

“嗯,像這樣的問題還有很多很多。”徐輕說。

“可,可是你在紀錄片裏麵並沒有拍出來……”

“拍出來做什麽呢?”徐輕看著他的眼睛,“就算讓他道歉了,有什麽用呢?”

社會反映出的是基礎教育的部分缺失,更好解決辦法是支援那邊基礎教育。而且就算是受過教育的人,也有欲望,有貪念,有人性中最醜惡的那一麵,當然相對的也有更多的善心,更多規則去維護社會的秩序和公平。

“……”路易斯抿了抿唇。

徐輕把外套重新穿起來,路易斯聲音低下來,有點啞:“徐輕,對不起,徐輕。”

“沒有關係。”徐輕抬起頭,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眼神,“就是別告訴我爸媽。”

“不會。”路易斯搖頭。

“太好了,”徐輕滿意,“好兄弟!”

“那你這些傷口……”她說話間語氣是一如既往平靜的,但是路易斯心裏仍然平複不下來。

“就這樣唄,我上台的時候會用化妝凝膠遮住一點。”徐輕說。

“就不能,不去嗎?”路易斯吸了一口氣,眼中滿是擔憂。

“不能,而且我不會牽扯到別人。”徐輕笑著看向他,“就當個秘密藏起來。”

路易斯沒再發問了,桌上擺的飯菜依然發出陣陣誘人的香氣,路易斯回想起跟她共事的這些年,想起很多人,比如虞莓從沒有在公眾麵前流過的淚,比如石文靜永遠都是笑嘻嘻非常樂觀的模樣。

“婭娜,”他走近徐輕,高大的身材在地麵上拉出一道長長的陰翳,好像一種,並沒有表露出來的精神力,與沒有被挖掘出的另一麵的自己,“我跟你一起去。”

“真的嗎?”聲音溫溫和和。

“真的,”他回,“我們是戰友。”

“太好了!——”徐輕轉過頭,眼裏都是跳躍著瑩潤亮光的,“就等你這句話。”

“哈……?”

“我已經有計劃了,你按照我說的做。”徐輕伸手給他比劃一下,“我們的時間不多,我負責跟他周旋,你來收集情報,如果他表現出替我牽線搭橋的意思……我們來個請君入甕。”

路易斯眼睛眨巴幾下。

“當然這隻是planA,”徐輕眼睛發亮,“我們得再設置幾個BCD,不能確保萬無一失,但為了保住工作和小名,我們倆也得想個辦法全身而退。”

路易斯:“……”

“吼你至於嗎!”他怒道,“我把你當朋友,你給我下套!”

“別生氣別生氣,”徐輕立刻順毛,“誰讓你工作能力這麽強,又這麽有正義感呢?”

“你少來啊!爺爺我還沒被人這麽騙過。”路易斯看著是真的有點生氣了,徐輕捏著衣角抬頭看向他——起碼她跟他說的這些話都是真的,傷口也確實存在。

“別這麽看著我,不吃你這套。”路易斯把頭撇到一邊。

“沒有,我是說真的。”徐輕搖頭,向他伸出一隻手來,“我們合作吧,戰友?”

路易斯看著麵前女人伸過來這隻手,白皙纖細的,好像一捏就可以斷掉——她不是屬於溫室的一朵花。徐輕長得很溫婉,說話也同樣柔柔的,在鏡頭麵前常常帶著一種可以治愈人心的笑容,喜歡她的觀眾越來越多,所以能在短短幾年間就稱為了廣電台的金字流量招牌。

這朵花帶著刺。

“可以。”他伸出手同徐輕握了握,“但我們目前要做的工作……是先搜證。”

“你有幾分把握?”

“這得看孫戚文有幾分把握,”路易斯輕嗤一聲,“他跟我聯係時說得信誓旦旦的,保證讓你拿第一。”

徐輕歪了歪頭,總覺得好像漏掉了什麽地方,但是具體是哪裏卻想不起來。

“這個老狐狸不知道打的什麽算盤。”路易斯也皺了皺眉,“不過既然決定要查了,那就開始吧。”

“怎麽開始?”

“這個不用你來操心。”路易斯目光有意無意帶過她的腰間,回想起那道傷疤,心裏仍然有些過意不去,“你現在應該做的是先美美睡個覺,第二天拿出最完美的狀態出現在鏡頭前。”

“我……”徐輕抿唇。

“讓京都這些人好好看看。”路易斯笑著說,“這是一次機會。”

“送你登上更大更廣闊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