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個人拿第一, 與代表一個團隊拿第一,有什麽本質上的區別。

天色漸漸暗下來,虞莓吃完飯捧著一杯熱開水走進辦公室, 路過的實習生態度恭敬地跟她打招呼,前者一一點頭應聲過,隨後伸出手在旁邊桌上敲了敲:“咳咳。”

估計沒有想到領導會這個點來,躲在辦公桌後麵甜甜蜜蜜咬耳朵的一對小情侶嚇得整個人都站了起來。

“Mei, Mei姐。”珍妮打了個哆嗦。

“虞副總……”任遜下意識把自己女朋友護在後麵,聲音也是有些害怕的。

“這麽害怕幹嘛?”把虞莓給看樂了,“又不是來批評你們的。”

“我們是打算下班了所以……”比起徐輕, 任遜確實要更加害怕虞莓一些, 總有人明明什麽重話都沒說, 眉眼間卻帶著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勢, 特別是站在麵前的這位年紀輕輕的女副總。

“去吧,路上小心啊。”虞莓輕輕頷首, 捧著杯子小啜了一口,來到徐輕麵前。

“姐姐。”徐輕抬起頭,電腦桌麵文件上排列密密麻麻的都是視頻剪輯片段。

“怕你想不通, 所以特地過來看看你。”她說。“這幾天視頻坐下來感覺怎麽樣?”

“還好吧。”她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隻能用“還好”這兩個字全部囊括,對方拖了個凳子過來在她邊上坐下, 徐輕微不可察地歎了一口氣, 虞莓輕輕笑了笑,問她晚上有沒有空去咖啡廳裏坐坐,散散心。

“好呀。”

她確實需要一個人幫她理一理之類的, 不然自己想很容易鑽牛角尖地繞進去。

今天的氣溫不像之前那麽冷, 春天的訊息讓河畔柳樹都新長了嫩芽, 這裏的噴泉邊上有一家露天的咖啡廳,往下可以看到專門仿古的中式建築,回過頭卻依然是鱗次櫛比的高樓與立交橋,好像從油畫裏延伸出來的記憶與現實,徐輕往咖啡裏加了一點奶,聽見虞莓用流利的英音英語接了通電話,大概的意思是她會處理好,讓那邊先別急。

二人少有坐下來靜靜聊天的時候,虞莓問她冷不冷,徐輕搖頭,於是空氣靜默了一會兒,店員端上來兩盤香草味的布丁。

“我從前經常來這裏。”虞莓淡淡開口,咖啡杯折射出的暖光落在她纖長的手指間,白色女士西裝外套搭在肩上,眸子輕垂,“大多數時候會一個人默默喝完一杯冰美式,然後回去工作。”

“噢……”徐輕點頭,“為了散心嗎?”

“大多數時候是,好像自己待一會兒就什麽情緒都沒有了。”可以更快投入工作,早幾年冰咖還沒有那麽貴,她是坐在那邊的白玉石獅子旁邊的,也沒有現在這樣獨一份的從容,滿心想的都是怎麽才能好好賺錢,留在申城,給自己一個可以落腳的家。

“嗯。”徐輕轉頭看向晚上七點左右的申城,這座城市確實美得格外精致了些,街道上大多都是年輕人,好像從各地源源不斷輸送來的養分,耗盡他們的青春想在這裏紮根。

這些精力也同樣反哺了城市各個方麵的發展,如此形成一個持續運動的閉環,看不到終點的閉環。

“莫比烏斯環。”徐輕習慣性地拿出隨身攜帶的小相機定格住這一刻的燈光與它上方難得的絳紫色天空。

“什麽環?”虞莓笑。

“莫比烏斯環,是這樣的,”徐輕跟她解釋,“就用一張豎長的紙條,翻折一個麵再合攏,就會得到一個永遠沒有盡頭的圓,把紙張厚度看成無窮小,這個環就永遠隻有一個麵。”

我們從環的最頂點慢慢往上爬,不可避免會經曆很多的曲折,最後回到原點,也就是生命的結束。

“你大學時學的心理啊?”

“嗯,但是我真的不會算命。”徐輕歎了一口氣,“也沒有辦法去治療誰,甚至連自己都治療不了。”

“那有一些生理上的辦法嗎?”

“有啊,”徐輕說,“我們老師以前就講過,全身緊繃十秒放鬆,用盡你所有力氣那種,是一種生理上的代償法,壓力大的時候可以試試。”

虞莓微微抿了一口咖啡,二人視線對上一眼,同時閉眼全身用力,十秒之後放鬆下來,隨後有點傻氣地笑作一團。

“欸,之前沒有問過你,為什麽這麽想拿第一呢?”

“為什麽不想拿呢,誰都想拿第一。”徐輕回。

“你這姑娘真是,”虞莓聳肩,“跟我年輕時候沒什麽兩樣。”

徐輕不說話,虞莓用櫻花形小勺挖了一口布丁放進嘴裏:“不知道顏以吟有沒有跟你提起過,我有個妹妹。”

“沒有。”徐輕搖頭,“多大啦?”

“跟顏以吟差不多大,”她並沒有選擇多說,“她給我發訂婚請柬了,你有收到嗎?”

“我……”沒有誒,徐輕驚訝地抬起頭,“什麽時候的事?”

“就是今天。”虞莓看上去麵色有些白,但妝容依然是精致的,紅唇一勾好像能與這樣惑人的夜晚融合在一起,“看來你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這丫頭怎麽能這樣,一聲不吭幹大事兒,徐輕點開小群裏的聊天記錄,確認自己沒有漏掉哪一條,也確認自己沒有漏看顏顏私聊發來的信息。

“訂婚而已。”虞莓語氣輕飄飄的,眉尾細長,略微向上揚起。

“相親認識的嗎?”徐輕問。

“大概吧,但是不知道是多久認識的。”她們好像很久沒有過接觸了,過年那會兒互相發過祝福,客客氣氣的樣子,看不出來是不是群發。

這個年紀,也是可以結婚了,徐輕頷首。

“一點風聲都沒有。”虞莓像是在跟徐輕說,又像是在跟自己說,語調很輕,喃喃的,最後眼神帶過來已然變得清明,“不提了,好好工作吧。”

徐輕:……欸難道他們出來不是為了聊緩解工作壓力嗎?

沒有坐多久,徐輕提上自己辦公的背包開車回家,虞莓說自己要再坐一會兒,眼前的霓虹幾乎可以照亮半麵的夜空,她伸出手來擋了一下,從包裏拿出那份烙著金字的大紅色請柬。

恰好有一隻同事給的薄荷煙,她走進拐角處的一條巷子裏,拿出來想點,發現伸手沒有打火機。

“Mei姐,你怎麽在這裏?”公司樓下出來的石文靜看見她驚訝道。

虞莓抬眼:“有火嗎?”

“有啊。”石文靜從兜裏摸出一個打火機,一手擋風另一手“啪”一聲點燃,虞莓俯身湊近,鼻腔裏吸入的濃烈薄荷味讓她忍不住一嗆一嗆地咳嗽。

“……霍,看不出來你還是個新手啊。”石文靜緊擰著粗黑的眉毛,“不是這麽吸的,你要學會吐。”

“別管我。”虞莓輕“嘖”了一聲,抬起頭間滿眼寫著煩躁,“這麽快下班?”

“啊,那可不是,我現在清閑得都想養條狗了。”

“你爸媽不催你結婚嗎?”

“不催啊,他們習慣了都,人不是一定要結婚的。”石文靜撓了撓頭,“那你家裏呢,不催嗎?”

虞莓將手裏剩下的煙頭扔在地上踩滅,又彎腰撿起來,扔到垃圾桶裏。

“我沒有爸媽。”她說。

兩個人都靜默了一會兒,石文靜是知道虞莓家裏情況的,父母對她不是很好,應該說是非常不好,錢寄回去就像一個無底洞,沒有一句好聽的話,甚至從來都沒有過來看她一回。

“小Mei,別難過,我的肩膀給你靠。”石文靜吸了吸鼻子,夜間的空氣逐漸有些冷了。

“滾。”

“滾就滾,這麽凶做什麽。”石文靜聳了聳肩,繞過虞莓去開他停在巷子裏那輛銀白色的代步小車。

虞莓轉身離開,聽到身後石文靜喊她要不要一塊兒,前者搖頭,從包裏摸出一個寶馬五係的車鑰匙,輕佻斜過去一眼,上車離開。

石文靜:“……”不要就不要幹嘛還損我一下啊喂!!!

車裏開了偏暖的空調,虞莓扶住方向盤,側眼忍不住又看向放在副駕駛座位上的那張請柬。

很早之前她問徐輕,顏以吟有沒有特別偏好的東西,或者特別偏好的性格,對方想了想,回的是“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想要什麽”。

這隻是一段很小的小插曲,除了她以外沒有人會知道。

就像石文靜說的,一個人也不是不能過。

“你好,小金魚。”徐輕回到家裏,俯身低下頭去跟她養的那缸金魚打招呼。

金魚吐泡泡。

現在時間還很好,她在家裏給自己做了一餐簡單但是很好吃的飯,拍照發群裏的時候順帶艾特了一下顏顏,那邊回過來一個“哇塞”的表情,徐輕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開口去問。

【餘珊兒:@顏顏,我昨天在婚紗店裏看到你是什麽一回事?】

【黃莉莉:是不是應該先解釋一下你自個兒去那幹啥?】

【餘珊兒:廢話,我是去給他們品牌做宣傳的,結果碰到顏以吟和一個男的。】

火力瞬間集中起來,徐輕捧著手機沒有發言,隻見顏顏發過來一個求饒的表情包,隨後一大堆哭泣。

【顏顏:我要結婚了,對不起。】

群裏幾人立刻活絡起來,誓要把對麵那男的消息扒個底朝天,顏顏說對方就是很普通的上班族,申城本地人,身高一米七二,長得普普通通還過得去,又問了一些相處上的感覺,顏顏說也還可以,主要是工作穩定,兩家父母覺得也行,所以就決定結婚了。

“我都二十五歲了,你們放過我吧,行不行……”又發來幾個大哭的表情,餘珊兒這才哼一聲收回她的八卦心。

二人的訂婚宴就在一家酒店裏舉辦,兩個家庭都喜氣洋洋,這姑娘後麵補發來幾張請帖,明顯餘珊兒耍脾氣說不去,徐輕和黃莉莉倒是想得挺開,該到場還是到了,顏以吟穿著大裙擺的禮服,臉有些紅。

“我們當時沒說要辦這麽大的。”她有些囁嚅著解釋。

“無所謂。”黃莉莉說,“你去陪別人吧,我和徐輕自己逛逛就好。”

顏顏提著裙擺走開了,黃莉莉同徐輕一起選了個角落坐下,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天。黃莉莉問她什麽時候去花朝節,徐輕說收拾收拾就準備走,兩個人聊了一會兒無關緊要的家常話,那邊在發紅包和喜糖了,徐輕伸手揉了揉肚子,覺得胃裏好像又有點在疼。

周圍沒有什麽人,大廳裏又吵嚷,她走出門稍微透了透氣,正好看到來參加訂婚宴的她曾經的上司張岩。

“霍!Arna啊。”麵對眼前這個離開他們單位後一路順風順水的香餑餑,張岩態度尤其熱絡,“怎麽樣?這佚?次比賽我們申城就指著你摘個桂冠回來呢!”

“不說名次吧,”她想到虞莓的話,“本身就是公益性質的比賽。”

“嗬嗬嗬,是嗎?”敷衍地笑了幾下,張岩含糊道,“不過拿第一確實比難噢。”

“嗯。”徐輕應聲。

“不過也不是沒有的——”他頓了頓,“你們虞副總沒說嗎?當時她參加的時候,就是京都申城雙第一。”

徐輕抬起頭。

“看來你是不知道了,你們虞副總當時啊可是出了名的‘拚命三娘’,我就沒見過這麽拚的女人,你說女人這麽拚幹嘛……”

後麵的話徐輕根本沒有在聽,她抬起眼的時候看到燈光下站著的一個人。

一個女人的影子,比她印象中的要更加纖細一點兒,虞莓依然穿著那身白色的西裝,沒有刻意打扮,隻是遠遠地站在路邊望了一眼。徐輕想去打招呼,但她隻是出來看了不到一分鍾,隨後掛門,離開。

“……最後還不是要嫁人的。”張岩撚著下巴依然喋喋不休發表著自己的觀點。

“張總,不好意思,借過。”徐輕繞開他。

“欸,欸——年輕人什麽心性啊,真是。”張岩回過頭去砸吧幾下嘴,“有點成績就飄,好像申城獨她一份了似的,人小章記者都還沒怎麽說話……”

“姐姐,虞莓!”徐輕追上那輛車。

“怎麽了?”沒有想到徐輕突然上來追她,虞莓看起來有些意外。

“你不進去嗎?”徐輕手臂撐著膝蓋直喘氣。

“不了,”虞莓搖頭,“哦對,今年我要調去中央台了。”

“啊?”徐輕沒反應過來。

“意思是你好好表現,還有可以晉升的空間。”虞莓對她笑了笑,“去花朝節透透氣吧,比賽什麽的隻是路上一處很小的風景,相當於做蛋糕剩下的邊角料。”

“今年就走嗎?”

“對,今年就走。”其實上麵很早就給她透露過風聲,隻不過她一直在等著什麽,或者說期待什麽,所以留了下來。

現在看來,也沒什麽好期待的了。

“好好加油,”她對徐輕說,“除了愛情和婚姻,生命還有很多其他的價值。”

“再見。”

汽車逐漸行遠,身後大廳裏依然是一片其樂融融的笑語歡歌,與今晚溫柔綿長的月色相融,好像要將洋洋喜氣帶給這個令人期待的早春。第二天徐輕就收拾好東西乘坐上去化福縣的大巴車,手裏握著那個用了很久的相機,她從前關於土地的故事,隨著大巴車一搖一晃開往前方的路,重新翻開一個嶄新的篇章。

土地的故事要從……種下那顆小苗的農民開始說起。

“蒲伯伯。”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走進那家熟悉的院落,徐輕伸手招呼道,“我回來啦!”

“啊,徐記者!”現在正是趕上農忙,家裏隻有蒲伯伯的妻子在穿針線,見了徐輕連忙迎出來,“你這孩子,每次來都帶那麽多東西。”

“那我下次不帶了?”

“呃,”他妻子動作頓了頓,“那要不還是帶吧。”

瞧現在這些孩子一點兒客套話都不會說。

徐輕朗聲笑了起來,熟練地換上黑色筒靴和草帽下地插秧,春天的陽光暖融融的,並沒有城市裏那樣幹巴巴的冷,至少田裏這些小苗都冒出了一個青綠色的小尖芽。

田野比人能更快感受到屬於早春的溫柔。

“小徐啊!”蒲伯伯認出她來,“你坐了這麽久的車,在旁邊歇著吧。”

“沒有啊,”徐輕同樣抬高嗓子喊,“我想過來給你拍視頻!”

“過來什麽?”蒲伯伯沒有聽清。

“拍視頻!——”聲音拉長,徐輕搖了搖自己手裏那個小相機,對方很熟練地做出一個扶腰抬草帽的表情,皮膚和土地是同樣的深褐色,臉上的皺紋和土地的斑痕一樣可愛。

“這樣好不好?”她湊近過去給蒲伯伯看。

“可以啊。”蒲伯伯點頭誇讚道,“你拍的怎麽樣都好。”

“是這樣嗎?”

她輕輕笑了笑,下意識把相機舉起來對上天空。

“我女兒說,她以後也要當一名記者,和你一樣。”蒲伯伯回憶起來,“這丫頭,讀書都比以前用功了。”

徐輕抬起頭,眸子裏倒映出麥田裏與城市不同的春天與日光。

“她拍得非常好。”徐輕說,隻是她現在還沒有這個能力把小姑娘帶到更大的舞台上。

“有嗎?”蒲伯伯樂得黃牙都露了出來。

“對,是一個很天賦的女孩。”

徐輕把她的小相機收起來,畫麵中的內容也不再隻是靜謐而美好,她記錄下農民們的起早貪黑,記錄下每一段炙烤似的烈陽,記錄湍急的河流,記錄她原本刪去的,每一個“構圖不好”的普通時光。

“是我新買的小相機。”臨走之前,徐輕把一個盒子遞給女孩的媽媽。

“這個,我們——”婦人躊躇:怎麽辦好想收啊,要不客套幾句吧,可是萬一收了之後女兒生氣怎麽辦,啊還是好想收啊。

“沒有很貴,這是最實惠的那一款,比我手裏的價格還低些,但是很適合學生用。”是她新買回來的,想著給小姑娘準備一個屬於她自己的禮物。

“那——”婦人拿過,“我們就不好意思地收下了。”

徐輕:“……啊,收吧。”

“多少錢啊?”蒲伯伯皺著眉問她。

“幾百塊錢的,就是最基礎的一款。”

“噢。”夫妻倆鬆了一口氣,擺弄著手裏的小相機,很稀罕似的,好像已經在期待自己女兒回來之後看到的欣喜了。

“那我先回去啦。”徐輕說。

“不再多留一天呀?”

“不了。”她揮手跟二人道別。

搖搖晃晃的大巴車逐漸走遠,徐輕探出頭往後看見站在天邊這對平凡可愛的夫妻倆,土地上的風景依然悠然得讓人想往,可是沒有這些耕種的農民,麥田依然不會是這樣的欣欣向榮。

她依然沒有刻意去拍生活的疾苦,隻是想把這些很純真的東西毫無保留地展現出來。

沒有刻意去歌頌,他本身就非常平凡卻崇高的,土地的守望者。

“顧總,原先那個辦公室已經敲定下來了。”助理將一份傳真文件放在桌上,開口道,“張總在處理。”

“好的。”顧明衍微微頷首。

“……孫老板那邊又派人來。”助理斟酌了一下,還是抿了抿唇。

“說什麽?”

“說讓您去參加他們新公司的宣講會。”新一波韭菜收割大會,助理簡直不好意思說出口。

為什麽這個世界上還能有這麽厚顏無恥的人。

並且這人還能活得這樣逍遙。

“我知道了,”顧明衍應道,“到時我會去的。”

“在京都,不在申城。”

“嗯。”

這是早就知道的意思,助理錯愕地抬起頭,卻見麵前的男人伸手將筆蓋合攏,“啪”一聲落在筆筒裏,神態尋常:“沒事,出去吧。”

“……好。”助理撓了撓頭,走到門邊的時候腳步停住,回過來稍微猶豫了一下,“老板您要不再考慮考慮?”

“不用了。”顧明衍笑,“讓你出去就出去。”

“哦QAQ好叭。”老板不會上賊船了吧,不要啊!他還想著在這個圈子裏多混幾年。

門被帶上關緊,顧明衍眸子沉下來,電腦屏幕上放著幾個跳動的聊天框。

京都這幾天氣候正在回暖,往南飛去過冬的燕子停在枝頭起起落落地跳躍著,他手上積壓著幾個案子還沒有動,基本落腳就是不停地忙,搜證據寫文書連軸轉,酒局參加得也比以往更加平凡。

整理一下襯衫的袖口,他如約來到豐淳新公司宣講會的現場,大廳內吵吵嚷嚷的都是人,孫戚文滿麵紅光地將他帶進後台辦公室:“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顧明衍垂眼:“不敢。”

“哈哈哈,忘了跟你介紹,這位是我們同樣是申城來的洪總。”他笑著說,“是給我們提供場地的一位實業家。”

顧明衍伸出一隻手同麵前這個男人握了握,雙方基本看破不說破,這樣的生意隱在見不得光的灰色地帶,會場裏拿著話筒的“啟動人”正慷慨激昂地向群眾輸送著洗腦式的觀念,說他們在南美的莊園多麽多麽好,有什麽樣的發展前景,還有些非常清晰的視頻和圖片。

有幾個侍從過來給他們沏茶,顧明衍分明的骨節握住茶杯,掀開簾子的一角。

一片睜著眼睛,但是不帶腦子的人。

啟動人站在台上宣講得唾沫橫飛,台下各種年齡的人都有,眼中透出的光顯露出來,由懵懂逐漸變得瘋狂,刻畫出人性中最為低劣的幾宗罪,好像啟動人講的就是他們即將視實現的宏圖。

“這片買下的人是誰?——哦是個大哥,來大哥你上台來講講,這片土地打算用來做什麽生意?”

“酒莊。”

“酒莊好啊!大家看到這裏的日曬沒有?”啟動人手腳並用地劃出一個圓圈,“這塊生產的葡萄用來做酒,這塊用來做加工——”

台下有人沒有看清,幹脆站了起來,好像他描繪出的一個未來隨著語言浮現在了眼前一樣。

“還有這塊,這塊還沒有人入手。”啟動人伸出一根食指指向台下,坐著的人歡呼聲更加瘋狂。

一場仿佛沒有頂點的饕餮盛宴,將人性的貪婪撕開,血淋淋地展露在眼前。

“很可笑吧,這些人?”孫老板小啜了一口滋味醇香的綠茶,麵帶嘲諷地抬起眼,“人嘛,就是這樣。有的人克製住了,那什麽事兒都沒有;有的人沒克製住,我也隻不過是他們欲w宣泄的一個出口。”

顧明衍側過頭。

“貪婪嘛——”孫戚文砸吧幾下嘴巴,“貪婪而已。除此之外還有一種人。”

他站起身來,一步步走近:“比如我們,利用住人性弱點的。”

“是不是很像掌控一切的上帝?”

顧明衍不置可否,隻是點燃一根煙:“你被告了。”

這是一句陳述句,孫戚文抬了一下眉,整個人往後縮緊,兩隻手擺在空氣裏煞有介事地攤開來:“那又怎麽樣,我請到了你,顧大律師從前也接過這樣的案子吧?——嘖,相信我們會有一次非常輕鬆且愉快的合作。”

他確實接過類似企業的案子,但也隻是盡量保證了委托人合法部分的權益。

除此之外,要再進一步的話——

顧明衍將簾子放下,會場內瘋狂的人聲依然一浪高過一浪,他手指間夾著煙坐下來,灰青色的煙圈緩緩融進空氣裏,是會讓人上癮的尼古丁,銘刻著人性最深處的貪婪與欲望。

從前的他說不定真的會答應,畢竟這麽肥的一塊蛋糕,隨便一劃他就能在京都更上一層台階。

然後用他慣用的手腕全身而退。

“怎麽樣?京都的這些律師裏,我隻找到了你。”孫戚文是知道顧明衍有這個能力的,法律嘛,說起來到底還是由人來設定,哪裏可以鑽漏洞,哪裏又可以創造出合理的證明出來,條條框框他看不明白,但不代表麵前這位律師界名聲手段向來不是很好的大律師看不明白。

“孫老板抬愛。”顧明衍手指撣了撣煙灰,昏暗的燈光下他的麵孔依然清俊非常。

“嗬,是你過於謙虛。”孫戚文應聲,“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這小輩了不得。”

他說的是之前校園貸的那個案子,顧明衍沒有正麵回應,但其中聯係了什麽人,獲得了什麽信息,在他們這些上位圈的眼裏從來都不是藏著掖著的某件事,甚至可以直接擺上台麵來交易。

但是……

他觸到貼身口袋裏放著的那串貝殼,黑暗中好像出現了一雙清亮的眼睛。

“是嗎?”顧明衍但笑。

“就是太死板了點兒。”孫戚文在他對麵的沙發上坐下來,“你跟申城那個新當家的女主持關係挺好啊?”

提到徐輕的名字,顧明衍眸色明顯暗了一下,孫戚文表示誠意似的親手給他斟了一杯茶:“沒事兒,幹幹淨淨一個小姑娘,圈兒裏不少人喜歡這種的。”

“她最近要來京都參加一個比賽。”孫戚文笑道,“我讓人動了些關係,保證你這小女朋友拿個冠軍回去。”

“孫老板。”顧明衍將泛著猩紅色光點的煙頭熄滅在水晶煙灰缸內,抬眼時簾子外的人聲已然沸騰起來,好像一場盛宴隨著金錢與物欲逐漸攀登上了頂點,“她隻是個工作沒有幾年的新人記者。”

站起身,音調放緩:“恐怕受不住您如此的抬舉厚愛。”

“哪有,哪有。”孫戚文唾了一口清茶,“一句話的事兒,你這就不用跟我爭了啊,顯得見外。”

顧明衍薄唇抿了抿,袖口下骨節逐漸攥緊,麵上依舊是喜怒不顯的。

“還是說……你其實並不想搭我這條船?”孫戚文站在他的麵前,晦暗的燈光落下來,他身後盤根錯節的勢力好像一頭汲取了幾十年營養的猛獸,顧明衍與他目光相接,竟然也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怯場。

“是恐她經不起。”

眸光中幾乎沒有旁的情愫,二人的博弈在人聲中悄無聲息地拉開,顧明衍眸中清冷,孫戚文也同樣笑意未減。

“一個女人而已。”輕慢戲謔的一句話,顧明衍“嗤”聲,“孫老板是覺得我多偏愛她?”

“不是嗎,我聽下屬說的,舉手之勞而已。”孫戚文伸手摸了摸鼻子,“京都好像比申城要冷啊。”

對方遞過來一盞溫熱的茶,孫戚文笑笑接過:“你要真不喜歡,我這還有身段樣貌都好的大把姑娘,說起來那個女主持吧,氣質是好,放眼京都來看也不算什麽頂級美女。”

“是。”外頭的聲音逐漸歇下去了,孫戚文出門聽“啟動人”匯報情況,顧明衍從助理手裏接過外套出門,攥緊的手指才略微鬆開,骨節中段有些泛白。

“老板,我們……”

“走吧。”顧明衍聲音有些冷,他原先還想跟豐淳再斡旋幾個來回,但看照現在的情況來看是不能再等下去了。

手上握著豐淳涉事的大把資料,唯一不能確認的就是孫戚文原本的身份,很大概率孫戚文這個名字都是假的。官司打起來贏不贏是次要,樹倒猢猻散,但是他連大樹根基的最深處都摸不準在哪。

一場官司贏了又怎樣。

戶外冰冷的空氣灌進肺裏,呼出的氣在空中氤氳成了白,顧明衍坐進車內,小臂搭上方向盤。

就算摸不準,顧明衍想,他也不能讓孫戚文把手伸到徐輕那裏。

“老板,徐小姐應該這個周五就會來京都了。”助理轉過頭,“餐廳訂好了,呃……”他猜這位徐小姐應該挺不拘小節,哪有帶女人約會去吃燒雞的。

“嗯。”頓了頓,“她有沒有說來不來?”

“我是用方副總的郵件署名給她發的,嗯,她說如果你親自去機場接的話,她就‘勉強’來吧。”

備注一定要加重“勉強”這兩個字,助理滿臉的黑線,末了還吞了口唾沫。

“行。”顧明衍頷首應了一聲。

“孫老板說……”助理試探著語氣開口,“要讓徐小姐得第一,她應該會挺開心的吧?”

“她不會。”

“啊?”

“嗯。”顧明衍薄唇抿了抿,啟動汽車。

他的婭婭不會這樣,知道後說不定還會扯著他的袖子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