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計程車已經走出遠。

寧越在路邊站了許久,天氣已經完全陰沉下來,街道上點起一盞一盞昏黃的街燈,就像正在緩慢扭轉的記憶的齒輪,一凹一頓,畫麵回到那個過去的高中校園元旦會,他是第二次看到徐輕。

一件純白色的晚禮服,被學校貼吧好幾個回複稱為“元旦晚會舉辦以來最美女主持”。

那時候的徐輕有著比現在更高的心氣兒和更灼目的一雙眼,好像隻要她笑一笑,整個世界都能盡收囊中。

旁邊坐的哥們兒注意到他的眼神,眉毛一挑:“寧越,你喜歡那款啊?嘖嘖嘖,我告訴你,那姑娘好像也對你有點兒意思,我早發現了。信不信?賭一次打輔助?”

“去你m的。”寧越笑。

“我說真的,有次我在地上撿到個本子,不知道是誰的就看了。你猜怎麽著?是徐輕的日記本——啊雖然不太道德吧,但美女的日記誰不想看?我跟你說,她裏麵可明明確確寫了你的名字,說你有次在校外救了她。哎喲,那個深情的,真後悔沒拿給你看。”哥們兒舔了舔嘴唇,壓低聲音,眉飛色舞道,“別說高中三年,就算讓她大學四年都不談戀愛等著你她都願意,你信不信?”

“少貧。”寧越損他一句,還是忍不住抬頭看向徐輕。

高中三年,後來又是大學四年,那天他在電台門口看見她,外頭下的雨那樣大。

她沒有變,眼睛依然清亮亮濕漉漉,看著他的時候像隻初入世的小鹿,愣了一愣,手指因為無措捏得很緊,隨後做錯事似的躲閃開。

往後退了一步,甚至一句話也沒有說,轉身跑掉了。

再後來,他和往常一樣去電台聯係熟識的媒體人,揣了些心思似的晚間八點多才去。那時徐輕對業務還不是很熟悉,拿著台稿一字一句地在走廊上背,聽到腳步聲也沒有停,直到旁邊有人喊了聲“寧律”,她才觸電似的抬起頭,杏眼圓圓地看向他。

“寧律,張總在樓上等您。”那人說。

“嗯。”他微微點了點頭,目光越過她往前走。

他很想跟她說,她的節目他其實一直有在聽,一期比一期在進步,很棒。

擦肩過去,一直到節目結束,他等到這個點談完事下來,看到徐輕推開演播室的門,手裏還捧著個保溫杯。

周圍沒什麽人了,空氣靜悄悄的,她手搭在門上沒有動,從高中到大學再到畢業,等了很久,他才聽到她軟軟有些沙的音色叫了聲“寧越”。

我們交集很少啊,但我聽過你的名字,你應該不知道我喜歡了你那麽多年。

公司裏映照著白熾燈的走廊。

和教室外欄杆外空曠敞亮的走廊。

“叮鈴鈴……”一個電話突然過來打斷他的回憶。

是魏子燁打來的,那邊的人也同樣已經從少年長成了可以立業成家的男人:“寧越,你分手了?到底怎麽回事?”

“她不願意跟我一起去倫敦。”

“霍!就這麽點事兒?”對麵一拍大腿,鬆了口氣似的,“你就沒哄哄?”

時間快到了,他坐上車插好鑰匙,沒有回答。

“不是,我說你這人真的——真不知道徐輕怎麽就還非你不可了,我們全寢高中整三年的女神啊。雖然你這廝確實是有那麽些姿色,嘖,算了算了,也勉強是郎才女貌的一樁美事——”

寧越收回視線,搖上車窗,啟動引擎:“我等她長大。”

“等她長大?三年啊?你tm仗著她喜歡沒完沒了了還。喂?你是不是要開車?喂?”

“我能,”寧越開口,“等她這三年。”

“喂?掛了啊所以?……我真*是,負她幾年又幾年,從十多歲負到她三十多歲,等著哭去吧你。”

電話掛斷,寧越踩下油門,黑色汽車行駛在風裏,墨色的雲依然碰撞著往下壓,將整座城市回籠在上帝的手掌裏。

陽光倏爾探出頭,便立刻消散不見了。

“徐婭娜(Arna)——”何惠君叉腰扯著嗓子喊,“出來相——親——”

“噓噓噓媽小點兒聲,”徐輕往左往右各方向看了看,裏麵穿著一件她從來沒有穿過的極其省布料的小吊帶,外麵緊緊裹著一條棉質的寬闊款披肩,“我爸不在吧?”

“啥?”徐誌回探出頭。

“沒啥,閨女喊你。”何惠君聳聳肩。

徐輕:“……”不是你這個理解能力就有點過分了啊喂!

“噢噢噢,我忙呢,差點忘了看。嘶,徐輕,你這穿的什麽衣服啊?”徐誌回緊擰起眉。

“太露了是吧?我媽非讓我穿!”徐輕立刻轉身,“我馬上回去換!”

——“太!完!美!了!”徐誌回讚歎道,“小姑娘有時候就應該這麽穿,正式場合穿正式,辦公場合穿辦公,至於相親場合嘛,當然要穿相親了!”

徐輕囧。

“我就說嘛,”何惠君連連點頭,“這披肩也不是這麽披的,你,你人放鬆!欸,對——應該這麽披,披肩上手肘搭著,你人背挺直——欸,對對,太漂亮了我的囡!”

“可是這樣我肩膀都能看得——”

“肩膀怎麽了?啊?孩她爸,你說肩膀怎麽了?”

“肩膀很好啊!”徐誌回看向徐輕。

“肩膀很好啊!”何惠君重複著看向徐輕。

徐輕:“……啊行行行,好對對對。”

“Arna啊,你過會兒就在我旁邊坐好,我呢,先看看那小夥子人怎麽樣,之後你們再自己談。”何惠君拉過徐輕的手,“隨後呢,你們再去吃吃飯,看看電影,然後回家,知道嗎?”

“會不會有點,額,浪費時間呢?”徐輕想到自己的實地調查任務,登時覺得十二分頭疼。

當事人全名叫於財生,是個慣偷。好幾年前就因為偷盜被捕進去過一次,眼睛倒是偷之前就有點不好,當地警方對此也表示非常驚訝,眼睛不好使還能偷了價值幾千塊錢的東西沒被人發現,某種意義上來說算個人才。

盜竊2500元以上不滿4000元的,要處有期徒刑六個月至一年,於財生在監獄裏待滿六個月出來了,眼睛變得更加不好。

第二次是五年前,不知道為什麽又開始偷了,而且這次偷的金額數量很大,林林總總加起來有一萬元,判了整一年的有期徒刑。隻是這次出獄好像下巴有了些毛病,也不知道是之前有的還是在監獄裏有的,就開始叫監獄賠,鬧了一陣,最後什麽也沒得到。

第三次是在四年前,又雙叒叕因為偷竊被逮捕,這次的金額竟然達到了五萬元,因為罪行嚴重且屢教不改,邢期加到了四年,結果這次出來直接廢了一隻眼睛,依然叫嚷著索賠,在公安局門口撒潑耍賴,被人拍下照片發到了網上,當時並沒有激起什麽水花,直到後麵媒體大肆渲染,這才引起了社會的廣泛關注。

她昨天去過於財生的居住地一次,大門用鐵鏈鎖得很緊,門外到處都是砸來的臭雞蛋和爛菜葉,還有人用粉筆在牆上寫了一個很大的“偷”字,周圍巷子裏的鄰居也不願意靠近這邊。

徐輕沒有過實地調查的經驗,見鄰居們都不願意跟她說話,於是在門口坐了許久,一直等到天黑才聽到電動車的叫聲,門被推開一道小縫,一個小男孩從門裏露出半隻眼睛,音色清稚:“你是誰?我媽媽呢?”

“你好呀,小朋友。我是我們城市地方廣播電台的記者,我姓徐。請問你認不認識——”

徐輕話還沒說完,隻聽“啪”一聲,門被關上了。

她站起身,還沒來得及活動活動酸痛的小腿,就聽到身後一句婦人的怒斥聲,講的不是申城方言,她沒有聽懂。

“那個,姐姐您好,請問您認不認識——”

婦人沒等她說話,抄起地上的裝修建材就砸過來,徐輕沒有準備抬手去擋,手臂內側被劃出一長道口子。這時婦人已經滿眼猩紅,撈起木板又要砸過來,好在旁邊有路過的人將婦人攔下。徐輕要去問的時候,依然沒有一個人願意回答,家家戶戶房門緊閉,“哢嚓”一聲上了鎖。

——“知道了嗎?”何惠君捏捏自己女兒的臉,“怎麽突然發呆了,在想什麽啊?媽媽在跟你講話。”

“啊,啊?”徐輕回過神,下意識遮了遮自己手臂內側的傷口。

“我讓你在人家麵前要好好表現!知道嗎?”

“我是說我工作會不會……”

“知、道、了、嗎?”

徐輕:“……啊對對對,知道了知道了。”

何惠君選的約見地點是附近一家裝潢還算不錯的烘焙店,店麵不大,但也算周圍比較好的了。顧明衍坐在靠窗偏角落的位置,筆記本沒合,黑色像素的一部分反光出他微蹙的眉間到鼻額的一個輪廓,界麵上時而略過時而放大一張張像素不高的照片,隨著指尖的滑動,似乎正一點一點進行複原。

“嗯說。”藍牙耳機白芒閃了閃,他右手沒有動,左手抬起輕輕點了點觸摸屏。

“顧律師,怎麽辦啊,他們說不賠錢,不可能賠錢,我現在家都回不去,我,我……”

顧明衍左手按了按眉心,問道:“你現在在哪兒?”

“橋,橋洞。”

顧明衍沒說話,對麵就繼續開口:“顧律師……小衍,我跟你爹你娘都有交情,你可千萬不能不管我啊!我現在回不去家,不然那些人就會說我老婆孩子,我,我不能回去啊……”

顧明衍低頭看了看腕表:“繼續在那兒待著,一個小時後打給我。”

“哦……好,好嘞。”

電話掛斷,電腦界麵上還原出一張車禍現場的黑白圖片,顧明衍抿了抿唇,看向手機上“於瞎子(委托人)”這個備注,發出一聲輕嘖,關上電腦放在一邊,接通另一個電話:“喂,伯母?”

“是我在這了——為什麽我要嫌棄您女兒?”他的表情略微放鬆下來,“沒有關係,你帶她過來,嗯,是,沒有的事——對了,她喜歡吃什麽?”

“她啊,啥都——老媽我真的不是啥都吃!!好了你不要跟人打電話了!!”電話另一頭有個聲音吼道,距離有點遠,他聽了個大概,有點模糊,感覺像個小女孩。

顧明衍看了看菜單:“草莓慕斯,芒果班戟,奧利奧牛乳布丁,喝的有芋泥純奶。”他想了想,小女孩兒應該會愛吃這些。

“夠了夠了,小衍,我們馬上到了啊,先掛了。”

“嗯,回見。”

此時的街道邊,徐輕雙臂死死夾著披肩,疼得長嘶了一口氣,卻生怕一個不小心就露出個啥玩意兒來。

“徐Arna,注意儀態——你這副表情做什麽?”

徐輕認命挺了挺脊背,答:“看不出來嗎?我在用表情生動詮釋什麽叫‘視死如歸’。”

“少來,快走。”何惠君眼睛斜了斜她,“等會兒到那邊先跟人打招呼,自我介紹一下,說說你現在的工作呀,喜歡什麽呀之類的,別光坐著不說話,知道嗎?”

“啊對對對。”她都已經形成條件反射了。

何惠君滿意地點了點頭,推開烘焙店的門,一股濃鬱的烤麵包香氣撲麵而來。

“您好,兩位女士,請問是帶走還是?”門邊的店員立刻彎腰問道。

“哦哦,不用,你們去忙,謝謝啊。”何惠君擺擺手,拉著徐輕走上樓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