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

康佑十七年的初雪,如宋鳴珂記憶那般,紛紛揚揚一夜才停歇。

秋園講學散會後,她借日常拜訪,隨霍家兄弟回侯府。府門外迎候的十餘人中,為首一名華衣美婦,正是霍夫人。

她乃皇後遠房表舅之女,血親關係談不上親近,卻與皇後自幼相伴,多年來勝似親姐妹,待太子和公主視如己出。

遺憾前生,霍家因太子之死獲罪,霍夫人在宮中雪地跪了好幾個時辰,懺悔並懇求皇後寬恕,最終被攆出皇宮。

據悉,舉家遷至薊關後,她膝蓋承受不住北地苦寒,以致需拄杖行走。

此際,細看霍夫人雍容端麗,衣飾雅致,笑容慈愛,宋鳴珂眼底濕潤,心下欣慰。

“自家人無需多禮,勞煩表姨辟一處安靜樓閣,我有要事與二位表哥商談。”她大步上前,嗓音稍稍嘶啞。

“是。”霍夫人恭請她入內,遵照吩咐迅速備好暖閣。

宋鳴珂隻留餘桐伺候,與霍家兄弟步往西南角,邊賞雪景邊扯了些家常事,忽有仆役匆忙奔來,滿臉惶恐,請示世子急務。

“大表哥先去忙活,不必著急。”宋鳴珂凝步。

“實在抱歉,阿言你先陪殿下走走。”霍銳承歉然揖別,領仆從離開。

宋鳴珂目送他背影消失在轉角,垂眸處又添三分憂慮。

“雪意襲人,殿下先移步至閣子吃口茶,可好?”霍睿言一如往常的溫和。

宋鳴珂默然未語,眺望侯府內亭閣台榭、草木瓦石,有短暫失神。

昨晚,她徹夜未眠,於東宮書房秉燭翻了一夜書。

誠然,如宋顯揚所說,大舉南遷不現實。

然而她和太子兄長皆無實權,即便說服霍家相助,侯府能力有限,如何把損失減到最輕?

沉思中,她緩步向前,霍睿言默不作聲跟隨在側。

驟風拂動二人衣袂,輕輕摩挲,若即若離;腳下踏雪如踩玉屑,錚錚之音此起彼伏。

他屢屢欲言又止,不時轉頭細察她的情緒變化,清澄眸光如有憂慮,如有撫慰。

餘桐一反常態落在兩丈之外,像是怕驚擾了什麽。

宋鳴珂心不在焉,冷不防腳下一滑,重心往後。

正當她以為要摔個四仰八叉時,後腰陡然一緊,一股剛柔得宜力度從旁而來,正是霍睿言及時伸臂,悄悄托住她後腰。

“當心……”他待她站穩後立即鬆手,歉疚地補了句,“一時危急,如冒犯貴體,還請恕罪。”

“我笨手笨腳,還好二表哥反應敏捷。”

她清淺一笑以表謝意,偏生一抬頭,正正撞入那雙朗若星辰的眼眸。

刹那間,三魂七魄似被漩渦吸附,竟全然忘記挪移視線,就這麽怔怔凝視他。

對視片刻,二人不約而同轉望被掩蓋色彩的朱梁碧瓦,頰畔無端起落不尋常的緋霧,良久方繼續前行。

樓閣炭火正旺,案上除瓜果點心,還有一整套茶具。

霍睿言恭請宋鳴珂落座,問:“殿下用什麽茶?”

宋鳴珂笑道:“隨意即可。”遂屏退左右。

以麩火引炭,霍睿言親手打開漆盒,啟封一黃紙包裝的茶團。

“這……”宋鳴珂看清茶餅表麵的鏤刻純金花紋,臉色微變,“這密雲龍極其難得……隻在皇家宗廟祭祀的時候用上一些……”

“今年春後,父親得聖上禦賜了一餅,確令眾臣豔羨不已。我乞了過來,一直沒機會細品。恰逢今兒殿下屈尊,我趁機飲上一盞解解饞。”

宋鳴珂微笑,目視他修長手指隔紙捏碎茶團入碾,卻聽他溫言問:“殿下眉間憂色未散,此間並無外人,可否容我分憂一二?”

“我先來。”宋鳴珂未答他所問,直徑接轉茶碾,用力碾茶。

前世,她常與小姐妹切磋點茶,以湯色與茶沫保持時間長為技,數年下來,二人難分高下。

奇怪的是,她忘了小姐妹的姓名,卻記得相處的瑣碎片段。

當碾碎的茶末掃出,宋鳴珂的心平和了許多,專注篩羅。

霍睿言錯愕,靜觀她無比純熟地用茶刷掃下如塵煙的茶末,纖纖素手置湯瓶於風爐上,眉眼沉靜似一汪不起波瀾的平湖。

瓶中湯響,她挑了一疏密有致的兔毫盞,以熱水協盞,將茶末挑入溫熱盞中,注入沸水調膏。

她專心致誌,左手提瓶,沿盞壁注水,右手執筅點擊,湯花初現;二湯自茶麵周回一線,急注急止,加力擊拂,湯色漸開;三湯點入沸水,手腕力度漸輕漸勻,蟹眼沫起;四湯筅緩慢而轉,五湯筅輕勻透達,六湯筅緩繞拂動,七湯分輕清重濁,洶湧乳霧溢盞,周回旋而不動。

霍睿言歎為觀止,恭敬接過她遞來的茶盞,竟有幾不可察的輕顫。

他觀色聞香,品了一口,凝視她清秀麵容,笑道:“殿下技藝精湛,令人大開眼界。”

宋鳴珂一驚。她隻顧沉浸其中,忘了兄長不精於此道!

“二表哥謬讚,遊戲之舉,但願不辱沒這密雲龍團。”

她心虛掩飾,幸好霍睿言沒再多說什麽,隻是笑了笑,另協一盞,重新調膏點湯,七湯過後,雙手奉給她,而她先前炮製的盞中湯花仍久久未消。

窗外疾風急卷,雪如碎玉拋珠,潑天而落,簌簌微響。

閣中二人熱茶入腹,暖意從舌尖擴散全身。他們各自品嚐對方所製茶湯,從馥鬱香氣和甘醇口感品悟彼此性情,心氣逐趨平定。

一語未發,勝過萬語千言,眼光偶有交匯,均帶一抹溫厚笑意,仿佛世間洶湧的寒氣不曾透入這小小暖閣。

兩盞茶時分後,霍銳承大步登樓。他對茶無多大興致,直往嘴裏灌了幾口。

霍睿言無奈,笑著將焙籠、瓢杓、碾、羅合、筅等物一一收好。

人員到齊,宋鳴珂簡明闡述她憑借去年暖冬,及今年雪來得過早,推斷今年會有大雪災。而昨日她請示皇帝,遭定王譏諷,迫不得已,才來侯府請他們協助。

霍銳承興許沒料到“太子”造訪,一開口就是大難題,震悚之下無言以對。

霍睿言傾聽過程中蹙眉未語,此時沉聲道:“殿下所言極是,今年幹支為‘木運不及’加‘陰水’,入冬後則‘太陰濕土’和‘太陽寒水’,極可能出現大規模冬水橫行。

“此外,炎夏時北域多地陸續上報有長時間日暈,的確符合古書記載‘安居而日暈,夏風雨,冬冰雪’之征兆。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不得不防。”

宋鳴珂意外獲得理論依據,懸浮半空的心稍安,當即取出懷中草圖。

“此為我連夜所繪,未必精準,且看河曲、原平、阜平、容城、霸州和澶州等地,需提前做好防備。”她連字跡都刻意模仿太子,兩位表兄似未起疑。

霍家兄弟對望一眼,驚色難掩。

眾所周知,太子仁愛寬厚,刻苦用功,但畢竟資曆尚淺,能預見雪災已非易事,連重災區的位置亦能事前預判,實在教人震驚。

二人不敢小覷,依照各地形勢與管轄官員關係網進行分析。有些地區處在皇後謝氏娘家的勢力範圍,有的地方官員則與定遠侯交好,但霸州、河曲、甘州等地鞭長莫及。

霍銳承濃眉輕揚:“方案初步完善,殿下若留到朝堂上奏,定能一鳴驚人,把定王壓下去。”

宋鳴珂果斷搖頭:“數萬性命,遠遠超越個人邀功。”

霍睿言眼神因這句波瀾不驚的話而亮起光芒,“人命關天,防患於未然,方為正道。”

“二位有何良策?咱們不能坐著幹等,哪怕力量微薄,也得從小事做起。”宋鳴珂輕搓雙手。

霍睿言望向晶瑩雪白的閣外景致,墨眸映著跳躍雪光。

“殿下,秋冬交替,富貴之家均以新替舊,更換被褥冬衣。咱們不妨借‘節流’之名,為陛下祈福,先搜集京城各家各戶的閑置物資,找合適地方存放。

“如雪災來臨,物資便可以最快速度送至災區;要是雪災預防得當,明年開春咱們再將多餘物料運往貧困地區。殿下看此計可行否?”

宋鳴珂舒心而笑:“一舉兩得,二表哥想得周到。”

“事不宜遲,咱們明日就幹!”霍銳承向弟弟投以讚許目光,躊躇道,“但墉州山區,崎嶇難行,不好安置,該怎生安排?”

此話問到宋鳴珂心裏去了,這恰恰是她最懼怕的所在。

記憶中,此地因突如其來的寒流暴雪,一夜間房屋倒塌,凍死、壓死數千人。因大雪封山,救援不及,餓死者劇增,入山營救的人被雪崩所困,不到一月,十餘縣城村落折損大半人口,成為名副其實的死城。

“貿然散布雪災消息,隻怕引來恐慌。”霍銳承提醒道。

三人陷入沉默,垂首不語。

靜謐氣氛令宋鳴珂如坐針氈,她起身行至窗邊,放眼望去,不光侯府的喧鬧,連京城的繁華,也被這片茫茫白雪湮沒。

“我有個主意。”

霍睿言如流泉清澈的話音一出口,宋鳴珂回眸一笑,倍覺心安。

…………

黃昏,商議一下午的三人信步下樓,依稀聽聞遠處議論聲不休。

循聲行近,正好一仆役步伐匆匆,驚疑且狼狽。

霍銳承皺眉道:“何事慌張?擾了太子殿下,該當何罪!”

那人上氣不接下氣:“殿下!世子!二公子!聖上有旨,霍家舉家北遷至薊關!”

此言如一盆冰水,兜頭直扣宋鳴珂腦門,使她自發梢到足尖,瞬間涼了個透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