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

翌日,朝雲靉靆,和風輕暢。

因國喪期間不宜鋪張設宴,定遠侯霍浩倡低調啟程。

世子霍銳承默然率領府兵,護送馬車車隊,豪邁濃眉凝聚了前所未有的離思。

赤色駿馬上,霍睿言身穿竹葉暗紋青袍,外披淺灰色素緞大氅,少年如玉,難掩日益彰顯的寬肩窄腰。

他頻頻回顧,卻不知期許的是什麽。

朝中不少與霍家交好的官員聞訊趕來,城中百姓夾道相送,美人含情遙望,無不祝福定遠侯,並讚歎兩位公子的絕世姿容。

出了城門,因春寒料峭,霍浩倡請同僚不必遠送。雙方互相禮讓,依依惜別,笑談壯懷激烈往事。

從眾位叔伯的言談間,霍睿言讀到了他們對父親的景仰與崇拜,而非阿諛奉承。

他衷心希望,在不久的將來,旁人談起“霍睿言”三字時,不是他顯赫的家世和出眾的容貌,而是他的能力,或文采斐然,或政績突出,或戰功累累。

友人辭別後,霍浩倡袍服飛揚,雙目炯然直視長子。

“此番北上,少則三年,多則五到十年,你獨自留在京城,務必刻苦用功,戒驕戒躁,盡全力保衛君主,不負我霍氏男兒之名!”

“孩兒遵命!父親放心,母親珍重!請阿姐和弟弟照料雙親,來日局勢穩定,我便盡快到薊關和你們團聚。”

霍銳承鄭重下拜,以額觸手,伏地不起。

霍夫人原是強顏歡笑,看在眼裏,忍不住扭頭,偷偷抹淚。

霍家長女霍瑞庭靜立一側,青色羅裙委地,明豔容顏少了往常的意氣風發,默然未語。

她婚事定了數載,本該嫁入公府,安度餘生,無奈遭遇巨變,還得離京遠赴荒涼之地,自是別情無限。

霍睿言自始至終維持一貫儒雅俊逸,舉手投足泰然坦**,無人知曉他內心的惆悵,是何等洶湧澎湃。

霍夫人待丈夫交待完畢,挽了霍銳承的手,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嚀,不外乎是讓他勞逸結合,相中誰家千金,定要捎信給她雲雲。

霍浩倡聽她絮絮叨叨,笑道:“夫人!再磨蹭,旁人倒要笑話咱們有心拖延了!”

他剛下令起行,忽有一人騎快馬疾馳而來,“侯爺稍等!長公主駕到!”

霍睿言不自覺攥緊韁繩,心猛地一抽:她……來了?

半盞茶時分後,小隊人馬護送一輛樣式考究、裝飾樸實的馬車緩緩駛出城門。

停穩後,侍女從車內扶下一名十一二歲的總角小少女。

她衣飾簡潔大氣,薄施脂粉,容色清麗,婉約眉眼中透著愁緒。

“見過長公主。”霍家上下躬身行禮。

小少女示意免禮,明眸掠向霍氏兄弟,眼眶微濕,臉頰泛紅,隨即擠出一個勉勵的笑容。

霍睿言定睛細看,心頭如遭巨石猛擊——眼前的熙明長公主,正是他自小相伴的表弟、真龍天子宋顯琛!

宮中傳言,自先帝崩逝後,思父心切的長公主頑疾加重,咳嗽得厲害,導致嗓音嘶啞難言。

由於宋鳴珂輪流以兩種身份活躍宮內外,“長公主得急病”的消息並未遭人懷疑。

霍睿言與宋顯琛相熟多年,知其平易近人,但傲氣猶存,肯以女子打扮前來送他們,可見極重此情誼。

心痛如絞,可霍睿言必須裝作未看破,甚至連病情都不能多問。

正愁該開口說什麽,馬車內人影一晃,躍下一纖瘦身影。

霜白私服,模樣俊秀無儔,比起“長公主”另加三分靈氣,居然是男裝打扮的宋鳴珂!

自遇刺那夜與她共騎一馬,霍睿言始終未能正式見上她一麵,一是不忍,二是不敢,三是不舍。

乍然相逢,好不容易狠下的心,動搖了。

“……陛下?”霍銳承驚呼,忙與霍家餘人上前下跪。

宋鳴珂雙手亂搖:“今日,我以晚輩身份為長輩踐行,大家不必多禮。”

霍浩倡與夫人齊聲道:“不敢當不敢當,今時不同往日……”

“我們兄妹自幼受你們疼愛,和表姐、表哥們親如手足,離別之際,既無外人,何須講究太多?”

宋鳴珂不談政事,僅問候霍浩倡夫婦,又對霍大小姐勸勉一番。

“表姐,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何況失了匹劣馬?”

霍瑞庭聽小皇帝說話像大人,禁不住偷笑,盈盈一福:“謝陛下安撫。”

“西域和北境良駒甚多,千裏馬皆誌在四方,不妨稍加留意。”

別有深意的一句話,化作落霞,漫過霍瑞庭的笑靨。

宋鳴珂千叮萬囑,命人捧出兩箱物件,綾羅綢緞贈予表姨與表姐,量身定製的銀盔鐵甲則賜予表姨父……獨獨漏了欲言又止的二表哥。

且她未曾多看他一眼。

霍睿言忐忑中混雜糾結,他不小心得罪她了?或是……竊聽她哭泣之事,被發現了?

相談近半柱香,眼看告別在即,宋鳴珂檀唇微抿,水眸輕抬,目光看似不經意投落在他身上。

“二表哥,借一步說話。”

…………

來往百姓絡繹不絕,不時偷望停駐城牆下的霍家隊伍;而霍家隊伍則神色微妙,不時偷望十餘丈外的小樹林。

殘雪未盡,新芽已發,疏落林子裏,表兄妹緩步並行,緘默無言。

自臘月初遇襲後,大理寺、京兆衙門明察暗訪了一月有餘,終無所獲。

因趙太妃突發疾病一事做得滴水不漏,定王借機滯留京城,宋鳴珂不好強硬逼迫,幹脆放在眼皮子底下。

投身於政務,她無暇細究心底落寞源起何處。

直到方才遠遠見那毛色油亮的赤色駿馬,那夜被霍睿言圈在馬背上的赧然翻湧複至,滋生久別重逢的喜悅,又勾出即將分離的愁思。

大表哥固然重要,二表哥更不可缺。

兄弟二人都盼著闖**廣闊天地,她已剝奪大表哥的曆練機會,現下要自私地拉回二表哥嗎?

比起直接下令,她寧願尊重他的意願,才邀他單獨聊幾句。

踏著泥濘殘雪,二人越走越遠,霍睿言的霽月光風之態隱隱添了一絲焦灼。

“二表哥曾說願為我分憂,此話還作數嗎?”宋鳴珂深吸一口氣,打破沉默。

“當然,陛下盡管吩咐。”

霍睿言甘醇嗓音恰似春風化雨,溫雅視線直直落在她秀容上,眸底凝著和煦日光。

宋鳴珂站定腳步,他隨之駐足,清澄目光交匯,她粉唇輕啟。

“薊關需要你,表姨父需要你,可目下最需要你的人,是我。”

霍睿言瞠目,似乎沒反應過來,愣了片晌,兩頰染緋,唇角弧度翩然。

宋鳴珂捉摸不透他的心思,勸道:“我知你誌存高遠,但若不急著北上,不如……先留下來,待局勢穩定,你們哥兒倆輪著去,不知你意下如何?”

一國之君,竟以試探口吻與朝臣之子商量!

他心中一凜,撩袍欲跪:“睿言定當盡心竭力,死而後已!”

宋鳴珂隻當他一心一意北上,本想著多說兩句,壓根兒沒想過他不作猶豫,忙一把拉住他。

“什麽‘死而後已’?我們會活得好好的!”

她雙手用力拽著他的胳膊,不讓他行跪禮,力度如她的眼神一樣堅定。

霍睿言順她之意站直身子,略微垂目,便能瞧見她的笑意,自嘴角漾至清亮明眸。

這是他期盼已久,久未展露人前,能溶解風霜雨雪,安心、定心、自信的微笑。

——源自他的微笑。

再觀她白嫩小手搭在他淺灰外袍上,依舊牢牢抓握他的手臂,他臉頰一熱,耳尖紅意氤氳。

驟風四起,雲層破裂,天光悠悠灑落在二人身上。

他儒雅俊逸,如修竹挺拔,她清皎通透,似幽梨清麗,同攏十裏煙華。

嶽峙淵渟,從容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