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

夜色濃稠,慈福宮中猝然一聲怒斥,打破綿長靜謐。

“好一個哀痛難忍、積鬱成疾!”

太後謝氏柳眉倒豎,鳳眸迸濺怒火,手中汝瓷盞往案上重重一砸。

宋鳴珂眼神示意,命餘桐等心腹退下。

仍作女子裝扮的宋顯琛,則垂下眉眼,抬手輕拍太後的背,無聲安撫。

太後尚未解氣,冷聲問:“是趙氏家族舉薦的小醫官所言?”

“是。”

“其心可誅!”

太後凝視愛子身著素紗羅裙,原本俊秀臉龐塗了脂粉,病態虛弱,不複數月前的英氣……

舊仇未報,新恨又至,她咬牙切齒,怒容愈盛。

宋鳴珂來回踱步,煩躁時順手扯了扯白羅曲領方心,腦海浮現筵席之上,宋顯揚不顧一切撲過去的那幕。

趙太妃昔時恩寵極盛,未曾聽說其身體抱恙,此病來得古怪是真,但宋顯揚的驚訝、恐慌和無助,也像真的。

二皇兄的演技……出神入化到此境地?逆天了!

可若非演技出色,難道他們母子二人並非串聯演戲?

當時趙太妃的專屬醫官,以極快速度趕來,診視後,斷定她為先帝駕崩而日夜悲泣,傷了肝腎,又因愛子不日離京而深覺惶恐,導致急病突發,建議定王多作陪伴。

言下之意,若新君執意要宋顯揚盡早就蕃,便是對太妃的淩遲。

愛重太妃的先帝骨肉未寒,宋鳴珂龍椅還沒坐熱,所扮演的宋顯琛性子優柔,素有仁孝之名……當著兩位庶弟的麵,豈幹得出不孝不悌不仁不義之舉?

她不好與宋顯揚撕破臉,便道了句“讓李太醫一同診治”。

不料那醫官稟告,目下李太醫待罪,翰林醫官院將重新選拔禦醫,為新君調養龍體。

“誰允準?朕答應了?立馬召李太醫入宮!”

宋鳴珂暴怒,立即結束宴會,第一時間抵達太後的慈福宮,與母兄商議。

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隨意動她的人?

若保不住李太醫,兄長的毒性怎麽辦?她這假皇帝的秘密如何守得住?

夜靜無聲,令人備受煎熬,直至餘桐前來通報——李太醫殿外候命。

“快宣!”太後與宋鳴珂異口同聲。

趔趔趄趄踏雪聲近,年逾半百的李太醫披一身寒氣,推門而入,跪地行禮。

“李太醫!到底怎麽一回事?快說!”太後率先開口。

“太後娘娘!”李太醫艱難抬頭,“重臣大肆清理翰林醫官院,企圖安插人手,欲加之罪何患無詞?老臣無奈,出麵攬了!”

“你……”宋鳴珂呼吸驟停,隻覺頭暈目眩,顫聲道:“你、你可曾想過後果?”

“老臣明白,但若無資曆深厚者頂罪,半數太醫將被換掉,牽連太廣……同僚數十載,老臣於心不忍!

“陛下所中之毒,需特殊草藥,方能緩解。老臣翻遍醫書古籍,嶺南乃至瓊州或許能找到。此次南下,正好為陛下尋藥。

“至於宮中與北山寺廟的日常診視,老臣舉薦一位醫術精湛的年輕人。他明麵上是被選入翰林醫官院的優秀學生,實則為老臣私底下調|教多年的弟子,陛下不妨……”

“就沒別的法子?何不事前稟報?”太後搓揉額角,打斷了他。

“娘娘!當時情況緊急,老臣實在沒辦法!若不借機尋藥,龍體內的毒性,更難清除!懇請娘娘饒恕!”

宋鳴珂歎了口氣:“李太醫,重用新人,豈不惹人懷疑?”

李太醫躊躇片晌:“……您見了那人,興許能想出恰當理由。”

他絮絮叨叨談及所薦之人的姓名、特征,又拿出一瓶藥丸,請宋顯琛務必按時定量服用。

宋顯琛靜聽三人說話,悲色、失落、迷茫皆淡淡的,似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仿佛……這是場無關緊要的道別,就連李太醫臨別朝他行大禮,他也不過略一頷首。

燭影搖曳下,宋鳴珂猛然驚覺,李太醫在這數月以來蒼老了不少,想必早為解毒之事絞盡腦汁、寢食不安。

她心下感傷,輕聲道:“路途遙遠,千難萬阻,請表舅公多加小心。”

“表舅公”三字,令李太醫周身一顫。

他拜伏在地,語帶哽咽:“長公主殿下任重道遠,還望珍重。”

宋鳴珂親手將他扶起,欲說還休,最終抿唇未語,扭頭轉向窗外。

一窗之隔的殿外,融雪如珠玉般墜了一地,恰如離人淚。

…………

次年,正式改年號為永熙,宣告邁向新的開始。

這一日,霍睿言出城拜訪江湖友人後回城,隻帶一名親隨,牽了駿馬穿梭於人群中。

城中食店香味縈繞,書畫坊、醫館、藥鋪、酒行、首飾鋪子等雜列,最熟悉不過的京城日常,對於北行前夕的霍二公子而言,多看一眼,是一眼。

吆喝聲、叫賣聲此起彼伏,間或夾雜有關霍家的討論。

“霍侯爺離京在即,原定臘月末出嫁的長女,卻直接退了婚!”

“退得好!真沒想到!那唐世子竟幹出此等悖禮之舉!”

“就是!聽說,連皇宮除夕宴會亦無酒無肉,未聞一聲絲竹之音!區區一公府世子,竟公然悖逆違製?還大行**|亂之事?”

“**|亂?快說來聽聽!”

“不就是過年時,在府中私設宴飲,借醉強要了一名歌姬麽?霍侯爺證實傳聞後,勃然大怒,當即與唐家退婚,還告了回禦狀!”

“這下唐公爺被降職,不成器的兒子也被剝奪了世子封號……活該!”

街頭巷尾的憤慨激昂,使得霍睿言百感交集,猶自記起當初宋鳴珂的一句提醒——表姐的未婚夫……可靠嗎?

若非她提及,他豈會驚醒,並私下派人去盯著唐家?又如何能揭露對方極力掩蓋的醜行?

出了這樁事,父親恐長姐在京受人滋擾,幹脆帶她同去薊關。

如此一來,除去準備參加武舉的兄長,霍家算得上舉家盡遷。

行至府外,霍睿言意外發覺,定遠侯府門庭若市。

原來,開朝複議後,新君加封霍浩倡為定北都督,賜了不少恩賞之物。

眼看萬壽龍芽、禦苑玉芽等數款堪比黃金矜貴的北苑貢茶,還有禦賜建盞、金銀茶器等物,在父親安排下送往自己的院落,霍睿言滋味難言。

依照宋鳴珂對霍家的熟悉程度,自是能預估,與茶相關諸物,隻會歸二表哥。

這大概是她不露痕跡的小小體貼吧?

而他卻未必有當麵致謝的機緣。

動身北上前一晚,定遠侯府出奇安靜。

霍睿言寤寐思服,遂起身披衣,揉揉窗邊上卷成一團的三花貓,移步至廊下。

月華如霧籠了京城春夜,融進深深庭院,漫上他淺素衣襟。

觸撫羊脂玉小鐲,此物曾在她纖細皓腕上逗留數載,卻因這次雪災,輾轉到了他手上,將代替她,陪他熬過塞外艱苦。

轉頭北望,他仿似看到長街盡頭的宮牆禁苑、千裏風霜圍困的延綿山色、遠山盡頭的險要關隘……

即便同一抹圓月柔光,落在她嬌俏容顏、連綿宮闕、寂靜山林、苦寒邊關的景致,韻味也大不相同吧?

萬裏河山、鐵血沙場,那是兒時牢牢紮根於心的夢。

曾堅定不移的決心,被她隱忍哭泣聲,悄然擊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