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

春末,白日比起先前又長了些。

可夕陽再依依不舍,終歸有沉下去的一刻。

當霞彩餘光消失牢房狹道盡頭的拐角處,安王眸子裏的冷光也隨之熄滅。

他盤膝而坐,神色木然,灰白囚衣映得臉上慘白如死灰。

鐵鏈子磕碰聲由遠及近,叮咚作響,喚回安王的神思。

“朝穿錦衣暮作囚,咱們見多了!鐵板釘釘的事實,都甭想從這兒出去了!”一名走在前頭的典獄官語帶諷刺。

安王全無反應,仿佛外界任何事皆與他無關。

直至新囚犯被送進對麵的牢獄,解開枷鎖,關上牢門……他冷眼淡淡一掃,登時激憤地破口大罵。

“混帳東西!你、你這個蠢貨!”

來者黯然落座,一身白衣幹幹淨淨,不染半點血跡,麵容俊美中透著頹廢,正是秦澍。

安王嫌棄地瞪視他,嘴上罵罵咧咧,無半分往日的俊采豐神。

獄卒們原本似乎想落井下石嘲笑幾句,聽安王絮絮叨叨的,隻好悻悻離開。

安王又罵了一陣,忽然話鋒一轉:“你有沒有考慮你過……你娘?”

秦澍好半天才回神,低聲道:“聖上答應,不牽扯秦家。您……”

萬語千言,該從何說起。

多說一句,都是廢話了。

相顧無言,安王停止了怨懟,背轉身去,不再看他。

靜默空氣凝在牢房內,隔在二人之間的除了粗木柵欄,還有數尺寬的過道。

秦澍躊躇良久,勉為其難開了口:“有件事,我想了想,得知會您說一聲。”

安王置若罔聞。

秦澍咬了咬下唇:“……趙氏自縊了。”

安王仍舊麵朝牆壁,一動不動。

秦澍又道:“我知您今日在殿上打了個手勢,命人去西山接應,但……您手下的人抵達虛明庵後,似乎沒能勸她撤離……

“據稱,她收到剝奪封號的旨意,麵無表情說回房收拾細軟,好把禦賜恩賞還給皇家,結果,兩盞茶時分,開門時人已去了。您……您還是節哀順變吧……”

安王宛如一塊頑石,僵在牆角,過了許久,才按捺不住,抖得如篩糠似的。

秦澍料想,他一日之內從位極人臣、受人尊敬的攝政王,變成了身犯重罪的階下囚,再得悉愛人離世,自是無限悲愴。

然而他一貫要強,定然不願在人前悲哭。

越是強忍哀痛,越是難以承受。

對於秦澍而言,他盼了多年,像現下這般,父子共處一室的時刻,少之又少。

哪怕他從未喚過安王一聲父親。

“您若傷心,請盡情發泄,別都憋在心裏。您……您且當我不存在……”秦澍艱難開口。

安王隻顧磨牙,渾身顫栗,依舊不理不睬。

“父親……”秦澍脫口而出。

生平第一次,也許是唯一的一次。

他真怕再不道出,往後黃泉路上相見,更說不出口。

安王緩緩回頭,眸底深切的哀傷交纏著激動,連帶嗓音也多了幾分顫抖。

“你、你……終於來探望你爹爹了?”

秦澍一愣,茫然不知所措。

安王擠出詭異笑容:“你總算肯認我了……我的揚兒……”

秦澍一怔,登時呼吸如堵,隨後似有無數尖銳的錐子刺向他的心窩。

他靜坐無言,眼角餘光依稀窺見安王悄然抬手,以袍袖擦了把臉。

遠處隱約傳來交錯腳步聲,來來往往,最後盡融為春末之夜的細碎蟲鳴。

…………

深宮之中,天家兄妹並未因擒獲敵人而歡呼雀躍。

他們眼前,尚有大堆後續問題急需處理。

太後謝氏匆匆趕來,聽聞朝堂上幾經周折才拿下安王,而她的眼中釘趙氏不光與安王有染,還自縊身亡,冷笑道:“早說那狐媚子是個不知廉恥的賤人!自殺還便宜了她!你們……你們快去把她的野種逮回來,千刀萬剮,以泄心頭之憤!”

宋鳴珂正為此案牽扯到秦澍、宋既明而煩躁,再聽狠戾之言,更覺不悅。

宋顯琛見妹妹垂目不語,接口道:“母親,這事仍需從長計議,您暫且回慈福宮歇息吧。”

太後被愛子驅逐,甚是不快,礙於寧王、霍睿言在場,她不好發作,隻得拂袖而去。

宋鳴珂等人仔細商議,對於指證安王的刺客和延福宮兩名舊屬,要如何褒獎,又準備追封饒蔓如為一品夫人,以保全饒相的顏麵、表彰他們家族揭發姻親的功勞。

蒼茫暮色散去,不知不覺,夜幕低垂,籠罩皇城內外。

宋顯琛留三人用膳,忽聽密探指揮使已至殿外,寧王與霍睿言識趣告退。

臨別前,霍睿言凝望宋鳴珂片晌,眼光難掩憐惜與期許,卻被她寬慰笑意吸牢了視線。

宋鳴珂久未與他公然眉來眼去,莫名紅了臉,催促道:“快回去吧!”

“好,你們二位還需小心謹慎。”

他有說不盡道不完的話想要對她說,但此刻顯然不是時候。

當下,隻能戀戀不舍又不無擔憂地追上寧王。

寧王在殿門邊上候著,遠遠打量這對曾有婚約的璧人,稚氣殘留的麵容無端一片通紅。

霍睿言見他神情怪誕,小聲問:“殿下沒事吧?”

寧王搖頭,反問:“霍二哥哥,我猜你上月退婚……情非得已,既然塵埃落定,為何不早些向聖上請旨,重續婚約?”

“今兒說這個,不合適。”霍睿言當然是最著急的一個。

危急關頭,他為保住霍家能順利輔佐寧王,被迫退了婚,在京城一帶飽受冷眼。

經曆各種煎熬與驚嚇,等到雲開霧散,他巴不得即刻將宋鳴珂娶進門。

可安王謀逆之事,尚餘太多不確定因素。

兒女私情,急不得。

“殿下,你耳根都紅了,所為何事?”霍睿言越發覺察寧王不對勁兒。

“沒……我隻是想起,上次在鏡湖行宮,我不識姐姐女扮男裝,竟試圖拉她與我們同浴,真叫我慚愧!”寧王老老實實回答,忽而又瞄向霍睿言,“倒是霍二哥哥,好像……好像……嘿嘿!”

這下,輪到霍睿言麵紅耳赤。

他可沒忘,自己堂而皇之借議事之名直闖玉湯池,過後食髓知味,更有一回摁住宋鳴珂為所欲為。

這孩子!人小鬼大!竟瞧出了端倪?

…………

那名手持魚形龜紋令的黑衣男子閃身入殿,朝宋顯琛兄妹行禮。

宋顯琛狐惑望了宋鳴珂一眼,道:“免禮。”

“陛下,長公主,屬下在牢獄裏打聽了兩個時辰,安……秦澍入獄後,逆犯宋博衍表現得極其激動,罵了他很長時間,後驚聞趙氏自縊,神誌略有失常。”

宋鳴珂蹙眉:“如何失常?”

“秦指揮使喊了他一聲‘父親’,他卻喚對方‘揚兒’,還說……總算肯認他。”

宋顯琛聽完,感歎道:“沒想到叔父一世威名,竟落得如此下場。”

宋鳴珂倒不相信,安王在短暫時間內,瘋得連秦澍和宋顯揚都分辨不出。

趙氏之死,早在宋鳴珂意料之中,安王自然也看得透。

他亦是將死之人,會承受不住此噩耗?

可他連聲怒罵秦澍,甚至牽扯到宋顯揚,顯而易見——他不希望秦澍因此無辜送命。

假設他錯把秦澍認作宋顯揚,還說出“你總算肯認我了”這般生分的言辭,是否想暗示,宋顯揚實則不曾配合他的謀逆計劃?

他想為心愛的兒子洗脫罪名?

宋鳴珂若有所思,眼看宋顯琛隻顧為命運多舛而神傷,她未道破其中奧秘,隻吩咐密探繼續緊盯獄中的動靜。

密探退下後不到半個時辰,輪到大理寺卿請見。

因今日宮中發生了大事,與刑審相關的幾個部門忙得不可開交,夜不歸宿,要將至關重要的信息及時遞至禦前。

宋鳴珂心平氣和聽完來自大理寺的匯總,協助宋顯琛一一作出批複。

交割清楚後,大理寺卿遲疑道:“陛下,長公主,臣……”

“有話直說,何必吞吞吐吐?”宋鳴珂微露不滿。

“安王……不,是逆犯宋博衍,他……請求拜祭趙太妃……”他見宋鳴珂霎時黑了臉,忙補充道,“臣原本狠拒了,是秦大人跪向臣……臣此前因幾樁謀刺案,與秦大人打過交道,欠下人情債,實在……”

宋鳴珂當然曉得,秦澍為人爽直,武藝高強,愛恨分明,也樂於助人,私下幫過不少大臣,平素深受朝中官員喜愛,與大理寺卿交情匪淺。

他出麵跪求,大理寺卿不得不冒著衝撞聖上的危險,道出安王的請願。

宋鳴珂上輩子錯信安王,被其蒙蔽至死,導致今生誤把所有的氣全撒在宋顯揚頭上,本已覺自己判斷失誤,外加安王狠毒,數次欲置他們兄妹於死地,更不惜以她之命相挾,著實可恨!

宋顯琛素來心軟:“反正趙氏人已非先帝嬪妃,人也去了,不如就……”

“憑什麽!即便趙氏無封號、不得遷入皇陵,但叔父他沒資格拜祭!”宋鳴珂怒而一拍禦案。

“可方才的供詞不也提及,延福宮的陪嫁宮人皆供認,他們二人早於二十多年前已互生情愫,是先帝橫……”

他不能說自己的父親“橫刀奪愛”或“橫插一腳”,話到嘴邊,強行咽回。

“我不同意!但您才是皇帝,妹妹不多言了。”

宋顯琛也不願違逆她的意願,擺了擺手:“此事日後再議。”

…………

又過了七八日,趙氏於京郊的竹林下葬,無任何陪葬物品,隻立了塊碑。

因秦澍一再懇求,宋顯琛最終同意了,讓安王到趙氏墓前一拜。

這一日,安王滿臉胡茬,頭發微亂,套上枷鎖,腳上縛著鐵鏈,從遮掩黑布的囚車上下來,映入淚目的,僅有新挖新填的一座墓,孤零零立於荒野。

石碑為新製,磨得菱角分明,上刻“趙氏慕槿之墓”,簡單得不能再簡單。

安王無視周邊草木皆兵的禁軍,隻顧拖著鐵鏈,趔趔趄趄步向趙氏的墓碑。

他們相愛二十餘載,真正能見麵時,幾乎沒當眾說過話,私底下相處的時日,更可算個一清二楚。

而今,戀情等於昭告天下,他終於能在眾目睽睽下,和她好好談談心。

隻可惜,她已入了土,化為一具枯骨。

安王跪在墓前,喃喃自語:“慕槿,你怪我嗎?我沒等來揚兒平安的消息,也尋不著咱們的小孫女兒……”

石碑無法給予他任何回應。

“我本該為你吹上你我合作譜寫的曲子,可你看我……”安王苦笑,“我都成這樣了!”

禁衛軍們互望,均感尷尬,下意識後退半丈,騰出空間給他。

安王又道:“當初你勸我收手,說寧願假死和我遠走高飛……我若聽從了,是否能過上幾年安生日子?”

他眼眉漫過絲絲縷縷的柔情,嘴上嘮嘮叨叨說了一會兒話,絲毫無昔日攝政王的風範,難免叫人唏噓。

跪久了,他起身走圍繞新墓走了一圈,雙手細細撫摸堅硬的石碑,仰天長歎。

“今生負了你,來生……你還願見我嗎?”

話音剛落,他突然略一側頭,猛力以額上太陽穴,直撞向石碑尖角!

此舉猝不及防!禁衛軍們大驚失色,意欲搶上前阻攔,終究慢了一步。

安王頭上要穴遭尖石刺破,滿臉鮮血,整個人軟軟癱倒在碑側,瞬即沒了呼吸。

死時,雙手仍牢牢抱住碑身。

…………

正在回濱州路上的安王妃和安王世子,憑空消失。

據調查,密探懷疑是赤月族人從中作梗,但苦於找不到實據。

有關宋既明並非安王親生的傳聞鬧得沸沸揚揚。

因安王的二子宋既明和宋顯揚皆不知所終,朝臣們唯有將罪狀全堆在秦澍頭上,紛紛上書要置他於死地。

總得有個安王的血脈來承擔一切。

宋顯琛百般無奈,禦筆一揮,批複了奏折。

謀逆大案不必等到秋後,可即時處決。

經過一輪又一輪的審問,流放和關押了大批次要犯人後,包括趙國公、二月曾在大殿上附和的戶部蔡尚書、兵部侍郎、出謀劃策的師爺、養在府邸的殺手等人,連同安王的私生子秦澍,皆得了當眾問斬的旨意。

五月初二,京城東門外的刑場人頭攢動,裏裏外外圍了一圈又一圈,個個踮著腳往刑場處張望。

最後批處決的要犯共二十三人,無一不披頭散發,形容憔悴,有的已瘦得落了刑。

刑部侍郎當眾宣布安王及其黨羽所犯下的罪行,如數次謀害儲君、屢次下毒和行刺、非法扣押五族王族中人、與趙氏私通、穢亂宮廷、殺人滅口等。

樁樁件件,清清楚楚。

行刑前,監斬官逐一核實身份。

“……蔡鈺瑉!方芝祥……秦澍!”

那名昏昏沉沉、兩眼無神的高大青年,自始至終跪在地上,一語未發。

隻有背上插著長形木牌,清晰寫著“秦澍”二字。

“可憐啊……那不是當年的武狀元嗎?何等雄姿勃發,竟攤上這等掉腦袋的事!”

“是啊!據說他主動求死,要以命求父親祭奠趙氏……攔也攔不住!”

“怎麽呆頭呆腦的?還瘦成這鬼樣子……曾是人人稱羨的大好青年啊!”

“人都要死了,你還指望人家玉樹臨風、意氣風發?”

議論聲和驚呼聲中,劊子手手起刀落。

老的、年輕的、當官的、無職無爵的……人頭落地。

永熙七年盛夏,安王餘孽全部清剿。

轟轟烈烈、震驚朝野的一場動亂,就此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