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

三月的郴州陰雨連綿,宋顯揚終日躲在驛館,閉門不出,疑心人要發黴。

是日,他穿了身寬鬆灰袍,來回踱步於廊前。

清脆悅耳的雨聲絲毫未讓他心情舒暢,他長眉緊皺,為連續數日無人匯報饒蔓如和女兒的情況而憂心忡忡。

雨勢陡然增,打得欄外一株遲開的金絲尾蘭草垂頭喪氣。

宋顯揚記起那一年在保翠山行宮的花朝節,饒蔓如挑菜時,他在背後小聲提示她,此為宮中珍品“玉皺荷”,遭內侍官揭破作弊。饒蔓如迫不得已,隨口道出一品種名稱,正是這尋常的“金絲尾”。

見花兒憔悴,憐惜之意頓生,他從廊邊一角拿了把雨傘,撐開放在蘭草之上,供其遮風擋雨。

眼看花兒停止顫抖,他唇角柔柔翹起。

他酷愛花草,猶喜蘭,因而女兒的名字也取了個“蘭”字。

自成婚後,他從未離開妻女超過三日,現下著實想念,巴不得插翅飛回北海。

猶記饒蔓如領著孩子送他離城時,語帶戲謔說了句“你若兩月不回,汐汐定然記不得你”。

當時宋顯揚聽出妻子的依戀,抱起女兒,親了親她眉心的小紅痣,笑著哄道:“汐汐乖乖聽娘的話,早日學喊‘爹爹’二字,爹爹便回得快一些。”

他本想吻別饒蔓如,奈何周遭仆役護衛一大堆,隻得把蘭汐送回她的懷抱,又趁沒人注意,偷偷在她手上摸了一把。

“幼稚!”饒蔓如垂眸頃刻間,暗含淺淺的嬌羞。

宋顯揚帶著妻女的眷戀踏上北行之路,未料途中有變,在郴州一呆就一月。

此時此刻,他怔怔凝望雨傘下的嬌弱花兒,心中浮浮沉沉,忽聽驛館外馬蹄聲匆忙而至,隨即停在門口。

他心下一喜,莫不是郡王府的人前來稟報家中之事?

然則當他興衝衝冒雨奔至前院,造訪的竟是幾名似曾相識的玄衣人。

他們躬身對宋顯揚道:“郡王殿下,王爺命屬下前來催促,您的病若無大礙,還請盡早動身。”

宋顯揚依稀認出,為首的是安王的手下,不悅之情油然而起。

尚未開口推拒,對方補充道:“郡王妃已從水路北上。”

說罷,從懷中摸出一錦盒,雙手呈上。

宋顯揚一驚,順手推開意欲轉交的仆役,自行抓起錦盒。

揭開蓋子,絨布上安安靜靜躺著一枚小金鈴紅玉佩。

金鈴精巧別致,鈴聲細細,鏤刻芍藥的紅玉溫潤生光,確為饒蔓如的貼身之物。

宋顯揚心頭掠過一絲微妙的詭異感。

這是他求親的憑證,也是他羞恥的記號。

去年某一夜,他忍不住勸妻子,能否別再每日佩戴此物,饒蔓如卻笑道:“才不要!我要日日夜夜戴在身上,直到死的那一日,好讓你知道——我心裏記恨你一輩子。”

宋顯揚羞愧不已,但念及她記恨一輩子,總比半點兒不把他放心上要強一千倍一萬倍。

對上她眼波裏的調笑與柔情,他笑著翻身把她壓下:“那為夫……先讓你欲仙、欲‘死’。”

時至今日,他再度見了這熟悉至極的私物,不祥之感吞瞬間噬著他的所有感官。

饒蔓如若是自願北行,完全能乘坐馬車和他匯合。

假設她配合安王走水路,大可寫信知會他,或是拿別的物品作證……緣何非得用別有深意的一件?

“殿下?”玄衣人似乎覺察宋顯揚的失態,狐疑問道。

宋顯揚強顏歡笑:“諸位遠道而來辛苦了,還請入內歇息,咱們用過午膳再起行。”

當下,他吩咐隨行人員多備佳肴美酒,以招待安王的部下,自己則帶著饒蔓如的貼身玉佩回房,許久都沒邁出房門一步。

中午天氣放晴,郡王府的管事等人招待玄衣人,眾人同吃同喝,因下午還得上路,大多隻吃了飯菜。

宋顯揚從房中行出時,已換過一身行衣,一副整裝待發的模樣。

行至偏廳,見內裏東歪西倒昏過去二十餘人,他冷聲對親隨道:“把玄衣的人給本王捆起來,其餘的……弄醒幾個機靈的,即刻趕回北海。”

他從異乎尋常的事件中察覺饒蔓如有危險,又料想這幾名玄衣人大多武功不弱,硬碰硬對己方無半點好處,遂命人悄悄在白米飯中放了迷藥。

因玄衣人和他的心腹一同飲食,並未起疑,不多時已被迷倒在席上。

宋顯揚當即改道南行。

偏生安王派來的人不止這數人,另有五六人根本沒露麵,發現宋顯揚有異動時,立馬圍追堵截。

有過軟言勸說,也有真刀真槍的威脅。

雙方起正麵衝突之際,宋顯揚在近衛護送下,換下華貴衣飾,迅速逃離。

他生怕走官道易被逮住,下令東行,夙夜兼程而回。

奔波數日,他輾轉去了粵北,無意中撞上饒氏家族旁枝的一位遠房堂兄。

這位堂兄自宋顯揚夫婦定居北海後,便已從兩湖地區南下投靠他們,本在北海城內做點小買賣,毫不惹人注意,何以突然現身於此?

宋顯揚大感驚奇,一問之下,聽說饒蔓如自殺了,心跳停頓,呼吸如堵,險些昏過去。

事實上,他從收到那枚紅玉佩時,已懷有不好的預感。

當親耳聽見饒家親戚轉述,他雖死活不願相信,又隱隱約約覺得,事情真的發生了,整個人如失了魂。

他著急趕回家,卻被告知,饒蔓如之所以赴死,源於玄衣人硬闖北海郡王府!

而饒蔓如死前作了部署,讓乳母、丫鬟把蘭汐打扮成管家的女兒,隨管家混出郡王府,又把下人所生的小女娃作為替代。

數名心腹仆侍手持饒蔓如的信物,抱了蘭汐,秘密來找這位遠房堂兄,與之連夜逃出北海。

玄衣人不敢公開郡王妃自殺之事,堂兄和仆從們真以為饒蔓如由玄衣人送至船上。

但紙包不住火,信息終究通過府中的仆役傳出。

堂兄、乳母和丫鬟等人哀痛之餘,仍謹記主子的遺命,繞道低調北歸,唯求將蘭汐交到饒相手中,不料遇到同樣繞道南行的宋顯揚。

宋顯揚痛失嬌妻,本已悲傷難耐,乍然見到女兒天真可愛的笑容,被淩遲的心似漸生出希望。

他以戰栗的手接過饒蔓如的遺書,玉箋含香,筆跡清麗,僅有寥寥八字——生死兩茫,願君珍重。

字字錐心刺骨,奪他魂魄。

宋顯揚無力細究饒蔓如因何而死,他滿腔悲痛逐漸化為怒火——安王逼死了他的愛妻,連累他的孩兒胎死腹中!

誠然,安王給予他生命,卻使得他引以為傲的血統遭到玷汙,常令他有無顏麵對兄弟和祖先的愧疚與窘迫。

安王絕非他想要的父親,但饒蔓如是他窮盡一生想守護的妻子。

這份憤怒與屈辱,他如何能忍?

如今逼他謀逆篡位的生父在京等著他聯手開創未來,可那已不再是他想過的人生。

天下之大,進退無路。

作為兒子、丈夫和父親,宋顯揚自問過於懦弱,但這一次,懦弱也許不是壞事。

…………

京城,三月末,桃花簌簌而落,人間勝景處處透著春意難留的哀傷。

久居長公主府,宋鳴珂過著平靜無人擾的日子,心靜如平湖,直至某日聽聞一離奇的消息。

——北海郡王失蹤了。

宋鳴珂頗覺震驚,如此利於宋顯揚的局麵,他遲遲不上京也就算了,還玩失蹤?莫非另有所圖?

而饒相家中驚聞的,不止這一樁詭異消息。

饒相與饒夫人從飛速回京的饒家仆役口中得悉,他們的寶貝女兒,無緣無故自殺了,且此消息受當地壓製,一直沒被公開。

外加姑爺宋顯揚和外孫女蘭汐不知所蹤,饒府上下懷疑是皇帝或長公主所為。

他們敢怒不敢言,沉浸在無限悲慟之中,徹夜哀哭。

待至半夜,長媳劉氏忽然記起了什麽,忐忑問起饒夫人:“母親,蔓如先前回京歸寧時,是否給過您一件信物,說讓您……無論如何,切勿丟棄?”

饒夫人抽抽答答地泣道:“人都不在了!你這孩子!怎麽盯著她的物件?”

“母親!”劉氏倍感委屈,“蔓如上回離京前,曾私下告知,如將來北海郡王府有突變,而她不在京城或……或出了岔子,就由我來提醒您,她早把重要憑證交至您手上……可她沒詳述是何物什……”

饒夫人一愣,仔細回想,確實有一回,饒蔓如等孩子入睡後,屏退左右,贈予她一把鑲滿寶石的異域銀梳,還強調,放置銀梳子的長條型紫檀木盒,是用南洋一帶的珍貴木料定製的,請她記得收好,千萬別弄丟。

而今細想,女兒強調的是盒子不能弄丟,而非梳子!

難不成,那木盒子有夾層?

…………

每日天色未亮,寧王就從睡夢中被內侍喚醒,迷迷糊糊由宮人伺候穿衣,依照宋鳴珂定下的規矩,日日聽政。

下朝後,他沒時間練功,得陪著安王處理來自全國各地的奏章。

當中有半數為極其無聊的請安折子,從問候宋顯琛,到問候寧王和安王,都有。

寧王百無聊賴之際,逐一用筆在上麵亂戳“安”、“甚安”、“諸事安”、“本王長高了”、“本王又胖了”之類的批複。

快把他悶死了!

自出生起,因生母出身卑賤、位份低微,他從沒被人重視過,更別說視為皇位繼承人來培養。

要不是宋鳴珂即位後,大事小事都拉上他和晉王,目下的他大概隻會渾渾噩噩,當個草包親王。

這一日,他如常在秦澍的護送下,早早來到垂拱殿上,接受滿朝文武的朝拜。

安王也如常一身暗紫親王服,與他並坐龍椅下方的兩把交椅上。

寧王滿心認定,今兒又將是極其無趣的一日,他隻需做做樣子,隨安王給點反應。

林相執笏上前,稟報北海郡王宋顯揚依然無音訊之事。

安王再度發令,加派人手翻遍兩廣兩湖……

寧王忍住打哈欠的衝動,思緒已飄至千裏之外。

不料,林相退下之後,右相饒恒轉頭望向佇立在身後不遠處的霍睿言,略一頷首,緩步踏出。

“安王殿下、寧王殿下,”饒相嗓音暗藏輕顫,“下官有一要事請奏。”

安王長眸端量對方,眸底沒來由閃過狠戾之光,薄唇翕張,卻悶聲不響。

寧王怕饒相尷尬,忙道:“饒相爺請說。”

饒相雙目炯然,落在安王清雋的麵容上,朗聲道:“小女饒氏嫁予北海郡王為妻,獲郡王妃之封號,不知是何緣故,竟遭安王殿下不遠千裏派人逼迫,最終無奈自殺!下官在此向安王殿下求個公道!”

此言一出,餘人嘩然。

不少人已聽小道消息說,宋顯揚夫婦在廣西湖南一帶遇難,外界均推測是宋顯琛兄妹下的毒手。

畢竟寧王是宋鳴珂一手提拔的,一旦宋顯揚消失,宋顯琛便少了最有力的皇位競爭者。

但此時此刻,饒相公然宣稱,是安王逼死了饒蔓如?

安王冷笑道:“本王理解饒相爺無法與女兒女婿取得聯係的苦惱,可你為何要無中生有,將此罪名安在本王頭上?你可知誣蔑皇族,該當何罪?”

饒相從懷中取出一卷發黃的紙張,昂然道:“下官從小女的遺物中發現了兩封信,一封信講述的是她在廣西北海郡王府上的所見所聞,談及北海郡王某夜接到一封密函,立即不動聲色,秘密殺害傳信的蔡氏兄弟。隻怕密函上所述之事,並非子虛烏有。”

寧王聽得一頭霧水,根本搞不清他想表達何事,什麽密函?什麽兄弟?

“小女又說,她知此事事關重大,因而偷偷把北海郡王藏起的信件一字不漏摘錄,”饒相緩緩展開手中書信,“內容如下——二爺,今目睹濱州之主與靜……”

話未說完,隻聽得安王清咳兩聲,忽有異物從殿閣某處激射而來,直飛饒相!

霍睿言陡然飛身躍起,人如蒼鷹飛撲而出,半空中旋扭身子,雙腿連環勾踢。

他以足尖挑落三把飛刀,姿態優雅且幹淨利落。

寧王兩眼放光,激動萬分,差點衝口大喊“霍二哥哥好功夫”。

隻聽得霍睿言淡聲道:“王爺若非心虛,何須殺人滅口?”

安王的臉色難看到了極致,惹來眾議紛紜。

饒相緩了口氣,續道:“信中道……二爺,目睹濱州之主與靜延師太於虛明庵外私會,混淆天家血脈,犯上作亂,務必嚴防毒手。平絕筆。”

他說話之時,幾乎用盡了所有中氣,字字句句清晰無比。

餘音繚繞在殿閣內,仿佛有延綿不絕的質疑和憤恨。

最後“平絕筆”三字未道盡,霍睿言眼眶發紅,而寧王身側的秦澍臉上變色。

殿內百官霎時間如炸開了油鍋,亂作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