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

長公主府的夜間動亂,被有心人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翻不起任何波瀾。

但輾轉聽聞此消息後,寧王和晉王均迅速作出反應。

寧王把隨他練武多年、忠心耿耿兩名的近衛派遣至熙明長公主府;晉王則調動了兩隊府兵,恰恰是去年宋鳴珂為他選拔的拔尖人才。

宋鳴珂對此倍感欣慰——兩位弟弟並未因她從“兄長”變成姐姐而置之不理,且敢於逆朝廷風向而護著她。

得知被軟禁在康和宮的宋顯琛未受滋擾,她安心之餘,難免覺得奇怪。

倒是靜翕一言驚醒夢中人:“他們真正忌憚的人,絕非拿不定主意的軟弱皇帝,而是在位掌政了六年、仁威兼並的長公主。”

宋鳴珂恍然大悟。

假設天家兄妹同時出事,將會引起極大的轟動。

直接殺掉有所作為的長公主,比起刺殺宮內的皇帝,不僅難度較小,民眾的關注力度也會相對偏弱。

刺客隻差一步就得手,幸而霍睿言早早為她布防。

事實上,早在宋顯琛搬入長公主府時,霍睿言已向他打過招呼。

隻是宋鳴珂來得倉促,霍睿言幹脆命人暗中保護,以防被細作瞧出破綻。

經刺客一事,霍睿言每夜都從秘道偷溜進宋鳴珂的書房。

礙於多了靜翕和護衛在旁,他隻能規規矩矩看看書,偶爾做點小雕刻哄哄小丫頭,盡可能維持他對外展現的溫文爾雅。

可有時候,明明半句話也沒出口,光是不經意的眉眼來去、細微動作,就已讓空氣中溢滿濃情蜜意,令見者臉紅耳熱、心癢牙酸。

…………

三月,北海郡王府已換上初夏的景致。

由宋顯揚親自打理的花園恰似仙境一般,層層疊疊的奇珍異草美不勝收,教人目不暇接。

饒蔓如原本要隨夫婿北上,沒想到剛懷上第二胎,不宜舟車勞頓,隻好選擇留在北海。

最近這幾天,她惡心作嘔,吃不下東西,先前豐腴的體態又瘦了些。

得悉宋顯揚在郴州養病,卻讓她每隔兩日派人快馬加鞭到他的所在,告知她的飲食狀況、孕期反應以及女兒的趣事等等。

饒蔓如心下關切他的病情,又有甜暖滋味如流,殷切盼他早日歸來。

可連續十餘日,聽回報說宋顯揚賴在當地,不上京也沒南歸,偏生他行動說話如常,瞧不出有何毛病,她越發覺得,事有蹊蹺。

按理說,宋顯揚為皇子時已是騎射箭法樣樣皆通,身體一向康健,幾乎沒見他得病,緣何此行因病耽擱了這麽久?

沒兩日,京城的重大變故傳到北海郡王府——皇帝身染頑疾,由寧王主政,安王重新擔任攝政王。

倘若不明就裏之人,大抵沒嗅出當中的意味。

但饒蔓如對應宋顯揚離奇的舉動,猜出安王終歸邁出了那一步,而宋顯揚因有所猶豫,選擇回避。

饒蔓如自從知曉夫婿的秘密,一直提心吊膽,生怕事敗或遭人揭穿,會連帶饒氏家族墮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她隻想讓宋顯揚回到北海,和她相依相守,過著富足悠閑的小日子。

南國雖炎熱,但他熱衷的花草四季常開,也有她喜愛的明珠翠玉、鮮美海鮮,一切恰到好處。

這一夜,她忐忑難耐,想試著製造“胎象不穩”的假象,騙他回家,從長計議。

等待仆侍研墨時,她周身乏力,倚靠在案邊,目視案上的斑竹管筆,斑斑紅淚在燭火下,觸目驚心。

正要執筆,院落忽然多了急促腳步聲。

“什麽人!竟敢……”門外侍衛出言喝問,話未說完,似被人點了穴道,啞口無聲。

眨眼間,數名黑衣大漢強行闖入書房,立馬占領了門窗口。

當先一人玄色窄袍,虎背熊腰,對饒蔓如略一躬身,亮出一枚銅質令牌,魚形龜紋,頗似皇宮暗衛令。

“屬下為禦前密使,請郡王妃即刻準備,遷居京城。”

饒蔓如聽他連姓名也不報,難辨真假,猶自猜測對方的來意。

是皇帝或寧王催她北上為質?如若他們不希望宋顯揚入京奪位,更應留她這郡王妃在北海,嚴加看管才對。

她雖因孕事而飲食難安,腦子倒也沒笨多少,轉念一想,已然明了。

“是安王叔讓你們來的?”

她話音剛落,從對方錯愕且尷尬的神色尋獲答案,當下淡然一笑:“既是自己人,何必隱瞞?”

那玄衣人狐惑:“這……”

“王爺要求我早日進京,好讓郡王加快啟程腳步,別再猶豫不決,對吧?”

“郡王妃如此聰慧,實在令人佩服。”玄衣人似是沒想到她知曉內情,語氣瞬即緩和了幾分。

饒蔓如垂下眉目,收斂平日的嬌縱,淺淺一笑:“數千裏路遙,何不將我送至郴州,由我勸他一勸?”

“嶺南山多路窄,路途顛簸,咱們走水路更穩妥。等您到了京城安胎,郡王自然會聽勸的。”

饒蔓如從對方的言語中品味出不信任之意,臉上不動聲色,心中則無比愴然。

他們打算拿她要挾宋顯揚,甚至以她的性命脅迫父親就範!

誰能保證,到了京城,她就見得到丈夫和家人?

沒準兒,要等宋顯揚真幹下無可挽回之事,她才有見他的機會。

屆時,物是人非,成也好,敗也好,她有何顏麵去麵對饒氏一族?

饒蔓如抬眸對上門口這七八名壯漢,心知無從抗拒,又不曉得如何拖延時間,給宋顯揚通風報信。

“有勞郡王妃給郡王捎一件貼身物件,以便他配合,”玄衣人頓了頓,“屬下乃奉命行事,絕無冒犯,懇請郡王妃見諒。”

饒蔓如素來性子蠻橫,今夜事關重大,她未敢抗拒,表現得分外配合。

遲疑片晌,她先是從發上取下一根金滿池嬌荷葉簪,反複細看,又插回發髻下,繼而背轉身,從領口處翻出貼身而配的小金鈴紅玉佩。

這是她被下藥後,遭人搶奪的信物。一夜纏綿後,宋顯揚帶來此物,向她父親提親。

當時,父親恨不得掐死宋顯揚。

此後,她迫於名節,為挽救渺茫未來,迫不得已嫁給他,卻在許久以後才被告知,那樁事,根本不是宋顯揚策劃的。

起初,饒蔓如以為趙太妃恨她當眾羞辱宋顯揚,故而以陰毒損招設計害她。

而今頓悟,全是安王所為。

她鬥不過這老奸巨猾的皇叔。

從一開始就被捏得死死的。

將小金鈴紅玉佩放入錦盒,她盡可能展現輕鬆笑意,讓丫鬟將此物轉交給玄衣人。

“郡王妃果然明事理、識大體,母儀天下,指日可待。”玄衣人接過,低笑誇讚。

“有勞大人,”饒蔓如勉為其難揚起嘴角,轉頭對仆侍道,“請諸位大人到偏院歇息。”

手持刀劍的壯漢們退出書房外,未曾遠離,顯然在監視府上的人和事。

饒蔓如環視偌大的郡王府,因半數人隨宋顯揚北上,所剩心腹不多,心中不由自主漫過一陣淒苦。

她忍氣吞聲,吩咐隨行丫鬟回房收拾。

行至居所,夜風輕撫竹苑,清芳沁人心脾。

如此春宵良夜,饒蔓如一身銀紅春衫,立於滿園錦繡中,豔麗容色絲毫不減。

然而空房寂寞,外有身負武功者盯著,她進退兩難,茫然不知何去何從。

記得豆蔻年華時,她因才華與容貌,名聲鵲起,一度為熱議的皇後人選。

家族也曾視她為希望,將她當作未來後妃培養。

皇帝辜負她一片癡心,她繁華夢碎,曾不甘心,也曾怨恨過。

最終,憤懣之情被宋顯揚寸寸緩解,化作淡若無痕的舊夢。

此時此刻,她的確麵臨登上後位的天大良機。

經曆了兩年平淡中飽含蜜意的婚後生活,她擁有愛惜她的丈夫,也誕下依戀她的女兒,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對她已無太多吸引力。

尤其,她半點兒也不樂意……與別的女子分享宋顯揚的寵愛。

回房後,乳母為她抱來女兒蘭汐。

一歲半的小女娃臉蛋嫩得能擠出水,明亮的眼睛形似宋顯揚的桃花眸,也不失母親的靈動。

“你們退下,讓我們娘兒倆說說話。”饒蔓如笑容凝聚了愁雲慘霧。

未滿兩周歲的小丫頭隻會咿咿呀呀發些單音,在她懷中不安分地扭來擰去,試圖下地行走。

待仆役丫鬟退出房間,饒蔓如像是對女兒講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汐汐,”她親吻女兒光潔飽滿的額頭,嗓音軟得跟摻了蜜漿似的,“你姓宋,是天家子孫,這一點沒錯。但……你沒有當小公主或小郡主的福氣了。”

蘭汐睜著水靈靈的圓眼睛,專注目視哀傷的母親,小嘴嘟嘟地跟著念:“汐汐。”

“咱們一旦動身北上,落入你祖父手裏,你爹勢必聽命於他,篡奪皇位……他若真是先帝的二皇子,聖上若真的昏庸無能,倒也罷了……

“可你爹一心隻想種植花木,陶冶性情,閑來與咱娘兒倆,還有你尚未出生的弟弟或妹妹們,到海邊踏踏沙,捉捉小魚蝦……

“娘不想成為逼他篡位的千古罪人,更不願把你外公一家、乃至饒氏龐大家族卷進去。娘很自私,出於各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娘大概……不能守護你長大成人,為你慶祝風光出嫁、生兒育女的時刻。”

饒蔓如滿眼淚花,唇角卻努力揚起一個慈愛的笑容。

沒法親眼目睹她成長,無妨。

重要的是,她會健康快樂,活出她應有的意氣風發。

“娘恨過你爹,恨到想殺了他……可娘沒出息啊!被他軟磨硬泡、死纏爛打的,就真把他放心上了。”

她念及丈夫對百般遷就與糾纏,苦澀笑顏微漾蜜意,忍不住笑出聲。

蘭汐被母親的靚麗笑靨所感染,也跟著咯咯亂笑。

母女互相親吻對方的臉頰,須臾的溫馨與歡暢,足以讓饒蔓如積攢勇氣,接受命運安排。

擦幹淚痕,她吩咐乳母和貼身的兩名丫鬟入內,悄聲交待盤算了一整晚的計劃。

乳母和丫鬟越聽越驚恐,慌忙下跪。

饒蔓如為安撫她們,謊稱自己會隨玄衣人上京,但極可能要受點苦,讓她們找機會帶孩子溜出府,與北海城中的饒家人匯合,連夜北行。

她取了筆紙,心中千言萬語,不知從何下筆,唯有隱晦寫了一句話,即裝入信封,仔細封緘。

抱了蘭汐,親了又親,她隱忍著,假裝這不過是一場微不足道的離別。

然則,當她背轉身,不忍目送女兒離開那一瞬間,蘭汐陡然開口,嗲嗲喚了她一聲。

“娘——”

嬌軟如綿的奶音,堪比世間最動聽最醉人的聲響,宛若柔風卷起的浪潮,輕輕拍打她的心岸,摧毀她故作堅強的決心。

她頭一次聽見孩子字正腔圓地呼喚她。

可惜,也是最後一次。

她不敢回頭。

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濕潤了她顫抖的前襟。

天下間母女何其多!

她要保住饒氏全族的性命,與此同時,也將成全萬千對母女的幸福。

沐浴更衣後,她讓人傳話給玄衣密使,說她孕中困倦,需好生歇息,明早再出發。

整個北海郡王府因整理拾掇而忙亂了一段時間,在此過程中,饒蔓如屏退下人,叮囑他們不許任何人入內。

她半步未離開房間,換上最滿意的紫紅綢裙,把宋顯揚為她精心打造的各種珠寶細細裝點在身。

瓔珞、腰鏈、步禁、耳墜子等,無一不精巧雅致,光彩奪目。

摘下嫁妝中的金滿池嬌荷葉簪,輕觸簪頭的璀璨金花,摸到堅硬如鐵的簪身,她的心隨之一硬。

此為她三年前悉心打造的發簪,特地做出尖銳且硬朗的一端,為的是嫁給宋顯揚後,如他一再相逼,她便以此自衛,或直接給他戳幾下。

兜兜轉轉,百轉千回,愛恨交纏,終究未能偕老。

“事到如今,沒什麽好遺憾的。”

她獨坐鏡前,為嬌媚如昔的容顏小心翼翼畫上濃豔妝容,蛾眉如黛,眼含秋水,依然是當年豔動京師的美人。

朱顏不改,青絲如舊,美好年華,分毫未變。

良久,她喃喃自語:“但願……嫂子還記得,我們的約定。”

說罷,她安靜躺回床榻上,蓋好被衾,悠然閉目,任由往事一幕幕重現於心。

傾聽郡王府逐漸恢複靜謐,她深吸了口氣,手持簪子,以銳利的尾端極速挑破手腕血管。

疼痛的刹那間,腦海中莫名閃過一個念頭。

——往後的夜裏,那人若從噩夢中驚醒,沒她的安慰和擁抱,是否能再度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