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

南國春暖,正是鶯歌燕舞的好時節。

宋顯揚依依不舍,辭別孕中的嬌妻,踏上北行之路。

聽聞皇帝為長公主和霍二公子賜婚,他心下蔑視之情頓生。

霍二竟然要當他的妹夫?娶那說話含糊不清、磕磕巴巴的小丫頭?為美色還是權勢?

然則沒兩日,宋顯揚又接到霍睿言與長公主退婚的消息,與此同時,還有安王催促他快馬加鞭的急報。

信上隱晦地暗示,京中起了重大變故,是他奪位的大好機會,不容有失。

宋顯揚得此密函,矛盾之情從心底湧至全身,教他頭暈目眩,心如針紮。

記得年少時,他對至尊之位也曾有過熱切向往。

自從皇帝展現出驚人的才華與魄力後,他備受震動,逐步收起覬覦之心。

外加栽花種草的休閑生活,淡化了他對朝政權勢的野心;又因被貶至南方,他雖備受屈辱,倒也覺得山高皇帝遠,坐擁嬌妻愛女,樂得清閑。

再得悉自己是安王的私生子後,他更認定自己名不正言不順,隻求安分守己,平穩度過下半生。

他有時也會做噩夢,夢見有關身世的秘密被人揭發,每每醒後,都嚇出一身冷汗。

隻有饒蔓如半睡半醒間的幾句模糊勸誘,一個溫柔的擁抱,才能令他重新入眠。

妻子自產女後,對他的愛意越發濃厚,時常規勸他勤勉做人,少走歪門邪道,為子女積福,又一再提醒他,如今兩家結為姻親,饒氏百年的命脈,掌控在他們夫妻二人的手中。

宋顯揚總覺得,饒蔓如知道了什麽。

可他不能問。

此時剛踏出嶺南地界,宋顯揚因突如其來的變故而惴惴不安。

既然他無緣無故從蔡師爺手中收到那封告密信,即便把知情者殺個幹淨,他仍舊放不下心。

凡事隻要做了,總會留下蛛絲馬跡。

他若隱世無爭倒也罷了,真要登至廟堂巔峰,萬一身世機密遭人揭穿,妻兒難保,辛苦積攢的美好幸福,終將毀於一旦。

可他此次北行,是奉命上京,領封受賞,不能不去。

思前想後,他心生一計。

次日,北海郡王的隨行隊伍放慢了速度。

隻因郡王本人車馬勞頓,水土不服,並在抵達郴州後“一病不起”。

…………

二月末,整個京城都被“皇帝龍體欠安”、“寧王與安王共同主理政務”、“鎮遠侯霍睿言請旨退婚”三件大事而震動。

熙明長公主府內,海棠盛極,花意深濃。

宋鳴珂終日在府裏,絲毫未露外界推測的恐慌、焦灼、羞恥。

她翻翻書,練練字,閑來遊園賞花,仿佛全盤接受現實,不再抗爭。

這一日,她如常身著華美裙裳,描畫精致妝容,與靜翕於花間品嚐點心,對坐飲茶。

“阿翕姐姐,”宋鳴珂環視看似寧靜的四周,淡然一笑,“你猜猜看,咱們周遭藏了多少雙窺覬的眼睛?”

靜翕原本對於他們兄妹秘密被揭破之事甚感惶恐,但見宋鳴珂維持一貫的從容,她也隨之淡定了不少。

“阿翕不會武功,未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真是慚愧至極。”她含笑應對,鼻子卻細嗅食案上的茶水香氣。

府中明裏暗裏換了半數下人,宋鳴珂看似全無防備,實則飲食器具一律改成銀製,每一道菜,皆由心腹主理,且經試食無異樣,才敢入口。

此時,見靜翕微露遲疑,她抬眸欣賞枝頭搖曳的花團。

“喝了小半日的茶,腹中饑餓。長公主若不介意,請容許我嚐嚐這些精巧美點。”靜翕淺淺微笑。

她私下改稱宋鳴珂“晏晏”,眼下無外人,卻刻意喊了聲“長公主”,擺明覺察狀況。

宋鳴珂笑得明麗:“姐姐喜歡什麽,盡管吃便是了。”

靜翕把綠豆糕端到跟前,優雅地品嚐,又捧起阿膠糕的小碟,吃了一塊,笑道:“這糕點很是別致,您也來試一試?”

宋鳴珂以筷子夾了一塊,卻聽靜翕聲如蚊飛提醒“別吃”,登時會意。

假意送至嘴邊,她以袍袖遮擋,悄然把阿膠糕藏進袖內,嘴巴卻不停作出咀嚼的動作。

阿膠糕最上麵的那塊沒問題,但其餘的就如當年宋顯琛喝下的燉湯一般,混了毒··藥。

靜翕特意為她試吃,卻將計就計,讓她裝作吃下有毒的糕點。

宋鳴珂借口說身體不適,回房歇息,繼而下令,密切留意前來打聽的仆役,果真扣下一名新來的侍女。

“看來,有人按捺不住,要先出招了。”

宋鳴珂猜想,或許因為她出人意料的鎮定,會讓對方疑心她備有後招,因而甘願冒著危險,在糕點中下毒,意欲置她於死地。

靜翕放心不下,幹脆搬到她所在的院落,住到了隔壁居所。

自那以後,二人同飲同食,未給旁人留一線縫隙。

杏月盡,桃月至,榮王已到京城,宋顯揚卻遲遲未有音訊。

多方打聽,宋鳴珂方知,宋顯揚滯留在兩湖地區養病。

這下倒讓她大感狐惑。

要知道,此為宋顯揚最好的機會,他怎莫名其妙生病了?

宋鳴珂摸不著頭腦,又有點幸災樂禍。

是夜,她拉了靜翕一同看書,以慰藉彼此見不到意中人的寂寥。

靜翕隻專注於藥學的書冊,沒看一會兒,掩卷閉目,幽幽歎了口氣。

宋鳴珂溫言問:“你在想你哥,還是在想我哥?”

興許這話問得繞口,靜翕淡淡的哀思散去了一些。良久,她笑得羞澀:“都想。”

當下,她聊起北山上靜修時遇到宋顯琛,並與之作伴的歲月,宋鳴珂莞爾道:“所以……我哥早就為我結交了一位小姐妹?”

提起“小姐妹”,她難免記起舒窈,眸底掠過稍縱即逝的遺憾。

無妨,各有各的新夥伴,各有各的美滿,也算是一大幸事。

正當宋鳴珂略感困乏,放下書冊,想要回房歇息時,外頭隱約傳來低呼,隨即似有人跌倒在地的聲響!

宋鳴珂立刻從書案之側抽出一把短匕首。

這是之前霍睿言留給她的,以作防身之用,她嫌日日帶身上累贅,直接藏在不起眼的角落。

本想拽靜翕進入秘道,可尚未走到博古架,“澎”的一聲,書房大門被人一腳踹開!

隻覺眼前一晃,三道黑影閃身而入,牢牢擋在屏風之外。

跳躍燭火下,宋鳴珂清楚看到,來者均以布蒙臉,手持利刃,刀鋒上沾有血跡!

顯而易見,外麵的侍衛已遭不測!

宋鳴珂自顧不暇,無力再去糾結剪蘭等人的安危,不由自主倒退數步,厲聲喝問:“大膽狂徒!擅闖長公主府,嫌命長?”

她既不驚呼,也不尖叫,但嗓音提高了不少,意在看能否引來別處的救援。

三人對望一眼,為首者見她俏生生的麗容竟凜然不懼,似感驚奇,冷笑道:“長公主果真如傳聞中容貌傾城,倒教我舍不得下殺手了……”

“喔?我就一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用得著三名壯漢來殺我?你們的主子是太抬舉我?還是太小瞧了你們?”

已非初次曆經生死考驗,就算死在此地,未能再獲新生,她也絕不會自亂陣腳。

三人本該不問青紅皂白,確認身份直接提刀殺了就走。

可她臨危之際仍左顧右而言他,粉嫩檀唇在柔柔燭光下如有笑意,勾得他們情不自禁吞了吞唾沫。

宋鳴珂兩世皆見識過類似的獸目,不由得一陣反胃。

但她和靜翕力弱,扯著嗓子大聲呼救,或奮起抗爭,隻會死得更快。

她保持鎮靜,甚至眼眸微眯,挑起若即若離的嫵媚。

滿腦子想的是,如何將這幾人誘開,再帶上靜翕跑進密道。

忽聽長公主府的某處突然響起連續的三聲銅鑼,猛地敲破寂靜夜色。

“事不宜遲,動手!”三人總算從無匹美色中回神,同時撲上。

宋鳴珂早有預備,揚起藏在袖口的匕首,對準最前麵的一把刀直削過去!

“呲”的一下細響,刀被鋒利匕首削掉一小截。

此舉出乎殺手意料之外,再猱身而上時,書房門外忽然傳來高呼:“刺客!有刺客!”

聽聲音,倒像是中年女子。

宋鳴珂酸麻的右手死死抓牢匕首,而殺手聽得有人叫破,疑慮全消,不顧一切舉刀劈來!

靜翕原先驚恐萬分,危急之下,隨手抓起高幾上的梅瓶、粉盒、果盤等物接二連三砸向三人。

她力氣不大,準頭也不佳,但或多或少起到了幹擾作用。

再無可砸的東西,她抖出了午後為宋鳴珂調製的助眠香粉。

粉末彌散在半空,使得對方躊躇躍開數步。

宋鳴珂靈光一閃,笑吟吟地虛張聲勢:“你們已中了五族的獨門七步斷腸散!還不快下跪求饒?”

三人不知真假,頓時僵立原地。

借著這短暫的延遲,她們等來了兩名中年婦人,而其中一人,恰恰是前段時間為她們驅車的臉生女子。

那兩人身穿仆役服飾,手舞長劍,飛身而入,即刻與三名刺客交上了手。

隨後府內各處傳出了刀劍相交的打鬥聲,此起彼伏。

宋鳴珂猶豫是否該和靜翕退至密道,又恐招來刺客緊追,隻得步步靠向博古架的所在。

仆婦雖會武功,但功力大不如刺客,且以二敵三,很快處在下風。

眼看己方要命喪於此,宋鳴珂一咬牙,旋開了密道機關。

博古架緩緩挪移,她顧不上別的,牽了驚呆的靜翕,邁步直奔過去。

殺手們連忙越起,繞過受傷的仆婦,如蒼鷹般飛撲向二人!

宋鳴珂見他們來勢洶洶,嚇得腿腳發軟,步子禁不住一凝。

刹那間,密道嗖嗖嗖數聲,迸射出微小的暗器,直直打在三名刺客身上!

這下來得出其不意,別說刺客,就連宋鳴珂也始料未及。

再觀密道口閃出一昂藏身影,以迅雷烈風之勢,拔劍將刺客籠罩在劍芒下!

此人青衫翩飛,俊顏隱藏殺氣,出手幹淨利落,正是霍睿言!

因暗器刺中兩名刺客的穴道,導致他們腿腳不靈,霍睿言隻使出數招,已占據上風,並以猛烈狠招,卸下當中一人的手臂!

“晏晏,你們沒事吧?”

“沒……”宋鳴珂驟然見他挺身而出,喜出望外,再看他迅速製住刺客,點了對方的穴道,揮拳打落他們的牙齒,狐疑問道,“你竟來得如此之快?打掉大牙又是為什麽?”

“防止他們吞下藏在牙上的毒,”霍睿言以劍尖挑開地上帶血的牙齒,對兩名仆婦道,“你們的傷不礙事吧?”

兩名仆婦各受了點傷,躬身道:“侯爺,小的未及時覺察殺手,驚擾了兩位長公主,請您責罰。”

霍睿言蹙眉道:“你們去叫三個哥們,穿上殺手的衣服,假裝逃脫,再把這三人從秘道押送至鎮遠侯府,務必留活口。”

“是。”一仆婦應聲退出書房,另一人則取了繩索捆綁刺客,並搜集掉落的牙齒,另行存放。

宋鳴珂方知,霍睿言早在她府裏布了一批部下,想起先前來得古怪的銅鑼聲,立即明了。

霍睿言將書房的一切交給仆婦處置,而後領著宋鳴珂和靜翕離開。

三人走在燈影之外的幽暗角落,霍睿言提醒道:“長公主府已混入半數細作,從現在起,除了你自己帶來的人,誰也別信。”

宋鳴珂驚魂初定,悄悄握住他的手時,肩頭微微顫抖著。

畢竟除了敵人派來的奸細,還有大部分正規府兵和禁衛軍,府中的動亂持續了兩盞茶時分,逐漸停歇。

宋鳴珂送靜翕回房後,確定剪蘭受了點輕傷,而縫菊因為出去弄吃的避過一劫,她才放下心頭大石。

吵吵鬧鬧至亥時,被捕獲的細作已由官府扣押,但依照霍睿言的推斷,這些人隻會落入安王手裏,無損其名聲。

整個清查過程中,霍睿言一直未公然露麵,隻在長公主的寢居內,向兩名部下交待要務。

宋鳴珂手捧半碗熱湯,靜靜端坐一旁,雙眸片刻未離久別多日的他,目光從他的墨發、寬肩、窄腰寸寸下移,仿似怎麽都看不夠。

他容顏略顯憔悴,也稍稍瘦了些,想必奔波勞碌、憂心忡忡所致。

待霍睿言擺手命人退下,回望她軟綿如水的眼眸,沒來由臉頰生紅。

“想我?”他箭步挪至她身旁,彎腰將她連人帶椅擁入懷中。

宋鳴珂嘟嘴:“才不要想念跟我退了婚的二表哥!”

“明明是你逼我退的婚!”霍睿言磨牙。

宋鳴珂瞧他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偷笑道:“可退婚終究是事實!”

霍睿言無從辯駁,怒而捧起她的臉,輕輕啃了一口。

“晏晏你給我記住!來日諸事安穩,我定饒不了你!”

溫熱嘴唇貼著她的耳根,絲絲縷縷纏綿氣息瞬即湧向她周身,灼得她嬌顏如海棠初染。

不用多說,她已能猜出,他將會在哪一件事上,對她不依不饒、使勁渾身解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