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

從垂拱殿步出時,宋顯琛已換下那身月白上衫、煙紫拖裙。

他套了件道袍,隨意束起頭發,抹掉臉上的妝容,再無從遮掩羞恥與憤怒。

劉盛和餘桐等人小心翼翼護送他回寢宮,沿途半句勸慰也不敢多說。

穿過重重殿閣與宮門,太後的鳳駕已停在康和宮外,顯然聽到風聲,又沒膽量去議政殿閣受辱。

進入殿閣內,屏退左右,母子執手相看淚眼,無語凝噎。

良久,宋顯琛才對太後講述被發現身份的過程,提及他的茗茶含藥,引起尷尬事件。另有數名女眷尾隨,等他藥起效後,走近行禮,尖聲呼叫。

靜翕和紉竹沒來得及替他遮擋,鬧得人盡皆知。因他被當成謀害長公主的采花賊,眼看隨行的人護不住,他隻能直接亮身份。安王妃不知真假,忿然拉他回宮麵聖。

太後越聽越怒:“過去數年,咱們謹言慎行,如履薄冰,你何苦要在這緊要關頭去湊熱鬧?說了多少次!讓你少和木族長公主來往!你瞧瞧你……”

她氣極而泣,話說到一半,已是語無倫次。

“母親,興許我真沒有帝王之命……”宋顯琛難堪道,“上一回議政,我表現糟糕,沒準兒教人看破了端倪;再加上晏晏失蹤一日一夜,大夥兒四處找尋,難免令人起疑。”

“你怨我?”太後玉容慘淡,眸底恨意與悔意交織,語氣則滿是不甘。

宋顯琛悶聲道:“事到如今,我誰也不怨,隻怨我自己。”

“不!要怨就怨宋顯揚和趙慕槿!”太後咬牙道。

宋顯琛猶自沉浸在暗淡無光的思憶中,卻聽太後四處撒氣,“晏晏那丫頭不是尖牙利齒麽?隻會對自己的娘發飆,沒把朝臣們說通?“

“母親!”宋顯琛心情本已跌入穀底,再聞怨言,積壓多時的怒火陡然燃起,“您可以不把她當女兒!但她永遠是我妹妹!”

他中毒後對宋鳴珂羨慕過、嫉妒過、羞慚過,獨獨不存在怨恨。

時至今日,朝臣們與他們兄妹針鋒相對時,他為自己半句爭辯也道不出而倍感恥辱。

母子僵持不下,各自無話,眼光落在灼灼燈火處,仿佛每一下跳躍,都誘發內心顫動。

不知過了多久,殿閣外餘桐小聲征詢:“陛下,太後娘娘,寧王求見。”

太後柳眉一揚:“六哥兒這是何意?來看笑話?”

宋顯琛起身整理袍服,道了句:“請他到到偏殿小坐,奉茶,我去更衣。”

他轉身對太後執禮:“太後娘娘請回吧!這段時日,若無旁的事,盡量少走動。”

太後聽他改了稱呼,明顯動怒,她心中氣苦,垂眸應聲而去。

當宋顯琛換過一身素淨袍服,領餘桐步入偏廳時,意外發覺,寧王仍穿著原來那身青色武服,英氣勃發。而其身旁卻多了一人,高大魁梧,俊顏如玉,正是秦澍。

宋顯琛知安王把大表哥外調,換回了秦澍,但沒料身在宮外的秦澍,能如此快趕回。

“陛下。”二人躬身行禮。

“無需多禮。”宋顯琛自行落座,狐疑打量來者,猜測對方來意。

寧王以銳利目光掃向四周,確認無人竊聽後,方問:“陛下,臣弟拜訪,隻想問個清楚明白。您能否告知,到底怎麽回事?”

宋顯琛和寧王不熟悉,卻早知宋鳴珂待其親切,遂簡略說了來龍去脈。

“那……這些年來,皇位上的人,真是姐姐?”寧王似乎仍難以置信。

宋顯琛點頭:“我揣摩重臣們的意思,是打算等二哥回京,再為他洗脫當年私通的罪名……”

寧王嘴角挑起不屑的冷笑:“還能洗?怎麽洗?我和姐姐、霍家哥哥們親眼看見……他和陸氏抱在一起親嘴,那叫一個激烈……可憐我還是個孩子!”

話說到一半,他忽然漲紅了臉:“我、我有捂住眼!不過……我很不小心地瞄到了一丁點……”

宋顯琛對這話題半點興趣也無,“在此期間,你不過是個頂替的,得事事謹慎。”

“我才不怕!我自幼學武,又有秦指揮使護著,倒是陛下和長公主……”

宋顯琛歎道:“無用之人,留給你們兄弟做陪襯而已。”

“陛下為何說這樣的話?您才多大!”寧王憤然。

宋顯琛看異母弟弟忽然擺出老成持重的口吻,不由得失笑。

寧王訕訕補充道:“四哥以往愛自暴自棄,後來專注於技藝,而今開府建牙後,研究新鮮事物,改良器械工具,小日子過得有聲有色……您別急,往後的路還長著呢!”

宋顯琛幼時對兩位弟弟的印象皆是沉默寡言,他喬裝成長公主後,極少與他們相處,此際見寧王湛明眼神亮著期盼,他心下一暖,愁眉逐寸舒展。

兄弟二人聊了一陣,宋顯琛催促道:“你回去吧!我這兒乃是非之地,少逗留為妙。”

寧王略一遲疑,頷首應允,執禮而別。

秦澍緊隨其後,忽而轉身對宋顯琛深深一揖,嗓音暗含歉然:“陛下,請您務必多加珍重。”

宋顯琛微怔,憶及鏡湖一遊,微微笑道:“嗯,等塵埃落定,朕還想吃你做的烤筍。”

秦澍眼眶驟然泛紅,垂眸掩飾瞬間的複雜情緒,拱手倒退數步,轉身跟上寧王。

宋顯琛目送他們漸行漸遠的背影,悵然若失。

這一日之內,他失去的,何止是皇位?

…………

宋鳴珂換下龍袍,穿上久違的長公主衣裙。

每年偷偷量身訂製的裙裳,幾乎沒穿過,就已不合身。

今時今日,她終於光明正大換回她該有的身份和裝束,心底卻一片悲涼。

離宮時,靜翕正領著木族侍女,忐忑候在宮門外,青衣如風裏搖擺的細柳,柔弱無依。

兩雙妙目對望,均流淌黯然與悲愴。

宋鳴珂挽了靜翕的手,坐上長公主車駕,見為她們關門的是一名臉生仆婦,禁不住多看了兩眼。

馬車起行後,駛出安靜過道,緩緩進入鬧市。

借城中喧鬧聲掩蓋,靜翕低聲對宋鳴珂講述芳華宴上的細節,眉宇間盡是憂色。

“晏晏,我隻願他健康、快樂,說句大逆不道之言,我私心並不期盼他太快即位……他骨子裏有點多愁善感,體質孱弱……”

宋顯琛時常還要她哄,如元禮所言,性子柔善,未必堪當大任。

靜翕從一開始就擔心帝皇家的三宮六院,更擔心政務繁重,導致他身子吃不消。

宋鳴珂重生後,一心期盼兄長順利繼承皇位,扭轉家國命運。

未料宋顯琛先是中毒、繼而多年遠離朝政事務,性子也變得軟綿綿的,的確不具備聖明君主應有的特質。

如若帝位終究由宋顯揚奪得,她重活一世,意義何在?

這一刻,宋鳴珂比任何人都要沮喪,卻不得不挺直腰杆子,打醒十二分精神,竭力從無路處殺出一條血路。

抵達長公主府後,她尋思如何避過安王的耳目,把霍睿言請到府上一見,卻被管事告知,府兵臨時被調換,且進出之人都必須經過禁衛軍的搜查,不得攜帶任何信件。

果然,她這膽大妄為的長公主,已被軟禁。

有人存心要置她於呼天不應、叫地不靈的困境中。

也許,霍睿言武功出眾、機敏過人,能躲過重重篩查,冒險來見她一麵?

…………

傍晚時分,宋鳴珂草草用了晚膳,飲下半盞茶,陪靜翕閑逛了一陣,便自行踱步進入書房。

細閱宋顯琛近日所讀書冊,除去必讀的治國策略以外,還夾雜數本藥學典籍。

看來,久病成良醫,他的誌趣已逐漸轉移。

正自感歎世事無常、命途多舛,書房一側的博古架忽然挪動,嚇得宋鳴珂尖叫一聲,撒腿就跑。

趔趔趄趄奔出外間,快要繞過屏風之際,背後勁風席卷而來,含混濃烈酒氣!

緊接著,一炙熱手掌捂住她欲呼叫的嘴唇,硬生生把她拽回屋內!

宋鳴珂急忙拔下頭上發簪,發狠向背後之人刺去!

那人手急眼快,輕巧奪過她的簪子,附在她耳邊悄聲道:“晏晏,是我!”

宋鳴珂停滯的心跳勉強恢複,大口喘氣,慌張麵容漫上喜色。

然而那聲驚呼,驚動了外頭的剪蘭。她倉促奔入,見霍睿言憑空出現在書房,且從身後摟住宋鳴珂,頓時滿臉緋紅,為二人掩牢房門。

“你為何……!”宋鳴珂掙脫霍睿言的懷抱,端量他改穿家居便服,未加束腰帶,打扮極其隨意,渾身散發濃酒氣息,甚是古怪。

牽他入內,再觀博古架移開後,竟有一條密道,她心裏一下子了然。

她甩了他一個優雅的白眼,啐道:“你這人不老實!讓你為我設計督造一座宅院,你居然留了密道!”

“以便不時之需嘛!”霍睿言唇邊噙笑,“按照律例,成婚後,附馬如無特旨,不得長居長公主府,所以我就……”

“所以……密道通往你的鎮遠侯府?”

“我的晏晏果然聰明!”他略一低頭,在她額上一吻,“反正僅有半條街之隔!工程不算浩大!我可是裝醉跑來的,不能待太久……”

“虧你想得出!”宋鳴珂乍然見到他,半日堆疊的煩躁消了一半。

她自知不該把時間浪費在談情說愛之上,遂拉他到案前,示意他落座,“有兩件事,你得幫我想想辦法。”

“盡管吩咐。”

“此番事發,我周邊信得過的人,肯定處在安王的密切監視中。你想法設法聯係劉盛,讓他隱密查實一樁舊事。”

“劉盛?”霍睿言似是十分意外。

“不錯,你隻需告訴他——我對康佑元年的那件事仍持懷疑態度,得盡早核實。以他的老練,自然知道該如何處理。”

霍睿言雖聽得一頭霧水,亦知無須多問,照辦即可,“另一件事呢?”

“第二件事,”宋鳴珂話到嘴邊,遲疑半晌,凝眸定定注視著他,“我需要你……堅持認定,不知我們兄妹互換身份之事,再拒絕你我的婚事。”

“不!”霍睿言眸底波瀾激起,“我理解你的意思!你想讓霍家先自保!”

“隻有保住你,保住霍家,我和我哥才有機會扳回一局。”

霍睿言眼眸含霧,薄唇難以自製地戰栗。

他心心念念,夢寐以求的可人兒,明明已擁在懷內,卻要逼迫他親手推開?

宋鳴珂抬手輕撫他的臉,柔聲勸道:“我掐算過時間,咱們實在被動,如若在宋顯揚抵京時,未能掌握充分證據……後果不堪設想。”

“因此,你要求霍家盡快與你們撇清關係,站到中立的位置上?你覺得他們會信嗎?”

“相信與否無所謂,我要的是,他們沒法以此來打壓你們。為今之計,能保一個是一個。”

霍睿言以手搓臉,艱難開口:“咱們……沒別的法子?”

“你答應過我,會一直站在我這邊。”

霍睿言目視她俏麗的麵容,那雙漣漪微漾的水眸隱藏堅忍。

她有她的決定,他理當信任她。

片晌,他探手圈上她的纖腰,嗓音輕柔之餘,滲透著濃濃篤定。

“我大可如你所願,提出悔婚……但你,隻能是我的。”

說罷,以手指挑起她的下巴,俯首吻住她潤澤的粉唇。

溫柔相抵,彼此交換醇酒甘醇與清茶芬芳,在由淺入深的迷醉間尋獲短暫離別的愁緒,以及攜手共度劫難的堅定決心。

宋鳴珂於內心深處默默回應——你也隻能是我的。

她伸臂抱緊他,軀體隔著春日薄裳,感受到他火熱心跳,而他結實臂膀、纏綿親吻,仿如傳遞了綿綿不斷的力量,使她無懼天地間如潮洶湧的惡意。

前路茫茫,世間險惡,無論順境或逆境,她的身側,必將有他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