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

殿內眾人紛紛把目光凝聚在安王宋博衍身上,氣氛有瞬間靜默。

陽光投落在地磚的反光,交疊著殿內融融燭火,映襯出安王那身錦繡深紫親王袍服高貴典雅。

他長眉墨畫,鳳眸含威,即便年過四十,仍玉樹臨風,氣度不凡。

眾目注視下,他上前兩步,躬身對宋顯琛執禮。

“陛下,當叔叔的未能覺察您抱病多年,備受屈辱,有負先帝所托,是叔父攝政時期的重大失誤。”

宋鳴珂冷眼旁觀,一心想看他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卻聽他語帶勸慰,“目下,長公主替您執政之事,想必很快傳開。如您執意坐回皇位,萬民與百官的指責將成為您掌政的絆腳石,我既受命於先帝,自然不能坐視不理,否則百年之後,有何顏麵麵對列祖列宗?”

他語氣滿載體諒,又不斷強調自身責任,一如既往保持他公正嚴明的形象。

宋顯琛早因這混亂場麵而懵了,惶然不知如何應對。

半晌後,他訥訥應聲:“難道……叔父想自己……?”

“臣絕無奪權之意!”安王立即打斷他的話,“臣會遵照先帝遺命,輔佐明君,必定從諸位皇侄中推舉賢能者。”

言下之意,明顯要重新扶植另一位新君。

宋顯琛臉色慘白,薄唇翕張,久久沒能道出一句話。

走錯了一步,辛苦經營毀於一旦,他不甘心,卻無能為力。

“請問王爺想要推舉何人?”林相打破僵局。

宋鳴珂隻等安王亮出最後的大招,道出“宋顯揚”三字,未料,他淡然一笑:“本王縱觀諸位皇侄,目下最合適的,應當是寧王。”

寧王?宋顯維?安王怎麽會提年紀最小的侄兒?

宋鳴珂心頭漫過一陣恐懼。

她一貫視寧王為至親,一路扶持,悉心培養,莫非她猜錯了?

真正要置他們兄妹於死地的,不是宋顯揚?

與寧王相處的點點滴滴浮現於心頭,那孩子機敏之餘,無處不透著率直,假若心懷鬼胎,那倒真是可怕!

電光石火間,宋鳴珂瞬即明白,安王在離間她和寧王的深情厚誼!

若宋顯琛兄妹放棄支援寧王,霍家父子必將袖手旁觀。

寧王年幼,無依無靠,屆時淪為傀儡,等到宋顯揚入京,說不定被迫讓位!

眼下,安王提出自己支持寧王,這讓宋鳴珂和霍睿言一時間無法否決。

寧王無疑是他們最終的希望,更該小心護住,不容有失。

可一旦承認寧王,便等於宣布,宋顯琛放棄皇位。

此時,工部尚書插話:“王爺,先帝的眾皇子中,尚有北海郡王,而今大概已踏上赴京途中,您為何不考慮這位年輕且有魄力的郡王?”

戶部尚書又道:“想當年,北海郡王仍是皇子之時,已是先帝的左膀右臂,既有能力,也甚為得寵。是長公主冒充聖上登基,削去其官職,一再打壓,才淪落至斯!”

林相望了饒相一眼,大抵念在他是宋顯揚的嶽父,沒再多說什麽。

霍浩倡怒道:“可北海郡王與那時的樂平郡王妃私通,如此不檢點的皇子,豈可成為天下之主!我反對!”

戶部尚書冷哼一聲:“事發之時,霍公爺身在薊城,哪裏知道奔龍山行宮的狀況!”

他頓了一頓,轉頭望向宋鳴珂:“話說到這份上,臣有一疑問,想要請教長公主。永熙三年,您和霍家兄弟、寧王,在確認無人告密的情況下,如何會跑到小蘭園?

“你們一不愛花草,二離那角落極為偏遠,三來正好撞上北海郡王和陸氏的糾纏?此舉未免巧合得令人匪夷所思!

“依照北海郡王愛慕饒相千金多時,且在婚後不納姬妾,不好酒色,專情之至,臣有理由認為,北海郡王遭‘捉奸’,純屬被陷害!

“而事發後,陸氏自縊,經霍大人查證乃人為所致,又趁著趙國公犯事,統統推在他頭上!說不定!是你們以美人勾引構陷北海郡王後,再痛擊趙國公的一石二鳥之計!

“可憐北海郡王,被自己的妹妹陷害,流落他鄉,被貶職國境之南,受盡屈辱,仍在對抗安族入侵的戰役中堅守陣地,屢屢立功!

“如今天家兄妹作亂,咱們理當給北海郡王一次正名的機會!請王爺和諸位大人明鑒!”

他振振有詞,把早被大夥兒拋諸腦後的疑點加油添醋推到眼前,確實能起到混淆視聽之效。

宋鳴珂怒極,卻深刻意識到,她憑借前世記憶做下許多驚人之舉,終歸惹來了禍端。

事隔三年有餘,她再難重拾證據,以證明自己的清白。

霍睿言隱忍許久的怒火迸濺而出:“蔡大人!你這是無中生有,既誣蔑長公主不仁不義,也詆毀在下辦案不公!”

“霍大人,您便真的如您表現的那般剛正不阿?”戶部尚書有恃無恐,話鋒一轉,“您與長公主背地裏合謀過多少狠辣之事,在下不得而知,但有一事,您絕對脫不了幹係!”

此言引起大眾的好奇心。

畢竟霍睿言的人品才學一向有口皆碑,被譽為最年輕的朝中砥柱,居然在戶部尚書手中落下把柄?

霍睿言長眸冷冽光芒大盛,沉嗓哼道:“願聞其詳。”

“還記得,三年前,趙太妃被送去西山虛明庵時,曾先後遭人行刺和夜探!刺客下落不明,禁衛軍追查數月,無功而返!可據知情人士所報,行刺者正是霍大人所派遣!而夜探之人,恰恰就是您本人!”

話音未落,一眾嘩然。

這事確為霍睿言和孫一平所為,他沒法抵賴。

正自尋思該從何反駁,戶部尚書又道:“據悉,禁衛軍追逐的刺客掉下山崖,而霍大人在數日後清查北山赤月族刺客時,竟特意繞道西山,掩人耳目,祭奠村落裏的一具無名死者!此為鐵證!

“另外,負責守護趙太妃的暗衛,奉命隱藏虛明庵附近,曾在一月黑風高之夜與您交手,被您削去了三指!去年冬,那人路過鏡湖一帶,並無作奸犯科的行為,因無意中撞破了您和長公主幽會,被你們當眾殺人滅口!”

霍睿言勃然大怒:“你!你顛倒是非黑白!造謠生事!實在可惡!”

“那長公主又該如何解釋,您無緣無故,非要殺害趙太妃的暗衛?”

宋鳴珂自是曉得,戶部尚書所指,是那名右手背上有疤痕的男子,前世企圖侮辱她、逼她跳下山崖墮亡之人。

今生重遇,她因上輩子的劫難,不問對錯,怒而讓霍睿言痛下殺手,的確有失公允。

那人屍首已成灰,到底是何人的暗衛,根本無從查證。

霍睿言張口欲辯,遭宋鳴珂製止。

“是我下令殺的,沒錯。可此人並不是撞破什麽幽會,而是試圖非禮我!霍大人及時趕到,才怒而殺之,絕非你憑空捏造的滅口!”

宋鳴珂咬牙切齒,偷瞄安王,見他也在睨向自己,並露出震驚的神情。

這狡猾的老狐狸!老謀深算!

打算把表兄妹三人一鍋端了?順便將謝霍兩家連根拔起?

這一刻,安王維持雲淡風輕,持身公正,實則已神不知鬼不覺,把他們兄妹逼上了無法回頭的境地。

她心下的憎恨難以言表。

她的叔父,上一世對她的百般嗬護與疼愛,也全是假的?

最令她憤恨的是,安王好話說盡,醜話全數交由旁人來指控!

他們甚至根本沒機會和他撕破臉!還得演繹出感恩戴德的和睦樣子!

當霍睿言力圖再分辯時,宋鳴珂再一次打斷了他。

“蔡尚書所言,看似與昔時境況相吻合,實際上樁樁件件,全由你信口開河,壓根兒死無對證!想要的,不就把我們兄妹拉下台,再助我那二哥坐上皇位麽?

“我懶得細究,他和趙氏一脈給了你多少好處,也懶得替你計算,事成後,他們會用何種方式殺你滅口……

“既然他已在來京路上,想來耗費不了多久。在此期間,國不可一日無君,我讚成安王叔的意思,讓寧王暫時代替我們兄妹當政。

“待北海郡王到京後,咱們再好好搞清楚這些年的謎團。我若真冤枉了他,自會還他清白。但如若證實,蔡尚書以及幕後指使之人,捕風捉影,搬弄是非,借此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我絕對饒不了!”

宋鳴珂從死而複生的軟弱長公主,步步成為瞞得過眾人、且享譽朝野內外的少年皇帝,自有一番考量。

安王越擺出坦**的態度,她越肯定潛藏在內心深處、不敢觸碰的疑慮。

當初她太過心軟,手段不夠強硬,瞻前顧後,以至釀成今日之禍。

既已落入圈套,與人對罵,隻會迫使對方造出更多不利於他們的謠言,無濟於事。

不如暫且退讓一步,再謀良策。

得了她的讓步,重臣們一邊派人恭請寧王宋顯維,一邊商議如何處理當下的局麵。

霍睿言憤慨難忍,礙於宋鳴珂頻頻使眼色,他隻好強行按捺熊熊怒火,一言不發,但額上青筋已暴起。

連往日衝動任性的小丫頭都選擇忍氣吞聲,必然另有後招。

如他所料,在霍浩倡的激烈提倡下,朝臣們決定等北海郡王上京,與宋顯琛、寧王、晉王同在一場時,再任選賢能,另定新君。

在此期間,他們要求宋鳴珂即刻回熙明長公主府,不得肆意離府,不得接受探訪,不得幹涉內政;而宋顯琛入住康和宮,繼續調養聖體。

朝政事務,暫由年僅十四歲的寧王,與攝政的安王共同主理。

對外,大家眾口一詞,先不宣告天家兄妹互換之事,隻當宋顯琛突患急病,未能議政,以保全皇家顏麵。

當一身武服的寧王被請到垂拱殿時,搞不清狀況的他,仍舊向身穿龍袍的宋鳴珂恭敬行禮請安。

得悉一手提拔他的三哥竟是姐姐時,他驚得下巴都掉了,一雙清澄眼眸直視孿生兄妹,在他們臉上來回遊移。

宋鳴珂隻淺淺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低聲說了句“小心謹慎”,便領著剪蘭、縫菊等心腹,揚長而去。

自始至終,她沒掙紮,也沒再搬出先帝的遺命壓人。

隻因她清楚明了,等待多年的好戲,才剛剛開始。

…………

安王重獲攝政王之位,表現得尤為冷靜。

他未對此事作過多評價,反複向寧王交待了要點。

寧王目瞪口呆,很長時間沒反應過來這究竟是何境況。

為免多生事端,安王調換了宋鳴珂原先的兩名侍衛指揮使。

前段時日持續忙於訓練新人的秦澍被調至寧王身邊,而霍銳承則從禦前巡衛,改去接任秦澍的事務。

在外人眼裏看來,安王此舉是為防止霍家人對寧王的繼續滲透,皆表示讚同。

散班後,左右搖擺不定的幾位朝臣猶在殿前議論。

見饒相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林相暗笑道:“長公主已離宮,饒相爺何苦再演下去?”

“依林大人推斷,在下參與了這場揭秘?”

“不然呢?北海郡王可是你的女婿!若他日登上廟堂之巔,位極人臣的會是何人?”林相嗬嗬而笑,無不諷刺。

饒相悶哼一聲,不予理睬。

他心底矛盾之極。

昔時與宋顯揚結親,為形勢所迫,實在非他所願。

哪怕饒蔓如為宋顯揚誕下女兒,小日子過得還算湊合,他這個當父親的,心中始終有根難除的硬刺。

輔佐宋鳴珂六載,雖有某幾項決策不被采納,但他真心認為這位少主出類拔萃,對其心悅誠服。

毫無疑問,他那不思進取的女婿,遠不及宋鳴珂英明。

寧王是個武癡,宋顯琛過份軟弱,更不合適。

這天下,要落在誰人之手,尚未有定論,他身為丞相,何樂之有?

比起饒相更憂心忡忡的,莫過於霍浩倡父子。

二人自知,經此一役,謝家人勢必遭到彈劾,霍家同樣地位不保。

現今不作任何處置,源於宋顯揚未到位。

而寧王本就跟他們關係密切,其餘人等在局勢不明的情況下,未敢予以謝霍兩家迎頭痛擊。

白玉鋪造的地麵散發出溫潤光芒,宮殿飛簷上,鳳凰展翅,騰龍欲飛,金碧輝煌處,延綿數百年的莊嚴肅穆。

“阿言,你一直都知道?”霍浩倡走在前,發話時稍稍緩了緩步子。

“是。”

“為何不早說?”

“他們……隻差一步了!”霍睿言心痛如絞,又為宋鳴珂的一意孤行而難過。

霍浩倡歎息:“隻差一步?今上久居山中,未必學得到長公主的行事,你何必自欺欺人?”

霍睿言心緒複雜難言,真不知該為宋鳴珂的優秀而高興,還是為宋顯琛的不爭氣而感傷。

霍浩倡見他默然未語,壓低嗓音:“眼下,咱們隻能力先保寧王,再謀後策。”

霍睿言狂怒漸歇,黯然道:“父親以為,他們真心輔佐寧王?分明是緩兵之計啊!”

“難不成……隻有他們在緩兵?長公主就不是了?”霍浩倡捋須而笑,“你不至於連未婚妻的小計策也沒看出來吧?”

霍睿言料想宋鳴珂留了一手,但適才人多嘴雜,他沒能與她商議。

女兒家的心思七彎八繞,他還真猜不透。

能做的,不僅僅是明麵上的維護,而是實打實的反擊。

步出皇宮,他辭別父親,騎上赤玉馬,直奔鎮遠侯府。

他匆匆進入府醫處,挑了四味藥材,分別是“貫眾,通天、六月雪、當歸”。

細細包好,他命親隨入夜後避人耳目,送至五族行館。

對外宣稱心情不佳,霍睿言讓人端來美食佳釀,並將自己鎖在書齋之內。

日光漸移,花木扶疏的鎮遠侯府如常清幽寧靜。

聽自家侯爺不時對酒喟歎,不時吟詩作對,而後僅剩忽斷忽續的酒後胡話,過後陷於寂靜無聲……院外來回巡視的仆役們均茫然不知所措,唯有遵照吩咐,忍住不去打擾。

作者有話要說:晏晏:二表哥戀愛後智商下降!居然沒猜出我的計劃!笨!

二表哥:欸~你才是小笨笨!我這不是找機會去尋你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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