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

朝陽金芒鋪照著雄偉壯麗的皇宮,巍峨殿宇層層疊疊,宛若騰飛的巨龍。

今日複議之事甚多,下朝後,大多數三品以上的官員都留在垂拱殿內,和皇帝逐一探討細節。

宋鳴珂一往如常,對他們所談及的兵製改革、局部地區春旱的問題進行詳盡批複。

自安王卸下攝政王的擔子後,她一直獨力承擔所有政務,偶爾和霍睿言私下商討,一年多以來,諸事平順過度。

原以為,這隻是尋常的一日。

即將散班時,一名內侍官匆忙入內,神色惶恐,邊打量宋鳴珂,邊附在劉盛耳邊低語。

劉盛邊聽邊皺眉,引起宋鳴珂的注意。

“出什麽事了?”

劉盛滄桑的麵容全是猶豫和疑慮,似是在思索如何委婉地組織語言,卻聽殿外忽然多了吵吵嚷嚷之聲。

朝臣們紛紛側目,更有人怒斥:“大殿之外,何人喧嘩!”

劉盛趁機走到宋鳴珂身側,悄聲道:“陛下!外頭傳言,長公主被一名男子調包了!該男子甚至有意猥褻赴宴的貴女……而那名男子大逆不道,聲稱……自己才是皇帝。”

宋鳴珂登時背脊發涼,手心冒汗,心跳抽離之際,連如何呼吸也記不得了。

出事了!

她猛然記起,今兒正是安王妃在城西郊外舉辦杏林芳華宴的日子!

宋顯琛提出要陪靜翕賞花時,宋鳴珂已反複強調,外界有人對他們兄妹之事持懷疑態度,先前以用荒誕的方式試探過一回,恰巧當時二人換回來了,但難保不出現第二回 !

那日宋顯琛唯唯諾諾,沒答應,也拒絕。

看來,他還是去了。

這下要如何圓謊?

果不其然,喧鬧聲越來越大。不多時,內侍官來報,安王妃攜同兩位郡王妃,有要事請見。

不明情況的朝臣們麵麵相覷。

宋鳴珂深知,躲得過初一,避不過十五,現下最重要的是——確保宋顯琛的安全。

她強行鎮定,當場宣布暫停議事,示意霍睿言留下,並讓餘桐親自帶大夥兒到偏殿歇息。

歇息乃托詞,實則是不讓他們四處走動。

然而,有些人顯然故意走得慢吞吞的,你一言我一語爭論不休。

當安王妃與郡王妃火速前來,還將一身女裝的宋顯琛帶至殿前,和沒來得及離開的十幾名重臣撞了個正著!

“長公主?”有人小聲議論,“怎麽回事?”

“陛下!”安王妃提裙跨檻而入,麗容充斥著震驚與憤怒,一雙眼恨不得把人瞪穿,“臣婦見過陛下!”

她嘴上是麵聖的敬語,語氣則毫無敬意。

霍睿言見狀,不由得為天家兄妹捏了把汗。

“嬸嬸不是在辦宴會麽?緣何得空入宮?”

宋鳴珂轉目望向安王妃身後略顯慌張的宋顯琛,見他站姿古怪,滿臉窘迫,隻得故作泰然,笑道:“喲!我就說嘛!早說哥哥這招行不通!您看我,小半天了,根本沒人察覺我冒充了您!這局是我贏了!”

餘人聞言,無不傻了眼。

宋顯琛錯愕之餘,尬笑道:“是是是!晏晏高明!”

宋鳴珂懶懶從龍椅上起身,蓮步而下,挽了安王妃的手笑道:“對不住了,嬸嬸!我和哥哥打賭,喬裝易容成他,看是否有人發現端倪。正好哥哥想與靜翕姐姐結伴遊玩,我便讓他替我給您踐行……您不會怪我吧?”

安王妃轉頭細觀宋顯琛:“你們!你們……!”

殿外張望的安王、林相、饒相、六部尚書等人均因這一幕而停下腳步,而定國公因他們駐足而好奇返回。

其中兩名尚書麵露惶惑,悄聲低議。

“可我怎覺得,如今才更像平日的狀況?”

“若說今日的聖上,是長公主所扮演的,未免太過相似了!”

“該不會……咱們的聖上,從來都是女子吧?”戶部尚書有意無意道了這麽一句。

此言一出,所有人紛紛覷向殿內,但見兄妹二人不論風華氣度、神態舉止,均是宋鳴珂更勝一籌,且就是他們扶持了六年的少年君主!

宋鳴珂連向兄長使眼色,示意他發令。

宋顯琛深居北山院落多年,前些天初次上朝,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不至於露出迷惘情態。

此時當著一眾老臣子的麵前,他心下發虛,抿了抿唇道:“都退下吧!”

定國公霍浩倡和禮部尚書退了兩步,然而其他人互相對望,如釘在地上一般,半步未移。

“陛下!”戶部尚書重回店內,揖道,“老臣有個疑問,不曉得當說不當說。”

宋顯琛眸底掠過一絲慌張:“朕乏了!有什麽事,明日再議!”

他隻想敷衍朝臣們,再另找機會與妹妹商量,看如何硬撐下去。

然則,他終究不是在位六載的皇帝,倘若糊弄極少麵聖的低階官員,還說得過去。

應對常伴宋鳴珂議政的幾名重臣,除非他們集體瞎了,才覺察不到端倪。

“那老臣請教長公主殿下,”戶部尚書不依不饒,“二位調換身份,當真是一日兩日之事?恐怕未必……”

安王宋博衍闊步而入,插口:“蔡大人的意思是……?”

宋鳴珂聽安王終於發話,嘴角不自覺挑起一絲冷笑。

原本安王起行在即,無需來朝,今日卻早早前來,提出一大堆疑問。

他與戶部尚書交好,是人所共知的事,想來早串通好,拖延時間,就等這一刻揭露秘密。

戶部尚書見宋鳴珂未答,轉而向其餘跟來的重臣道:“下官懷疑,聖上和長公主給大夥兒開的玩笑,已長達六年!”

“什麽?怎麽可能?”霍浩倡與饒相同時驚呼。

林相年邁,反應仍極快:“蔡大人認為,養病在山中的是聖上,而每日臨朝的是長公主?”

“不錯!”戶部尚書昂然相對,“先帝馭龍賓天時,他們二位年方十一,身子未長開,容貌有八分相像,兼之那時的太子殿下生得嬌弱,假如從一開始換了身份,隻怕咱們未必覺察得到。”

林相沉吟不語,霍浩倡越聽越怒:“蔡大人!聖上麵前,豈可胡言亂語!還不快請罪?”

“霍公爺!下官所言皆有理有據,”戶部尚書理直氣壯,“今日穿龍袍的長公主,和過去數年的聖上明明為同一人!你們老眼昏花瞧不出?還是畏懼謝霍兩家的滔天權勢,敢怒不敢言?”

霍浩倡忿然道:“你血口噴人!”

“我早覺聖上不貪女色,隻與你們家的兩位公子親近,很是奇怪!如今細想,倘若最初與人交流有障礙的是兄長,由妹妹女扮男裝登基,等到近日恢複正常,準備重歸正軌,,才特地給你們家的二公子賜婚,不就說得過去了嗎?”

宋顯琛眼看對方句句正中要害,不由得慌了神。

宋鳴珂立即猜出,這番話也是事先準備好的!戶部尚書早理順了來因去果,逮住此關鍵節點來揭開隱藏已久的秘密!

她該痛快承認?還是極力掩飾?

霍睿言下意識挪近一步,試圖把話題轉移,卻見宋鳴珂袍袖輕擺,暗示他靜觀其變。

縱觀在場之人的表情,安王眉目透著了然,而安王妃盛氣淩人且驚詫之極,兩位丞相緊皺長眉,餘人大多震駭或驚惶。

這些年,秘密多少次瀕臨被揭破的危險!

有霍睿言、元禮、秦澍、靜翕、餘桐、李太醫等人的竭力掩護,隻差最後一步,天家兄妹就可換回身份,偏生在緊要關頭,遭人當眾抖出!

戶部尚書和霍浩倡各執一詞,一方認定宋顯琛遭遇突變,謝氏為保皇位不旁落,才出此下策,讓女兒頂替兒子;一方則認為,這是無稽之談,信口雌黃,妖言惑眾。

其他人議論紛雲,各自站隊,鬧得不可開交。

最終,宋鳴珂冷聲發話:“都別吵了!”

她身量纖細,龍袍莊肅,眉目秀美,偏生自帶一股不容質疑、不容侵犯的威儀,使人為之動容。

霎時間,大殿悄然無聲。

“沒錯,你們這幾年每日所覲見之人,是我宋鳴珂。”

她雙目凜然生光,無視旁人投來的震悚、詫異、狐惑眼神,緩緩續道:“但這絕非是我們兄妹二人胡鬧,而是先帝臨終前所授意。”

“什麽?不可能!”有兩名尚書起初站在霍浩倡一邊,聞言齊聲質問,“先帝豈會作此荒唐決策!”

宋鳴珂絲毫不退讓,昂然道:“先帝仙逝那夜,安王叔、北海郡王、兩位丞相皆在場,敢問你們是否還記得,先帝的遺言?”

康佑十七年臘月,大雪紛飛,先帝臥病在床,出氣多進氣少,曾當大夥兒之麵,顫抖著拉兄妹二人的手,勉為其難擠出一句話。

“你們……兄妹倆……互相扶……扶持!”

而後朝托孤的重臣們淡然一瞥,迷離雙眸轉移至身穿太子袍服的宋鳴珂身上,漸漸渙散,兩眼一閉,呼吸停止。

那一幕穿透了六年時光,浮現眼前,仍教人記憶猶新。

林相與饒相驀然回首,總算理解先帝何以有微妙情態。

良久,林相率先開口:“是,先帝駕崩前,確曾拉住孿生兄妹之手,請他們互相扶持。”

戶部尚書和幾名支持者即刻炸了鍋。

“互相扶持,便可換來換去,蒙騙他人?”

“這要置萬千臣民於何地?”

“如若當年的皇太子身患惡疾,理應退位讓賢!讓妹妹女扮男裝冒充來占據皇位,實在是卑劣行徑!此等君主,有何顏麵掌政?”

“況且,先帝並非隻有一位皇子,即便嫡出的太子染病,不還有二皇子、四皇子和六皇子麽?”

“退一萬步,晉王腿腳不便,兩位才俊少年郎卻安然無恙!你們兄妹二人聯手將滿朝文武玩弄於股掌之上,無論如何也不配坐在龍椅上!”

一時間,大殿上盡是洶湧詰問,此起彼伏,唯有安王和霍家父子等數人悶聲不響。

宋鳴珂冷冷一哂:“我問諸位一句,我即位第七個年頭,所作所為,有何事愧對先帝囑托?愧對家國天下?愧對百姓蒼生?”

安王、左右相、六部尚書等人均目目相覷,躊躇未定。

“我自接手政務,日日勤政,援雪災、減賦稅、輕徭役、清貪官、整汙吏、治軍隊、護農商、重貿易、撫各族、驅韃虜……哪一步走錯了?你們憑什麽說,我和兄長不配坐在龍椅之上?憑什麽?”

宋鳴珂氣定神閑,義正詞嚴,平靜嗓音暗藏鋒銳。

眾人麵露愧色,一時無話。

誠然,他們不知皇位上的天子為女兒身時,無一不敬佩其勤勉聰慧、遇事決斷、時常料識先機,是不可多得的年少明君。

而今得悉對方為昔年貪玩成性的小公主,被蒙蔽的惱怒之情油然而生。

但若真說她有什麽過錯,似乎除去偽裝成兄長一事,別的皆無可挑剔。

餘人臉色稍稍緩和,戶部尚書依舊一臉肅然。

“對於長公主殿下的治國策略,臣無可厚非。但長公主難不成要在帝位上呆上一輩子?再說,即使您將君主之位還給您的兄長,誰能保證他的病不會複發?誰能保證他做得比您更出色?誰能保證這位由妹妹掌政的帝王還能得萬民擁戴、受百官信服?”

宋鳴珂聽出其話中含意,不但逼她退位,且反對她把皇位還給兄長。

“嗬,”她揚眉一笑,“蔡卿家如此著急逼我禪讓?莫不是有合意人選?”

他們有何籌碼?無非是遠在南國的宋顯揚罷了。

七天前,她剛下旨讓宋顯揚和榮王回京,以論功行賞。

數千裏奔波,就算她迫於形勢退下,宋顯揚能在十天半月內抵達?

戶部尚書嘴唇微動,欲言又止,眼角餘光覷向遲遲未語的安王:“臣人微言輕,還得看王爺的意思。”

宋鳴珂唇角笑意漾起,噙含淡淡諷刺與期許。

看樣子,深藏多年,狐狸尾巴終於要露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