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淑女的裙擺
金色的鈴鐺響過三聲,舞會便要開始了。
短暫休憩後的人們們紛紛站起身來,遵循勳級從舞會廳的六個偏門魚貫而入。
重新梳妝後的夫人小姐們拖著長長的絲綢裙擺,換好了用香料熏烤好的新禮服,正準備以容光煥發的姿態在舞池中翩翩起舞。
而我卻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再次真情實感地為我懷裏這束燙手的鮮花煩惱起來。
沒有人教過我如何處理這樣的一束花,來自於一位陌生的人,以一種輕佻而隨意的方式拋擲到我手上的花。
我不應煩惱的。花是貴族間最常見的禮物。它鮮嫩貴重,卻也易謝廉價,如同宴席中的諾言,一夜之後便不需當真。
我從未收到過真心獻上的花朵。
跟隨我的父親出巡時,那些花朵在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中遙遙地向我擲來。在為我的衣襟染上芳香的同時,同樣也在時刻提醒我——民眾在為真正的國王與王子歡呼,在百姓的心中,他們光輝燦爛,肩負著國家和子民的繁榮。
——而我在其中,不過是濫竽充數。
畢竟,我是黑暗與光明的子民交/媾而誕生的產物。
每一次看見母親的眼睛,她眼中的恨意都這樣準確無誤地對我訴說著:你是我最大的不幸。
身上流著獸人與人類血液的我,注定一生遊離在兩個種族之間,沒有歸屬。以至於十五年來,在這偌大的皇宮中,我連一朵真心贈與我的花都沒有。
直到此刻。
我將目光投向我手中的花朵,看見她潔白而無暇的花瓣,在我的手中顫顫巍巍地托著夜晚晶瑩的露珠。
理智告訴我,我應該將這束意外的花扔掉,扔得越遠越好。魔法師的出現像一個不祥的信號,若是我不遠遠避開,遲早會陷入皇室與神殿暗流湧動的鬥爭之中。
可是我不舍得。這被肆意裁剪的美麗生命,與魔法師那一個微笑一齊,在我的眼中綻放。
我歎息了一聲,將花朵交給莉塔:“插到花瓶裏吧。”
然後,我轉身踏入舞會廳中。
奧爾德林之夏的第一場舞會要正式開始了,觥籌交錯,華光浮動,是上演愛情與陰謀的最佳舞台。
而我輕輕嗅了嗅自己的手指,指間依舊殘留著清淺的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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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慣例,開場舞理應由國王王後擔任,然而特蕾西雅王後去世後,我的父親就不再領舞,而選擇交棒他與王後的孩子,我的兄長萊昂內爾,而女主角則是公爵家的大小姐,以美麗溫柔而著稱的芙洛倫斯。
今夜依舊如此,但舞池的女主角卻換成了人,公爵家的二小姐芙洛拉此刻正提著裙子翩翩步入舞池,走向站在中央的萊昂內爾——不久之前,她的長姐芙洛倫斯·阿爾希彌斯選擇放棄姓氏,受洗成為光明聖女,因此今夜與王子起舞的榮譽,便理所應當落在了芙洛拉頭上。
然而這和我並沒有什麽關係。
我百無聊賴地站在邊緣,靠發呆打發時間。
依照奧爾德林的風俗,隻有年滿十六歲的少男少女才被允許進入舞池,而我距離十六歲還有約莫大半年的光景,隻能綴在舞池邊緣當壁花。
——不知道明年十六歲的成人禮,和我跳第一支舞的人會是誰呢?
我看著舞池間人來人往,鬢影衣香,心中也不禁有些向往——我其實也有點,想試試裙子呢。
——不過,我穿的話,一定會很難看吧。
我自嘲地笑了笑——十五年來連一根緞帶都沒擁有過的我,怎麽會有這種癡心妄想呢?
還是將注意力放回舞池吧。
燈光漸暗,夜色中漂浮起一縷大提琴低回的弦聲,隨後是加入的是輕盈流動的小提琴和豎琴,在莊嚴而優雅的舞曲中,王子擁著小姐在金色的燈光中翩翩起舞。
“天啊,她可真美。”
身後不知是誰,傳來了竊竊低語。
“以往的開場舞,主角總是她的姐姐,這次好不容易輪到她,芙洛拉一定準備了很久——她身上的裙子,可是不久之前從維爾蘭大陸送來的料子呢。”
“難怪我母親前一陣子向絲綢商打聽,他們說最好的料子已經被一位大客人定下了——當時我還以為這是別人訂下來送給芙洛倫斯的呢,誰能想到後來就……”
“噓。”一位小姐發出了輕聲的製止,“光明神在上,不要再議論聖女曾經的名諱。”
“知道啦知道啦,”年輕的小姐似乎吐了吐舌頭,“我敢打賭,明天早上之前,芙洛拉小姐的房門前一定會堆滿各位先生們送給她的鮮花——看那十二碼的大裙擺和十七英寸的細腰!“
“好啦好啦,”年長的小姐有點不耐煩地打斷了妹妹的話,“親愛的,如果你也能將腰束到十七英寸,那你的門前也會堆滿紳士們的鮮花。”
“那可太難了,我一定會暈過去的——雖然對於淑女而言,暈倒並不是壞事,”年輕的小姐俏皮地埋怨,“但是那又有什麽用呢?即使我將腰束到十六英寸,領舞的人也不會是我,隻要我沒有阿爾希——”
“瑪麗安!注意你的言辭。不要再討論阿爾……公爵家的事了,否則母親會責罰你我的。”
“噢……”名叫瑪麗安的妹妹不情不願地閉上了嘴,“知道了,我的好姐姐。”
十七英寸的束腰,聽上去簡直像一種刑罰,我對那位年輕小姐的話深表讚同,在這鯨骨束腰之下,暈倒已經成為家常便飯——而貴族們卻總認為,這才是惹人憐愛的女性氣質表現。
難以理解。
不過,我又有什麽資格去評判那些她們呢?
無論如何,芙洛拉今夜的確很美,在飛揚飄逸的裙擺襯托下,十七英寸的纖細腰肢是一種纖細易折的病態嫵媚。湖水藍的斜紋綢裙擺隨著她的旋轉散出如同湖水一樣波光粼粼的紋路,在燈光下柔和地變換著色澤——確實是好料子,哪怕是放在皇家之中,也稱得上是珍品。
我看著在舞池中央翩翩起舞的人,心中忍不住悄悄地歎氣,在他們優雅的旋轉中,風雨欲來的感覺悄悄地漫上了我的心中,就像一隻軲轆亂滾的線軸,滿地經緯錯亂,我卻找不到它的線頭。
舞池邊忽然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
掌聲打亂了我的思緒,在舞曲舒緩的結尾章中,我的兄長萊昂內爾伸出手在空中瀟灑有力地滑出一個半圓,順著他動作,芙洛拉踮起腳尖以優美的姿態退出了他的臂彎,小步旋轉後,她提起寬大的裙擺微微屈膝,向正好站在她身前的那位紳士行禮。
而那位紳士,竟然是那位遠道而來的魔法師。
不知何時,他已經脫下了象征法師身份的破舊黑袍,露出了裏頭精美的舞會禮服——真是有備而來,我暗道。
但是……好吧,必須承認,這一套禮服穿在他的身上很是合身,高腰的絲綢腰封勒出他清瘦有力的一把好腰,層層疊疊的拉夫領更是襯得他像一隻即將開屏的孔雀。
小提琴悠揚清亮的聲音適時地加了進來。拒絕一位翩翩停留在麵前的淑女是不合禮儀的,我看見那位魔法師對芙洛拉露出了一個輕鬆的微笑,抿了一口手中的紅酒,將水晶杯放在桌旁,以同樣優雅的姿態彎腰做出邀請的姿勢。
那一瞬間,魔法師的眼波比最名貴的絲綢還要柔軟,我看見芙洛拉的臉瞬間通紅,粉豔如胸前玫瑰,她垂下眼睛,輕輕抿著唇,將手放在了魔法師的手上,隨後翩然起舞。
樂聲悠揚,人們一對對滑入舞池,無數柔軟的裙擺像花朵一樣散開。但即便如此,在裙擺翻飛間最為吸引人注意的,還是站在舞池中心的那一對。
芙洛拉像一朵柔軟的白玫瑰一樣,在魔法師的臂彎間綻放,而魔法師的身姿像一株挺拔的白葉柳,舞姿典雅,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們的身上。
當然,除了他們的舞姿足夠優美,皇宮中太久沒有出現魔法師的身影,也是他們備受矚目的原因。
——正如舞會之前所見,如今皇室與光明神殿之間暗流湧動。
據說曾經的王都,本是皇族、神殿、魔法師三足鼎立的狀態,但是不知從何年開始,神殿開始與遊離在三者之間的貴族結盟,從而誕生了信奉光明神的光明係貴族。
他們信仰光明神,卻無需像神官一般被要求遠離塵世。
於是,借由貴族的支持,神殿勢力滲透進了議事廳,將魔法係的貴族排除在外。久而久之,生性高傲的魔法師們不願屈居人下,索性漸漸遠離了皇室,開始在自己的領地中發展勢力,培養學徒。
但失去了魔法師家族的聯姻,王室與貴族之中擁有魔法力量的孩子比從前更少了,在我印象中,無論是大皇子萊昂內爾還是二皇子梅菲爾德,都沒有太出眾的魔力。
直到今日,一位陌生的魔法師忽然造訪了皇室的宴會,並在卡萊爾公爵的不滿之下,巧妙地全身而退。
這樣的事情發生在曆來親近光明神殿的皇室,難免耐人尋味。
更不要說在公爵率先發難之後,他的女兒芙洛拉竟然主動向魔法師邀舞——盡管這看上去像是巧合,但我相信,此刻注視他們的目光中,一定有無數人在思量:這一支舞……究竟是挑釁還是示好?
正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忽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
我被嚇得差點跳起來,回過頭,發現是我的兄長——萊昂內爾站在我的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