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獻予我的花束
人們常會用英武描述男人,用柔美形容女人。但在這一刻,一切描述性別的詞匯都失去了意義。
在那人破敗而烏黑的深深帽簷下,隱藏的竟然是一張美麗到近乎純淨的麵孔,湛藍的雙眼像是光明神冕上最純潔的藍寶石,倒映著大廳中燦爛的燈火。
若非他還有一頭沉如夜色的長發束在腦後,與黑袍一樣帶著冰冷而神秘的氣息,我幾乎會以為他是歌謠中棲息在白金月桂樹下俊美的精靈,或是傳說中光明神座下那些擁有潔白雙翼的使者。
就在那一刻,我知道,所謂“最美”的花冠,還沒來得及落到那位未見真容的芙洛倫斯小姐頭上,就已經永久地綻放在眼前之人的長發上,從前、以後都不會改變。
在這幾乎令人肅然起敬的美麗麵前,大廳陷入了屏息的沉寂。
良久,我才艱難地將自己的眼睛從他的臉上移開,
“喔,”阿爾希彌斯公爵收起了手帕,似乎露出了一絲興趣:“真是攝人心魄的容貌,魔法師,您光彩熠熠的美麗讓我想起了一個人。”
“哦?”魔法師懶懶地挑起了眉毛,“誰呢?”
“一個女人,一個美麗、最後卻死得淒慘的女人。”公爵冷聲說,銳利的目光射向魔法師,像是恨不得要將他的皮囊剝掉似的。
他惡意明顯,針鋒相對,我身邊的一位夫人低聲倒吸涼氣,用手帕掩住了自己的嘴唇,看上去就像是要暈過去了一樣。
魔法師看上去卻不為所動,他輕輕地笑了一下:“是嗎?”
“那聽起來還真是一個……”他歪頭思索了一下詞語,“悲哀的女人。”
魔法師平靜的聲音回**在大廳中,公爵再次冷哼一聲,卻沒有再接話。
這為難顯而易見,所有人都將目光投向台階下的這位客人。他卻在注視中坦然自若地眨了眨藍眼睛,向公爵點頭致意,聲音懶散:“如果您的提問已經結束,那就輪到我了吧——請問,您先於宴會主人向我發問,是合乎禮儀的舉止嗎?”
“當然。”阿爾希彌斯公爵麵不改色,“我身為光明神虔誠的信徒與國家忠誠的子民,自然應該為我主辨清黑夜中所閃爍的,是光明的星火還是野獸的惡眼。”
我緩緩地放下了手中的刀叉,環顧四周。沒有人意外公爵竟敢先於國王發問,阿爾希彌斯家族是光明係的最高貴族,是聯係皇室與神殿的樞紐,已故王後特蕾西婭的母族。身為這個家族的家主,卡萊爾公爵不可不謂是左右逢源。
更別說近來公爵家的長女芙洛倫斯剛剛完成五月的花洗禮,正式進入光明神殿成為聖女,使得阿爾希彌斯家與神殿的牽絆更進一步。
這也讓公爵更是權傾朝野。
“好了,卡萊爾。”我的父親咳嗽一聲,輕輕拍了拍扶手上純金的雄獅,製止了公爵繼續發言,他饒有興味地盯著台下的魔法師,問道:“那麽,意外的客人,你要用什麽來彌補今夜你打擾宴席的過錯?”
看來這場魔法師與光明係久違的派係之爭終究還是很好地取悅到了父親。我悄悄地鬆了一口氣,端起酒杯輕輕抿了一口——然後忽然發現,自己竟然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為眼前這個男人提心吊膽起來。
大概是因為這個人確實生得太美,我不知道用“美麗”這個詞語去形容一位男性是否準確,但他的容貌確實是惑人心魄,像故事中海妖的歌謠一般動人又渺茫的美麗,一旦消失在你的視線中,就會令人情不自禁地感到惋惜。
尤其是他的眼睛。
我情不自禁地又看了他一眼,隻憑這雙溫柔而輕佻的眼睛,我已經敢打賭:舞會後,一定有貴族小姐悄悄囑托她們的母親,留意這位魔法師的名字和出身。
魔法師卻在這個時候偏了偏頭。我的目光就這樣和他在空中碰撞了一瞬,那一雙寶石般的雙眸輕輕地眨了眨,倒映出了我的身影。
就在這注視中,魔法師輕輕地微笑了起來。
那是一個很美的微笑,溫柔如潮汐漲落,卻讓我的心一下子砰砰砰跳了起來,一下子漲紅了臉,慌忙扭開頭。
在眼角餘光中,魔法師的笑意卻更深了,似乎帶上了幾分戲謔的味道——好像、好像被捉弄了!我回過神來,氣惱地回過頭,正想狠狠地瞪他一眼,卻發現他已經先我一步,若無其事地轉過了身子。
他麵朝眾人,優雅地揚起雙手,然後輕輕地拍了拍掌。
“啪。”
大廳輝煌的燈光一瞬間暗了下去。無數隻輕盈的白鳥從燭焰中飛出,拍動翅膀撲棱棱地在金色的大廳盤旋。
仿佛大廳中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我驚異地看著這一切,到處都是輕柔的翅膀拍打聲,像風輕輕吹過搖曳碰撞的白色薔薇花,它們繞過光輝流溢的水晶吊燈,又越過裝點大廳的金色燭台,清淺的花香在空中浮動。白色飛鳥越過眾人的頭頂,然後“撲”地一聲,四散成無數柔軟的白色花瓣,紛紛揚揚地飄在了半空。
如同夏季來臨前,五月的最後一場花雨。
在女士們驚喜的聲音中,清脆的響指聲響起,花瓣如被柔風托舉,重新聚攏,於柔和的光芒中重新匯成白鳥,展翼飛動,光芒在羽翼間流轉,直至它銜著薔薇花束翩翩地飛落——阿爾希彌斯的二女兒、芙洛拉小姐露出驚喜的笑容。
“我為占用了各位的寶貴時間而感到萬分抱歉,”他彬彬有禮地向眾人欠身行禮,目光柔情,笑容迷人又混蛋,“因此請允許我用一個小小的魔法表演,來向諸位賠罪。”
又是一個輕快的響指,薔薇花束輕盈地掉落在了芙洛拉的手上。
隔著潔白的蕾絲麵紗也依稀能夠看出芙洛拉臉頰上玫瑰一般羞澀的暈紅,她小心翼翼地捧著花,嬌聲道謝:“感謝您美麗的花,維安先生。”
我的後背寒毛倒豎——怎麽回事,為什麽感覺自己好像忽然誤入了什麽浪漫愛情小說似的。
如果這真的是個小說開頭,那這個作者一定很爛。
不過……我悄悄瞄了瞄公爵的臉,從我的角度,我可以清楚地看見,芙洛拉小姐此刻的臉有多紅,她的父親——阿爾希彌斯公爵的臉就有多黑。
他嘴角抽搐的模樣實在是有點好笑,我抿嘴憋笑,忽然原諒了這個寫出三流橋段的作者。
“然後——”他轉身,看向了宴會廳的角落。
“還有一束花,送給這一位從頭到尾都好奇地盯著我的,可愛的小王子。”
誰?
宴會廳再次**了起來,朦朧搖曳的光影中,又是一陣拍動的聲音,那隻月色般皎潔的白鳥拍動翅膀,飛到了——我的麵前。
花束掉落下來,撥開百裏香、沒藥、乳香與玫瑰油溫暖幹燥卻濃鬱到沉重的香氣,一束仿佛剛才枝頭摘下一般沾著露水的白薔薇落在我的手中,芳香與花色一樣是近與輕軟的純白,涼涼地濡濕了我的掌心。
我的心也因為這冰冷柔軟的觸感,在不為人知處輕輕顫抖了一下。
“薔薇花獻予您,我的殿下。”他向我微笑。
大廳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我的身上。
一瞬間,仿佛大廳中所有的光都熄滅了,隻有我站在舞台中央,無數雙眼睛緊緊地盯著我,就像——就像十二歲那年,我被誰推搡著摔下了台階那次一樣。
所有人都在看著我,狐疑的、冷漠的、輕蔑的、審視的目光像箭一樣,輕而易舉將我洞穿。
我情不自禁打了個冷顫,幾乎是自衛一般地做出了反應:“我才沒有好奇。”
我語氣生硬:“我隻是覺得你的這束花很眼熟罷了。”
冷硬的語句難以自抑,每一個字聽上去都咄咄逼人:“你的花,看起來是皇家花園最新培育的品種吧,損壞宮廷財產,這就是你所謂的賠禮嗎,維安閣下?”
“是呀,您說得沒錯,”麵前的魔法師卻再一次坦然地微笑起來了,他在我緊緊的逼視中歪了歪頭,一副無辜的樣子。
而他美麗的眼睛中卻閃動著針對我的挑釁,仿佛在說:那又怎麽樣?
世界上怎麽會有這樣厚顏無恥的人!我被他無所謂的樣子氣得不輕,一下子忘記了剛才不愉快的回憶,趕緊抓住機會氣鼓鼓地瞪了他一眼。
他卻對我輕飄飄亮閃閃地眨了眨眼睛,看起來毫無良心。
——開什麽屏啊花孔雀!我惡狠狠地把頭別了回去,不再看他一眼。
我的父親大聲地笑了起來。“你確實很有趣,”他說,“所以,讓我看看你能拿什麽去彌補你今夜的過錯?”
“我願向陛下獻上我黃金般誠摯的忠心。 ”魔法師不緊不慢地回答道,“看上去,陛下的宴席上,宮廷魔法師這一張椅子似乎還空著呀。不如這個位置就由我來擔任吧。”
“聽起來不錯,”父親饒有興味地盯著維安,話鋒卻轉向了卡萊爾公爵,“我想將他任命為宮廷魔法師,愛卿,你覺得怎麽樣?”
“……”
阿爾希彌斯公爵的表情一下子變得陰晴不定,最後,一絲古怪的微笑從他的臉上浮現:“既然是陛下的決定,我當然沒有意見——不如說,我非常期待呢,畢竟,皇宮中已經很久沒能見到宮廷魔法師了,若是他能為王宮帶來歡聲笑語,就再好不過了。”
他的語氣,宮廷魔法師就像是皇宮中供人取樂的寵物侏儒一樣。
在我閱讀過的書籍中,大多是這樣描述魔法師的,他們或許性格各異,但卻同樣地性格高傲,不肯接受半點侮辱。就在我以為這位名叫維安的魔法師將要為這樣輕蔑的話語拂袖而去時,卻沒想到他的臉上沒有半點慍色,還再次深深地鞠了一躬。
“當然,這是我的榮幸。”
隨著他的動作,他的藍眼睛陷入陰影又映入燈火,在某一個瞬間呈現出一種驚心動魄的剔透。我緊緊地注視著他的眼睛,在那雙眼睛中,沒有憤怒也沒有諂媚,隻有一片近乎冷漠的平靜。
魔法師毫無芥蒂地微笑,以無懈可擊的優雅深鞠一躬:“願我為您的每一天帶來快樂,陛下。”
大概是錯覺,那一刻,我感覺他的笑容離這燈火輝煌的宴會廳很遠。
不過,這種疏離之感很快像露水般在輝煌的燈火下消逝。魔法師的微笑近乎完美。我看見阿爾希彌斯公爵的臉色發黑——宮廷中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魔法師的身影了,而這位風塵仆仆的不速之客,竟在三言兩語間將如此稱號輕鬆收入囊中。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這一局,是名叫維安的魔法師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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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令人肅然起敬的美麗:源自《伊利亞特》中描寫海倫的初次登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