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大過年的府裏裝飾得一派喜氣,沿暗香陣陣的小徑走側門去到擺了家宴的花廳。

老夫人聽見外間有人放起爆竹,讓秋月去看看誰先到了,秋月說是五郎。

一行人走近,看清是姨娘孫氏正帶著五郎路元禮放鞭炮。

孫氏還有個女兒,是府裏行二的小姐,名叫路仙柔。她已嫁人卻留在府中,丈夫呂濛原是郡王府的門客,頗受平暘王器重,後來入贅路家,為王府辦事也更名正言順。

“老夫人!”孫氏最是八麵玲瓏,見老夫人來了,撇下玩得不亦樂乎的兒子走過去,“老夫人您來了,昨兒個我派人送去您院裏的烏雞養顏丸您可用過了?”

“你還說呢,我一個老太婆,吃哪門子養顏丸。”老夫人原本讓柳硯鶯攙著,被孫姨娘不動聲色拉過了胳膊,走到前麵去。

孫氏嘴甜道:“您不老!瞅著可年輕呢。”

柳硯鶯不屑,心說這算拍的什麽馬屁。

送養顏丸也是,老夫人潛心向佛,怎麽會用那些庸脂俗粉的東西,不過是礙著小輩一片心意才收下,讓秋月收進庫房裏,等過一陣老夫人忘了,底下幾個丫鬟婢子就自己偷偷吃了。

孫姨娘向來不怎麽懂得討老夫人歡心,行事總透著股小家子氣,柳硯鶯對她半點好感也無,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她的女兒,路家二小姐路仙柔,這府裏就屬她和柳硯鶯最不對路子。

老夫人一來,所有人入席圍桌而坐。

待丫頭伺候著擦拭過雙手後,後廚正式端上飯菜,由各房女使為自己主子布菜。

用過飯食,一家人圍坐守歲。

下人們端上瓜果酒水,候在一旁。

老夫人是大長輩,總得送點好意頭給小輩沾沾喜氣,於是讓柳硯鶯和秋月倆人挨個去斟酒,斟的是榮春苑提前製好的屠蘇酒。

酒裏加了大黃、白術、桂枝、花椒,飲過之後祛風散寒,新的一年驅邪避瘴。

柳硯鶯和秋月端起酒壺,繞著圓桌分頭走。

柳硯鶯挨個行至路承業身側,為他倒酒:“世子,請用酒。”

路承業自柳硯鶯步入這個門廳起,眼角餘光就跟化了的飴糖似的絲絲連連沒離開過她,此時接過酒杯,喝得格外痛快。

他與柳硯鶯算不得熟稔,隻是常在老夫人那兒見到她,偶爾攀談幾句。

回回都叫他心猿意馬魂不守舍。

光瞧柳硯鶯的臉,仿佛有胡人血統,眼裏神采明豔臉頰豐盈,連鼻頭都比別人挺翹。大過年的,屋裏點綴的紅似乎都襯到了她臉上,顯得她麵色愈加紅潤,眼波流光溢彩好似珠寶,楚楚動人。

她走向路景延,倒最後一杯酒:“三爺,請用酒。”

路景延飲盡杯中酒,將酒杯放回她手中漆盤之上,並沒有看她。

柳硯鶯心道聲來日方長,忽聽路承業問老夫人。

“祖母,我聽王大說您屋裏有兩個家生子過了年滿十六,可想過為她們在府中指個婚事?”

眾人紛紛看向他。

奴婢分兩種,一種是外雇的,一種是家生子。

外雇的到了年紀就會出府,自行嫁娶。

家生子指的就是柳硯鶯這種,生在府裏的奴婢,到年紀到底是放出府還是留在府中都看主人意思,通常就和家裏小廝配個對,再生下家生子,世世代代為奴為婢。

命好的被主子看上,當個姨娘,生下來的孩子可以擺脫奴籍。

不過平暘王府是禮儀之家,看柳硯鶯就知道,就算家生子處境也不會差,主人們不會苛待,反而念著舊情寬待他們。

路承業問老夫人屋裏的家生子何去何從,可以看做是體恤下人隨口一問。

也可以是意有所指,試探柳硯鶯的去處。

平暘王妃留了點神,問路承業為何突然說起這個。路承業還挺坦然,隻說老夫人屋裏的硯鶯和秋月是和幾個少主人一起長大,到年紀也該為她們想想終身大事。

柳硯鶯咯噔一下,卻聽路承業繼續說道:“要不是前陣子莊上吳監工和我說起,我還不知道祖母您屋裏的秋月和吳監工長子情投意合,可憐隻能在每月月初吳監工帶人來府上呈報時才能見上一麵。”

平暘王妃頷首:“原來是因為這個,那你便叫那吳監工帶著人來府上提親,我自會做主。”

秋月喜出望外,抱著漆盤忙不迭垂首:“謝過夫人,謝過世子。”

柳硯鶯鬆一口氣,原來路承業隻是在為他手下人說媒,她是記得秋月十六歲嫁了人,得老夫人恩準住到了莊上。

說罷了秋月的婚事,五郎路元禮聽見了城裏的煙火聲,吵著要出去看,於是孫姨娘隻好牽著兒子提前離席。

平暘王起身叫走了路景延和路承業,父子三人去到偏廳單獨談話。

花廳裏隻剩平暘王妃、老夫人、路仙柔和路雲真。

三人聊了一會兒,又說起秋月的婚事,老夫人忽道:“硯鶯,你來,既是都在為秋月謀劃了,那也不能把你落下。”

柳硯鶯期期艾艾走過去,知道老夫人說這話八成是為了試探,表忠心說道:“老夫人,硯鶯從沒想過嫁人,既然秋月要嫁人,那我就更不能走了,我一輩子都要留在平暘王府,留在老夫人身邊。”

路仙柔喝了兩杯有些上頭,見柳硯鶯這麽會哄老夫人開心,笑起來:“說得好聽,那你倒看看你是怎麽做的?穿的是什麽,臉上抹的又是什麽?今日府上郎君都在,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

她丈夫呂濛臉色一變,伸手拉她,卻被瞪了一眼。

柳硯鶯當即朝老夫人跪下去。

她這會兒不能辯解,主子說她錯她就得認,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路仙柔是喝多了有意針對,柳硯鶯今日打扮並無出格之處,衣著、發飾都合一等女使的規格。

隻是這些合規的東西到她身上去就顯得那麽的“別有用心”,“野心勃勃”。

路仙柔轉臉對自己的乳娘道:“張嬤嬤,你去教教硯鶯該怎麽打扮。”

柳硯鶯明白今天躲不過去,哪怕老夫人此時已因路仙柔的無端苛責麵露不悅之色,但她知道老夫人不會因此發作,

仙柔是親孫女,硯鶯隻是個奴婢,就是再仁慈的主子也沒有因為下人嗬斥自己孫女的道理,至多是等回屋後稍稍寬慰兩句。

平暘王妃更沒有出言阻止,自己的兒子自己知道,她對柳硯鶯有些介懷,正好趁著孫姨娘不在,借她女兒的嘴敲敲柳硯鶯警鍾。

張嬤嬤朝著柳硯鶯走過去,摘下了她腦袋上的絹花,掖進她前襟,叫她收好了。

張嬤嬤說得柔聲細語:“雖說府裏沒有明文規定丫頭不能帶花,但你得看場合,今日主家的郎君們都在,你還戴花,這不合適。”

柳硯鶯垂頭道:“張嬤嬤教訓的是。”

張嬤嬤抬起她下巴,又拽出條手絹擦拭她嘴唇,蹭了兩遍,竟沒蹭下胭脂來,又用力地蹭了蹭,柳硯鶯表麵逆來順受,心裏火冒三丈,故而假作疼痛地捂嘴痛呼了聲。

“張嬤嬤,你弄疼我了。”

老夫人總算生氣,聲音慍怒:“好了,夠了,花是最普通的絹花,我準她戴的,又說她擦那些胭脂水粉。”老夫人拿過那手絹抖了抖,“可沾上了一點半點?”

偏廳裏的三個男人聽到動靜,路承業和路景延都走出來一探究竟,柳硯鶯趕忙低下頭去,她現在算“衣冠不整”,被路仙柔看到又是一條罪狀。

路承業問:“母親,發生什麽事了吵吵鬧鬧?”

平暘王妃小聲對張嬤嬤說了句什麽,示意她先將柳硯鶯給帶下去:“沒什麽,下人做事沒分寸,惹你妹妹不高興了。”

柳硯鶯不情不願被張嬤嬤帶著離開,臨邁出門檻,她故意偏過頭朝路景延看過去。

她發髻空落落沒了絹花點綴,幾縷碎發落在臉邊,嘴唇像是染了揉碎的花汁,比適才還要紅豔。

委屈不能白受,得讓路景延看見。

回完這個頭,柳硯鶯假做趔趄地跟著張嬤嬤走遠。

隻有一點不太妥當,路景延和路承業並排站著,方才那個回眸,同樣也落進了路承業眼裏。

果不其然,路景延臉上毫無波瀾地回身進了偏廳,隻有路承業無可奈何地伸手點了點路仙柔,笑著道了聲:“你啊,過年還要惹祖母不高興。”

路仙柔見事情鬧大,這會兒想到要道歉了,對老夫人撒起嬌:“祖母,我有這些擔心也沒錯吧?這都是為了我兄弟好,您可別怪我呀。”

老夫人自然不會怪她,雖說都知道她待柳硯鶯寬厚,但若真如其他人擔心的那樣,柳硯鶯瞄準了世子媵妾的位置,怎能不多加管束?

道理簡單,主子可以討婢女做妾室,但奴婢斷不能擅自勾引主子。

柳硯鶯被趙嬤嬤帶出去,臉色早沉下來,轉著腕子從張嬤嬤那掙脫:“要帶我上哪去?嬤嬤,你們今日欺人太甚,老夫人不會不管的。”

張嬤嬤會怕她?

“小蹄子,就知道你憋著勁呢!”

恰好這一幕被牽著路元禮往回走的孫姨娘看到,皺眉叫住拉扯的二人。

“你們做什麽呢?”

張嬤嬤趕忙道:“是二小姐見老夫人房裏的硯鶯不懂規矩,讓我教教她。”

柳硯鶯心裏翻了個大白眼,從腰間抽出帕子抖了抖,掩麵假裝難過,“回姨娘的話,二小姐說我今日麵見世子不該戴花,有失體統,我知道錯了,往後都不再戴了。”

孫氏能混上這個位置,是多猴精的人,一聽“世子”當即板著臉問:“可是王妃讓二小姐這麽說的?”

不等張嬤嬤開口,柳硯鶯先搖頭:“王妃覺得二小姐說得對,所以隻是聽著。孫姨娘,我真知道錯了,往常府裏女使也是戴花的,我一時疏忽,沒想到那一層去。”

孫姨娘思緒早跑遠了,好家夥,王妃這是拿她的仙柔當刀使。

“張嬤嬤,跟我回去。”孫氏牽著路元禮邊走邊抱怨,“我讓你看好二小姐,你就是這麽看的?喝幾杯酒就什麽話都敢說了,看不出這是王妃不好得罪老夫人,借她的話敲打下人?”

張嬤嬤反應過來,一路自責地跟著孫姨娘走回去。

柳硯鶯站在原地往回望了會兒,見人都走遠了,這才抹一把被蹭麻的嘴往前走。

這個路仙柔,全然不似她名字起得那樣柔順無害,柳硯鶯從小到大每次無端挨罰,都是路仙柔最先起頭說她衝撞主子,拿府裏規矩壓她。

“都是千年的狐狸,裝什麽純良。”

柳硯鶯小聲罵著,垂頭走在石子路上。

忽地有兩雙男靴闖進眼裏,順著看上去竟是笑意淺淺的路承業,和站在他身後半步遠看不清麵目的路景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