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好,那我就在外邊,三爺有事叫我。”

柳硯鶯表麵乖順點頭,雙手背在身後使勁擦了擦沾上的血漬,如釋重負退了出去。

好他個路三郎,索性改名叫柳下惠算了,年紀不大,臉孔倒是擺得老成。

合上門的一瞬她將臉拉得老長,對路景延沒來由生出些不情願,雖然自己也隻頂著個十六的殼子,但不論如何都難以接受一個二十歲的“小男人”。

不是說二十年紀小,而是她死過一次,總有種比路景延多活五年錯覺……

柳硯鶯站在門外以手做扇,深呼吸勸自己不蒸饅頭爭口氣。

記憶裏,前世他忙於戰事未曾婚配,別說妾室,就連妻室都空著。這種隻懂家國天下,不懂兒女情長的男人最好上鉤,想想路景延幾年後的成就,自己要是能趁他還不得勢就將他拿下,沒準還能和他當正頭夫妻!

柳硯鶯如意算盤打得“劈啪”響,笑意吟吟又多了幾分耐心。

門內,路景延輕挑眉梢搓搓指肚,指尖除卻舞刀弄槍留下的薄繭,還殘留柳硯鶯袖口貉子毛蓬軟的手感。

很真實。

趨炎附勢世態炎涼的真實。

路景延幾乎可以篤定,前世的柳硯鶯和他一樣,死而複生了。

路景延昨夜在山溝醒來,隨後驚愕地發現自己回到了二十歲。他記得這個地方,那年他自滄州趕路回京,路遇村莊起火無人生還,遂回府派人前來調查,原來是土匪作祟,燒殺搶掠不留活口。

隻是這次他醒來時,村民竟告訴他村莊因他獲救,土匪被盡數殺退,而他也滾下山,被找到時昏迷不醒。

他悵然坐在莊戶家的土炕上久久不能平靜,問過大鄴年號後,闔眼接受了現狀。前世的他約莫已中敵軍的調虎離山之計,沒能等來援軍,戰死沙場。

時光回轉,千頭萬緒。

路景延垂手站在偏廳,轉頭望向門外以手做扇正焦躁扇風的曼妙剪影。

她定然也重生了。

否則十六歲的她,打死都不會打一個庶子的主意。

等了會兒,丫鬟小廝進進出出將清水、衣物和藥箱子送到。

路景延回府的消息也傳到了平暘王妃那去,王妃隻派了人來請他過會兒玉清苑小敘,見見父親母親。

路景延穿戴整潔從門裏出來,亮相便是芝蘭玉樹的俊逸郎君,不似上陣廝殺的武將,光看模樣隻像是連句重話都不會對妻妾說的謙謙君子,果真是高門望族女子眼中不二的夫婿人選。

柳硯鶯重又回進屋去,指使丫頭將換下來的髒衣服拿去洗了。

路景延淡掃那堆染血的衣物一眼:“不必,都燒了吧。”

上輩子哪怕贏回濯州,邊關仍是大大小小戰事頻發,敵軍擅打伏擊,在草原四處為營行蹤不定,大鄴焦頭爛額無計可施,唯有次次派遣精兵強將出關迎戰。

他不願平暘王府和大鄴重蹈覆轍,燒了這身血衣,權當是讓前塵變作青煙一縷,重新開始。

路景延去往玉清苑給平暘王和王妃請安。

他站在垂花門外聽見裏間傳出歡聲笑語,霎時思緒如風吹花落般紛亂,心說這可不就是恍如隔世?

那聲音有路承業,也有他親妹路雲真,思及這個妹妹,前世征戰在外之後便再沒與她團聚過。

那廂路雲真等得迫不及待,走出來第一個發現他,飛撲上來撞進懷裏:“哥哥!哥哥你回來了!”她抬起嬌俏的小臉,笑容滿麵梨渦淺淺,又去扒拉他手掌,“怎麽舅舅不照顧你?年年回來兩手都是粗繭,一年比一年厚,哎?怎麽還有條新傷?哥哥!你這傷哪來的?”

路景延失笑:“這點小傷算什麽。”

前世他和妹妹總是聚少離多,臨死前走馬燈時腦海中竟拚不出一張路雲真完整的臉,他印象中妹妹還隻是個孩童,實際那時她已因為平暘王和世子的喪期,錯過了談婚論嫁的年紀。

如果他沒有死,凱旋而歸之後便能為雲真覓得佳婿,可惜,前世的路雲真等到的隻有延長了的喪期。

“哥哥你快來,阿爹阿娘都在等你。”

路景延被她牽著帶進廳裏,哪怕早已有了準備,在抬首看到座上冷酷肅然的平暘王時,他胸中仍有熱流奔湧,難以平複。

上輩子平暘王帶著世子戰死,他也死在疆場,整個王府隻剩一屋子老弱婦孺和年幼的五郎。

若下陰曹地府,路景延無顏麵對平暘王,如今他回到二十歲時,便有機會挽回所有人的結局。

首座上,平暘王神色沉凝端坐不語,一旁的平暘王妃便也審時度勢不先開口。

路景延跪地行禮道:“兒路景延,拜見父親,拜見母親。”

平暘王不急著讓他起身,隻問:“承業說你回府時滿身血跡,還要下人燒了血衣,是為什麽?”

坐在下首的路承業被點名,朝路景延笑了笑。

王大在府裏還有個弟弟,叫王二,他是路承業屋裏的人,王府裏的消息在他那自是靈通。

路雲真才聽說此事,大驚失色又礙著平暘王不敢擅自詢問。

路景延原本也沒打算隱瞞,坦然對平暘王道:“我在回京途中看到山匪搶掠村寨,便臨時繞遠與匪兵周旋,中途不甚從馬上滾落,直到第二日被村民救起才蘇醒,耽誤了回府的腳程。燒掉血衣是為了不讓祖母擔心,並非為了別的。”

他刻意隱去了和土匪交戰時的激烈場麵,隻輕描淡寫一筆帶過,聽者卻震撼不小。

路雲真直接紅了眼睛,走上來盯著他問:“如果阿爹不說,你是不是不光瞞著祖母還要瞞著我!”

路景延隻搖搖頭,讓她站回原位。

“哥哥!”

平暘王妃適時開口:“雲真,不要聒噪,你阿爹還在和三郎問話。”

“是…”路雲真委屈巴巴退了開去。

平暘王得知此事頗為震驚,京城郊外仍在天子腳下,怎的會無端發生這等罪大惡極之事?

路景延前世不知其因,死過一回才清楚現下民生並不安定,京中亂臣藏汙納垢,增收賦稅百姓怨聲載道,邊疆吐蕃虎視眈眈,此時的豐年稔歲安居樂業不過是千裏之堤崩潰前的假象。

平暘王礙著家中女眷在場,沒有細問下去,隻道:“三郎,你回府還未拜見祖母,先去見過她老人家再回來與我詳說。山匪的事就別和你祖母提了。”

*

柳硯鶯回榮春苑搓了三遍手。

隻感覺上邊的血跡全都漚進了她皮膚縫隙裏去,怎麽也洗不幹淨。

秋月今日清閑,老夫人剛從佛堂出來,正在廳裏見孫兒,她出來拿點心的功夫就看到柳硯鶯在院裏搓手。

“一上午幹什麽去了?搬花要這麽久?”

“你管呢。”柳硯鶯懶得理睬,進屋換衣服去。

本來拿出了最貴的一件衣裳,就這麽被路景延給弄髒了,沾上人血真是開年不利。

該不會是在預示什麽吧?

“呸呸呸。”柳硯鶯趕緊打三下木頭,歎口氣換了身第二喜歡的衣服,重新梳頭,在鏡子前麵左看看右看看,最後搭配了朵更適合這套襦裙的藕色絹花。

聽說路景延來了榮春苑請安,她緊趕慢趕到前廳去,恰好趕上路景延見完了老太太,攙扶著老人家從月洞門裏走出來。

老夫人吃齋信佛,最是和藹可親,見到柳硯鶯在臉上笑出六道褶,招呼著:“硯鶯,來,你可見過我家三郎了?”

柳硯鶯頷首一笑:“回老夫人的話,見過了,我今早在前院搬花,恰好迎了三爺進府。”

老夫人高興地戳戳拐棍:“可說呢,秋月說你今早忙花兒的事去了,你都挨個院裏送去了?花都還好嗎?”

柳硯鶯笑著應答:“花好著,都送去了。我給咱們苑選了幾盆迎春和月季,已拿去讓人修剪了。”

路景延隻字未說,隻安靜注視著柳硯鶯。她換了身衣服,還配合新換的衣服戴了新的頭飾,先前似乎是三支素釵,這會兒成了一朵淺色的芍藥花。

人比花豔。

隻要是見過她的人就不會質疑,路景延記不清第一次見柳硯鶯是什麽時候,但記得清對她的最深的印象便是綺靡豔麗。

她起先隻是老夫人屋裏的女使,看似安分守己一直待在榮春苑裏不太出來。後來不知何時傍上世子,離開榮春苑的時候變得多了,和路承業如影隨形。

有一回路景延路過常翠苑門前的小花園,忽地被假山後竄出的女子抱住了腰身,她身軀很軟,前胸貼著他肋下,路景延認出是她,定在原地忘記推開。

她蒙著眼睛,笑盈盈道:“抓到你了世子爺!”

路景延聽罷隻剩啞然:“我不是世子。”

柳硯鶯倉皇掀開蒙眼的黑布,看清他後似是異常嫌惡地連連後退,然後飛快跑開了。

那個神情,叫人記憶猶新。

他知道那種嫌惡是出於什麽,隻因他是郡王府庶子,將來不可承襲平暘王之爵位。

“三郎,在想什麽?”老夫人問。

路景延回過神,這才注意到自己陷入回憶看著柳硯鶯太久,淡然別開眼道:“沒什麽,祖母,要開席了,我扶您過去。”

“好,我們過去。”

柳硯鶯見狀上前:“老夫人,既有三爺攙著您,我替您把拐收著。”

適才路景延盯著她看,當老夫人的麵她隻敢低垂眼皮,這會兒才在接過拐棍後跟在二人身後偷摸一笑,誌在必得。

儼然誤會了路景延適才望她出神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