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柳南願本也想隨軍出征, 卻被柳弦澈嚴厲禁止,這日隻好站在道旁,目送大軍一路離開, 然後轉過頭奇怪地問:“你高興什麽?”

小丫鬟臉蛋紅撲撲地回答:“王爺與我們家的二公子可真相配啊。”

“……你又不是第一天見到他們。”

“但之前又沒有穿戰甲。”

沒有穿戰甲, 隻是尋常華貴瀟灑, 而穿了戰甲的驍王殿下,在小丫鬟眼裏, 立刻就變成了下凡的冷酷天神,周身自帶浮沉肅殺雷暴,所到之處群山吞日黑雲綿延, 令所有人都倍感膽戰心驚。至於穿了戰甲的二公子, 雖然沒什麽殺氣, 但好看是實打實的好看, 就連柳南願也懷疑自己二哥身上那件一看就相當貴重的精致銀色輕甲,到底有沒有防禦作用,還是單純為了做做樣子, 要不然怎麽會連頭盔不也戴,隻在墨發間隨便斜插著一根銀簪,哪有人這麽鬆鬆垮垮去打仗的?

唯一能與“戰爭”扯上關係的, 可能就隻剩下了那匹白色戰馬,就連這, 也是梁戍臨時做出的決定,因為倘若不是因為那匹小紅胖馬實在腿短,又從沒在枯藤遍布的密林中跑過, 柳弦安是當真預備與它一起衝鋒陷陣, 共進共退。

“算啦,隨便他吧。”柳南願用過來人的語氣說, “反正王爺肯定會保護好二哥,我們隻管在軍營裏等著便是。”

彎刀銀月部族的人兵分七路,帶著西南駐軍靈活穿梭密林,悄無聲息地向中心點逼近。

……

烏蒙雲悠翻身下馬,門口的弟子見他如此匆忙地回來,皆是一愣,上前正欲詢問,烏蒙雲樂卻已經像一陣風一般,消失在了眾人的視線中。

“快,快去稟告教主!”

密林中此時依舊是無比寂靜的,清晨的薄霧尚未完全消散,烏蒙雲悠一路向著妹妹的住處跑,卻在途中生生止住腳步:“……教主。”

木轍看著他:“我聽阿樂說,你去殺柳南願了。”

烏蒙雲悠道:“是。”

“成功了嗎?”

“沒有。”

“那你為何要回來。”

“因為我聽說……聽說阿樂……”烏蒙雲悠握住拳頭,實在說不出沿途聽來的那些汙言穢語,隻是道,“我要先見到她,小叔叔在哪?”

聽他提起鳳小金,木轍的神情明顯一變,烏蒙雲悠卻將這理解為妹妹出事的征兆,他心裏一空,於是不管不顧地撞開眾人,衝往後院。木轍卻哪裏肯容他如此囂張,揮手一道劍光,打得他向前踉蹌兩步,險些跌倒。

其餘弟子一擁而上,烏蒙雲悠拔劍出鞘,掃得周圍一片痛呼慘叫,木轍見狀,越發目光陰沉,飛身一把卡住他的後頸,將人如雞崽拎起,抵上粗壯樹枝,口中怒嗬:“放肆!”

烏蒙雲悠被撞得眼冒金星,隻覺整條骨頭都要被他捏碎,嘴角也滲出血絲,正當昏沉劇痛時,耳朵卻聽到了山林外傳來的一聲長哨!

銳利刺耳,是有敵來犯的警報。

聲音近得幾乎就在幾裏地外,一眾弟子皆大驚失色,就連木轍也回身望去,烏蒙雲悠趁機掙脫他,繼續向著妹妹的住處不要命地跑。

木轍這回沒有再理會他,因為已經有人連滾帶爬地滾下馬背,倉皇稟道:“教主,琰軍……琰軍攻進來了!”

“現在何處?”

“白香林,等我們反應過來時,他們已經……就好像是從天降落一般!”

“白香林的獸群呢?”

“被他們悉數逼退,隻用了不到一盞茶的時間。”

“不可能!”

“他們用了一種奇怪的弓弩,豎起來時,能萬箭齊發,發出的聲音如響尾毒蛇,獸群聽到之後,紛紛驚慌逃竄。”弟子雙手奉上一支箭,“就是它。”

木轍奪到手中,箭矢中空,前所未見,但現在明顯不是該研究對方武器的時候,他回身下令:“迎戰!”

“白福佛母,保佑世人,百戰百勝!”

邪教信徒們如螞蟥般從各處湧了出來。

林中,梁戍稱讚:“宋先生所製的弓弩的確好用,不愧當世第一。”

宋長生收緊馬韁:“王爺謬讚了,若沒有柳二公子提供兵器雛形,我也無法將其完善,更無法親眼見到這上古時期才出現過的巨型武器。”

當初要耗費大量人力物力來還原這巨弩,所有人都覺得不甚靠譜,因為柳二公子當真隻畫了不到二十筆,但當事人卻說:“試試嘛。”

梁戍也就覺得可以試試,他想得開,假如試失敗了,大不了用自己的餉銀去補虧空,補完就去白鶴山莊那頭混飯。

若試成功了,就是眼下這種局麵,百獸奔逃,而大軍在巨弩的掩護下,亦可無視敵軍防禦,繼續**。

“白福佛母,保佑世人,百戰百勝!”

呼聲自密林的四麵八方響起。

高林率軍從另一頭攻入,也陷入了這一片口號聲中,他側身躲過一支流箭,嘖道:“竟還有些正規軍隊的樣子。”

“這夥人畢竟在西南紮根多年。”常小秋握緊破軍劍,單腳一踢馬匹,向著敵方勇猛殺去。

殺聲震天,四野狼藉。

相對安靜的,就隻剩下了被古木圍繞的幾處後院。

烏蒙雲悠提著一口氣狂奔,心存僥幸,覺得阿樂一定並不會,也並沒有成為信徒口中那樣的人。他揮劍斬殺了兩名上前意欲阻攔的侍女,將院門“砰”一腳踢開,尚未來得出聲,便見一個身體健壯的男子正提著褲子,衣衫大敞地從臥房內走出來。

“雲——”

對方剛剛開口說出一個字,腦袋便已經飛到了半空中,血霧似瀑布一般掛在烏蒙雲悠身上,染得他雙目赤紅如鬼,劍鋒上的鮮血淋淋漓漓滴落在地,仍難泄心頭憤恨,索性繼續揮劍,將那無頭屍首斬成一堆肉塊,方才氣喘籲籲,搖搖晃晃地向屋內走去。

“啊!”前廳侍女嚇得尖叫出聲,一時竟沒認出眼前渾身鮮血的人是誰。南洋女子雙手撥開床簾,看著站在門口形容恐怖的烏蒙雲悠,心中也是一驚,旋即捂著胸口,含淚叫了聲“哥哥”。

烏蒙雲悠一字一句地問:“他們都對你做了什麽?”

南洋女子隻是垂淚啜泣,不肯說話。

烏蒙雲悠實在不願相信眼前一切,又咬牙問:“小叔叔呢?”他不懂,有小叔叔在,小叔叔分明就說了會保護阿樂,怎會,怎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小叔叔,小叔叔他……”南洋女子捂著臉,大放悲聲地嚎哭起來。烏蒙雲悠心口劇痛,他彎腰沉默撿起地上的外衫,走上前想遞給妹妹,腹部卻驟然傳來一陣冰涼麻木的觸感。

而後便有滾燙的血流了出來。

他不可置信地低下頭,看著插入自己體內的匕首,以及握住刀柄的,那塗著紅色指甲,白嫩的手。

南洋女子笑著看他,手卻猛地一轉!鋒刃絞得五髒六腑皆碎,烏蒙雲悠口中溢出鮮血,直直看著她的眼睛:“你……你不是阿樂!”

“怎麽這麽快就不認我了,哥哥。”南洋女子持著刀,移下床,將他逼得步步後退,“我正沒快活夠呢,誰允你回來壞我好事的?”

“阿樂……阿樂……”

“我不是早就同你說了嗎,她與苦宥一道私奔去了大琰的軍營,是你自己不肯相信的。”南洋女子道,“這可怪不得我。”

阿樂,大琰軍營。

烏蒙雲悠恍惚想起了那死在自己毒蛇下的紅衣少女,懼色旋即爬滿了他的整張臉,阿樂……她在大琰的軍營。

“害怕了?”南洋女子用手指勾著他血汙遍布的臉,“可惜了,這麽好的年紀,這麽好的樣貌,今日卻要髒兮兮地折在此處,害我隻能看,不能吃。”

她一邊說著,又要再刺,烏蒙雲悠卻如回光返照一般,忽地握住她的手腕,反手一擰,擰出明顯的骨骼碎裂聲!

南洋女子慘叫一聲,猝不及防被他撲倒在地,刀刃更深地刺穿了烏蒙雲悠的身體,他卻如絲毫覺察不出痛楚一般,隻用盡全力,揮手在她臉上狠狠一按!

帶有蠱蟲的暗器深深割穿麵具,也割穿了麵具下原本的肌膚,烏蒙雲悠的手緩緩下移,讓血槽開得更深,自己口中的鮮血亦大股湧出,麵目猙獰:“將阿樂的臉,還回來。”

“啊!”南洋女子拚盡全力,卻始終掙不開身上不要命的瘋子,她胡亂轉動著手裏的匕首,終於在自己的喉管即將被割斷之前脫身,容貌被毀的憤怒同樣使她發瘋。她一把拖出罐中飼養的毒蛇,咒罵著,一手捏開烏蒙雲悠的嘴,就要將蛇置入,卻兀地被一道巨力掀翻在牆角,險些撞碎了所有的骨頭。

烏蒙雲悠氣息奄奄,看著眼前人的銀發,拚盡全力抓住他的手腕:“阿樂……阿樂……”

“她在大琰軍中。”苦宥道,“很安全。”

“大琰軍中……安全嗎?”

“安全。”

“好,那你,你保護好阿樂。”烏蒙雲悠躺在血泊裏,一遍又一遍地,絕望重複著,“保護好她。”

他知道自己做了什麽。

但又不想知道。

苦宥抬手,合上了少年的眼睛。

牆角的南洋女子此時也已半瘋不傻,正捧著自己鮮血淋漓的臉,憤怒而又惡毒地叫罵著。苦宥拎起她的衣領,將人一路拖出房間,扔到了馬背上。

“駕!”

“白福佛母,保佑世人,百戰百勝!”

大琰一位副統領被吵得頭都要昏,這支隊伍本是苦宥親部,算是整支西南駐軍裏數一數二的精兵強將,所以被梁戍下令單獨行動,攻最為艱險的一條線。這一帶林地高密不說,還遍布泥濘沼澤,連寬敞路都找不到幾條,偏偏對麵的邪教信徒們還很士氣高漲,推著兩道弓牆,將陣線守得密不透風,大有要反殺上前之意。

“白福佛母,保佑世人,百戰百勝!”

“別你娘地再嚎了!”

“砰!”

兩個聲音同時響起。

罵是副統領罵的。

“砰”是總統領扔的。

臉上傷口縱橫的南洋女子被丟入邪教信徒堆中,引起一場**。她持續尖叫,蠱蟲在身上四處遊走,看起來分外恐怖。這一變故使得眾信徒大為驚駭,他們不敢相信由白福佛母托生的聖女,竟會被區區凡人傷害至此,因此紛紛慌張後退,信念崩塌,更無人願意再如往常一樣爭相上前匍匐親吻。

“你你……不是聖女,不是!”

苦宥縱身落回馬背,銀發金眸,手一伸:“劍。”

副統領看清來人,大喜過望,趕忙命小兵將他的佩劍抬來,高興道:“難怪王爺讓我們帶著統領的兵器!”

“殺!”苦宥振臂高呼!

琰軍山呼海嘯,對麵再無人嚎白福佛母。

阿寧挎著醫箱跟在大軍後方,見到程素月策馬而過,趕忙提醒她:“程姑娘,你記得幫忙找找阿暢!”

程素月口中答應,心中暗想,動靜都鬧得如此之大了,稍微有點腦子的,是不是也該知道躲起來,或者自己往外跑。

事實也如她所想,阿暢確實躲得相當安全,不僅安全,還正在大口吃著饅頭,同時不忘給鳳小金塞一兩口。

糧食的甜香味道散開在暗室中,鳳小金靠在**,問:“你聽到外頭的聲音了嗎?”

“聽到了。”劉恒暢道,“應該是琰軍已經攻了進來。”

“那你怎麽還不走?”

“我先吃點東西,不然等會出去了,餓得頭暈眼花,也幫不得忙。”劉恒暢又一口氣灌下大半杯水。這段時間他一直在給鳳小金解毒,命雖吊住了,但也僅僅是吊住了命,他道:“我家二公子定能想出解毒之法。”

“我這毒,不必解。”鳳小金道,“即便解了,按照大琰律法,我也該被誅滅九族。”

劉恒暢知曉他劫持賑災銀糧的事,話雖沒錯,但身為大夫,是得想盡辦法讓患者有求生意誌的,便寬慰道:“鳳公子給了苦統領許多白福教的機密,功過相抵,總是……總之先別想這麽多。”

“我早就活夠了。”鳳小金道,“倘若沒有雲悠與阿樂,我早就該死,在他將我製成不老不死的怪物時,就該一死了之。”他閉著眼睛,“我搶了那批銀糧,隻想讓那姓譚的痛不欲生,至於災民的死,我那時不在乎,此時竟也不在乎,你說說,像我這樣天生為惡的人,是不是該死?”

劉恒暢沉默半晌,道:“災民總是無辜的。”

“所以,你該活,我不該。”鳳小金慘笑一聲,“但雲悠與阿樂,他們還小,或許……或許還能有機會看看正常人眼裏的天地呢,哪怕隻看一眼,看過了再死,也要強過我千百倍。”

他說著話,又將頭轉向劉恒暢:“這段時間,多謝你。”

“是我該多謝鳳公子。”劉恒暢如實道,“否則我怕是早已暴露身份,被丟入了萬蠱坑中。鳳公子雖自稱無視善惡,屠戮生靈,但至少在這件事上,是真的幫了我。”

“那就看在我幫過你的份上,善待雲悠與阿樂吧。”鳳小金撐著坐起來,從袖中取出一瓶藥。劉恒暢見狀一愣,問道:“這是何——”

話未說完,鳳小金就已經將瓶中物一飲而盡,而後便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僵硬古怪地向外走去。

劉恒暢大驚,趕忙追上前:“鳳公子!”

鳳小金反手一揮,將他整個人打飛至一旁。

劉恒暢被摔得七葷八素,忍痛問:“鳳公子要去何處?”

鳳小金打開機關門,看著外頭刺目的陽光:“去向木轍討回我應討的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