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梅花落

九州腹地的洛陽,每到春天便牡丹遍開。白馬寺的晚鍾,如一聲寂寂的佛號,悠悠****地飄在洛陽城的上方。

我終於來到了這裏,這個師父口中的繁華之地。她說,洛陽城有天下美景,天下美食,天下美人。還有天下最英武的俠客。可我站在洛陽城,薛府門外,卻滿懷恨意。

曾經有一個人,就在這朱漆大門之中,師父說,他要來落霞山接我回去。她說,那是一個一劍能讓所有匪類亡魂喪膽的英俠,他曾在皇宮大內行走,保護最珍貴的皇家寶物。

我說:“有師父的‘大聖遺音’珍貴嗎?”

師父想了一會兒:“也許吧。”

於是我在山中日日夜夜地盼望著,盼他能來接我回家,到那個繁華之地,去享盡世間美事。我盼得焦急,和淵清偷偷溜去了陸吾鎮,在那鎮子的入口處繼續盼著。倘若站得近些,也能更早看見他。等我到了洛陽,就帶著那些天下最好的東西回來,給師父,給淵清,給所有我看見的人。

我對師父說了這些話,我以為她會很高興,可是她卻看著我:“你還是別回來的好。”她冷冷地說。我呆立在那裏。

我依舊盼望著,從開始記事起,就向往著那個夢中的洛陽,直到我十歲。有一天,師父對我說:“你回去吧。”我不懂她的話:“去哪裏?”師父說:“洛陽。”

於是我被帶去了洛陽,帶回了洛陽。在這之前,那個該來的人沒有來,一次也沒有來。薛嘯寒,我記住了這個人的名字。

然而我並沒有被帶回薛家,而是與此相隔不遠的何家。何翁笑嗬嗬地拍拍我的腦袋,拿著師父給他的信,一轉身,他臉上的神情就變了。我從此知道我不能太相信他。

我被何翁安置在一個小小的樓閣裏,那裏四麵環水,隻有一條通路可以到達岸上。三年之中,我就一直住在那裏。平時我不能出門,何翁派人牢牢地看著我,我想念師父,想念淵清,想念落霞山上的雲霞和夕陽。可是水中樓閣裏,隻有一架我從落霞山帶回來的琴,每天有人送飯上來,間或送些衣物。

我不知道何府外麵的洛陽有哪些讓人流連忘返的地方,有什麽好看的,有什麽好吃的,我每天吃的,隻是一模一樣的食物。我越來越恨薛家,恨那裏麵的每一個人。三年,我困守水中樓閣,沒有一個人來看過我。

我走出來的那一天,何家正在大擺宴席,客人很多,穿著各式各樣的綢緞衣裳。我茫然地在穿梭的人中行走,耳邊聽到這樣一句話:

“薛兄,好久不見了!今日怎將你女兒也帶來了?蘭兒現在,也能跟你爹出門了嘛。”

“何兄,我是看蘭兒也十三歲了,帶她來見見世麵,老悶在家裏刺繡,可實在沒多大勁兒。”

一個小女孩的笑聲,如銀鈴一般,鈴鈴輕響。我向他們看去,看見一個身姿挺拔的男人,頭上束著如意,笑容滿麵。他看著何翁,熱情地和他說話,低頭望望自己可愛的女兒。眼裏別無其他。

那是個多麽可愛的女孩兒啊!皮膚那麽白,身上的衣裳那麽好看,頭上還有一支翠玉金釵,在夜色之中,燦爛奪目。她笑得那麽歡快,仿佛世界上沒有一點可以憂慮的事情,沒有一點寂寞,沒有一點傷心。

她是……薛嘯寒的女兒。從那一刻起,恨意如蘇醒的毒藥,在我心中瘋狂地生長。我恨薛蘭,如恨我自己的落魄孤寂,恨我每天坐在樓閣上仰望上天,問出一個個沒有答案的問題。我不知道為什麽我從此見不到師父,見不到一切我依戀的人,不能回陸吾鎮去找錢老伯要糖豆吃,也不能回落霞山去看那飄落一地的鳳凰花。

我不能回去,也不能走出何府,好好地看看師父口中所說的那個洛陽。不能坐在薛府的大車之上,讓高頭大馬拉著,走遍洛陽的每一條大街小巷。在那深閉的大門之後,應該有一個屬於我的房間,屬於我的可以自由出入的樓閣,屬於我的父親、母親、兄弟姐妹。

這一切的原因,隻能是那個薛蘭。她占據了我的位置,奪走了我的一切。

那一晚之後,我開始常常偷溜出何翁困我的樓閣,在何府四處走動。我發現何翁有一個兒子,喜歡鑽研許多秘術。我沒有驚動他,悄悄地走了過去。其實何翁並沒有死死地鎖住我,我要偷跑出去,是隨時都可以的。我竟一直沒有發現這一點。不久以後,我就找到了偷偷溜出何府的一條小徑,悄無聲息的,在一個春日的清晨,我溜了出去。

薛家的大門打開了,厚重的門板向內張開。我嚇得連忙躲到柱子後麵。一個英武的少年從門裏走了出來,穿著深藍色的袍子,笑容溫和。他手中牽著薛蘭,那個可愛的女孩兒,享盡一切薛府歡樂的女孩兒。我暗暗緊盯著她。

他們沒有坐車,也沒有騎馬,而是手牽著手一路走著,薛蘭拉著她哥哥的衣袖,在街邊的小攤上,她要買這個買那個,小小的珠花、簪子、竹籠裏的蛐蛐兒,那個少年二話不說全部替她買下。那天她穿著雙湖綠色的緞麵鞋子,鮮豔得如沾著露水的荷葉。我低頭看看自己,一雙破舊的灰布鞋已經淡得沒有顏色。

我跟在這對兄妹的後麵,一路相隨。薛蘭並沒有注意到我,那個少年也沒有。洛陽的街道太熱鬧了,我有無數可以藏身的地方。終於,他們來到了洛陽的郊外,陽光明媚的春日,有成群前來踏青的遊人,男男女女、才子佳人,穿著最好看的衣裳在草地上來來去去。

我站在不遠之處,直直地看著薛蘭和那個少年。他是多麽疼愛他的妹妹啊!寧可不和夥伴們一起,也要帶著妹妹嬉戲,他的夥伴們笑他,可他毫不在乎。他的眼裏、臉上、心裏滿滿的全是對妹妹的憐愛,如這春天的風包圍著他們。我覺得很陌生,仿佛站在一個背陰的角落裏。沒有人這樣疼愛過我,從來沒有。

師父對我時陰時晴,師兄們總是客氣而周到。淵清不過比我大兩歲,自己也是個孩子。我在落霞山的每一天,從來沒有一個人這樣全心全意地陪伴過我。這本應是屬於我的,哥哥。

我對薛蘭怒目而視,仿佛這樣她就會從那個少年身邊消失,那個少年就會走向我,把我擁入懷中,無盡寵愛。薛蘭似乎感應到了我的眼光,她四顧,瞄到了我一眼。我全身顫抖。

那高傲的、滿足的、比所有人都無所畏懼的一眼。隻因有她的哥哥,有她身邊這個帶劍的少年。我右袖之中的精鋼匕首輕輕隨著手腕一起顫抖。仿佛就是在那一瞬間,薛蘭揚起了她手中的風箏。紅色的蝴蝶風箏,又大又好看。翩翩飛舞,她沒有向著空曠的草地,而是向著樹林跑去,一下子她的哥哥就找不到她了。那片樹林,是我在的方向。

我的雙眼似乎被利劍穿透,一股殺意彌漫在心間。那是瘋狂的、沒有理智的、讓我今後無數次噩夢連連的一瞬。我握緊了手中的匕首,向歡快地笑著的薛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