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亂雲鬢
淩風琴台在落霞山的最頂峰,深深地掩藏在雲霧之中。那雲霧宛如另一界的國度,皓渺蒼茫,浮動來去,將山巔團團裹卷其中。朝陽一出,落霞萬丈,如水彩飄散,染得雲海變幻,美不勝收。
這般景色,最是叫人心醉的也隻有片刻。雲聚雲散,總不過欲說還休的模樣。淩風琴台是數丈見方的一塊高台,上麵隻一張琴桌,一個女子跪坐在琴桌前,撥弦三下,時已過卯,琴音如清冷山風,順著峰巒拂了下去,雖不甚響,但無論傳過了多少路程,卻都是一般的溫潤柔和,並與林葉山音相合,越下越是氣勢漸生,直傳到山腳泉泠舍。以山為台,以風為弦,以花為音,館中弟子被這三聲琴音緩緩帶離迷夢之鄉,也似乎是在這日始之音後,山中開始有鳥雀啾啾啼鳴。
女子撥弦已畢,仍跪坐在琴桌之前。隻見她著了一襲藍紋繡邊白色綢裙,飄飄袖擺,腰係絲絛,長發挽髻,束以如意垂珠步搖,膚色極白,神清骨秀。她雙手離開琴弦,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頭發。
“淵清,人已帶來,我便下去了。”莫三醉將楚玉聲帶至琴台,向她道。
“……好。”淵清低聲回答。莫三醉又望了一眼楚玉聲,似有深意。他低頭而下,不再看淵清一眼。
“……館主。”楚玉聲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決定不叫她的名字。
淵清聽她此喚,微一停頓:“九年不見,咱們都成陌生人了。”
楚玉聲道:“……我也忘了你的模樣,你也忘了我的模樣了吧。”
淵清緩緩地站起身,轉向她。楚玉聲仍穿著那條蝴蝶百褶裙,腰中係著鳳凰花一般顏色的絲絛,兩人一紅一白,甚是分明。她們仔細瞧著對方的身形麵目,都隻是眉宇間還有些當年的影子,楚玉聲已如玫瑰般嬌豔動人,淵清卻似山頂雪蓮,清淨自若。對視之間,多少浮雲自眼前流過。
良久,淵清近乎無聲地一歎:“當真是不識了,玉聲,這九年……你可還好嗎?”後半句,一字一頓。
楚玉聲淒然一笑:“我若能好,也不會再回來了。”
淵清道:“……其實,你修書一封,加急送來,我也料到幾分了。”
楚玉聲道:“……淵清,那封信,你是第一個讀的人嗎?”
淵清點頭:“我讀完之後,師父立刻就讀了。”
楚玉聲眼中掠過一絲波動:“師父……師父怎麽樣?”
淵清道:“她很惱怒……怪你不該隱瞞了這麽久,才將薛家的事告訴她。”
楚玉聲無聲地垂下頭,有波浪在眼中翻滾:“我又有什麽辦法?我……我……”她有些說不下去,平了一口氣,道,“師父這些年,還像以前一樣?”
淵清也低下頭:“差不多吧,她退居醉花蔭之後,還是時時出神,喜怒無常……你信到之前,我已有三個月沒見她了。”
楚玉聲沉默了一會兒,四顧淩風琴台:“以前師父是館主時,我也沒機會來這兒。”
淵清道:“嗯,那時我在雲棲舍,很是向往每日卯時能上這淩風琴台,師父觀雲奏琴的樣子,真是美極了。”
楚玉聲看著她:“所以你自小便比我用功……也比我聰明,如今,也該是你坐在這兒了。”
淵清微微一笑:“坐在這兒了,又如何呢?雲還是一樣的雲,琴也還是一樣的琴。”
楚玉聲望向她身後的琴桌:“這把‘飛泉琴’,也是師父特意留給你的吧,‘飛泉聖手’,曆代館主,都承此名。”
淵清仰頭道:“也許吧,隻是自你離去之後,我也無人相伴,就連陸吾鎮也有幾年沒下去過了。”
楚玉聲道:“……山中苦修,本也是寂寞的……現在那件事,有多少人知道了?”
淵清道:“應該不多。隻是當初事發之時,雲棲琴師就都已有所耳聞了。”
楚玉聲道:“莫三醉也知道?”
淵清的雙眼突然被一層陰影覆蓋,又旋即褪去:“他……他被罰之前,也已在雲棲舍,想是知道吧。”
楚玉聲望著她:“他從小便寵愛你,如今也是一樣。”
淵清臉頰微微一紅,又恢複蒼白:“不過是些紅塵往事,師父是不會再接納他了……”
楚玉聲幽幽地道:“一直到今天,咱們也都活在師父的手掌下……師父要殺薛靈舟,無論如何也是殺得,是嗎?”
淵清黯然道:“玉聲,我雖然是第一個親手接到你信的人,但這件事,我並不能做主……”
楚玉聲道:“若非我一意相護,薛靈舟早已死在途中,可是我始終弄不明白,我隻是想將那件事徹底結束而已,何必要斬盡殺絕?”
淵清道:“……玉聲,師父若要斬盡殺絕,你和薛靈舟根本上不得落霞山。”
楚玉聲忽然有些憤憤:“是啊,她一直便是這樣,想殺的時候就殺,想放的時候就放,小的時候,她一會兒高興,一會兒又惱了,我便是得受著她,永遠不得安寧?”
淵清道:“師父和我們,其實都是一樣的人,她的苦衷你並不知道。”
楚玉聲頹然搖搖頭,不語。
淵清望著她:“……我知你隻是想要安寧,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就算此事已了,你難道便以琴師身份一直留在薛家?你能嫁給薛靈舟嗎?”
楚玉聲的臉一下子失去了血色,便如一朵紅花忽然枯萎:“嫁給他?……自然不能。”她道。
雁回舍外的平台上,已有些男女弟子,藍衫綠衫,都搬了琴桌,撿些好位置坐了。山中清晨最是靈秀,是彈琴的好時分。另外一些弟子抱著琴,準備去舍外修煉。薛靈舟前一晚借宿於空置的弟子舍中,一夜早春寒冷,好不容易天亮了,他聽到山頂之處傳下的琴音,便清醒過來。
這便是館主的傳音嗎?他想。雁回舍處山腰以上,這琴音要傳到山腳,還需很長一段路程,竟能不斷,當真神乎其技。回思雲棲琴師功力,似乎與這館主相比又有不及。他起了身,拿了烏鞘劍,走出門外。
舍中弟子抱琴而過,遇見他都點頭示意,有些還微微含笑。薛靈舟不禁想:這雁回舍中弟子果然又比風舞舍中好一些,我瞧那風舞舍中弟子都彈琴彈得入了魔一般,問路還需連問三人才有一個回答。看來琴藝漸進,性子也都會儒雅些。殊不知這瀟湘琴館中自雁回以下,弟子尚未盡知琴中技藝,未達渾然一體之境。山中無事,日夜修煉,自然有些出神不答之事,卻與性子無甚關係。
這時昨日引他入雁回舍的一個綠衫女弟子走到他身前笑道:“公子這麽早便起來了?”
薛靈舟亦報以一笑:“是啊,這便去五音琴閣了。”見她貌雖平常,但衣衫潔淨無塵,氣息清澈,心中便生了幾分好感。
那女弟子道:“我送公子一程吧。這雁回舍與五音琴閣、雲棲舍之間有一條步道,名為‘煙霞’,其中有些岔路,公子一個人可別走錯了。”
薛靈舟甚喜,道:“多謝姑娘。”
那女弟子便先領薛靈舟去炊舍中吃了些早飯,是些稀粥等物。薛靈舟吃不太飽,但又不好意思再要,不覺想倘若楚玉聲在此處,當可免此窘事,心中便有些想念起她來。他自出薛府,每日早晨都能見到楚玉聲,此時忽然不見,隻覺得她的背影甚是親切,不覺出神。
飯畢,薛靈舟便與那女弟子走入雁回舍旁山道之中,那女弟子道:“從這兒到達煙霞步道約莫一柱香功夫,並不太遠。”
薛靈舟彬彬有禮地道:“勞煩姑娘親自跑一趟,甚是愧疚。”
那女弟子一笑,略微有些羞澀的模樣:“無妨,反正我本便是要去煙霞步道彈琴,隻願那裏沒有雲棲師兄先到,否則倒是要白跑一趟了。”
薛靈舟望著她的琴道:“姑娘的琴可也有什麽名字?”
那女弟子望著手中的琴:“這琴與舍中其他弟子的琴一樣,都叫‘雁回琴’,雖然造琴的木材是自己選的,但樣式都相同。隻有等飛泉試音之後入了雲棲舍,才能在五音琴閣中得到一把藏琴。”說著便將薛靈舟往山間棧道引去。
薛靈舟自入落霞山,對這山門中事甚有興趣,又問道:“那一般弟子入館,需多少年才能到達雲棲舍?”
那女弟子道:“這可久了,飛泉試音三年才一次,通過方可進入向上一級的弟子舍,就算次次都成功,入泉泠舍那一年又恰好趕上試音,也得要十年吧。”
薛靈舟不禁道:“山中十年,當真是清苦得緊。”
那女弟子道:“否則瀟湘琴館怎得以有如此名聲呢?公子的妹子想必也是有誌之人,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薛靈舟道:“……我家中隻這一個妹子,隻想將她帶回洛陽,好好找個人家嫁了,她如今已十九歲,再等個十年,豈非嫁不出去了?”
那女弟子微微搖頭:“有得必有舍,這也是無法之事。館中並未規定弟子不可成婚,隻是一向呆在山中,也無人可嫁,就連館主自己,今年二十有一了,也未曾有婆家呢。”
薛靈舟奇道:“你說到雲棲舍也得十年,這館主怎如此年輕?”
那女弟子臉現恭敬之色:“說起這位館主,那自是與我們有知之後入山拜師不同的了。她是個孤兒,被上任寧館主抱回琴館後就認作弟子,因她天資極佳,聰明絕頂,是以免去試音之虞,從來就在雲棲舍。”說著指指山巔的雲霧。
薛靈舟抬頭仰望,隻覺山峰巍巍,那雲棲舍真如棲在雲中,不可得見:“那麽這位館主想必十分厲害?”
那女弟子一揚眉:“那是自然的了,方才琴台傳音便是館主所為,隻是她平日有些神秘,人又清高,見不得世俗之務,不太親自下來指點弟子,我入館之後,也隻有三年前她上任那一次的飛泉試音見到過她,這位館主可也是個美人兒呢,如此守在山中,也是可惜了。”
薛靈舟跟著她一路邊行邊說,不禁有些遲疑起來。眼見這瀟湘琴館建館既久,規模又大,館中弟子越向上便越是些風韻雅士,端的是清靜無塵之地。昨日晨間所見的那雲棲琴師更是修養深湛,毫不外露,倘若薛蘭真在此拜師學藝,對她到也真是頗有進益。隻是家中老父年事已高,自己又在外闖**江湖,真留她在此,說不定數年才得一見,父親又如何舍得?
他不禁想起年幼之時,蘭兒繞著父親膝蓋奔跑的樣子,那時蘭兒還很活潑,與父親也要好,父女倆在一起的時間比自己與父親相處的更多。隻是不知什麽時候開始,蘭兒漸漸沉悶了下來,脾氣有些變壞,常常一個人坐著擺弄些琴譜等物,與爹娘也慢慢疏離了些,反到粘上了自己,從此兄妹形影不離,到也是一段快活日子。
無論如何,這事終要考慮父親,但也要考慮蘭兒,他一時想不出個頭緒,隻聽那女弟子又說道:“且不說現在這位館主,就是上任寧館主其實也是個大美人,卻是到退位了也還雲英未嫁,聽雲棲的師兄說,寧館主脾氣不好,聽弟子彈琴時一有錯音便是一頓臭罵,大家也都怕著她,如今的新館主到沒她那般暴躁,館裏上下都暗自慶幸呢。”
薛靈舟笑道:“原來這習琴也和練武差不多,我兒時父親傳我武藝,便是使錯一招罰練一晚,當時可真是怕得覺也睡不著啊。”
那女弟子也笑道:“罰練也是不能睡的,你還怕得睡不著,那豈不是天天不能睡了?”
薛靈舟道:“也不盡然,我妹子有時便替我舞幾下劍,舞出些劍風來騙騙父親,我趁機睡上一會兒,第二天清晨再練。”
那女弟子道:“你父親待你當真嚴格。”
薛靈舟道:“否則我也練不成什麽武藝啊,如今到要感謝我父親呢。你們也是一樣,館主責罵,其實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那女弟子笑道:“這麽說現在的館主一聲不罵,便是為我們不好了?”
薛靈舟語塞,隻得笑了笑。說話間忽然一陣紅光自山林間揮灑而下,照耀在兩人身上,雀鳥之聲愈加響動,想來也是為霞光所引,向此飛來。那女弟子道:“這便是煙霞步道了。”
薛靈舟抬頭望去,隻見一條步道曲曲折折,仍是以木板鋪就,隻是上麵並無落花,亦無落葉,而是滿地煙霞流動,步道依山而建,上下錯落,有一半自山壁處折轉而去,站在此地並不得見。薛靈舟不禁讚歎,那女弟子道:“這煙霞步道乃是落霞山中最著名的一條步道,從早到黃昏雲霞不息,許多師兄都會來此彈琴譜曲,這步道也有許多故事在琴館之中流傳。”
薛靈舟笑道:“哦?必都是些風韻雅事吧。”
那女弟子道:“是啊,連館主都曾有些故事在這步道之中發生過,隻是此事為寧前館主所避諱,大家不敢說罷了。”
薛靈舟“哦”了一聲,道:“這步道之中似乎無人,咱們上去吧。”說著一步踩上,頓時隻覺整條步道都隱隱震動,似有共鳴,匯於腳底。他一驚,放輕腳步,仍是有輕微震動,他不禁道:“這條步道當真奇特。”
話音未落,隻覺“嗡”的一響,心中頓有所感,步道隱於山壁之後的地方傳來一聲如雷般的琴音,雖距離甚遠,但直如一人在步道之上用力敲擊一般,隻震得薛靈舟雙腳麻痹,動彈不得。他已是第二次遇此情景,第一次是在山腳泉泠舍,此時那雁回舍女弟子尚未登上步道,聽聞琴音也是臉上失色:“怎麽,這裏有師兄在?”
薛靈舟凝心靜氣,退下煙霞步道,朗聲道:“可是打擾了尊駕?”隻聽兩聲弦響,似鴻雁長鳴,厲聲作答。
那女弟子細辨琴音,忽而失驚道:“這是‘霜鴻琴’,前方之人可是莫三醉師兄?”
那人並不應答,隻是接著便開始奏琴,琴曲慷慨激越、似戈矛殺伐,彼來我往,都隨內力激**,便如真有長矛自奏琴之處穿透空氣而來,無影無形刺向薛靈舟全身要害,絕不容情,顯非泉泠舍中那雲棲琴師隻是小小示警。薛靈舟昨日已有經驗,夜裏又冥想一回,此時甫遇勁敵,也顧不得是否有效,拔出烏鞘劍便在煙霞步道起首之處舞動起來。他施展平生所學,奮力調動內息流轉全身,灌注劍上,隻見烏鞘劍霍霍影動,在身周舞成一片烏黑的劍影,嚴嚴實實將全身包圍在內。此招果然有效,那傷人的琴聲雖仍能入耳,但其氣勁已為烏鞘劍所阻擋,便隻是普普通通一曲《廣陵散》,蒼勁淩厲,在煙霞步道之上震顫不已。
薛靈舟一招見效,心中頗是欣慰,但又自忖那人彈琴不過動指,自己抵禦卻要奮力劍舞,如此相差懸殊,時間一久必定還是不敵。他不禁想道:倘若此時是葉大哥在這兒,必然能據此琴音反擊,劍氣所指亦能打敗這琴武之術,隻是我洞察之力不及,內功又不如他深湛,隻可舞劍抵禦琴曲殺意,仍是無法取勝。
這時薛靈舟身後那女弟子見兩人遙遙相鬥,一劍一琴,內息碰撞,隻震得整條煙霞步道都鳴動不已,她不由心中驚佩,對薛靈舟也是另眼相看。又過一會兒,那琴曲已入怒發衝冠之段,聶刺憤而刺韓王,戰意奔騰,琴音借此曲調而愈加淩厲無倫,薛靈舟漸漸隻覺如身在如來手掌,那隻無形之手越收越緊,劍影也因之無法盡意施展,束手束腳。他心中憋悶,催動內息想要相扛,但琴音似猛然之間自羽調降至宮調,曲中之意徒然如泰山壓頂,薛靈舟力不能扛,隻覺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淩風琴台之上,淵清與楚玉聲並肩而立,有浮雲在她們身邊飄過,便似一雪蓮一玫瑰,兩個雲中仙子,衣裙飄然,煞是動人。琴台之下堅韌生長的樺木佇立,樹葉陣陣顫抖。煙霞步道鬥琴之聲穿越了重重疊翠,傳到琴台之上,送入兩人耳中。楚玉聲側頭看淵清。
“你猜得出嗎?”淵清微笑。
“小時我們都去五音琴閣撥弄過這些藏琴,你現在卻來考我?”楚玉聲道。
淵清道:“我命那人前去保護薛靈舟,還道他會如以前彈琴一般,拖拖拉拉,便是不肯開始。”
楚玉聲道:“彈奏如此肅殺之曲,怎說是去保護他?”
淵清一笑:“不先將他製服,怎帶到五音琴閣?”
楚玉聲不禁道:“你……”
淵清道:“我邀你前來相見,他便是一個人,倘若師父再動殺機,要救他便來不及了。”
楚玉聲道:“……也難為你了,從小到大,未見你有一次先師父而采取行動。”
淵清道:“我隻是習慣了,不想看到她不高興。師父也是個可憐的女人。”
楚玉聲歎道:“我何嚐不是如此?咱們倆小時候總粘著她,她高興起來,咱們也能高興些。”
淵清道:“……這次師父之所以在半路上便要殺了他,隻是覺得他是薛嘯寒之子,怕有後患,並非不顧你的想法。”
楚玉聲道:“……我知道,瀟湘琴館,終歸比我一個人重要些。”
淵清道:“現下你們已到了落霞山,師父多半不會再有殺念,我隻是為防萬一。但願他不要起疑,無論如何,平安過了這一劫。”
楚玉聲道:“嗯,希望他不要傷心得太久了,也好早些回洛陽。”
淵清道:“對了,前兩日洛陽何家有個少年要來落霞山,隻可惜他經驗甚淺,一出門便著了咱們暗哨的埋伏。不知他現在是否還活著。”
楚玉聲道:“……你是說何家少爺?”
淵清點頭:“他離開何家之時咱們便知道了,現在這件事已經牽連多人,隻盼薛何兩家之中,不要再有人來過問此事。”
楚玉聲道:“何少爺也是無辜之人,卷進此事中,也是命該如此了。”
淵清看了看她,喟然道:“話雖如此,玉聲,你當初……真是不該殺了薛蘭啊。”
楚玉聲淒然一笑:“我有什麽辦法?難道在何家寄居一輩子,卻眼望自己家門而不得入?”
淵清有些動情:“倘若時光能夠倒流,我一定跪下懇求師父,讓你永遠留在落霞山,一輩子不要回洛陽。”
楚玉聲的雙眼漸漸浮上了一層迷惘之光,那深深的眼瞳之中,是繁華似錦的洛陽城,熙熙攘攘的街道,薛靈舟在她身前奔跑,拿著一個撥浪鼓來回轉動,清脆的擊鼓之聲,自遙遠的往事廢墟中隱約響了起來。
茂密的樹葉間,一道光芒刺入薛靈舟的眼睛。他猛地閉眼,又睜開,團團如蓋的葉影便出現在他眼前。腦中還有些亂,不能辨明情況。四周一片寂靜,偶爾有一兩下調弦之聲,在附近某處響起。
煙霞步道。他突然坐起來,四顧。隻有些樺木林立,沒有煙霞流動的影子了。那霜鴻琴的主人?他又往樹林中仔細看了看,並無一個人影。那個雁回舍的女弟子也不知所終,方才她說,那個人是莫三醉,便是楚玉聲口中的“莫師兄”。薛靈舟用手抵著額頭,猛的清醒了一下。
三兩聲琴音,又自傳了過來。薛靈舟站起身,見烏鞘劍在身旁,便左手拿了,也不知身在何處,便向那發出琴音的地方走去。沒走幾步,一個蒼老的聲音自一幢樓閣之中傳出,隻見那樓閣共有三層,建於樺林之旁,薛靈舟走近一看,隻見一塊書著“五音琴閣”四字的匾額掛在門上。他不覺吃了一驚。
“趙希鵠《洞天清錄》雲:‘古琴以斷紋為證,不曆五百年不斷,愈久則斷愈多。’,是以辨認是否為偽造之琴,要仔細辨其斷紋真偽,不可單憑款章……”那個聲音似乎在教導著什麽人,聽來中正平和,並無別意。薛靈舟望著那“五音琴閣”四字,望了一會兒,跨進門去。
清雅檀香之氣迎麵而來,隻見閣中牆壁上掛滿了各式古琴,粗略一望,約莫有數百把之多。屋左一張陳舊的幾案,旁坐一個灰衣老者,前坐一個青衣女弟子,一個瓷花香籠擺在幾案不遠之處,香氣悠悠上升而出,飄浮成亭台樓閣的形狀。
幾案之上放著一把琴,那老者正指著琴身斷紋對女弟子絮絮解說:“偽作者用信州薄連紙光漆一層,於上加灰,紙斷則有紋。或於冬日以猛火烘極熱,用雪罨激烈之。或用小刀刻畫於其上,然決無劍鋒,亦易辨。”
女弟子點頭而悟,除此之外,琴閣中寂然希聲,顯然並無他人。
“請問……”薛靈舟開口,又覺得自己出聲甚是突兀,一時停頓。
女弟子回過頭來,老者亦抬頭:“唔……這位少俠,是何人哪?”
薛靈舟抱拳道:“在下洛陽薛靈舟,因家中小妹來落霞山拜師,特來尋回。聽說她正在第一關取木造琴之中,便來琴閣相探,不知前輩可見過她?”
老者仔細看了看他:“唔……你小妹是何人哪?有沒有取名字?”
薛靈舟不覺失笑:“晚輩一時心急,忘了說了,她叫薛蘭。另有一位姑娘叫白茉,也在山中,晚輩欲一同尋回。”
老者又細細打量了他一番,起身:“少俠,請跟我來。”
薛靈舟見他如此,知必是薛蘭與白茉其中一人有了消息,更或兩人都有,不禁大為興奮,心跳微微加速,忙跟老者入內。那女弟子望著他背影,歎了口氣。
內室一張竹床之上,一人仰麵躺著,上蓋白布,不能辨其麵容。老者將薛靈舟領入,站在竹床之旁,憐憫之意自眼中流出。
“這是?……”薛靈舟口唇有些打戰。
老者不答,示意他自揭開白布去看。薛靈舟心中呯呯亂跳,眼前一陣發黑,幾如被琴音震暈之時。他走近幾步,隻聞到一絲腐朽之氣,從布單下飄出。他的心猛然攪動起來,宛如被人扭成一股,反複揉搓。
他的手碰到了白布,指尖倏然冰冷冷的。他不能控製自己腦中所想,可是他清清楚楚地意識到,自己此時最大的願望就是白布之下的人是白老漢的女兒,那個與蘭兒一同失蹤的白茉。他不願作如此想,可他確實就是這麽想的。蘭兒不會死,不會死的,隻能將此厄運砸到那個素不相識的女子白茉的身上。他知道自己對不起白茉,不管這具散發出腐朽之氣的屍體是不是她,他都已經對不起她。
他的手捏住了布單的一角,慢慢地向下掀開。一支翠玉金釵,首先在白布下露了出來,薛靈舟的心向下一沉,他拚命地趕走腦中關於這支釵的印象,包括它在母親頭上燦然生光,年幼的蘭兒拿著它玩耍。一定是他看錯了,一定是他記錯了,不會的。他的手繼續向下拉,烏發如墨,發髻有些散亂,毫無生氣的陰白額頭也露了出來。
一雙沉睡的眼睛,在幻夢之中睜開,嬌俏地望著他,叫著:“哥哥……”薛靈舟全身的血液幾乎要倒流,他如同被一雙鐵鉗牢牢抓住,直視著這雙曾經睜開,如今已經永遠閉上的眼睛。他不願相信,可心中有個聲音已經清晰而無情地在說話。
“是蘭兒……”
“是薛蘭……”
他知道那是她,三年未見了,可是……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那張恬靜的容顏如同冰月下靜靜的秋水,沒有痛苦,沒有憂愁。她總是這樣悶悶的,不知道什麽時候起,隻有在看到他的時候才會笑起來,如蝴蝶輕輕揚翼,雪花落在掌心,就融化成水。
“哥哥,你怎麽這麽久不來看蘭兒?”
“哥哥出去闖**江湖了,給你帶了好玩意兒回來。”
“哥哥,我用不著了……”
“蘭兒……”
……
薛靈舟輕輕跪倒在竹床邊上,頭深深地垂了下去。灰衣的老者在他背後無聲地歎息,目送著他們,良久良久,五音琴閣之中,沒有一點聲息。
……
“淩風登頂,又能如何呢?夕塵,這是你想要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