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廬邊草

幾枝桃花在白瓷淨瓶中散發著鮮活的氣息,衝淡了些藥廬中的草藥味,何少爺覺得好受了些。他手中剝著一顆白豆蔻,左邊一個筐,裝著剝好的,右邊一個筐,裝著未剝的。他便這麽坐著,守著煎藥的爐子,剝著這種難剝的東西。藥廬的主人不在,不知上哪兒東遊西逛去了,他看著藥廬,看著一個重傷未醒的人,走不得,也幹不了什麽。

何少爺中的毒已經被那個叫做沈若顏的藥廬主人解了,解的方法有些蠻橫,現在他的嘴被厚厚的紗布纏著,話也說不了,飯也吃不得。沈若顏說等她回來自有辦法讓他吃飯,何少爺隻能相信她,於是巴巴地替她守著藥廬。他也忘記告訴她自己不吃玉米麵饅頭,不吃牛肉。

說是藥廬,其實隻是三間瓦房,裏麵相通,一間堆藥材,兩間睡人。沈若顏說,這是她沒救成的一個大夫送給她的,雖然她一年也來不了兩次,但這種時候,尚且有些用處。那個大夫死於醫治病人所沾上的西域劇毒“青陀羅”,解救不及。醫者不自醫,從來都是這樣。她笑笑。

何少爺為了替沈若顏扛回路邊撿到的那個人,把自己的青鬃馬留在了那棵樹邊上。不知道她會不會記得把馬牽回來,八十兩銀子一匹的,可不容易買到。他想她多半是不會記得的,隻有給那個人開的藥方她背得清清楚楚。那個人叫葉聽濤。

沈大夫先在他嘴裏塞了個什麽藥丸,又將他半邊衣服大力剪開,隻見他右肩自後通到前麵,一片血肉模糊。衣服已經與傷口粘連在一起,經她一撕,又有鮮血從裏麵湧出來。何少爺不禁道:“你輕些。”彼時沈若顏還沒顧得上替他解毒,他的嘴還能說話。

沈大夫看也不看他:“少說些話吧,毒素一激上了你的腦子,我可就救不了了。”何少爺頓時閉嘴。沈若顏收起笑臉,吸了一口氣,運指如風,連點了葉聽濤缺盆、氣戶、神封、期門四穴,再凝神去查看他傷處經脈,所幸皮肉之傷雖重,不至於傷筋動骨。她看著那傷口的慘狀,不由輕輕搖頭。待清理完畢後取過繃帶欲包紮,卻發現他左手還緊緊握著那把劍,沈若顏掰了掰他的手指,沒掰開。她又分開對付,先去掰他的食指,隻覺得那手指僵硬如鐵,無論如何也是掰不動。

沈若顏歎了口氣,隻得先去包紮他右肩傷口。何少爺在一旁瞧著,不敢說話。他自然是早就注意到了這把劍的,通體碧綠,有絲絲血紅滲透而出,又鑲有一顆紅寶石,單是劍鞘,就可看出此劍的不凡。何少爺再瞧瞧自己手中的,不過是融了幾錢銀子的一把尋常利劍,不覺赧然。何翁也是愛藏劍的,隻是平日藏劍的樓閣卻絕不許他進去,何少爺忽然有些後悔沒有在臨出門前去偷一把好劍出來。

何翁很久沒有用過劍了,最後一次,還是在許多年之前。那時他沒有這麽胖,眼中也還有些銳利之氣。但何翁究竟不是江湖中人,與眼前這個不知因何而重傷的男子,自是不能比的。

血腥之氣隨著沈若顏的動作在藥廬中彌漫開來,與藥草的氣味混合在一起。有些微的嗆鼻。沈若顏道:“你先出去吧,找些清水來。”

何少爺道:“我?”

沈若顏道:“還能是他嗎?”

何少爺“哦”了一聲,就向外走,邁步之前,他最後瞥了一眼沈若顏,隻見她低著頭仔細地清除葉聽濤傷口上還粘著的衣服碎片,陽光透過藥廬沒有貼窗紙的窗格,正灑落在她雙眼之上。何少爺不覺吃了一驚,他覺得自己是眼花了,那雙清水般澄澈的瞳仁竟然在光芒的照耀下,現出了一絲絕豔的紫色。

葉聽濤的臉色始終蒼白如紙,像死人一樣。手銃的威力非同小可,所幸他臨危之時閃避了一下,未中要害。生死邊緣,常常隻是這麽一閃的差別。就像沈若顏第一次撿到葉聽濤時一樣,那時是在邊關漠林之中。大雪沉沉壓著樹枝,天地俱白。她來到這片樹林,尋找一種叫做“冰麻葉”的解毒草藥。雪光耀目,是容易傷人眼睛的。沈若顏覺得自己的眼睛可能是被灼傷了,因為她在大雪之中竟然看到一片青色。有未被掩埋的枯葉零零落落出現在那片青色之旁。

那片青色就是碧海怒靈劍,葉聽濤的左手緊緊握著它,就像現在一樣。他中的是江南七星塘的“鳳點頭”之毒,已經在雪地中躺了整整兩天。身上有些傷痕,但並不致命。沈若顏沒有解過這種毒,她把葉聽濤的身子翻過來,就地打開藥囊。

葉聽濤醒來時還是在漠林,在一片白雪茫茫裏。沈若顏坐在他身邊,發覺解毒成功,於是站起來準備走。

“……多謝。”葉聽濤沙啞的嗓子掙紮著說出這句話。

沈若顏回頭瞧了他一眼,就是這一眼,她和葉聽濤在後來的幾年中再三再四地相遇,因為一些稀奇古怪的毒物,或者什麽棘手的傷勢。沈若顏是個奇怪的大夫,有些人她一句話不說便施救,有些人也一句話不說就拒之門外。葉聽濤為此和她起過許多爭執,後來沈若顏慢慢的也開始救那些原本放任不管的人。“我不想重複解一種毒兩次。”她曾經說。葉聽濤不解,問她為何。“我沒有時間。”她又說。

葉聽濤一直不知道這句話的意思,就像他一直不知道沈若顏的頭發為什麽會隱隱現出紫色,妖嬈而神秘。直到她的眼眸也開始漸漸泛紫,葉聽濤開始覺得有些不對勁。

“若顏,你是中原人嗎?”他試探地問。

“我算半個瀚海人吧。”沈若顏回答,露出一絲玩味的笑意。

終於有一天,在給薛靈舟解毒之後,在白石鎮那個陰森森的黑夜中,她摔倒在自己的房門口,嘴唇顫抖,似乎被什麽猛獸噬咬一般,全身抽搐著抖成一團。她用手撐著地想爬進房間,關上房門,可是葉聽濤已經從走廊的轉角處拐過來。他見到一幅紫色的裙擺鋪展了一半在走廊裏,走上幾步,看見沈若顏。他二話不說,抱起她走進房間,“呯”的關上了房門。

“你怎麽了?”他急問。

“費……費了點心神……”沈若顏說話打戰,“老毛病了……總是這樣……”

葉聽濤一搭她腕脈,隻覺她體內一股不可形容的狂躁力量正瘋狂地亂竄,張牙舞爪,意欲吞噬一切。他手指一顫,心中驚駭,見她眉頭緊蹙,口唇和臉上都有絳紫之色浮現。“我能做什麽?”他將她放在**問。沈若顏立刻縮成一團,說不出話來。

葉聽濤無法,心知這白石鎮附近沒有什麽大夫,隻得兵行險著,先救得她性命再說。他扶起沈若顏,手掌抵住她背心大錐穴,運起師傳內功,將一股渾厚的內力向她心脈輸送而去。

所及之處,兩股力量在沈若顏體內猛烈地衝撞了一下,葉聽濤怕她無法承受,於是能避則避,內息繞帶脈而過,行天樞、太乙、關門,曲折而至心脈,鎮守其中,任那股狂躁之力於四肢百骸肆虐一番,過了一盞茶時分,終於漸漸減緩下來。

沈若顏輕輕喘氣,兀自發抖,就這麽靠在了葉聽濤懷裏。葉聽濤方才鬆了口氣,不由得又渾身一僵。他不敢動,任她靠著。

“今天你總算救了我一次,還清了一點。”沈若顏喘息方畢,低聲道。

葉聽濤的手不敢碰她肩膀,隻用手臂托著她:“我們本是朋友。”

“……”沈若顏沉默了一會兒,微微一笑,“是啊,朋友互相救命,也是應該做的事。”

“……你……怎會如此?”葉聽濤問,鼻端聞到她身上清苦的草藥氣息。

“所以我說……我是半個瀚海人。”沈若顏苦笑道。

“……怎麽?……”葉聽濤的鼻息噴吐到她的耳邊,癢癢的。

“他們在我身上折騰了很久,沒折騰出想要的毒物來。”沈若顏的雙眼現出幽深的神色,“卻被我逃回了中原,隻是……這一身劇毒是無法再清除掉了。”

“陰山鬼司?”葉聽濤目現淩厲之色。

“嗯。”沈若顏道,“我對你說,我終是要回瀚海一趟,本已是想告訴你這些,隻是你又不問我。”

“……我隻道你不願說。”葉聽濤微微垂頭。

沈若顏笑了笑:“我已是將死之人,還有什麽不能說的。”

葉聽濤黯然:“……真的解不了了嗎?”

沈若顏微笑道:“已有這麽多人死於瀚海巫術,我不過也是其中一個罷了……隻是尚存一息而已。”

葉聽濤不語,不知何時,雙臂已經輕輕將她抱在懷裏。

“沈姑娘?”楚玉聲的聲音突然在門外響起,不知是剛剛來到,還是已站了很久。葉聽濤一凜,沈若顏已經坐了起來,他跳下床,搶先去開門。

“楚姑娘。”不知怎麽的,葉聽濤忽然沒敢去看楚玉聲的雙眼。

“……我想來問問,薛公子解毒之後,還需要什麽藥調理嗎?”楚玉聲道,深深藏起了右袖中的精鋼匕首,換上了一副笑顏。

“不用了,他現在隻是身體較虛,休息兩天便好。”沈若顏坐在**,楚玉聲看不見她的臉。

“多謝。”楚玉聲向裏一張,遇到葉聽濤的身影,目光下垂,向他點了點頭,向走廊裏去了。

葉聽濤站在門口回過身,仍舊隻望見沈若顏的一片紫色的裙擺,他的目光忽然有些難言的隱痛:“……若顏,你好好休息,瀚海的事,先不要多想了。”

沈若顏低低地“嗯”了一聲,便再沒有說話。葉聽濤又凝望了一會兒那片紫色裙擺,輕步出房,帶上了房門。

沈若顏的耳邊響起那小心的關門聲。自那天以後,她的冷酷似乎比以往更消退了些,在中原遊走了這些年,所見的也多了,有些東西在她心中慢慢改變,隻是她從不在意,沒有留心過。那個在夕陽如血的傍晚,死在瀚海石窟之中的少年,在她心裏成為了一道剪影,遠遠望去,似渺茫沙海中的一副畫兒,黑衣部族牽著相依為命的駱駝,走過荒涼而貧瘠的旅途。沈若顏不太願意去想這些。

在黃河渡口發現那個衣著鮮亮的公子哥兒中毒時,她其實並不想渡河,而是要拐道去北方走走。隻是一猶豫、一思量,她轉身走向那條渡船。若非如此,那個總是劍出如風、讓瀚海族人聞風喪膽的葉大俠,或許就橫屍荒野了。沈若顏有些隱秘的慶幸。

離開藥廬時,她隻向何少爺交代了一句:“把那個剝出來。”她指的是一大筐子白豆蔻。何少爺不能說話,隻能點頭。沈若顏翩然消失在林立的樹影之後。爐子上不知道煎著什麽東西,煎了一會兒,開始發出一種很奇異的味道,有些像樟腦。何少爺剝著白豆蔻,不覺打了個噴嚏。

裏間之中,傳來一陣響動。何少爺扔下手中一顆沒剝完的白豆寇,掀開竹簾,跑進裏屋去。

他看見一雙黑曜石般凝聚著光華的眼睛,此刻微微睜著,仿佛不明白自己身在何處。何少爺想問:“你醒了?”但一動嘴唇,立刻疼得眥牙咧嘴,差點坐倒在地上。葉聽濤的目光緩緩轉向他,看了一會兒。月夜的記憶漸漸回到他的腦中,右肩撕心裂肺的疼痛如鍾擺一樣撞擊著他,一陣一陣震**全身。但他沒有呻吟,甚至臉上的表情也隻是很蒼白。

“這是藥廬?”他問,眼中有一絲迫切求答的希望。

何少爺急忙點頭,為自己疼得那個狼狽樣而有些慚愧。葉聽濤的神色立刻放鬆了下來,眼睛又微微盍上:“沈大夫呢?”

何少爺用手指指外麵,葉聽濤勉強撐開眼皮朝外望望,沒有人。她出去了吧。他有點失望,但無論如何,她總還是會回來的。何少爺站在他的床邊,不知道該幹些什麽,葉聽濤沒有再與他說話,閉上眼睛。

這一次,又是沈若顏救了他,連以前的幾次,似乎越來越是還不清了呢。葉聽濤漫漫地想。他失血極多,疲倦得想就此一睡不醒。但是不行。明月之下,那個綠冠男子的臉在他腦海裏浮現出來。

“葉大俠,隻須你一點頭,咱們便前事不咎,如何?”

可笑……葉聽濤竟然為這些宵小之輩的一句話所鉗製,縱然回到易樓,也隻能不提此事。倘若與朱樓主交易還能成功,說不定這三個人尚能受到嘉獎。葉聽濤苦笑著搖搖頭。隻是生死一刻,誰都會認為暫且屈尊是比較明智的做法。這是他的師父教他的,那個傳給他碧海怒靈劍的人。

在這個江湖上,還有幾個人會做寧死不屈的傻事?葉聽濤想起薛靈舟。這個人,似乎有一種神奇的魔力,當他振臂一呼的時候,竟然會有那麽多人跟從而去。倘若不是為了牽製江離手中那顆與他一模一樣的臘丸,他也不至於和易樓鬧到這種地步。江離如今已經屍骨不在,那顆臘丸自然隨著他一起被化為膿水,朱樓主又是否會料到這一著呢?葉聽濤閉目而思。

總之三月之內,必要去揚州一次,憑他一柄怒靈劍,他相信朱樓主不會怎樣。當利益已經無可救藥的時候,維持臉麵上的交情,還是唯一有價可圖的東西。葉聽濤覺得很累,將那綠冠男子的臉從眼前抹去。

他忽然又睜開眼睛,打量著何少爺:“你是沈大夫的病人?”

何少爺點頭。

“……今天是什麽日子了?”他盯著何少爺。

何少爺伸出兩隻手,一隻表示三,一隻表示九。三月初九。還好,不過昏迷了一夜。葉聽濤想。現在,薛靈舟和楚玉聲該在落霞山中,不知道薛家姑娘可有消息了。他想起自己離開陸吾鎮的目的,問道:“這附近,可有什麽人異常失蹤之事?”

何少爺尋思了一會兒,搖搖頭。其實他不過到這一帶幾天,就算發生了什麽也不會聽聞。隻是見沈若顏這一路行來都很清閑,才猜測附近無事。

葉聽濤“哦”了一聲,便不再問。倘若這一帶並沒有失蹤之人,那麽薛家姑娘和那白茉姑娘還是上了落霞山的可能大些。兩個活生生的人,怎會就此在山中消失了呢?他半睜著眼睛,又想起楚玉聲來。是忠是奸,待回到陸吾鎮,找到薛靈舟,大概便可知曉了。隻是他傷勢沉重,隻怕要月餘才能徹底愈可,又如何回去?

葉聽濤皺起眉頭,過了一會兒,想著想著,又昏昏睡去。何少爺替他掖了掖被角,便到外間,繼續剝白豆蔻去了。他覺得大俠果然是不同凡響的,命一回來,便又開始關心起附近的百姓蒼生來。

夕陽西下,月斜東山。接著月華淡去,朝陽初升。沈若顏去了一天一夜了,仍舊沒有回來。何少爺餓得肚子咕咕直叫,看葉聽濤還在睡著,終於偷偷跑去附近的小村落買了些食物回來。很不巧的,隻買到玉米麵饅頭,還有幾斤牛肉。他想起葉聽濤的問話,在村落之中比手劃腳一番,詢問有沒有什麽異常的事情。村人半懂半不懂,告訴他自家的媳婦兒最近沒出過門。

何少爺一路上狠狠心,撕開了一點嘴上的紗布,發覺其實半邊嘴唇根本完好,隻是沈若顏故意全包了起來。是怕他煩擾葉聽濤嗎?他心中不禁憤憤,就在路上吃起饅頭來。出乎意料的,他覺得滋味甚好。

藥廬中,葉聽濤坐在**,正自沉思。他左等右等,沈若顏始終不回來,或許又救了什麽人,耽擱在誰家的府上了。沈若顏從來就是這樣,我行我素,不太管別人怎樣。也難怪她。葉聽濤心中一軟。隻是此時此刻,他已經不能再等下去了。

如果要等到傷勢痊愈方才四處查探,然後再回陸吾鎮,隻怕事情變化無常,到時不知又會如何。何況,薛靈舟雖有陰山一役,但江湖經驗畢竟還是不多,若有閃失,隻怕相救不及。隻恨自己一時輕信於人,竟至遭此重創。也許是與薛靈舟相交已久,不覺沾上他的這個毛病?他見自己衣衫都被沈若顏剪開,不能再穿,便往隨身包袱之中又取了一套出來,咬牙換上。

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竟會如此掛念薛靈舟。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即使是對他自己的師父,他也隻是敬愛有加。在一些被懲罰跪在門外的風雨之夜裏,靜靜的一無怨言。葉聽濤過去不是個會熱血沸騰的人。他默默地想。本想直接來找沈若顏,卻未曾想在藥廬中住了一天一夜,連她一麵也沒見到。

何少爺一口氣吃了幾個饅頭,回到藥廬,發現自己去尋回來栓在附近一棵樹上的青鬃馬不見了,走近一看,樹上貼了張字條:借馬一用。葉聽濤。他手裏的半個饅頭掉在地上,急忙跑回藥廬裏,隻見葉聽濤睡的那張**隻有半套沾染血跡的衣服,人早已不知上哪兒去了。

他在那兒呆立了一會兒,將牛肉放在床邊的小桌上。如此幹淨利落的語氣,也隻有那樣的大俠才會有吧。不知不覺,他有些喜歡起葉聽濤來。隻是不知沈若顏倘若回來,看見葉聽濤已經走了,又會不會怪罪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