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燈影殘
一具窄窄的薄皮棺木,停放在五音琴閣之中。再過一天,死去的薛蘭若無人領回,就要被葬在這落霞山的僻靜之處。一如所有無緣成為瀟湘琴館弟子的人,權且將屍身掩埋於此,幽冥之魄歸於落霞。
數百年來,這裏已經有多少無主孤魂,在深夜獨自抽泣,又被呼嘯的山風淒厲地吹散。薛蘭已經死去七天,死亡的容顏變得僵直,失去了活人富有生氣的感覺。沉睡的人和死去的人,也許就是一呼一吸的差別。薛靈舟癡癡地立在她的棺木邊,似乎不知該幹什麽,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比琴館的年代更為久遠的數百把名琴靜靜地陳列在三層琴閣之中,旁觀著這裏所發生的一切,默然不語,將歲月錄入弦音。閣中的女弟子幫著薛靈舟收殮了薛蘭的屍體,添上了一束熏香,遮蓋腐朽的氣味。薛靈舟心痛難耐。
“少俠,看開些吧,這位姑娘在山中取木之時不慎失足,其實,她也快到五音琴閣了。”老者在他身後緩緩地道,“隻可惜她所取的木材也隨她自己掉下了山岩,否則,我便為她造琴一把,也不枉來這落霞山走一趟了。”
薛靈舟默然半晌,道:“多謝前輩,或許……是她無緣吧。”
老者道:“緣去緣來,緣聚緣散,都如浮雲一般,豈是人所能料知?少俠勿須過於煩憂了。”
薛靈舟望著薛蘭的臉,道:“當初我孤身離家,她因我不肯帶她同去,生氣便不來送我。怎知一別三年,直至此時,見到的竟也是最後一麵。”
老者捋須道:“自是那言辭之間,緣分已然斷絕,但少俠亦可想想你們相聚之時,曾有多少賞心樂事,值得銘記珍藏。人活一世,總會有些東西留下,能為他人記住,已是幸事了,少俠自己也是一樣。”
薛靈舟心下惘然,想起薛蘭自幼至別離之時的種種情狀,嬌聲細語、撒癡撒嬌,小時她常抱著個布娃娃在家中跑來跑去,除了西園,哪裏都能玩鬧上一陣子,輕巧的笑聲時常回**在薛府各處庭院之中。他耳邊響起她獨自一人時總是輕輕哼著的歌謠:“繁花廖落,積雨輕寒,天涯寄書,雲山幾盤……”後麵是什麽,他已經不記得了,但這曲調是如此熟悉,仿佛曾在他危急之時響起,幽幽****,飄入心魂。
那時已是她魂魄在我身邊縈繞了嗎?他癡癡地想。少年之時他最大的願望是憑自己一把劍威震八方,讓奸佞之徒無處可藏,劍斬群魔,幹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來。而如今他不過正當盛年,在這寂廖的琴閣之中,唯一的願望卻是能在自己的妹妹將死之時拉她一把,或早回家一個月,或三年之前帶她同走,錯開今日緣法,兄妹兩人陪伴著老父就此和和樂樂地過下去。他心中傷痛,強咬著牙,不願在那老者麵前哭泣。
父親曾說,男子漢大丈夫,寧可斷頭顱也不能在人前流淚。他又想起母親屍骨方寒,父親又得知妹子已死的消息,必是不知要暗中傷心多少日子,卻會在他麵前強作釋懷,他心中憐憫父親,不由得悲從中來,兩行熱淚滾滾而下。他趕緊轉過頭,不想讓那老者看見。那老者知他心中所思,拍了拍他肩膀,慢慢走出屋去。
薛靈舟伏在薛蘭棺木之上,怔怔地瞧著她的臉,這是最後一次了,他從沒如此認真地瞧過她,緊緊盍上的眉眼、抿著的形狀美好的嘴唇、蒼白的臉頰、高潔的額頭,他閉上眼睛,眼前突然一閃而過楚玉聲的臉。他不覺心中一驚,隨即想起楚玉聲的容貌與他的母親相像,那麽與妹子薛蘭也必有幾分相似之處,他思憶楚玉聲的音容笑貌,竟也越來越有些像起妹子來。不知她現時卻在何處,可知他們一路相尋的女子已然命歸黃泉?
他忽又想起那支鮮豔欲滴的九鸞釵,自得到之日起便在他的懷裏,至今沒有找到可為之增添容色的美人。他探手入懷,將它取了出來。釵上九隻鸞鳳有的盤臥,有的振翅欲飛,綴以碧玉眼珠,羽翼豐美,端的是華麗無倫。他握著這支釵,想要去插入薛蘭的發髻,又見她發上那支翠玉金釵亦是家傳之物,隨她而去也好,雙釵並在一起卻是有些相衝,猶豫了一會兒,將那釵放在薛蘭的手邊。
“公子,今日天色已晚,便在琴閣之中歇宿一夜,明日一早下山如何?”那青衣女弟子在門邊道。
薛靈舟緩緩搖頭:“不,我這便連夜下山,早送我妹子回去一日,也是心安。”
那女弟子道:“夜間山路險峻,公子又要帶著你妹子,一不小心便是殺身之禍,如此你妹子又怎能心安?”
薛靈舟望著她片刻,終於道:“好吧。”
那女弟子晗首:“琴閣二樓乃是歇宿之處,公子若累了可自行上去,第三間起便沒有人住,公子喜歡住哪一間都可。”
薛靈舟道:“多謝姑娘……有一事相詢。”
那女弟子道:“請說。”
薛靈舟道:“敢問姑娘,館中‘霜鴻琴’的主人可是雲棲舍一位叫莫三醉的琴師?”
那女弟子道:“‘霜鴻琴’的主人的確是莫三醉,隻是他已被革除在雲棲舍之外,名義上為泉泠舍弟子,隻是館主念及舊情,仍將他留在雲棲舍。”
薛靈舟道:“……原來如此,方才他奏琴將我震暈,帶到了五音琴閣,不知是敵是友。”
那女弟子道:“五音琴閣隻管造琴藏琴,琴館之中凡有恩怨幹係,琴閣都不予過問,所以公子的疑惑,我也無法解答。”
薛靈舟道:“多謝姑娘了。”
那女弟子微微一笑,轉身而去。
是夜,薛靈舟便宿於落霞山腹五音琴閣之中,他自薛蘭死後心神恍惚,隻覺樹葉晃動,月影冥冥,都是有人悲傷哀泣、山風吹動窗紙,“嘩嘩”一陣響,便驚得他從夢中醒來,伸手一摸額頭,都是冷汗。
沉沉的琴聲,如三峽猿啼、蛟人夜泣,淒淒若霧,在風中飄向五音琴閣。並無殺氣,隻是似山嵐浸入林間,不著痕跡,輕拂耳畔。那是一曲《胡茄十八拍》,款訴離情,一曲腸斷。薛靈舟望向煙霞步道的方向,他不通琴道,不能因聲辨琴,卻為曲中之意所感,站起走到窗邊,側耳聆聽,直到曲意低回寂落,兀自不覺。
第二日清晨,薛靈舟便向琴閣中的老者和那女弟子問明了道路,一揖作別,將薛蘭棺木扛在肩頭,往山道中行去。一般的蕭蕭落木,一般的煙霞美景,在他眼中卻盡是離人之意。此行回家探望薛翁,本意要和妹子父親一聚天倫,也好將滿身江湖風煙褪去些。未料甫一離家便又作別,南向一行,盡途蹊蹺,妹子又橫死山中,真是一瞬變故,措手不及。
他路經煙霞步道,並未再看到莫三醉人影,沿原路回到雁回舍,亦未見到那送過他一程的女弟子,隻是舍中眾人有的見他扛了口棺木,麵露惻然之意。他一路不停,過了雁回舍,下了落葉步道,到了風舞舍方停下歇了口氣。風舞舍弟子見他抬棺,多隻以目相送,駐立良久。
交未之時,薛靈舟一鼓作氣,終於將薛蘭的棺木扛至山門,那山門小舍中當班的弟子仍是他進山時遇到的那一個,薛靈舟將棺木放下,那弟子似有所悟,取出登記出入人眾的冊子來。薛靈舟翻到寫有“薛蘭”二字的那一頁,在她的名字下畫了一橫,也不與那弟子多話,便即抬棺出山。
自此之後,塵世之中將徹底不再有薛蘭這個人,就像每一天落在步道上的煙霞,是否散去,都不被人注意。隻有那些於暗夜中來去的身影,依舊執著於滾滾紅塵。落霞山門在身後漸漸縮小,高高的山峰依舊沒入雲霧之中。薛靈舟帶著妹子薛蘭的屍體,又回到了陸吾鎮。他不願將棺木停在後院,便放在自己房中,這棺木壓在身上一天,他也有些疲倦,坐在桌邊默默不語。
“靈舟?”有人來到了他的房門外。
“大哥!”一日一夜,忽然遇到了第一個相識之人,薛靈舟覺得有股熱流忽然由指尖注入。
門推開,葉聽濤走了進來。他的嘴唇有些白,臉色也不太好。薛靈舟望著他:“大哥,你……”
葉聽濤擺了擺手:“我已在附近村鎮查探過,並無瀚海族人出沒的痕跡……”他忽然看見了房中的棺木,“這是?……”
薛靈舟目光中無法掩飾地流露出深深的傷痛,他低下頭,一時說不出話。葉聽濤的目光也沉了下來,兩人的對話中斷了。
“兩位大俠……你們,你們可是有了茉兒的消息了?”衣衫破舊的白老漢不知何時也到了房門口,“我一直不敢離開這兒,直看到兩位大俠都回來了,才敢來問,我家茉兒……”白老漢突然住了嘴,他也看見了房中的棺木。
薛靈舟於琴閣之中的雜念一時湧上心頭,依舊沒有說話。葉聽濤望著他,也不語。白老漢走進房裏,直瞪瞪地瞧著這具棺木,一步一步,走到棺材之前。
薛靈舟轉過身,他想伸手攔住白老漢,不能讓蘭兒再暴露於塵世之中,那隻會加速她的腐朽,等不及回到洛陽,就已化為泥淖。可是他的手伸出了一半,遲疑著停在了那裏。這一刻,他的腦海有個聲音又開始如海潮般回**、呼嘯:或許那白老頭打開了棺木,裏麵真的是白茉?或許……有這個可能啊,我沒有看清楚,我看錯了……
他心中的念頭紛亂地湧了上來,白老漢已經用手去揭棺木的蓋子。這棺木還未上釘,是可以揭開的。葉聽濤不明就理,不欲貿然插手,也沒有幹預。“哢”的一聲,白老漢移開了棺材蓋,慢慢地,向下推去。
薛靈舟不由自主閉上雙眼,他等待白老漢謝天謝地的聲音,然後他來詢問他,白茉到底怎麽樣了,可還活著,可成了瀟湘琴館弟子了?可還能帶回來?……他沒有找到白茉,她進了山,可是山裏沒有找到她……他隻知道他的妹妹死了,這比什麽都重要,他已經盡力了,沒有辦法。
可是白老漢沒有發出聲音,他等了很久,一直都沒有。他睜開雙眼,看見白老漢趴在棺木上,一隻手伸進棺材裏,正在細細翻著什麽。“你幹什麽?”他頓時怒道,上前幾步,棺木裏的情狀露了出來。
白老漢的一隻手撩開了屍體的額頭,濃濃的劉海之下,一顆碩大的痣映入眼簾,大概是因為不太好看,所以用劉海遮住。記憶之中,蘭兒的臉一直都是光潔無瑕的,不要說痣,連個小小的斑點都沒有。
“是老朽的女兒,名叫白茉,茉莉之茉,長得高高的,鵝蛋臉,額頭上有顆挺大的痣,是打娘胎裏帶來的。”
進山之前白老漢的這句話,忽然靈光一現般從薛靈舟的腦中跳了出來。他呆呆地看著棺材裏的臉,依稀是蘭兒的模樣,又有些像楚玉聲,也有些像他的母親……都有些像。葉聽濤見了兩人神色,也走上前來,看了半晌,不解道:“怎麽了?”
白老漢也傻傻的,他想起女兒對著鏡子梳劉海的樣子,他責女兒不愛幹活,女兒便說:“爹,這個痣可是咱們家人才知道的一個秘密,以後你們要認我,隻需看我劉海下有沒有這個東西便知道了。”他又斥女兒胡說八道,什麽認不認的,天天便在家裏,還想跑到哪兒去?女兒白茉生得清秀,隻這一顆大痣有些煞風景,他看見這棺中女子麵目便已自鬆了一口氣,隻是見她劉海蓋得密密的,便順手撥了一下,未料一撥便撥出這一顆痣來,不由呆在當地。
“這……”白老漢訥訥。葉聽濤看薛靈舟,薛靈舟又直盯著棺中看了一會兒,才道:“這額角上一顆痣,不是我妹子蘭兒頭上有的。”
葉聽濤聽了一怔,他方才看薛靈舟神色,已知薛蘭定是遭了不幸,隻是眼下白老漢推開棺木,兩個失蹤女子的親人反到都一頭霧水起來,不覺奇怪。
“我家茉兒頭上是有這一顆痣,可是這臉又不是,這……”白老漢慢慢縮回手,臉上有些矛盾之色。這個躺在棺木中已經死去八天的女子,多半便是薛蘭和白茉其中一人,隻是她又怎會兼具兩人的麵目和特質?
葉聽濤略略一想,明白了情況。他走到棺木前看著棺中女子,沉吟了一會兒。
“聽說,洛陽何家的家翁幾天前剛剛暴斃了。”許久,葉聽濤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薛靈舟知道他不會無緣無故說這句話,一定是想到了些頭緒,便道,“他與此事可有關係?”
葉聽濤看了看他:“……這女子可是在落霞山中找到的?”
薛靈舟道:“不錯。”
葉聽濤道:“我行走江湖之時,聽到一則傳聞,說洛陽何家家傳密術,你可知道?”
薛靈舟道:“這……我並不清楚,我父親與何翁雖交情甚好,但總免不了有些大戶間的客套,並未到將家傳相告的地步。”
葉聽濤道:“……據我所知,何家家翁在許多年之前,曾與瀟湘琴館有過一陣來往,不知與此有無關係。”
薛靈舟道:“大哥……你懷疑瀟湘琴館?”
葉聽濤點頭:“此事隻是我猜測,並無真憑實據,但那楚玉聲姑娘確有可疑。”
薛靈舟不解道:“大哥,那麽這與眼前我妹子與白姑娘之事,有什麽關係呢?”
葉聽濤道:“口說到底是空,一試便知,隻是要觸碰這位姑娘屍體,不知二位可願意?”
薛靈舟道:“……隻要能有結果,我不介意。”那白老漢也點了點頭。
葉聽濤便轉身麵向棺材,一抬右手,隻見他眉頭一皺,似有痛楚,但隨即隱忍,伸出左手至棺材中,輕輕碰了碰棺中女子的臉皮,那女子已死多日,臉皮僵硬已開始化去,觸感便有些似生人。他凝視著那張臉,想了一會兒,對薛靈舟道:“靈舟,煩你去街上買些硫磺、石附子、棉紙,再去櫃上取些蠟燭來。”薛靈舟答應了,便出門而去。他一離開,葉聽濤背對著白老漢,左手便輕輕按住右肩,微微彎下身子來。
過不多時薛靈舟取其物品而回,葉聽濤將那硫磺、石附子用棉紙盛了,將蠟燭點著,輕輕放在棺中女子臉側,並將盛物棉紙懸於其上熏炙。起初之時那紙上之物與棺中女子俱無反應,約莫過了一盞茶時分,紙上一縷青灰色的煙冉冉冒出,便在欲將向上飄行的時候,忽然往那女子臉上繞行而去,仿佛被什麽東西吸附住了一般。
薛靈舟和白老漢都睜大了眼睛,緊緊盯著棺中女子的臉,隻見那一縷縷青灰之氣漸漸縈繞在那張修眉端鼻的美麗臉龐上,越來越濃,直將那臉罩入一片青灰之中。同時那女子肌膚之上開始產生些微的動靜,似乎有什麽物事被那青灰之氣所激,開始緩緩流動起來,陰白的皮膚忽然之間似乎又有了些光澤,高挺的鼻梁幾乎不可察覺地融化掉了一些,緊閉的雙眼輪廓也有些內縮,嘴角向外擴去,雙唇薄了些,顏色也更淡了些,這一張臉在青灰色的覆蓋下,發生了讓人目瞪口呆的變化。
薛蘭美麗的眼線不見了,額頭也塌了下去,因為劉海很濃,到看不太清,隻是隨著時間一點點過去,這張臉變得越來越不像她,越來越向另一張臉流動而去。
白老漢的驚詫神情一點點變了,他的口唇微微張開,眼中流露出恐懼又難以置信的神色,聲音有些發抖:“這……這是……茉……”那張臉繼續緩緩地變化著,彎彎的柳眉伸展開,成了仿似無意般的一撇,又過不久,青煙開始漸漸變淡,那女子的膚色也又由乳白恢複到了陰白的死亡之色,須臾之間,青煙散盡,那張薛蘭的臉已經變成了完完全全另外一個女子,雖甚清秀,可說有幾分姿色,但比起薛蘭、比起楚玉聲,已是不知差了多少。
“茉兒!”白老漢大叫一聲,臉如白紙,昏了過去。薛靈舟站在他身後,急忙扯住他,扶到座椅上。白老漢一時急痛攻心,薛靈舟掐了掐他人中,無甚反應,但呼吸沉穩,也無大礙,便等他自行醒來。此時他自己也是神色變幻,如在夢中,一時說不出話。
葉聽濤將手中硫磺與石附子燃盡的棉紙捏成一團,拋在桌上,一彎腰,吹熄了女子臉旁的蠟燭。素衣女子白茉靜靜地躺在薄皮棺材之中,細密的劉海蓋住額頭,清白的麵容如石膏般凝固不動。
“看來,我所料不錯。”葉聽濤道。
“……怎麽會這樣?”薛靈舟猶自恍惚。
葉聽濤道:“這是我數年之前得知的瀚海巫術一種,以奇異的藥材塗抹在人的臉上,一段時刻之內,可任意塑其麵容,甚至轉男為女,轉女為男,隻是時刻一過若無此解救之法,便再難恢複。”
“你是說……這女子白茉被人施以瀚海巫術,變成了我妹子薛蘭的模樣,好讓我殮其屍體下山?”薛靈舟道。
葉聽濤道:“多半便是如此,方才我說,洛陽何家修習秘術,就是指此瀚海巫術。”
薛靈舟道:“如此說來……這落霞山豈不是與瀚海有關?”
葉聽濤沉吟道:“也不盡然,何家有此巫術,瀟湘琴館隻需借來一用便可。隻是這何大人被人滅口,難保不與落霞山有關。”
薛靈舟道:“可是……他們為何如此?我妹子不過上山拜師,便算是失足而死,又有什麽不能為人知的?”
葉聽濤道:“隻怕沒那麽簡單。”
薛靈舟道:“大哥的意思是?……”
葉聽濤道:“我一路細想,從你妹子失蹤,到你出府找她,再到瀟湘琴館,一路以來,有一個人起了莫大的作用,你卻從不懷疑她。”他望著薛靈舟。
薛靈舟驚疑道:“……楚玉聲姑娘?”
葉聽濤緩緩點了點頭。薛靈舟臉色微變:“可是……她處處護我,若非如此,隻怕我已死於黃河渡口那盲女劍下。”
葉聽濤道:“可是這瀟湘琴館之中卻又分明藏著些心機,讓人猜不透。倘若你妹子真在其中,何需交一具假屍給你?”
薛靈舟驚道:“你是說,我妹薛蘭根本就沒有來瀟湘琴館?可是……那山門小舍之中,又分明登了她的名字。”
葉聽濤道:“若是如此,那麽偽造之心更為明顯。如今我想來有兩種可能,其一為薛姑娘確在山中,但因不知所終,琴館為掩人耳目,將那女子白茉的屍體交給你,好安撫你離開。其二為薛姑娘離家並非來落霞山,而是去了別處,這楚玉聲姑娘卻故意將你引到此地,為交給你一具屍體,叫你相信你妹子已經死去。”
薛靈舟思索了一會兒,道:“這兩種情況似乎都有可能,當真叫人拆解不透。”
便在此時,葉聽濤突然撚起棺中剩餘的半支蠟燭,雙指一振,向窗外激射出去。蠟燭穿透窗紙,“啪”的一聲撞在走廊對麵的牆上,掉落在地。一人在門外叫道:“客官!小的是來送茶水的!”
“不必。”葉聽濤冷冷地道,雙目淩厲。
“是,是……”那小廝忙不迭地離去。
“大哥,你太過小心了吧?”薛靈舟道。
葉聽濤望著那被蠟燭穿破的窗紙小孔道:“……但願如此。”他沉默了片刻,回過頭,“繼續方才所說,我所奇怪的是,假若為第一種情況,那麽一個小小的拜師女子就算真的不知所終,又何以動用瀟湘琴館上任館主的私交來處理此事?”
薛靈舟道:“上任館主?我在山中之時聽說,她現下隱居在後山醉花蔭。”
葉聽濤點頭道:“我因瀚海一事追查甚廣,查到何府時得知何大人與這位前任館主曾有交往,具體因事涉皇宮機密而未曾查到。這位館主姓寧名夕塵,執掌瀟湘琴館二十餘年,頗有一番手段。”
薛靈舟道:“寧夕塵?……看來此中還有些隱情為我們所不知,如此推算,還是第二種情況可能性大些?”
葉聽濤道:“或許吧,這件事,我看還是再上山一趟尋查為好。”
薛靈舟道:“楚姑娘曾說,待我找到蘭兒之後會下山來找我,現下也不知她還會不會來。”
葉聽濤道:“這女子對你甚是留意,也不用等她下山……”說到此處,葉聽濤皺眉忽然咳嗽了一下,隨即繼續說道,“如今你且等這白老漢醒後讓他不要聲張,今日子時,我們繞過那山門之處再進山中一探。”
薛靈舟道:“好,我理會得。大哥,你身子不舒服嗎?我瞧你臉色不好。”
葉聽濤道:“大概是連日辛苦了些吧,休去提它。”
薛靈舟便也信了,轉身將白老漢扛回房,待他醒來之後安撫吩咐一番,見白老漢淒淒切切,隻是喚著白茉的名字,心中也不禁惻然。他回房歇息的這幾個時辰之中,時常聽到葉聽濤在隔壁房間的咳嗽聲,雖強行壓抑,但仍是出了些聲音。他不禁想:大哥為我之事奔波勞累,毫無怨言,這份兄弟之情,將來可要好好報答,想來自認他為兄,都是他事事關照於我,我卻未能替他解什麽為難,也真是慚愧。
他在房中坐立半晌,隻覺心中又是憂心又有幾分隱隱的期盼,雖然薛蘭的行蹤至今成迷,且更為撲朔迷離,但至少可確認她屍首並未現世,那便是仍有機會,他不覺念念求懇,但盼能度此一劫而妹子仍在人世,那可比什麽都要好了。直至出門之時,他想起楚玉聲,心中已不敢再下斷言,隻等山中尋到了她,必要細細詢問一番,隻願她並非歹心暗生,將來仍是回薛府做琴師,也未嚐不可。
是夜細雨霏霏,薛靈舟與葉聽濤一身勁裝,悄悄離開客棧,向落霞山山門而去。那守夜班的舍中弟子正自磕睡,隻看見人影一晃,還當是自己眼花,起身轉了兩圈,便又伏在桌上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