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陸吾鎮
沈若顏和葉聽濤的相遇總是在一些焦頭爛額的時候,他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薛靈舟醒後一日,沈若顏便悄沒聲息地離開了白石鎮。葉聽濤敲她房門時,又已是人去屋空。他站在她房中呆了好一會兒。
楚玉聲對沈若顏的離開暗中鬆了一口氣,她暗暗觀察了葉聽濤一陣,見他無甚反應,便也不自去提前事。薛靈舟毒素已清,在**呆不得,隻稍稍休息兩日便又要啟程前去落霞山,葉聽濤不甚放心,便一路相送。楚玉聲攜琴相隨,多隻默不作聲。薛靈舟見她與葉聽濤始終有些芥蒂,不覺微感惆悵。
薛楚二人自洛陽啟程之時全力趕路,此役雖耽擱了兩天,但也盡夠半月之內到達。他心掛薛蘭,一路上車馬交替,不辭辛苦,不日到了黃河渡口。三人欲棄車乘船,未料渡河之人甚多,一時安排不及,隻得在堤岸茶棚之中稍事等待。
黃河濤聲隆隆在耳,舉首天雲蒼茫,大開大盍,有激揚河水隨波濤拍打上來,讓人心生豪邁之情。葉聽濤看了一會兒黃河之水,隨口而吟,薛靈舟聽他吟誦之中氣勢開闊,不由拍手叫好。楚玉聲也自沉思出神,河水濤濤,三人一時無話。忽聽“錚、錚”兩聲,一個女子自後盈盈而上,手抱一把琵琶,福了一福:“客人好雅興,可要奴家為客人伴奏?”
葉聽濤看了看她,道:“即刻便要啟程,不必。”
那琵琶女一抬眼,三人都是一驚。隻見她瞳仁渾濁不堪,眼白泛黃,顯見得是個盲女。身著麻布衣裙,甚是暗舊,頭上亦隻一支荊釵。她低了頭,自向別的桌上走去。
“且慢。”薛靈舟道,“姑娘,便奏一曲如何?”
葉聽濤與楚玉聲都看了他一眼,楚玉聲撇嘴道:“薛公子又要行善了?”
薛靈舟一怔,想起陰山之事,也不以為意:“等船來還要些時候,便做她一筆生意無妨。”那盲女聽了這話,徑自走到薛靈舟身旁,撥動琵琶,彈了起來。琴藝平淡,不過能撥出些音調,薛靈舟與葉聽濤到也未覺如何,楚玉聲卻不禁蹙眉:“嘔啞鄉音,難以入耳。”
那盲女正奏著,不由手一顫,又低下頭來:“……不知姑娘識六律,不過掙些吃飯錢……客人見諒……”
楚玉聲取出個小銀錠扔在桌上,揮手示意她離去。那盲女收了,稱謝不迭,卻一時未走。楚玉聲眼中射出兩道冷光,尚未開口,薛靈舟向那盲女道:“你如何孤身一人在此賣藝?”
那盲女道:“尚有家姐亦是目盲,在別處彈琴。”說著又向薛靈舟走了一步,楚玉聲眉間微微一動,右手三指向內叩去。
薛靈舟聽罷“哦”了一聲:“你琴藝不精,在這兒賣藝也難以糊口,不如另謀生路吧。”
那盲女沉默了一會兒,道:“蒙那位姑娘賞賜,我與家姐一月的飯食已無虞,顧得眼前便是了,多謝客人的好意。”
薛靈舟見她一身淒涼,不禁微感惻然,邊上的葉聽濤正看著那個盲女,忽然之間,他覺得有光芒閃動。是劍的光芒,葉聽濤熟悉無比。他暗叫“不好”,右手疾探,想抓盲女按弦的左手,但因相隔較遠,已自不及。薛靈舟也已驚覺,將手中茶碗一掀,向盲女手中的劍擊去。然而這盲女一雙渾濁的眼睛卻似能見一般,劍隻一避,仍舊迅捷無倫地紮向薛靈舟。葉聽濤心中隻恨薛靈舟太過輕信,此番不知能否逃得命來,隻聽“啪”的一聲,半條胳膊連著一把短劍,掉落在茶桌之上。
茶棚之中,刹那無聲。盲女嘴巴張開,蜷下身去,鮮血自斷臂之處泉湧而出。薛靈舟轉首,楚玉聲持著那把曾借與沈若顏一用的匕首,生生斬斷了盲女一條手臂,匕首把柄上係著的黃色短穗搖擺不已。
“薛公子當真運氣不佳。”楚玉聲望著他,微慍。薛靈舟將那隻茶已盡數潑出的茶碗放下,驚魂甫定,作聲不得。看那盲女,隻見她咬緊牙關,蜷縮在地上。楚玉聲更不多話,揮動匕首刺入盲女背心,將她踢下了黃河。薛靈舟見她如此狠手,又不禁呆了。
那邊廂葉聽濤凝視著楚玉聲,片刻,他拾起盲女掉落桌邊的琵琶,翻轉查看了一會兒,見琴身之上隱隱似有條裂縫,左掌一起,將之從中一劈為二。琴身之中,一個白布小袋露了出來。
楚玉聲見狀,神情一變。葉聽濤取出那個小袋,兩指探開袋口,見有兩個紙包,不知內有何物。他看了看楚玉聲:“姑娘可識得此物?”
楚玉聲臉頰些微發白:“不認識。”
葉聽濤將紙包取出,打開一個,倒入一碗茶水之中。隻見一碗寡淡的瓜片茶立刻如注入了墨汁般成了黑色,稍頃,有泡沫浮了上來。茶水開始沸騰,一絲絲荷香之氣滲透,如暗夜幽曇,情狀詭異。
薛靈舟腦中靈光一現:“這是……”葉聽濤點頭:“遇水如墨,如荷留香。沈大夫曾叮囑於我,這是‘十裏荷花香’的檢驗之法。”
“這麽說……”薛靈舟回首望向盲女跌落黃河之處,“是她在那嬰兒繈褓之上下毒,意欲害我?”
葉聽濤道:“縱非同一人所為,也必有關聯。隻是那盲女屍身已毀,無法再行查證。”楚玉聲聽他此話,隻是不語。葉聽濤也不細究,目光故意略過了楚玉聲:“靈舟,你可有仇家?”
薛靈舟想了想,搖頭:“記不清了,出道數年,仇家總會有些,隻是也未生過什麽事端。”
葉聽濤沉吟片刻,終於道:“自今日起你需事事小心,行走江湖,所遇之人甚雜,不可過於輕信。”
薛靈舟點頭,楚玉聲沉著臉不作聲。渡口有梢公長聲喚客人登船,三人便即起身,薛靈舟走在前麵,葉聽濤與楚玉聲並肩,濕風迎麵的長堤之上,楚玉聲聽到他冷冷的聲音:“念相助之誼,不究毒藥之事,若再查出與你有關,必不輕饒。”她腳步一停,隨即跟上。
此後舟渡車行,倒是一路無事。葉聽濤注意盯著楚玉聲,卻未發現什麽異常之處。薛靈舟時常要與葉聽濤議論江湖之事,楚玉聲便不常插嘴,偶爾取出琴來彈奏,總是錯音而停。薛靈舟見她如此,隻道她平素嬌養,不慣長途而行,便更處處關照她些。
這一日天色微明之時入了渠州地界,薛靈舟與葉聽濤快馬加鞭,連行兩日,眼見便可到達落霞山腳陸吾鎮,薛靈舟心中甚喜,楚玉聲則坐在大車中悶悶不語。葉聽濤騎馬在側,護住大車,又兼辨認道路。一入江南,青山秀水處處可見,鳥雀啁啾,蛙叫蟲鳴,左近的泉水之聲清越無比,薛靈舟趕著馬車,不覺心曠神怡。
“薛公子……”楚玉聲不知何時掀開車簾,坐到了薛靈舟身邊。
“楚姑娘,怎麽了?”薛靈舟回頭。
“到了陸吾鎮後,咱們可否休息一日再上山?”楚玉聲望著他。
“你累了?”薛靈舟關切。
“嗯,連日趕路,也未及仔細梳妝,待我們收拾停當,去了這一身風塵仆仆再上山,豈不甚好?”楚玉聲微笑。
“好吧,反正也不差著這一日,這陣子辛苦楚姑娘了,此情薛某一定謹記。”薛靈舟瞧瞧楚玉聲的臉,見她眼窩下隱有青紫,神情疲倦,不覺有些自愧照顧不周。
“便算報達薛翁知遇之恩吧,薛公子,你覺得這渠州如何?”楚玉聲笑道。
“很好啊,我遊曆江湖,也是從未來過此處,這麽好的景致,必為文人墨客所愛。”薛靈舟一揚馬鞭。
“嗯,當年我離開之時,也是很不舍的。”楚玉聲道。
“那你為何離開?好過洛陽,終日困守城中。”薛靈舟道。
“……”楚玉聲有些猶豫,見他神色坦然,才道“我是身不由己,好在何翁待我也算不錯,”
“何翁?”薛靈舟奇道,“你自離開落霞山便去了何翁家?”
“怎麽,薛翁沒有告訴你?”楚玉聲道。
“沒有……”薛靈舟想起父親授己之意,一時有些不自然,“我爹隻說,你是何大人府上貴客,在洛陽之時我問你,你也避而不答。”
“哦?……”楚玉聲一側頭,“我到記不得了。”
“你能記得這許多琴曲,自己說過的話到記不得?”薛靈舟笑。
楚玉聲抿嘴不答,靠在車門處。馬車顛簸而行,又過一程,薛靈舟忽然道:“我妹子蘭兒也跟你一般,有什麽事兒做錯了,總說自己不記得,渾賴得緊。”
“……你與薛小姐感情甚好?”楚玉聲道。
“嗯,等咱們找到了她你便知道,說起來她與你也真是有些相像,不過你的膽子比她大。”說起薛蘭,薛靈舟話多了些。
“哦?何以見得?”
“你殺那彈琴盲女,便是絲毫也不容情。”薛靈舟道。
楚玉聲神色一沉,見他並無刺探之意,才道:“江湖中人,誰手中不捏著幾條人命?多數時候,隻是別無他法。”
“……也許吧,隻是先前在我眼中,你不過是個閣中琴師,是我妹子未來的先生。”薛靈舟有些嗟歎之意。
“哦?沒有其他嗎?”
薛靈舟一頓:“……你的容貌像我母親,我爹……”
“你爹如何?”楚玉聲若有所思地瞧著他。
“呃,沒什麽。”薛靈舟有些臉紅,急忙轉過頭去。前麵的葉聽濤放緩了馬韁,至大車車座與他齊肩時,他道:“靈舟,楚姑娘,你們可疲倦嗎?若是不倦,咱們便一鼓作氣到了陸吾鎮吧。”
薛靈舟道:“甚好,我與楚姑娘方才正在談論此事,好幾日未曾睡個好覺了,今夜養養精神,再行上山。”楚玉聲含笑點頭,葉聽濤一夾馬腹,便又向前探路去了。
要說這落霞山亦是有其一段典故,之所以為吳越名山,一半因瀟湘琴館建於其上,一半因其自身風致。傳聞唐代禮樂最盛之時,有一位宮廷琴師隨帝出外巡訪,見此山靈秀,凡花木樹葉者因風而動,山音不絕,帝異之,便賜名落霞。兩年後,帝思舊事,遣其琴師駐於山中,遂創瀟湘琴館。數百年來,雖經戰火,卻未遭滅頂之災,如今宮廷琴師仍多擇自此山,散遊藝人若自報為瀟湘琴館弟子,亦為世人所敬。更有記載創館琴師因出身武學世家,一生浸**琴武兩道,竟致合二為一,化去武之淩厲而取其綿蓄,獨具匠心,遂成“琴武之道”。隻是其深淺如何,因山中弟子深居簡出,尚不為人所知。
落霞山腳下的陸吾鎮,也因瀟湘琴館之名而聚甚多風雅之人。薛靈舟三人將馬車寄於鎮外驛站,甫一進入,便覺其靜逸之氣遠甚尋常。此時正是早晨,朝陽普照,街道之上多長衫方巾之士,鎮中各處都聞有隱約琴樂之聲,街邊小攤上賣些江南一帶常見的飯食,香氣四溢,薛靈舟不覺讚歎。三人尋得一家客棧放了行李,便到街上去尋些早飯吃。薛靈舟站在鎮子中央遠遠眺望,隻覺這鎮中房屋錯落,具是青磚小瓦,若有陣法,他細看了一會兒,卻沒什麽頭緒。
楚玉聲見他如此,不覺一歎。薛靈舟摸不著頭腦:“怎麽了?”
楚玉聲瞅著他:“我一路走來,都在想如何跟你說明這鎮子的玄妙之處,隻是你薛家素來於琴一道所知甚陋,想起其中口舌之處,真是煩惱。”
薛靈舟笑道:“那麽勞煩楚姑娘便揀些簡單的說給我聽聽吧。”
楚玉聲皺眉思索了一會兒,葉聽濤道:“我瞧這鎮中布局,再思其依傍,似與樂律有關。”
楚玉聲雙眼一亮:“看來葉大哥到比薛公子懂的多些。”
葉聽濤頭回聽她叫了聲“葉大哥”,也不動聲色:“我終是個武人,不過略知皮毛,看這鎮子外圍呈銀盤之狀,居住房屋無算,以外圍最多,向裏一圈如五聲之於六律,隔一有一間,重複一次,接著是隔二有一間,如此類推,呈黃鍾宮、大呂宮相合的十二律之相。”
楚玉聲笑道:“不錯不錯!說對了大半了,《淮南子》有雲:五音之數不過五,五音之變不可勝聽也。這整個鎮子便是依五聲六律六十調而建,而今仲春之月,律中‘夾鍾’,是以自鎮子入口向右而數第四間、第十二間必有高明的琴人坐鎮,等精通音律的知音人推算出來,便去拜訪。”
葉聽濤不覺點頭:“瀟湘琴館,果然非凡,隻山下一鎮便精微如此。”
薛靈舟聽得呆了,隻知這鎮中房屋布局,都頗有些陣法,於音律之數則一竅不通,他悶悶不語。
楚玉聲笑道:“你也不必如此,薛小姐雖善琴藝,卻必不知這鎮子的雅逸關竅,不會去候那月份藏在房子裏。”
薛靈舟一想不錯,便將這繁難之務丟過腦後。三人沿街漫步,在一個小飯館中各吃了一碗豆腐花。飯館中有人抬眼去看他們,見薛靈舟與葉聽濤都隨身帶劍,也不多話,管自低頭細嚼。
飯畢,楚玉聲說要去買些衣飾脂粉,便與薛葉二人分開,囑他二人自去逛逛,走進一家裁縫店中。那掌櫃的見了她已不認得,上前招呼。楚玉聲望著他笑道:“錢老伯,你不認得我了?”掌櫃的向她凝視半晌,細細琢磨了一會兒,道:“這位姑娘……似有些麵善,這眉眼……似乎是……”“玉兒!”楚玉聲微笑道。掌櫃的“哎呦”一聲,一拍大腿:“可不是玉兒嗎?我是老糊塗了,認了半天沒認出來!”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楚玉聲,見她長挑身材,嫋嫋婷婷,便似紅芍一般明豔動人,不覺笑道:“哎,沒想到還能見著你!從這兒出去的人少有回來的,我們早都看慣了,一送走便當沒這個人了!”楚玉聲聽了不覺傷感:“我這不是回來了?我走這九年中,時時惦記著您老塞給我的糖豆呢!”掌櫃的嗬嗬笑道:“玉兒有心,我自會記得,這次回來可是有要事?”
楚玉聲道:“是啊,也是有些逼不得已,錢老伯,你可知這些年來山中如何?”
掌櫃的道:“倒是與以往並無多大差別,隻是聽下山來的弟子說,近來淵清館主行事越來越是小心謹慎,似乎事事掣肘,不知為何。”
楚玉聲道:“哦?那最近可有什麽可疑之人出入鎮子?”
掌櫃的沉吟了一會兒,道:“似未見有什麽動作,落霞山上的事從來都是神神秘秘的,像咱們這種人連山門也不得入,哪能知道些什麽呢?真是對不住玉兒了。”說著有些愧疚。
楚玉聲笑道:“錢老伯哪裏話來,我不過隨便問問,今天也不為此而來,原是想讓您老人家替我打點兩套衣裳的。”
掌櫃的又是一拍大腿:“玉兒要的衣服自然是一句話的事兒,待我去拿尺子來。”
楚玉聲忙道:“老伯等等!我不是為自己來做衣裳的,是為兩個朋友,兩個男子,這般尺寸便可。”說著拿手比了幾比。
掌櫃的道:“為何不帶那倆人來呢?如此比劃,可別做出來了穿不上。”
楚玉聲道搖手道:“不會不會!所以我才來找您老人家,我小時的衣裳您不都是一眼便瞧出尺寸來的?若拉他倆,必不肯來的。”
“哦?”掌櫃的含笑望了望楚玉聲,“咱們玉兒也長大了,如此上心,可相中他二人中的哪一個了?”
楚玉聲忽而神色一滯,隨即道:“沒有的事,不過明天要帶他二人上山,需穿得齊整些,我看他二人衣擺袖口都有些舊了,怕淵清看了不喜歡。”
掌櫃的嗬嗬笑了幾聲,道:“好好好,玉兒吩咐的事老錢沒有不應的道理,今日日落之時來拿吧。”
楚玉聲甚喜,稱謝幾遍,又敘話一番,便出門了。街上行人的步伐依舊是不緊不慢的,春日的陽光灑落在幹淨的街麵上,一個小販挑著擔兒,一顛一顛經過她的身前。一片影子遮住了她。
她看見那擔子裏有些玉米棒子,是北方之物,陸吾鎮不常有。她便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孩童之時,紮著兩個小辮子和淵清兩人逃下山來,穿著館中綠色的弟子服,在陸吾鎮東跑西晃。那時的陸吾鎮和現在幾乎沒什麽兩樣,還是有豆腐花、湯麵、糖葫蘆,一些被家人帶來拜師的羞怯怯的孩子,望著她和淵清的弟子服,一臉惶惑和豔羨。
她曾經在這個地方長長久久地望著鎮口,等待什麽人的到來。正如有人對她說的,那個人會來帶走她。她等了很久很久,然而沒有一個人來找過她。一道陽光刺入楚玉聲明亮的眼睛,如利仞穿刺蒼穹。恨毒之色驀地吞沒了她的瞳仁,如天狗食日,陰雲密布。
回到客棧已是正午,她將一個裝著些所購胭脂環扣的紙盒子放在房中,隻聽見隔壁薛靈舟的房間隱隱有人說話,嗓子沙啞,又帶著鄉音,並非薛葉二人。楚玉聲不禁起疑,走到隔壁房間敲了敲門。
“誰?”葉聽濤的聲音始終帶著些警惕。
“我。”楚玉聲道。
“吱呀”一聲,葉聽濤似乎正站在房門邊,替她開了門。楚玉聲與他點頭示意,走進房中,一眼看去,不覺發怔。
薛靈舟站在屋子中央,似在思索著什麽。一個頭發花白的老漢坐在桌子邊上,正自垂淚,一身破舊衣衫,甚是寒酸。
薛靈舟見她進屋,道:“楚姑娘,你回來了?”
楚玉聲道:“你……”說著看了看那白發老漢,那老漢見狀忙道:“這位姑娘也是好心之人,定須幫幫老朽,感激不盡哪!”說著又是淚下。
“怎麽了?”楚玉聲淡淡道。
葉聽濤見她神色間有些冷漠,不欲使那老漢難堪,便搶先道:“方才我與靈舟在鎮上閑步,見這老漢在路邊乞討,邊乞邊詢問一個女子下落,我們覺得事有蹊蹺,便將他帶回。”
楚玉聲眉間一動:“是何女子?”
那老漢道:“是老朽的女兒,名叫白茉,茉莉之茉,長得高高的,鵝蛋臉,額頭上有顆挺大的痣,是打娘胎裏帶來的。”
楚玉聲看看葉聽濤,葉聽濤便道:“白老漢,你且將事發經過再與這位姑娘說一遍吧。”
白老漢“哎”了一聲,道:“隻要諸位能救得我女兒,便是說上百遍也不打緊!”說著對楚玉聲道,“這位姑娘,我女兒茉兒與你差不多大,雖不如你美貌,但也是個標致人兒。她從小便愛聽人彈琴,隻是家裏窮得緊,別說買琴請先生,便是吃飯也是有了上頓沒下頓的,茉兒就這麽東聽些曲兒西抄寫譜子,也不思嫁,如此到也罷了,隻是上個月初五她忽然離家出走,說要到這落霞山來拜師父,說將來要進宮裏去當琴師,我知道她性子說一不二的,便趕緊尋了來,豈料到了落霞山腳下竟怎麽找也找不到她,便似是憑空消失了一般……”白老漢說著泫然欲泣,薛靈舟聽到“拜師”一事,不禁向楚玉聲望了一眼。
楚玉聲心中驚疑不定,瞧著白老漢。白老漢續道:“我就這麽找啊找啊,也去山門求了,那些弟子回我說沒見過白茉這個人,鎮上的店家也都說沒見過。可是茉兒不能是去別的地方啊!她定是在這兒的!我不肯回去,盤纏用盡了,便在這兒乞討,就盼著哪天茉兒能突然出現,我便將她一把揪回去,趕緊找個人嫁了!”白老漢說完,淒然哽咽。
楚玉聲默然半晌,薛靈舟向她道:“你有何看法?”
楚玉聲搖搖頭:“此事確實有些蹊蹺,一時不能斷語。”
薛靈舟眉頭深鎖:“方才我與大哥沿路進了幾家琴鋪衣鋪打聽蘭兒之事,裏麵的人也都說未曾見過……不知是否與此有關?”
楚玉聲道:“聽著是有些相像,隻是並無道理啊,莫非是那些化人屍體的瀚海族人所為?”此言一出,薛靈舟和葉聽濤都是一凜。那白老漢聽得“化人屍體”四字不由大驚,更是幾欲跪下磕頭,要求三人搭救。薛靈舟口中寬慰,心裏也實在並無把握,惴惴不安。
葉聽濤見兩人如此,道:“此地離陰山地域甚遠,況且陰山也已為我們所清剿……”薛靈舟聽聞此話稍覺安慰,楚玉聲便道:“隻是不知他們是否尚有殘餘,轉換地方煉毒?”
話音方落,葉聽濤也沉默不言,顯然覺得她此話亦有道理。薛靈舟胸中漸漸有些翻滾,對白老漢的哭求便如若不聞,呆立在那裏。房中一時無人說話,隻有白老漢抽抽噎噎的哭聲。
片刻之後,葉聽濤雙目一凝,打破沉默:“大家先勿猜測,凡事要講實據方可,靈舟的妹子是否無恙,明日上山一問便知。至於白家姑娘……我稍後立刻去附近市鎮打探一番,若再有此事,說不得又有一場惡戰了。”
薛靈舟聽他此話甚是有理,便暫且壓下憂懼之情,又勉力寬慰白老漢,叫過小二來命添一間客房。白老漢再三求懇數遍,方才隨小二去了。房中隻剩下他們三人時,薛靈舟頹然坐在凳子上,垂首不語。
葉聽濤拍拍他的肩膀:“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的。”言畢右手一握碧海怒靈劍,向二人一揖,道:“我出外探聽,數日便回,明日你們上山,需多加小心。”他深深地看了楚玉聲一眼,楚玉聲晗首。葉聽濤轉身出門後,薛靈舟才說了一句:“大哥保重。”葉聽濤不知有否聽見,已去遠了。楚玉聲走過來坐在薛靈舟身邊,一時無話。
“玉聲……”薛靈舟忽然道。
“怎麽了?”楚玉聲一激靈。
“我們真的能找到蘭兒嗎?”他看向楚玉聲。
楚玉聲眼神不由閃躲:“……放心吧。”
薛靈舟凝視,搖頭:“說實話,剛才聽你說了那句話後,我突然覺得似乎這輩子要見到蘭兒,已是不太可能了。”
楚玉聲勉強看了看他的眼睛:“先別瞎想吧,明天……”
薛靈舟打斷她:“明天,明天上山後便有分曉了,我也知道,隻是……我連她現在的樣子都沒見過,縱使她在我眼前,我還能認得出嗎?”
楚玉聲強笑:“不過三年未見,就算改變很大,神韻總還依然。”
薛靈舟茫然道:“便是這神韻……這陣子我總是想起蘭兒以前的事情,那時候我很嬌縱她,隻因為母親待她不親,便慣得她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可是現在想起來,你若問我她的性情,我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或許太過親近之人,便是如此吧。”楚玉聲終於還是垂下雙眼。
“太過親近之人?”薛靈舟陷入思索。
“……是啊,有時候人靠得太近了,反而不能弄清楚對方在想什麽。”楚玉聲低聲道,“有無算計,是否真心,都無法穿透皮囊看清楚。”
薛靈舟不知她所指為何,隻怔怔地看著她:“楚姑娘……”
“也不怕說與你知道,我小的時候,身邊便有這麽一人。”楚玉聲道,“她似乎待我很好,我要親近她時,卻又被她一把推開,我從不知她心中想法,每天臨睡前隻是祈求老天讓她明天心情好些,待我也能好些。”
“……她是你母親嗎?”薛靈舟問。
楚玉聲搖頭:“當然不是。母親……母親待我也不好,但我也不在意。因為我最重視的人是她,隻要她對我笑一笑,我便覺得一天一地的花兒都開了。”
薛靈舟望著她歎了口氣,半晌道:“蘭兒的母親待她也不好,待我卻不錯,因此我和蘭兒的感情才這麽深,如你這般,兒時也該很寂寞吧?”
楚玉聲淒然一笑:“寂寞不寂寞,都隻是一瞬間的感覺,過後又什麽都沒有了。”
薛靈舟又發了一會兒呆,見楚玉聲神情淒涼,似悲似愁又似歉疚,不由道:“楚姑娘,你可別為了我幾句癡話傷神……一切還是等到明天再說吧。”不知為何,他眼前浮現出蘭兒坐在母親身旁的樣子,她總瞅著母親的臉,母親一笑,她便也笑了,母親露出厲色,她便落寞地躲到自己身後,甚是可憐。
楚玉聲搖了搖頭,朱唇微啟,想說什麽,又沒有說。她站起身走出薛靈舟的房間,慢慢地向自己房裏走去。
“繁花廖落,積雨輕寒……天涯寄書,雲山幾盤……泥途滿眼,江流幾灣……無情征雁,不飛滇南。”
“薛蘭……”楚玉聲輕輕地念道,陸吾鎮靜謐的深夜吸收了她的這句話語,轉化為隨風潛入夜的一絲春雨。潤物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