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明月夜

江南的春夜有些特別的響聲,一絲一絲的雨水擦過人的臉頰,極輕極輕地沒入泥土。春鳥在樹葉間伸展翅膀,時而“撲啦啦”一聲飛了出去。得得的馬蹄踏在濕潤的泥地裏,濺起些泥點,打在葉聽濤的衣角上。

春夜輕寒,風卻是酥酥的,紫騮馬筋強骨健,毫不念春花嫩草,四踢如飛般在小道上奔跑。葉聽濤徑直縱馬向一個方向跑去,也不點火把,借著明亮的月光辨認前路。怒靈劍掛在馬鞍旁,時時觸碰他的膝蓋。葉聽濤的雙眼沉著地望著前方,始終保持著隨時可以戰鬥的姿勢。

然而四野無人,總是這麽警覺著終是有些疲倦的。奔過了一片小小的高地後,葉聽濤的目光終於有些散淡。四周的山林開始漸漸成為一些模糊的布景。葉聽濤的耳朵仍然警醒著,擔負起耳聽六路的職責,於是便有一些臉孔,從他的心裏飄飄****地浮了起來。

夜路疾行,仿佛自入江湖以來已經有過無數次,江南柳底、蕭蕭官道,或是大漠孤煙、邊城樓頭,他為著一個什麽目的星夜兼程而行,並時時堤防左近。自從接過碧海怒靈劍的那一刻起,他就置身於這種不可卸除的狀態中,為了那個或許要用一生來完成、多半又是完不成的目的。碧海怒靈的主人,自來都是如此。他的手掌上布滿這名劍所造成的細微的傷痕。這些傷痕提醒著他不可稍稍怠慢,既然承命,必當恪守一生。

他也曾懷抱著這個目的安然藏身在這把劍的後麵,冷麵殺戮,在每一個寒夜匆匆疾行。曾幾何時葉聽濤寧願錯殺一千也不漏掉一個。自從他遇到薛靈舟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自己無論如何也是與他不一樣的人。如此輕信,不過同行三日就拜他為義兄,葉聽濤暗自戒備,卻發現薛靈舟根本別無異心,縱然同宿荒野大漠,也將背對著他,麵朝可能有猛獸襲來的方向。葉聽濤假寐一夜,心潮起伏。

遠在中原繁華之中的江湖始終是他的一句無人可與啟唇的疑問,讓它腐爛於心底。薛靈舟不會去想這些,他不過是奉父命去某一座山揚名立萬置身武林的少年人。還有那些或還活著,或已死去的同伴,風風火火相聚一場。他曾親見江離於燭火跳動之中窺伺薛靈舟的烏鞘劍,雙目如狼。那並不是一柄傳世名劍,但也有其可考之處。薛靈舟寶愛他的劍,一如葉聽濤不得不與碧海怒靈夜夜同眠。最終江離死於陰山之役。葉聽濤忽然很想看看他臨死一刻的表情。這一切,總得自去幽冥之處尋找答案。

葉聽濤無聲一歎。陸吾鎮已在身後很遠的地方,明日一早,楚玉聲和薛靈舟就會上落霞山。雖說是為了尋找薛靈舟的妹妹,可一路行來,葉聽濤總覺得他倆之間有那麽些不易言說的別扭。就像沈若顏說的那樣,楚玉聲似乎待薛靈舟很好,卻又暗藏心機。沈若顏的眼神總是很犀利的,隻一眼便洞若觀火。葉聽濤想起楚玉聲最後的一晗首,還勉強算得上是放心離去。可這個女子自相識以來的諸多事情,又實在有起人疑竇的地方。她的冷漠、她的美麗、她與那個所謂的‘十裏荷花香’絲絲縷縷的關係。甚至落霞山一行,也是由於她的一句話。

葉聽濤凝眉,楚玉聲的音容笑貌在他眼前流過。琴武之道,絕非陰山鬼司一遭所見即為極限,他暗暗覺得。白老漢的聲聲哭訴又在他耳邊回**起來,不知為何,竟讓他心底有些浮動。果然是瀚海異人所為嗎?若是這樣,要在茫茫四野之中找到一個女子的屍體,甚至連屍體也找不到,這個叫白茉的女子,還能再有消息嗎?……

葉聽濤的耳朵漸漸也被思緒扯入一片旋渦之中,紫騮馬向前跑著,氣勢洶洶,視一切為無物。葉聽濤並不如何喜歡這匹馬,總覺得它有些蠢笨,雖然跑得確實很快,但一發了性子便橫衝直撞,拉韁不及。過了這一役,再換一匹為好。他正這樣想著,著意去聽馬的蹄聲,隻聽於靜夜之中,前方發出“哢噠”一響。葉聽濤猛然一拉韁繩,直將紫騮馬的口唇勒出血來,可惜,它還是沒有停下。葉聽濤一抓怒靈劍,飛身而起。

“轟轟轟……”震耳欲聾的響聲瞬間將紫騮馬吞沒在內,煙塵滾滾,有血肉被擊飛的聲音,“謔噠”一聲,一條馬腿飛出,重重撞在一棵樹上。樹葉搖顫不已。葉聽濤腳尖輕輕落在這棵樹的枝幹上,隱在兀自晃動的葉影後。煙塵仍未散去,濃濃的一團裹著腳下的方圓之地。葉聽濤心中有些駭然,他屏息不動。

幾個人影,過了片刻才從小道兩旁的樹影後走出來。煙霧散去,葉聽濤向下一望,已看不到紫騮馬的身體,鮮血四濺,馬頭落在前麵一些的地方,髒腑有的散落在地上,有的便被震為血肉,不辨形狀。他知道這些人與瀚海無關,因為沙漠之中的人不會用手銃,也不會埋地雷。他們隻用毒。

一個女子將一支用過的手銃扔在道旁,走到紫騮馬的殘肢邊,她身著蓮葉邊繡裙,腰結一條青絲緞帶,看不清容貌,隻有一條發辮又粗又長。

“人呢?”那女子問道。她身後兩個男子都是尋常武人粗袍,也各持一支手銃,走上前,一個頭束紫冠的男子道:“方才明明看見他騎馬而來,該是給轟死了吧?”另一個頭束綠冠的指指地上:“那也該有些殘肢斷體啊,你瞧這兒,盡是他那匹馬的物事。”

“難道飛了不成?”那女子惱道,“好容易尋到這兒,再失了他蹤跡,看樓主如何罰我們!”綠冠男子道:“樓主隻吩咐取他身上的蠟丸,卻沒讓我們殺了他,如此行事本已是要受罰的。”那女子冷笑:“今夜之行你們倆人也都未提出異議,要罰也是一起罰。”紫冠男子一揮手:“這等時刻,扯這些勞什子做什麽?姓葉的或許尚在左近,他不出來,必是受傷,咱們再搜搜看。”另外兩人點頭,各挺兵器,向道旁樹叢查探而去。隻見那女子使的是一對銀狼利刺,兩個男子也扔了手銃,都持長劍。

葉聽濤看明情況,一聲長嘯,從葉影後飛躍而下。嘯聲清亮,注以內力,悠悠不絕。地下三人正自低頭搜尋,一聽俱各大驚,兵器護身,退開幾步去。“葉聽濤!”那女子叫道,雙手銀狼利刺一振,也不多話,交錯向葉聽濤刺去。葉聽濤後退一步拔出怒靈劍,擋開她右手攻勢,左邊身子向後一側,又閃過了她左手攻勢,那女子淩厲的兩刺不中,心中惱怒,右手攻上,左手便攻下,間或雙刺齊出,欲占葉聽濤單劍之利。然而葉聽濤豈為她所動,逢她攻上下便刺她腰眼,劍指各處大穴,劍風隱隱,那女子攻勢自破,不得不回手自保,心中暗驚,未料葉聽濤機變如此之快,相鬥隻片刻,已然牢牢將她鉗製。然而她性子甚烈,雖處下風,猶自奮力揮動雙刺,皎潔的鋒芒如月光倏忽閃現。

又拆幾招,隻見旁邊兩名戴冠男子神情緊張,長劍在手,隨時準倍加入戰團,葉聽濤心中為示威懾之意,故意將怒靈劍使得如疾風驟雨一般,他劍招本甚沉穩,速度一快,又添靈動,隻攻得那女子左支右絀,一個回守不及,葉聽濤劍路一偏,劍鋒到處,削下她一隻手掌來。那女子一聲痛哼,腳步踉蹌,為劍風所帶,跪倒在地。兩個男子大驚,長劍一舉,便要接著攻來。葉聽濤叫了聲“且慢!”,收劍而立。一時樹影婆娑,映在他身上,夜風吹拂,身影傲然。

紫冠男子見他不欲再鬥,急忙也收劍道:“見過葉大俠。”葉聽濤微微冷笑,並不答話,向那綠冠男子道:“因何伏擊我?”綠冠男子亦收劍:“受樓主所命,情非得已。”葉聽濤看了他一眼,道:“我與朱樓主乃是公平交易,為何取回蠟丸?”綠冠男子道:“樓主與葉大俠相約期限乃是三年,如今三年已過,葉大俠仍未行動,是以……”葉聽濤道:“是以如何?”神色嚴厲。綠冠男子不敢再說,葉聽濤道:“易樓幾時開始使用如此卑劣手段行事了?”地下那斷掌女子喘著氣抬頭道:“並非樓主授意如此,這是我的主意,不需扯上易樓。”綠冠男子垂首。

葉聽濤道:“我與朱樓主之事,待這裏事畢之後,自會前去揚州向他解釋,不需你們在此辛苦埋伏,傷我坐騎。”那紫冠男子忽而道:“我們也是奉命行事,請葉大俠見諒。”那女子見他臉露諂媚之色,不由憤憤。葉聽濤道:“你們回去便向朱樓主說我三月之內會去找他,葉聽濤言出必行。若你們願意,今夜之事便此作罷,若不願意,再鬥不妨。”

那紫冠男子忙道:“自然願意,葉大俠劍出無雙,我等豈是對手。”另外倆人也隻得默認。葉聽濤一點頭,見坐騎已死,便徒步而行,好在前方目的地也不甚遠,不至耽誤。未走兩步,隻聽背後又是“哢噠”一聲,葉聽濤本見他幾人已將手銃扔在地上,便隻堤防刀劍偷襲,此時暗叫不妙,已不及回身,急使平生輕功向旁一閃,隻聽“轟……”的一響,他隻覺右肩被一股大力一推,要向前倒地。他劍在左手,用力在地上一撐,總算沒有摔倒,回頭一看,隻見那紫冠男子手中又是一支手銃,顯然剛剛發射完,尚在冒煙。

葉聽濤隻覺肩頭劇痛,點了幾處穴道以緩流血,咬牙道:“宵小之輩,當真辱沒易樓名頭。”

紫冠男子笑道:“方才你斬了我同伴一隻右手,我將你右臂轟下,也是一報還一報。”話音未落,隻聽那綠冠男子怒斥道:“你怎如此沒有出息,盡幹這出爾反爾之事?”紫冠男子麵不改色:“師兄此言差矣,先前我們在此伏擊師兄也是同意的,既開先河,再進一步又如何呢?正好搜搜他身上有無臘丸,倘若有,正好帶回去給樓主交差罷了。”說著走到葉聽濤身邊,伸手向他懷中探去。葉聽濤隱忍不發,任他去搜,過了一會兒,那紫冠男子將臉伸到他臉前:“葉大俠,你將臘丸藏在哪兒了?”葉聽濤不語。紫冠男子笑道:“你不說,咱們可隻能對不起你的命了。”

這時那綠冠男子又道:“師弟,搜不出便算了,我看他與樓主也算有些交情,此次雖事情未成,但未必沒有回旋餘地,咱們便按他所說去向樓主回稟吧。”紫冠男子道:“他與樓主有些交情?你們怎未說與我知?”那斷掌女子坐在地下道:“說給你聽了,你怎不會立刻就去討好這姓葉的,以求些好處?”紫冠男子“哈哈”一笑,道:“師妹你可將我看得透了,可是事以至此,倘若他將來有命回易樓,將我們今日幹的勾當向樓主說了,咱們還討得了好去?”綠冠男子道:“你隻需讓他說一句,倘若咱們今日放了他,他便既往不咎,葉聽濤一向一言九鼎,必不會再提。”紫冠男子道:“哈哈,倘若他真一言九鼎,也不至三年不歸,害得我們還要跑這一趟了。”

那斷掌女子不耐道:“快做決定,殺與不殺,不就一劍的分別麽?”綠冠男子向葉聽濤道:“葉大俠,為易樓之名,我等也不願在此荒山野地殺了你,適才說的話,你可同意?”

葉聽濤不答,右肩處滲出的鮮血已浸濕了大半隻袖子,他隻覺身上漸漸冰涼。紫冠男子道:“你看他這副模樣,便是答應了恐怕也沒命走出這兒了。”綠冠男子道:“你已廢他一臂,何須再斬盡殺絕?”他又向葉聽濤道,“葉大俠,隻須你一點頭,咱們便前事不咎,如何?”葉聽濤沉默良久,終於緩緩點了點頭。

綠冠男子道:“那麽葉大俠,今日你能否活命,便看自己造化了,我等適才冒犯,多多見諒。”紫冠男子笑道:“師兄,你還真是宅心仁厚,放人家死在荒野,還要人家見諒。”綠冠男子看了他一眼,少頃,道:“師弟,你本不是如此狡詐之人……”紫冠男子臉色一沉,與他對望片刻,又瞥了一眼葉聽濤,“哼”了一聲。

月光幽幽淡淡,綠冠男子扶著那女子,紫冠男子跟在後麵,三人沿著小道向前走去。走出數步後,那綠冠男子又回頭望了葉聽濤一眼,似乎頗有歉意。葉聽濤聽著他們的腳步聲漸漸離開,心中苦笑,他將怒靈劍在地上一撐,勉強站了起來,紫騮馬的殘骸散發出濃重的血腥之氣,也不知這樹林之中是否有野獸。他向四周望了一眼,心知此地不可久留,待那三人背影消失之後,他踏著月光與沾著血跡的青草向南而行,右肩傷處疼痛欲死,他以劍拄地,一步一步,強撐著一股氣勁行走,心想這易樓果然神通廣大,如此厲害的火器倘若流傳江湖,不知有多少人將死於頃刻。隻是過不了多久,他也無暇去想這些了,傷處血流不止,雙腿越來越是無力,整個人虛飄飄的,前方卻仍舊是一片林木,路程不長,卻似看不到盡頭。

像永遠走不到盡頭的江湖,拚盡一生,或許隻換來一堆枯骨,夕陽晚風,供故人憑吊。未來之路卻仍舊是那般迷惘,滄海月明,盡處又是誰能與誰相逢?他眼前出現一個人的臉,也如月光般幽幽的,柔和而清淡,向他微微笑著,又消失不見。

他的雙眼模糊起來,緊緊握著碧海怒靈劍,這劍把是以寒蠶之絲纏繞,著手冰涼徹骨,就像他師父臨終的話語:劍如此生,靈罡不滅。隻是,這劍今日若於此失主,不知要過幾時才能再有人持它仗劍江湖?或者被什麽山野樵夫拾到了,拿回去砍柴也說不定,他心中又一時憂慮,更加頭昏眼花,趁著最後一股力氣又行走了一段,已看不清走到何處,隻覺得眼前似有光亮,跟著便是一黑,撲倒在地。

何家少爺雖然行走過江湖,不過是護送薛家小妹去開封參加琴會。那時薛二姑娘與她父親正有些僵,常來何家找他彈琴。何少爺不過是求個附庸風雅,能撥幾首公子哥兒都會撥的曲子。薛姑娘試出了他的斤量,卻也不嫌棄,仍是常來何府,讓他幫著記個譜、抄個曲兒。

何少爺覺得整個洛陽的琴師彈得都不如薛姑娘好,她的手指纖長又靈活,跑動起來叫他看了發呆。何翁給何少爺請了許多文師父、武師父,其實何少爺對武術更有興趣些,他與王武師也走得更近。隻是薛姑娘常來常往之後,他才漸漸有些與教文的李師父熱絡起來。他覺得何翁很滿意他的這一變化,是以也歡迎薛姑娘的到來。

何翁與薛姑娘,也是能說上幾句話的,隻是當他探問父親的口氣,何翁又斥他不務正業,令他好好習文練武。何少爺便有些納悶。他是不去頂撞何翁的,正如自己家中有些庭台樓閣,何翁從來不許他去一樣,他也不去計較這些,隻要父親高興就好。

薛姑娘最後一次來何家時,何翁正與薛翁在堂上敘舊。薛姑娘徑直來找了他,說自己要去落霞山,興奮得臉蛋兒紅撲撲的,何少爺立刻自告奮勇要陪她同去,她笑道:“你能陪我去落霞山,還能陪我一同在山上住個十年嗎?”何少爺一猶豫,想起了父親,沒回答。薛姑娘抓住了這一猶豫,便撇了他自己匆匆去了。臨走她說:“我還得準備個幾天,你告訴你父親無妨,他定會幫我,若敢告訴我爹,瞧我扒了你的皮!”何少爺一嚇,唯唯點頭。

那時薛翁就在何府的前廳,何少爺很佩服薛姑娘敢這麽渾攪她老子,看著她腳步輕盈地出了自己的房間,不覺怔怔。他想薛姑娘定沒讀過《烈女傳》,也定然不愛女紅,將來有哪家人家願意娶這麽散漫的兒媳婦呢?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薛翁便帶著薛姑娘的大哥前來盤問,何少爺與何翁串通一番,將二薛搪塞了回去。何翁在薛翁前笑嗬嗬的,薛翁走後卻笑容頓斂。何少爺有些奇怪:“爹,一切不都按著薛姑娘的計劃行事著麽?”

何翁看看他,道:“蘭兒這個姑娘,也當真是太野了一些,此去落霞山,其實還是挺危險的。”何少爺道:“那爹為什麽幫著她去?”何翁搖搖頭:“你這傻小子,別攪進這事兒裏去,回房看書吧!”說著便向裏走去。何少爺看著父親背影,有些疑惑。

薛姑娘一去後,再無半點消息。她再也不來何府,不來找何少爺抄琴譜了。何少爺望著空落落的庭院,常常不禁黯然。他想起她說要去山上住個十年,更是覺得寂寞不已。漸漸地何少爺又冷落了李師父,專心練起武來。聽家奴們竊竊私議,說何翁送了個琴師給薛翁,薛翁瞧著甚好,又打算給薛姑娘的大哥做媳婦。過了不久,這大哥便帶著他的小媳婦出門去了。沒人再提薛姑娘。何少爺豎起耳朵,覺得似乎所有人都不再想起薛姑娘了。他終於忍不住去問何翁,何翁又是嗬嗬笑了一陣,將他遣回房去。

何少爺有些急躁,也有些想一試身手。這天夜裏,他和王武師在院裏拆招,竟然連勝王武師兩次。何少爺喜出望外,隻覺渾身血脈強健、身手靈活,完全是個少年俠客了。應當能去落霞山了吧,他想。

第二天清晨,何少爺便留了封信在何翁房門口,背了個包袱,提劍而去了。何翁醒來出門,撚紙一念,大罵不已。何少爺想象父親的反應,有些愧疚,又有十二分的興奮,隻覺路上所見處處都是新奇,都是江湖道上的東西。隻是他未曾料到,王武師倘若有劍俠的一半水平,也不至落到他家當武師。

何少爺牽了匹家裏的青鬃馬,頭幾天走走停停,隻覺得滿世界眼花繚亂。他定定神,想起落霞山尚在天邊,薛姑娘也在天邊的哪一座山頭上,不由得後悔起自己的沒見識來,後幾天他便快馬加鞭,一直趕到了黃河邊上。這一夜渡河,隻吐得他天昏地暗,不知高低。渡船上客人不多,紛紛避他而去,留他一人在船頭甲板,對著河上的大風呼呼喘氣。何少爺心裏懊惱,坐在那兒低頭生悶氣。

便在此時,船尾甲板之上傳來幾人的對話之聲,因風勢之故,直傳到何少爺的耳朵裏。

“師弟,你口齒伶俐,回去之後,便由你向樓主複命吧。”

“呦,師兄,你這會兒又跟我客氣起來了,咱們三人一同去的,哪有我一個人去複命的道理。”

一個女子的聲音插嘴道:“人也傷了,約也定了,有什麽好推脫的?一起去就是了。”

那第一人又道:“……師妹,你可是不懂樓主心意,那人雖手持名劍,卻還有重大用處,你如此莽撞,隻怕樓主著惱。”

第二人道:“呦,我道師兄怎麽忽然發起善心來,原來是揣度了樓主意思,要留他一條狗命在。”

第一人道:“……你要如此說,我也無法。”

第二人陰惻惻地道:“師兄,易樓素來便不是泛泛之輩呆的地方,來托易樓辦事的也都不是省油的燈,你何必如此事事為樓主著想?”

第一人道:“你……莫非你還想反出易樓不成?”

第二人笑道:“師兄言重了,你瞧劍湖宮和沙漠來的那幫妖人對這六把神劍都是如此誌在必得,易樓夾在當中,時日一久,還不得被夾成了碎片?”那第一人還沒有接話,何少爺便聽見“啊”的一聲慘叫,但未完全叫出口,已被人捂住了嘴,接著“撲通”一聲,水花濺起。

“你!你怎殺了他?”女子的聲音驚怒。

男子冷冷地道:“這番話都給他聽去了,等回到易樓,咱們還能有命活下去?這也是沒辦法。”

“……”女子一沉默,又道,“我也聽見了你這番話,你怎不把我一起殺了?”

“……”男子沒有說話。

“你怎麽不說話了?難道你處處鑽營,還會留下這等重大紕漏?”

男子道:“……阿鈴,你何必這麽說,我們進易樓不過為謀有個出頭之日,不鑽營,難道等著如他這般被殺?”

那女子阿鈴道:“……我便是不懂。”

男子柔聲道:“日後你自然會懂的,眼下咱們也回不得易樓了,登岸之後便改道吧。”

“為何?”阿鈴道。

男子一笑:“咱們殺了師兄,若那人有命回易樓,還不得全盤拆穿?隻不過咱們又非樓主的走狗,此處呆不得,換一處就是了。”

兩人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後麵的話便不可聽聞,同時腳步聲響起,想是拾級而下,回到了船倉之中。河水濤濤,拍打著船聲,何少爺坐在甲板之上,仍是一動不動,心中亂跳,他望望甲板外的河水,一片波濤起伏,早已絲毫看不見落水之人的蹤跡。他想著那一男一女兩人的對話,眼前忽然浮現出一座深暗無比、曲折百轉的迷宮,他站在入口處,隻能望見那暗成一片黑色的迷城深處。他有些犯暈。

在他的身後,一個女子看了他半晌,待船尾再無聲息時,才終於朝他走過來。何少爺在迷茫之中被腳步聲驚醒,回頭一看,隻見一襲淡紫色的衣裙,頸懸的一塊七彩變幻的琉璃異常美麗。他再一抬頭看那女子的臉,見到一張絹秀的容顏,雖不見得甚美,但如清水一般溫和淡雅。他自來少與女子打交道,甫一見了,不覺有些臉紅。

那女子盯著他:“你自哪裏來?”

何少爺道:“……洛陽。”

“可曾與人結仇?”

“……”何少爺摸不著頭腦,他想這也許是江湖上的切口,便道,“冤家宜解不宜結,在下並無仇人。”

那女子側著頭看了他一會兒,沉吟不語。何少爺有些尷尬,道:“姑娘自哪裏來?”

那女子不理他,隻繼續盯著他看。何少爺僵了一會兒,隻覺得臉騰的一下紅了,他想起王武師曾說:男子漢臉紅是丟麵子的事,隻是越想越是臉紅,隻鬧得手足無措。

那女子終於開口道:“真是弄不明白,最近怎會有這麽多人中這‘十裏荷花香’的毒。”

何少爺心裏突地一跳:“姑娘說什麽?”

那女子從懷裏取出一麵小鏡子,扔給何少爺。何少爺將信將疑,拿起照了,一張臉頓時變得慘白。他隻看見自己的口唇已盡成烏黑之色,如同塗了墨水一般,甚是駭人。他呆了半晌,反複想著怎會如此,過了好一會兒,終於想起自己在渡河之前,曾為一個歌女所勸,在茶棚中坐下來喝了杯六安瓜片。不怎麽好喝,歌女唱的歌也不怎麽好聽。他還是賞了一錠銀子下去,討得了歌女一迭聲的稱謝。

他舉著小鏡子,作聲不得。過了片刻,他問:“我還有幾日可活?”

那女子微笑:“五六十年吧。”

何少爺不懂,瞧著她。那女子不知從哪摸出一顆藥丸來,扔給他:“先吃了吧,我的解毒銀簪前幾日才用過,現下不能再用,需回藥廬才能救你。反正我也閑來無事,多救一個人無妨。”她說著在甲板上走了幾步,“這河上的風吹著讓人清醒呢,隻是太猛了些。”紫裙翻飛,如一朵紫葉蓮花,風姿綽約。

何少爺將信將疑,腦中還回**著方才那落水男子的一聲慘叫,也不知該不該信她。

“姑娘……”他開口。

女子回過頭:“怎麽?”長發在河麵的風裏飄舞。

“剛才船尾那幾個人……”何少爺忍不住道。

“嗯,我並不認識。”女子淡淡地道,伸手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發。

何少爺覺得這女子很和藹,不太像是腥風血雨之中的俠客。或許她是個四處行醫的大夫?他也不知道。第二天再見到她時,他不覺嚇了一跳。原來他們第一次相見是在晚間甲板上,此時朝陽已升,照在她滿頭長發上,竟然泛著一層薄薄的紫色光暈。但看她容貌,又是中土人士,並非異族,這女子在何少爺心中,便顯得神秘起來。那一夜渡船上曾發生的事,如同為朝陽替代的暗夜,沒有被任何人知道,隻在一些人的心裏留下了痕跡。河麵上的風依然很大。

下了渡船,何少爺牽下了自己的青鬃馬,讓給那女子騎,那女子也不客氣,便緩緩騎著馬,讓何少爺牽著到附近驛站,才又買了一匹。兩人縱馬而行了幾日,一路談談說說,那女子聽說何少爺是要去落霞山,不由吃了一驚:“你也要去落霞山?”

何少爺不知她所指何事,便道:“是啊,去找個朋友。”

那女子道:“也是找人?”

何少爺道:“怎麽,姑娘也要去那兒?”

那女子道:“不是,我隻是四處走走,隻不過前兩日那個中‘十裏荷花香’的人,也是要去落霞山找人的。”

“哦?”何少爺道,“這可巧了……他叫什麽名字?”

“……薛靈舟。”那女子道。

“薛靈舟……”何少爺念了一遍這個名字,突然覺得很熟悉,“薛靈舟……不就是薛姑娘的大哥?”

那女子奇道:“怎麽,你們認識?”

何少爺點頭,便將前去落霞山找薛蘭之事對那女子說了一遍。那女子聽後不語,低頭想了一會兒,道:“看來這落霞山上還真有些名堂,倘若我此時不在中原,你們可都到不了那兒了。”

何少爺道:“你是說那瀟湘琴館草菅人命?”

那女子“噗哧”一笑:“草菅人命?那兒又不是山寨匪幫。”

何少爺被她笑得臉一紅:“在下第一次涉足江湖,有好些事情並不太懂……呃,請姑娘寬恕則個。”

那女子聽他用詞甚是僵硬,有些好笑:“好好的公子哥兒不做,闖什麽江湖?回家考個功名是正經。”

何少爺搖頭:“功名之事甚是傷人,還是不碰為好。”

那女子聽他此話,一怔才道:“功名不過幾篇八股,是死物,江湖卻是活物,捏不牢,也看不透,傷人之處,遠比功名厲害得多了。”

何少爺愣一會兒,道:“那麽為什麽有這麽多人願意闖**江湖呢?”

那女子道:“所以也有這麽多人枉死江湖啊。”

何少爺無言以對,兩人又行片刻,他道:“昨夜那幾個人說的六把神劍……是什麽意思?”

那女子側頭望了他一眼:“你想知道?”

何少爺點了點頭。那女子道:“這個嘛,其實我也不是太清楚,隻不過這個傳說聲名太盛,因此也聽說過。”她頓了一頓,“據傳,這六把劍是春秋戰國時最有名的鑄劍之地——龍泉鑄劍穀所出,每把劍都寄托著一位鑄劍師一生心血,靈力非常,因此也成為了江湖中人爭奪的對象。”

何少爺道:“那幾個人也是想爭奪這六把劍嗎?”

那女子微笑道:“憑他們還不夠格,天下名劍何其之多,光是那劍湖宮中玄星樓,就不知藏了多少,若隻是六把神兵利器,也不會如此名傳千古,讓人搶破了頭。”

“那是何緣故?”

“嗯……”那女子沉吟了一下,“這個緣故,卻有許多說法,流傳最廣的是說六劍相聚,可找到一幅名為《八荒末世圖》的上古神卷,據此圖而推,可知道千萬年以後所發生的事,也能算出千萬年以前發生過的事……總之,是很神奇的。”

何少爺驚歎道:“若真如此,則個人的命數也可以在這圖中得以推算?”

那女子微一聳肩:“也許吧,這世上的人總是想掌握自己的命,可最後不過是枉送了而已。”

何少爺不禁默然,過了片刻,道:“對了,相識多日,還不知道姑娘芳名?”

那女子笑道:“我叫沈若顏,你叫我沈姑娘吧。”

何少爺“哦”了一聲,聽她話中似有打趣之意,偷眼瞧她,又道:“咱們行了數日,離姑娘的藥廬還有多遠?”

沈若顏道:“快到了吧,我也不常呆在這兒,總是四處走動……”話至一半,她忽道,“哎?”

“怎麽了?”何少爺警惕,去握掛在馬腹上的長劍。

沈若顏擺手示意不必,勒馬停下,向一處草叢中走去。何少爺便也下馬跟去相護,隻見她彎腰查看,細細翻動一片青草,邊走邊翻,走至一棵大樹底下。他隻道沈若顏要尋找何物,便將長劍往樹下草叢中掃去,沈若顏急叫“不可!”,長劍已然掃中一物,並不堅硬,何少爺撥開長草一看,隻見一個身著長衫的男子倒臥地上,半邊衣裳為血液所染,已經凝固,一片僵直。那男子左手握著一柄劍,壓在身下,露出的半邊臉蒼白如紙,顯是已昏迷多時。

沈若顏見了那男子的臉,輕輕叫了聲:“哎呦”,急忙蹲下身探了探他鼻息,何少爺隻見她目光一沉,接著她從懷中取出一團輕絮,撕下一縷來放在那男子人中,凝視片刻。何少爺見她神色緊張,這男子情狀又甚淒慘,也自不語。過了一會兒,那縷輕絮被一絲幾不可感的呼吸所動,飄了起來。他還活著。沈若顏的臉一下子鬆弛下來,手放在那男子肩上,一時說不出話。

“沈姑娘……”何少爺看出她認識這個半死不活的男子,下半句話還未出口,沈若顏微笑道:“最近所遇到的,都是些命大的人。”何少爺的下半句話被她堵在嘴裏。沈若顏輕輕拍了拍那男子肩膀,喚了一聲:“葉聽濤!”隨即又明白他不可能聽見,自己也笑了。她從隨身攜帶的藥囊中取出幾根銀針,封住了他右半邊身體的經脈,對何少爺道:“小少爺,便做你踏入江湖的第一件事吧。”

何少爺道:“是什麽?”沈若顏指指身邊的人:“背他去藥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