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司幽冥
洛陽城外官道,一駕馬車向南疾馳。車前所套乃是日行千裏的黃膘馬,四蹄翻飛,道旁樹木青草成了連綿一片的綠色,間以雜花點點,前日剛下過一場雨,是以也無塵埃揚起。正是出行的好天氣。
薛靈舟坐在車夫座上駕車,車中隻楚玉聲一人。薛翁本欲派些家丁小廝跟隨保護,薛靈舟含笑回絕:平時跟著不過空費些力氣,真正遇著危險卻又全然無用,不如輕裝從簡。薛翁一想也對,隻得作罷。薛靈舟隨身帶了個簡單行囊,楚玉聲隻抱琴一把,坐於大車之中。
這落霞山位於渠州地界,離洛陽約有半月路程。薛靈舟掛心薛蘭之事,每日裏趕車速行,日落方才在些市鎮停留歇宿。
這一日天氣微熱,薛靈舟趕了一天車,有些疲倦。交酉之時馬車過應天府,進入了白石鎮,楚玉聲在車中說道:“今日便歇歇吧,如此速度,馬匹也要累倒了。”薛靈舟“嗯”了一聲,放鬆了馬鞭,讓車子緩緩駛入鎮中,見鎮子頗大,行人卻有些稀少,與春日情景不太相稱,也未放在心上。
這時車外生出一陣喧鬧之聲,七嘴八舌,中間夾著些抽泣和驚叫,似有什麽不尋常之事。楚玉聲掀起車簾向外張望,隻見長街石橋之一群人圍了半圈正議論紛紛,她仔細瞧了瞧這些人的臉,見個個麵帶驚恐之色,似乎見著了什麽極為恐怖之事。因人數眾多,無法看清人群之內究竟是什麽,楚玉聲探了探頭,仍是無法瞧見,便放下車簾,又自拿了一塊繡邊絲帕拂拭琴弦。
馬車繼續行了幾步,嘈雜之聲愈近,她聽到有人語聲顫抖:“怎麽會這樣?上次不是全都給剿除了嗎?”又聽到一個女子聲音:“真可怕,咱們這個鎮還能住下去嗎?幹脆搬走算了!”有人附和:“是啊是啊,夜長夢多,這些東西就跟臭水裏的蛆似的,我看是不得安寧了!”有小孩的哭聲從人群中傳來,他母親焦躁:“你這孩子,什麽不好看非看這些!看陰山的鬼把你捉去!”孩子哭得更響了,人群也是唏噓一片。
楚玉聲側耳傾聽,不由得有些好奇,正當她作如是想時,馬車停了下來。門簾外薛靈舟跳下座位,馬車一輕。楚玉聲嘴角微撇,隨手取了支翠玉小簪,回身將車簾掀起釘住,右臂枕在車窗口,此時薛靈舟恰已走上天橋,拉住個圍觀之人詢問。那人歎氣連連,為薛靈舟竟然不知如此大事甚為驚訝,比手劃腳一番。隻見人頭攢動,薛靈舟被那人拉入人群之中,楚玉聲一岔神,便看不見他了。
她將頭擱在右臂之上,陽光灑落她雪白的臉頰,隻覺渾身暖洋洋的。坐了一天車,筋骨有些濁氣,她展了展肩膀,直了直腰,又將鬢邊一縷頭發挽到耳後。再趴到窗口時,薛靈舟已從人群中費勁地擠了出來,一身藍色長衫一角被兩個貼在一塊兒的人夾住了,他用手一扯,方才完全恢複自由之身。隻見他臉色凝重,雙眼微露恐懼,站在橋邊默默不語,似乎忘了楚玉聲還等在大車之上。楚玉聲也不急,隻看著。過了一會兒,薛靈舟便朝大車走過來。
“何事?”楚玉聲自上而問。薛靈舟搖搖頭:“糟糕之事。”“哦?說來聽聽?這幾天也悶得慌。”薛靈舟道:“此事與姑娘無關,毋須牽連於你。”楚玉聲輕笑:“薛小姐之事也與我無關,如此說來,我何須來這一趟?”薛靈舟一時語塞,望了她一眼。
“上車吧,你既不願說,我也樂得清靜。”楚玉聲收回手臂,陽光照得她微微有些膩熱。
薛靈舟便欲上車,方走一步,身後有人叫道:“靈舟留步!”聲音清亮,楚玉聲一怔,向窗外看去。一人輕步繞過天橋上縮作一團的人群,站在薛靈舟身後幾步之處。但見他長身玉立,眉目俊朗,全身結束整齊,一副欲出征的樣子。右手一點紅光耀目,楚玉聲眯了眯眼。
那是一柄劍,劍鞘通體碧綠,上麵鑲著一顆淚珠狀的紅色寶石,因相隔甚遠,無法看清鞘身上的紋路,但依稀可見絲絲血紅滲透而出。這樣一柄名劍,楚玉聲不會不認得。碧海怒靈,幽冥之劍。
薛靈舟轉身,與來人相視,須臾,急步走近。“葉大哥!”薛靈舟隻喊得一聲,兩人隔著一步的距離,相互拱了拱手。那人臉露親近之色,便抓住薛靈舟右臂,薛靈舟也不相拒,想見兩人情誼甚好。
楚玉聲坐在馬車之上,看這兄弟二人相聚說話,看了一會兒,不由得有些不耐。她左手回伸,撥了一下弦,黃鍾之音如箭向薛靈舟振散而去。薛靈舟一驚回頭,方才想起將兄弟引至車前,將兩人互相介紹了。葉聽濤抬頭望向楚玉聲,神色間掠過一絲不悅,楚玉聲看在眼裏,隻一笑,伸手拔了釘住車簾的玉簪,車簾落下,遮住了她的容顏。
當下葉聽濤與薛楚二人便於客棧投宿,楚玉聲去鎮上店鋪添了些胭脂水粉等物,店中夥計神色鬱鬱、心不在焉,她要榮寶齋胭脂,卻拿了盒供給貧人的次品,楚玉聲心中暗暗納罕。回來時她經過白日停留的那座天橋,人群已經散去。她拾級幾步向橋上望了一眼,隻見橋麵石板甚是暗舊,上麵殘留著一灘青白濃稠之物,並無人去清掃。再一靠近,便是一陣穢臭。她皺眉而下。
上燈時分,白石鎮上的人仿佛突然之間全部沉睡,整個鎮子靜得出了奇,隻偶有幾聲狗叫,旋即被主人捉回屋裏綁上嘴巴。薛靈舟自葉聽濤房中出來,叫了聲小二,正在走廊之上的夥計嚇得一軟:“哎呦我的爺啊,您說話輕著點兒,沒的把小的魂兒嚇飛了!”薛靈舟沒應聲,徑自走去。
客棧不大,隻留客廂房十數間,不一會兒便到了楚玉聲房間門口。房中亦是靜悄悄的,想是這鎮上安靜得太過詭異,她也不願惹麻煩。薛靈舟敲門而入。
“楚姑娘。”
楚玉聲拿著把象牙小梳坐在桌前:“薛公子。”
薛靈舟見她神色有些惘然,不知方才在思索什麽,也不便詢問,道:“夜間攪擾,實非所願,隻是事出突然,不得不向姑娘告罪。”
“如何?”楚玉聲還是拿著梳子,也不梳頭,隻坐著。
薛靈舟停了一會兒,才道:“不知姑娘可曾聽說過陰山鬼司?”
“怎麽,這些人未死絕?”楚玉聲問道,但眉間並無關心。
薛靈舟道:“正是。三年前我離家,奉了父親之命去剿除鬼司,葉大哥也是那時相識,經此一役,成為知交。未料行事疏漏,如今……”他不覺赧然。
“你不管你妹子了?”楚玉聲凝視著象牙梳上一塊小小的斑跡。
“……自然要管,但須折道往陰山一趟,順利的話,一晝夜便回。”薛靈舟道。
“你大哥也是為此來?”
“是。這次白石鎮上又現活人化為膿屍之事,葉大哥恰在左近,聽聞便趕了來。”提到葉聽濤,薛靈舟不禁流露出驕傲之意,“葉大哥智勇無雙,有他同行,必能按時回來接你。”
楚玉聲忽然抬頭,嚇了薛靈舟一跳:“回來接我?你們不帶我同去嗎?”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薛靈舟一錯諤間,初遇時的異樣之感又泛上心頭,他定了定神:“此去或甚凶險,姑娘本是無辜之人,留在這裏為好。”
楚玉聲環顧:“你看著白石鎮上的人,還未打更便嚇得門也不敢出,你道這兒便安全嗎?”
“……姑娘說的也是。”薛靈舟無奈,“那姑娘可願屈尊與我們同去?”
“不留在這兒,也不與你們同行,莫非公子要我回洛陽?”楚玉聲眼角透出一絲嘲諷,卻並無惡意。
“……”薛靈舟無話可說,隻得笑了笑。楚玉聲也不說話,薛靈舟有些尷尬,便即告辭。
臨出門時,背後傳來楚玉聲低低的聲音:“我自不是怕在這兒會被鬼捉去。”語音婉轉,薛靈舟聽了,一陣怔訟,走出去,輕輕將門帶上了。楚玉聲走到窗前,推窗而望,隻見一輪皓月當空,她用象牙小梳輕輕梳著垂在胸前的長發,靠在窗欞上。
“繁花廖落,積雨輕寒,天涯寄書,雲山幾盤……”她輕輕唱起歌來,是黃夫人的曲牌,卻經編撰,又自度曲,歌聲如一縷絲線在窗外白石鎮陰森的街道上遊走,有人家趕快關上窗子,驚懼不已,她也不理會,自顧自唱著,歌聲悠悠不絕。
“泥途滿眼,江流幾灣,無情征雁,不飛滇南……”
暗夜於黎明之前,愈加漆黑如墨。孤獨的狼嚎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拋向未知的遠方。夜雖沉睡,卻仍有許多的聲音。蟲鳴、葉動、青蛇在草叢中嘶嘶地穿行。火把發出烈烈燃燒的響聲,俊馬噴吐著粗氣,揚揚蹄子。楚玉聲凝神細辨這些輕微的細音,薛靈舟被狼的哀嚎勾起了一腔思緒,葉聽濤則警惕地持著火把,並無所動。
一塊木板自半空中掉下,發出一聲巨響。楚玉聲的耳朵正遊移於唧唧的蟲鳴,猜想或許是一隻早出泥土的蛐蛐兒,驀地被這一聲響震了一下。葉聽濤的火把向上一舉,照出一間破舊的瓦房。早已搖搖欲墜的門板合撲在地上。
火把的光亮隻能照到門口,裏麵黑漆漆的,毫無聲息。葉聽濤朝裏看了看,道:“走吧。”向前走去。楚玉聲正站在葉聽濤的影子裏,全身照不到光,她走到火把的亮處:“真黑。”她說。其餘兩人看了看她。
一團光焰向前移動著,差不多的房子,差不多的空無人煙,窗紙殘破、門板好些的斜掛著,不然便不知去向。小院裏的竹婁傾翻在側,腐爛的莊稼已經沒有明顯的氣味。空氣中肆虐著的,隻是被夜風衝淡了,但仍舊刺鼻的屍膿之氣。
“這裏還是跟我們走時一樣。”薛靈舟道。
葉聽濤點了點頭:“這裏離陰山最近,很早便沒有人跡,隻是上次我們僥幸得勝,並未破去膿屍形成之法,否則也無此死灰複燃之事。”
“是以這次仍須小心。”薛靈舟道。想起與葉聽濤等幾人硬闖陰山,仗著一身功夫強行攻破之事,不覺對應允楚玉聲同行後悔起來。他向她走近幾步,在她背後護著。楚玉聲並未察覺,隻是跟隨光影移動腳步。
空村並不大,三人不久便走到了村子中央,四周房屋百餘間,都是破敗經年的景象,甚是淒涼。薛靈舟漸漸發現那到處都有的屍膿之氣並非源自哪具屍體,而是腳下的泥土所發。地上各處都散落著些沾滿泥垢的農家物事,他忽然道:“大哥,這裏便是上次一戰中江離葬身之處吧。”
葉聽濤一呆,一步剛要踏下,不覺抬腳:“是這裏?”
“確然無疑,江離隕命之時,我一直在他身旁。”薛靈舟道。
“你將他葬了?”楚玉聲忽然問。
“……”薛靈舟眼神一顫,“他化為膿水了。”
葉聽濤默然,望著腳下土地,半晌,躬身一拜。薛靈舟垂頭不語,也默默一揖,起身正要說話,楚玉聲道:“噤聲。”薛靈舟一驚,與葉聽濤對視了一眼,葉聽濤也不解其意,兩人一起望著她。
楚玉聲微微低下頭,閉上雙眼,屏息靜聽了一會兒,道:“有聲音……孩子的哭聲。”
薛靈舟道:“孩子?怎會有孩子?”葉聽濤和楚玉聲都沒說話,楚玉聲又聽了一會兒,向村子的北邊走去。葉聽濤和薛靈舟當即跟上。
村北稍許空曠,仍有瓦房數間,葉聽濤以火把進去查看了一番,並無發現。但三人都已聽到了嬰兒的哭聲,雖已微弱如貓,卻固執地不肯斷絕。楚玉聲望著一口水井,道:“在那兒。”火光之下,井中深幽無底,井口上放著一個繈褓,一個瘦弱的孩子動也不動地躺在裏麵。雙眼未睜,有氣無力地哭泣著,已不知哭了多久。
火光一跳一跳地閃爍著,三個人都沒有動。薛靈舟以為楚玉聲會搶先將孩子抱起,他覺得女子總是更愛孩子的。但楚玉聲隻是靜靜地站著,自那一句“在那兒”之後,便再無動作。他望向葉聽濤:“大哥,咱們帶上這孩子嗎?”
葉聽濤緩緩地搖了搖頭:“事多凶險,小心為好。”
“可是這孩子就快死了,”薛靈舟道,“咱們取些水來給他喝,待事畢再帶他?”
葉聽濤盯著明滅的火光,仍是搖了搖頭。薛靈舟有些茫然,與葉聽濤對視著。楚玉聲冷冷地道:“這孩子出現在這裏,未免太也不幸,咱們今日顧命就不錯了。”
薛靈舟轉頭看她,見她的臉龐在金色的光亮邊緣,鼻梁的一片陰影映在美麗的臉上,一刹那的陰鬱神色讓他愈加茫然。
三人各不改變想法,對峙著。一縷晨曦之光穿透黑暗,灑落在空寂的村落上。灰白的、清冷的,然而給這個黑暗中恐怖的村子增添了些人間之氣。周圍的景物已經依稀可見,天亮了。葉聽濤沒有熄滅火把,轉身朝著村外走去。楚玉聲跟隨火光而走。薛靈舟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們,上前幾步,抱起了那個孩子。
輕得像一片雲,沒有絲毫份量,幾乎要從他手中飄落到地上。繈褓本是紅色的,現在已暗淡得幾乎看不出來。他凝視這個孩子,心知讓他活命的機會已極為渺茫,但他仍舊抱著他,右手的烏鞘劍擋在他身前。春天的早晨還是很冷的。他躊躇了一會兒,朝葉聽濤的方向走去。
陰山的猖獗不過是幾年之內的事情,葉聽濤說,他們自北域瀚海而來,手持一種劇毒無比的藥水,無論透過什麽,隻要沾上一點,一段時間之後就會化為膿屍,一些人甚至完全化掉,變成膿水滲入地裏。
為財為物,有許多人莫名其妙成為傳聞中鬼怪附體之人,死者全家為鄰人所避,漸漸的發生此怪事的村莊也為鄰村所避,甚至於封堵相連的道路橋梁,斷絕來往。所有人都不明就理,隻當是僵屍現世,這一帶的百姓該遭報應。不過數年,陰山臨近的村莊不是死絕就是逃光,成為一片廢墟。這座山因而整個被稱為“陰山鬼司”。
薛翁嘯寒得知此事,命習武有成的薛靈舟前去與豪俠之士相會,清剿此山。一去三年,他於此役中獲得了一些生死至交,其中的大部分人又在最後死去。這種惡臭難言的屍膿之氣,又將他極為信任愛戴的兄弟融入其中,荒山寂寂,仍殘留著當初浴血奮戰時留下的些微痕跡。
他抱著一個嬰兒,走在通往陰山鬼司的山道之上,感覺甚是奇異。孩子已經安靜下來,不知是死是活。薛靈舟無暇顧及了,他隻能抱著他。這個孩子卻似乎提醒了葉聽濤不能為他事所動,他一直看著前方,腳步堅定地走著。楚玉聲跟著葉聽濤,薛靈舟走在最後。天亮起來,也是很快的,火把已經熄滅了。
陰山並不高,隻是山洞很多,山道曲折。當年失陷在這些大大小小山洞裏的,不知有多少熱血赤子。三人小心翼翼,經過這些洞口時都躡足屏息,然而洞中早已沒有埋伏,一路而上,幾乎是空山一座。葉聽濤暗暗皺起眉頭。
“咱們不會撲了個空吧?”楚玉聲道。
薛靈舟拔出烏鞘劍掃了掃一個長草遮掩住的山洞,長草齊腰而斷,洞中空空如也。三人繼續延著山道向上,經過一個陡峭的道口時,強烈的膿臭撲麵而來,中人欲嘔。楚玉聲舉袖掩鼻,被這臭氣撲得有些暈眩。
薛靈舟見她如此,道:“你退回山腰等我們吧,反正下麵也沒有什麽人。”
楚玉聲搖頭,也不張嘴,邁步向前走去。薛靈舟隻得仗劍護在她身後,葉聽濤在前開路,右手握住劍柄,碧海怒靈劍蓄勢待發。穢臭如此濃烈,山頂鬼司之窟也便不遠了。
又行片刻,一聲嘶啞的尖叫叢山頂向下噴射出來。三人的腳步都是一頓,恐懼如竹簽破土而出,紮著每個人的腳心。那聲尖叫是如此慘烈、如此痛苦,從幹枯的喉嚨中爆發而出,比雄獅的咆哮力量更強,直欲撕碎一切,以複此仇。陰山上的樹木隱隱震動。
他們永遠也忘不了這個人。並不因為她如何美貌,如何豔麗無匹,也不因為她做過什麽驚人之舉,如吳女自刎、湘女泣夫。他們甚至不知道這個人是誰,叫什麽名字,可有夫君,可有孩子。他們隻看見過這個人臨死的景象。
她的臉已經因為嘴巴長時間大張著而扭曲,如同被人勾住下巴用力往上拉,雙眼凸出,眼裏盡是瘋狂和沸騰的痛苦恨意。烏黑的長發飛散開來,覆蓋在她高高的額頭上,也許在以前,這會是美麗的景象。方才的一聲尖叫似乎耗盡她最後的力氣,她的嘴巴雖仍張著,但已隻能發出嘶啞的喘息。嘴唇並不是垂死的慘白,而是鮮紅鮮紅的,仿佛滾燙的血液要滲透嘴皮滴出來。
任誰隻要看了一眼她的身體,就會希望自己是個瞎子。那身體沒有穿衣服,一切都**在外,本應是香肌玉骨纖腰細足,卻一片血肉潰爛,已可見到五髒。“嗞嗞”的腐蝕之聲不斷地響起。薛靈舟想起江離,他死的時候是穿著衣服的,連著一身標誌著心屬江湖的衣服,一起成為這場戰役的炮灰。他永遠記得江離終於放開他的手,轟然倒地的時候,很快的,他被那股邪惡的力量吞噬,永遠不再回來。
他將一直抱在懷中的嬰兒小心地放在山洞門邊的隱蔽處,匆忙瞥了一眼,心中隻是一沉。嬰兒早已死去了吧,小小的臉蛋再無一絲動坦。他的雙眼燃燒起熊熊的火焰。垂死的女子微微抽搐著,綁她的木板之旁,兩個全身黑袍的人靜靜地站在那裏,兩雙幽靈般的眼睛盯著女子**的身體,如四道幽冥之光。他從不知道如此的身軀也能讓男子全神貫注。
有人捏了捏他的手腕,是葉聽濤。烏鞘劍和碧海怒靈劍都已在鞘中奮起鳴動,勇武之靈灌注入持劍者的心魂。他回頭看了看,楚玉聲已隱在洞口邊,站在那個死嬰身旁。他和葉聽濤對視一眼,如那三年中的每一次一樣,雙劍鏗然齊出,烏鞘劍沉如黑夜,怒靈劍矯似騰龍,向洞中兩個黑衣人疾刺而去。
劍風微動,靠近洞門的黑衣人猛地轉身,拂袖一避,避過了薛靈舟的烏鞘劍,卻為葉聽濤的怒靈劍削去了一片袖擺。兩人心中都是一凜,此人比過去所剿之徒更為厲害,雙劍合攻竟也沒能奈何。有此一阻,第二個黑衣人雙袖一合,身形化為一片黑影向二人攻來。當下葉聽濤接住此人攻勢,薛靈舟劍指第一個黑衣人,四人纏鬥起來。
自古中原武術自成一家,刀劍棍棒兵仞相向,或赤手空拳近身相鬥,然而此北域瀚海部族卻與江湖中人慣常所行的武道略有不同。兩個黑衣人手中並無兵仞,兩幅長袖魅影閃動,隨袖風散發出的些微香氣在山洞裏濃濃的屍臭中成了異常的芬芳。葉聽濤絲毫不為所動,以怒靈劍舞動所生的劍風直向黑衣人的衣袖切斬而去。他們對於此惑人之招都早已熟悉,葉聽濤曾聽人言道北域瀚海愚信妖術,與旁門左道相類。是以兩人隻是持劍硬攻,但這洞中二人顯然比先前所遇之人更為高明,薛靈舟的烏鞘劍本意古雅,不甚淩厲,竟偶爾為袖風所帶,劍招失其方向。薛靈舟心中惱怒,將內力源源不絕注於劍鋒,強攻強入,一時難解難分。
鬼司之窟中,隻有呼呼的劍影袖風,四人都是行動輕捷,並無太大的動靜,在此情景之下卻顯得甚是詭譎。猛然間薛靈舟一招不中,袖風迎麵拂來,他向後一仰,鼻端隻聞到一陣馥鬱的蘭花之氣,他心中打了個突,劍招便是一頓。便在此時,洞外傳來一陣琴聲。薛靈舟長劍一振,複又攻上,卻見黑衣人聽到琴聲似乎大吃一驚,向同伴望了一眼,嘴裏模糊地吐出一句話,薛靈舟卻聽不明白。那邊廂葉聽濤怒靈劍並不稍緩,見對方失驚,更如疾風驟雨般攻將過來。洞外的琴聲一始便是振**激越,如野馬奔騰,內力隨撥弦匯入琴音,琴音又襲入劍影袖風之中,薛靈舟隻覺黑衣人似乎心慌意亂,本行的**迷亂之法頓失其效,隻是一味閃避劍風而已。他心知是楚玉聲在外奏琴,卻未料此並非正統武道之法於此卻恰當其用,自己與葉聽濤隻堪堪和那二人不分勝負,如此一來,強弱之勢已漸漸有分。
過不多時,楚玉聲的琴聲愈加內力激**,如海潮般向洞中一浪一浪地推將進來,竟似一張大網將兩個黑衣人行動騰躍包裹其中,袖風失其效用,隻仗鬼魅般的身形勉強抵擋。葉聽濤一聲怒嘯,怒靈劍中宮直進,黑衣人心神一亂,被他一劍貫胸,向後倒去。葉聽濤隨即轉身前來相助薛靈舟,二人雙劍齊上,過不多時,薛靈舟一劍架在黑衣人脖頸,停下手來。他正欲開口詢問,隻見劍光一閃,葉聽濤劍上鮮血流下,兩個黑衣人都倒於血泊之中。
薛靈舟一時諤然:“為何殺了他?”
葉聽濤雙眼之中冷光淩然:“留他無用,反而自化其屍,徒增穢臭。”
薛靈舟點頭:“也是,這些人狡詐無比,又不通言語,留下也是禍患。”
兩人上前,以劍挑開黑衣人衣袍,一個小瓶自薛靈舟所鬥之人懷中落下。薛靈舟取出一塊手帕包了,拾起細看。隻見瓶身為紫晶所鑄,紫韻瑩然,玲瓏可愛。他欲拔出瓶塞,葉聽濤忙道:“且慢!”將瓶子接過,在手中晃了晃,“若我沒猜錯,此瓶中所裝並非善物。”
薛靈舟一驚:“大哥已知其底細?”
葉聽濤搖頭:“尚未來得及查清,我隻知瀚海一族以煉毒為密事,否則要人錢財,大可不必化人屍體。”
薛靈舟奇道:“煉毒?”
“……”葉聽濤眼神忽然一暗,並未作答。正在這時,楚玉聲的聲音在洞外響起:“薛公子,你們沒事嗎?”
薛靈舟回頭一望,隻見她掩鼻站在洞外,琴已裝入琴匣,放在一邊。他道:“沒事,楚姑娘,方才多謝了。”
楚玉聲擺擺手,抱起琴匣,自站到穢臭淡些的地方去了。薛靈舟與葉聽濤又將洞中查看一番,隻一些傾倒的簡陋桌幾,不過一會兒,兩個黑衣人屍身發出“嗞嗞”之聲,竟自腐化。洞中三具屍體皆慘不忍睹,薛葉二人實也不願多呆,便即出洞與楚玉聲會合。
薛靈舟走到剛才放下嬰兒之處,欲將死嬰帶下陰山埋了,葉聽濤與楚玉聲隻聽他一聲叫苦,不知高低。
原來這死嬰滿臉青紫,不但已經死去,還仿佛是中毒而亡,僵挺挺地躺在繈褓之中。楚玉聲走近來查看,也“哎呦”一聲,急忙拉起薛靈舟的手,隻見他方才抱嬰兒的右手五指漆黑,顯是已然中毒。楚玉聲看著他的手掌不語。
薛靈舟臉色有些發白,也不說話。葉聽濤見兩人神色有異,走上前來,見了薛靈舟右手情狀,急忙扯下一片衣擺將他右手纏住,點了他上臂幾處穴道:“運功護住心脈,下山再說。”三人更不多話,放了把火燒了鬼司之窟,趁著天色已然大亮,下山去了。
白石鎮因人心惶惶,白天人也不多。人們平日無事便不出門,自膿屍再現之後,許多人家連夜搬走,鎮上更是冷冷清清,店鋪半掩著門,也不像做生意的樣子。葉聽濤走了好些藥鋪,始終還差著一味藥,遍購不得。他有些焦躁。一路回到白石鎮,薛靈舟一隻右掌已完全成了炭黑色,心脈雖尚無虞,但騎馬亦使血行加速,甚是凶險。一回到客棧,楚玉聲便向小二要了筆墨,也不請大夫,自撰了一張方子,囑葉聽濤去取藥。
葉聽濤不由疑惑:“尚不知是何毒,你怎能便此開方?”
楚玉聲眸中神色陰冷:“要救便救,何須多話。”
葉聽濤疑惑更甚,一時猶豫。
楚玉聲看了看他:“這方圓十裏別說名醫,連個像樣些的醫館也沒有,所幸你兄弟中的不是膿屍之毒,否則早已沒命了。”
葉聽濤聽罷,心知實在也無他法,隻得攜劍出門。楚玉聲見他離去微微冷笑,回到薛靈舟房中,他正坐在桌旁,怔怔的不知想些什麽。
“你兄弟已去抓藥了,不必擔心你的命。”楚玉聲徑自坐在他對麵。
薛靈舟兀自發了一會兒呆,搖搖頭:“我並不是在想這個。”
“哦?好心未得好報,薛公子傷心了?”楚玉聲臉上泛出一絲笑意,客棧裏很安靜,奔波多時,此刻方有一刻歇息,卻也隱憂重重。
薛靈舟被她說中心事,不覺黯然。他以為楚玉聲必會順著此話再諷他一句,楚玉聲卻沒再說話。回客棧之後,她已換了一身鵝黃色的裙衫,將陰山所穿的那套扔了。一頭長發也重新梳過,挽了個盤龍髻,斜挑一支嵌珠銀釵,珍珠之光與雪膚相映,端的秀麗。
他呆呆地望著她的銀釵,忽然覺得那支九鸞釵戴在她頭上應該會很好看。楚玉聲笑道:“你暗暗傷心也便罷了,可別老這麽一副哀怨的樣子,叫你大哥看見了不好。”
薛靈舟垂下眼睛,動動右手,一絲知覺也無,他歎了口氣:“江湖事多險惡,我大哥說的也沒錯,隻是因此便絕不行善,難道是我輩所為?”
楚玉聲柔聲道:“昨夜情況不同,咱們是去除鬼,可不是回家省親,帶了那孩子又能如何?”
薛靈舟默然,又道:“也多虧了姑娘奏琴相助,否則可不知要纏鬥幾時。我與葉大哥不常與此邪道對敵,難保沒有疏漏。”
楚玉聲微笑:“我隻是想盡快離開那個地方,這臭氣可熏人得緊。那一曲《奔馬賦》也已是我所學極限,再要繁難,便隻是琴曲,無禦敵之效了。”
薛靈舟勉強一笑:“看來此前也是薛某小看姑娘,此番姑娘若不前去,我大哥自能抵禦強敵,我便不知如何了。”
“你好像很推崇你大哥?”楚玉聲左手托腮。
“……我與他相交甚久,他的人品智勇,我都十分佩服。”薛靈舟道。
楚玉聲不以為然:“我隻瞧出他的劍比你的好些,別的未怎察覺。”
“名劍配英雄,原也應該如此。”薛靈舟略略有些不快。
“碧海怒靈……”楚玉聲的紅唇輕輕吐出這幾個字,似在吟詠,“確實是把好劍。”
“你知此劍?”薛靈舟一奇。
“你道我整日習琴,別的便一竅不通?”楚玉聲秀眉微揚,“司幽冥之劍,斬巨盜晚香,江南慕容山莊覆滅後便一直不知所終。”
薛靈舟張口欲答,卻覺眼前一黑,一頭栽倒下去。右手忽然如火烤炙,滾燙延著手臂向上迅速攀升,全身卻如墮冰窖,一動也是艱難。他隻隱隱知道自己是毒發了,心中不禁想:不知江離死時,可也是這般情狀?楚玉聲的身影在他眼前成了氤氳一片,恍惚之中她伸手相扶,他想抓住她的手,卻似在水上漂流,無力自主。
誰的臉孔始終在他眼前晃動,有人在他身邊跑過,仗劍直奔,突然之間又倒下去,握住他的手鬆開,沉入泥土裏消失不見。有人在燈燭暗啞的樓台上盈盈漫步,身影淡淡的,迷霧洇入,那人便漸漸散化不見。一黛遠山、河川隱隱,蘭兒的笑聲又在耳邊響起,如緞的秀發上插著那支紅色的九鸞釵,歡快地笑著,向他跑過來。他很久沒有見到蘭兒了,真的很久了……黃河之上的極目遠眺,烏鞘劍被鄭重地交到他手上……“繁花廖落,積雨輕寒……”誰在唱著這無主的歌謠,熟悉的聲音像在水閣的簾幕……“雲山幾盤,江流幾灣……”蘭兒坐在他的膝頭,撥弄著一把給孩子玩的小琵琶……“無情征雁,不飛滇南……”
奇異之感,如身處溪底、又似江水東流,撫摸過他的皮膚,“哥哥……”潺潺的流水聲流過他的耳朵,一陣清涼自頂門透入,有人靠在他的胸前,隱香送入鼻中,蘭兒……他終於完全失去了知覺,沉入深深的黑暗之中。
“哥哥,你怎麽這麽久不來看蘭兒?”
“哥哥出去闖**江湖了,給你帶了好玩意兒回來。”
“哥哥,我用不著了……”
“蘭兒……”
……
“我給你的藥方未用?”楚玉聲惱怒的聲音。
“那一味南山子我跑遍了附近市鎮藥鋪也未找到,如何可用?”葉聽濤毫不相讓,“還好遇到我這位朋友,否則靈舟的性命便此耽誤了。”
“我誤他性命?我若要誤他性命,隻需什麽都不做便是了。”楚玉聲語調冷得像冰。
“不要吵了,”另一個女子的聲音,如月夜江水,清透無比,“多說何用?”
一隻手按在薛靈舟的額頭,冷入骨髓,幾乎沒有溫度。他正渾身熾熱,甫一被這隻手接觸了,隻覺全身一顫。這隻手接著又翻了翻他的眼皮,剪開他右手的衣袖,將他擺弄了一會兒。薛靈舟雖未完全昏迷,卻無法行動,為人所掌,感覺甚是奇怪。猛然間,他的右手被人以肉掌一斬,頓時似有千萬隻螞蟻噬咬,痛癢難當,他不由得呻吟了一聲,又立刻咬住嘴唇,雙眼微睜,眼前依稀有張臉,一股清苦的藥草氣息自那人吹息之中散出,那人說道:“此毒可解。”他心中一寬,又覺得右手漸漸有了些感覺,雖比無感更是難受,卻見得是好轉之相,不由放下心來,昏睡過去。
“你是說給他聽的吧?”楚玉聲望著那女子,雙眼盯著她的頭發。那薄薄浮著一層光澤的烏發之中,竟然有些紫色。
“不盡然。”那女子笑了笑,笑靨溫柔。
“據我所知,這種毒除了事先知道解藥方子,尋常大夫便是十天半個月也解不開。”楚玉聲凝視著這女子,也不掩藏心中的疑惑。
“天下奇毒,我都曾當補藥吃,這‘十裏荷花香’不過江南一派文弱毒物,姑娘便放心吧。”女子嘴角始終含著些笑意,楚玉聲臉色微變。
“以‘文弱’形容毒藥,我到也是第一次聽見。”她強笑。
女子嘴角的笑意更濃了,柔和的臉頰看去便似一個從不出門的大家閨秀,正練習著給未來的夫婿縫縫補補。
楚玉聲盯著她,右手微微一動,想握住袖中的什麽物事,又放棄了。葉聽濤推門而入。
“如何?”他急切問道。
“寬心吧,他福氣甚好,能在這般要命的時刻遇上我。”女子望了望薛靈舟的臉,“好一個俊俏的小夥子。”她低低地道。葉聽濤沒聽見她後半句話,楚玉聲卻聽見了。
“這就好。”葉聽濤展顏。這客棧中小二也不知往何處打聽近況去了,遍尋不得,葉聽濤隻得自去櫃上取了些蠟燭來。
那女子握著薛靈舟觸毒的右手,黑氣已上升至肩窩處,她取下頭上一支小小的銀簪,手腕一抬,疾刺入薛靈舟肩窩天泉穴,隻見那黑氣似乎甚懼銀簪,頓時向下一沉。楚玉聲不由定睛細看,卻看不出這銀簪有何特殊之處。那女子繼而以雙手拇指依次按壓薛靈舟右臂上的曲澤、尺澤、少海穴,也不知用了什麽手法,那劇毒黑氣便如聽她指揮般漸漸向下降去,降至手三裏處時,薛靈舟一隻右掌已頗為腫脹。楚玉聲隻看得咋舌不下。那女子忽而回頭向她道:“可有匕首?”楚玉聲一怔,不覺右手三指向內扣去,將袖中一把精鐵匕首取了出來。那匕首把上還係了一簇短短的黃色穗子。那女子接過匕首看了看,手起刀落,便將薛靈舟右手五指尖端各削下一片來。
楚玉聲不禁輕輕“啊”了一聲,那女子道:“手指第一節上削去都可再生,姑娘不必擔心。”接著她又向薛靈舟右手手三裏以下穴道按去,不一會兒,一股黑血自他五指尖端冒了出來,黑氣不斷下降,自臂彎至手腕,又至手掌,黑血越冒越多,都流在床下一隻盆中,待毒血流盡,薛靈舟一隻右手已恢複如常。那女子取出些藥粉撒在他五指之上,也不包紮,道:“可以了。”說完便起身出房,也不再看薛靈舟一眼。葉聽濤走近床邊探視了一下,便追隨那女子而去,想是尚有話說。楚玉聲低頭收起自己的匕首,手指接觸手掌,發覺彼此都涼涼的。**薛靈舟雙目緊閉,尚未恢複知覺,楚玉聲望著他,一縷憂愁浮上眉間。
“若顏。”客棧小院之中,葉聽濤走到那女子身後,“多謝你了。”
沈若顏走到水井邊,拉住井繩欲打水,葉聽濤搶上。沈若顏便站在他身後:“你可知那女子來路?”
葉聽濤將水桶掛下:“你說楚玉聲姑娘?”
沈若顏點頭。水捅“啪”的一聲落到了井底,有水灌入的聲音。葉聽濤道:“聽靈舟說,她是洛陽薛府的座上客,曾是落霞山瀟湘琴館弟子。”
沈若顏道:“你需提醒你那位賢弟,這女子多半不是善類。”
葉聽濤一驚:“怎麽?”
沈若顏道:“煉製這‘十裏荷花香’需一味罕有的‘紫葉荷’,聽聞於落霞山山腰處頗為多產。”
葉聽濤一隻手拉著井繩:“這……或許是巧合?”
沈若顏凝眉:“也許是我瞎猜,但她剛才意欲殺我,卻是不會錯的。”
“她想殺你?”葉聽濤警惕地。
沈若顏點頭:“但她沒有動手,隻是眉間殺氣一現。或許……她是怕我死了你賢弟便糟糕了。”
葉聽濤雙手交替,將那隻水桶往上拉:“若說此毒是她所下,那麽也不該如此。”
沈若顏吐了口氣:“這我也不得知,況且也與我沒什麽關係。我看過她開的藥方,倒是無錯,隻是不知有人收了這許多南山子有何用。”
“你是說……”葉聽濤將水桶放到地上,清水灌滿一桶,絲毫未潑出來。
“我也不知道啊,隻是她對你賢弟甚好,你不覺得?”沈若顏笑笑,蹲下來將雙手放進陰涼的井水中,反反複複地清洗。
“……”葉聽濤不慣談論此事,一時不知如何作答。沈若顏自顧自洗手,將水潑出些許來,澆濕了邊上一隻小小的甲蟲。甲蟲受了衝擊,翻翻滾滾地想飛起來。沈若顏注視著它。
“你……近來如何?”葉聽濤低聲道。
“老樣子。”沈若顏沒抬頭,“沒膽回瀚海,在中原瞎逛。”
“四處解毒?”葉聽濤望著她的頭發。
“差不多吧。”沈若顏用右手食指的指甲輕輕碰了碰甲蟲,“救了一批無用之人,中原毒物,不過如此了。”
“……瀚海奇術……”葉聽濤不覺自語。
“怎麽,想試試?”沈若顏笑。
葉聽濤搖頭:“無心領教,陰山幾戰都是險勝,實無把握。”
“想你也不敢。”沈若顏的目光追隨著甲蟲。
葉聽濤一時無言,倆人沉默了片刻,他忽然探手入懷,取出自陰山獲得的那個紫晶小瓶,遞給沈若顏:“你可認得此物?”
沈若顏起身接過,拔出瓶塞。葉聽濤忙道:“小心!”沈若顏充耳不聞,將瓶子湊到鼻端聞了聞,又將瓶塞塞好,神色有些憂慮:“那幫瘋子,又有長進了。”
葉聽濤還未回答,隻見沈若顏身子一晃,隨即又站穩。他踏前一步:“你怎麽了?”
沈若顏抬手揉揉額角:“沒什麽,有點反應。”
葉聽濤擔憂地望著她,卻不多言。沈若顏道:“我終是得回瀚海一趟的,中原也不是我久戀之家。”
“……我隻是想不透,怎會如此。”葉聽濤道。
“我也想不透,這世上想不透的事兒多了。”沈若顏依然微笑,“不過,我也沒有多少空去想了。”地上的甲蟲飛不起來,跌跌撞撞地移動著,爬到隱蔽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