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蘇幕遮
沾衣欲濕的春雨並不能阻擋人們外出踏青的雅興,初花點點,正是吟遊時節。這日黃昏,一個老家奴守在薛家的朱漆大門裏,時不時從門縫裏向外張望一下。幾駕馬車打門前經過,慢悠悠的,老頭子用昏花的老眼盯著。薛老爺已派人問了好幾遍,大門的毫無動靜似乎便成了老家奴的罪過,他滿心慚愧,抹了抹額頭。
“篤,篤,篤。”敲門聲在傍晚的霞光中響起。老頭子一個激靈,飛身而上。沉厚的大門向內緩緩拉開,首先露出了一幅藍衫,衣襟淡淡繡了些紋樣,卻十分精致,素潔典雅。藍衫之旁,是烏灰色的劍鞘。
“少爺!”老家奴驚訝地道,“是您?!”
藍衣男子頷首:“是我,林伯。”跨進家門的一刹那,溫和的微笑從嘴角溢出來。
“哎!少爺,是您,您回來了……您可回來了!”林伯仿佛這才明白過來,老淚幾欲翻越溝壑流下,“老爺天天惦著您呢,小姐也惦著您!”
“哦?……”藍衣男子的微笑更濃了,“他們可都好嗎?”
林伯點頭:“好,好!……”忽然之間,他一猶豫。
“怎麽了?”藍衣男子狐疑道。
“少爺……”林伯躊躇,“不瞞您說,我在這兒其實是等小姐呢!她……”
“她如何?”藍衣男子緊追。
“她……她留了封信說要出外走走,三天沒回來了……”林伯垂頭。
家依然是原先的樣子,大門一閉,外頭是富貴也好,貧賤也好,都無可知聞。薛靈舟沿著內廊緩緩行走,侍婢家仆見到他無不驚訝歡喜,躬身而送。那把烏鞘之劍如同在他手中沉睡了,光華內斂,沉甸甸的。
小廝茗兒歡喜尤甚,跟前跟後,直把他引到書齋,還用手指指裏麵,示意他進去。薛靈舟笑道:“你怎把我當客人了,父親的書齋也須不認得?”茗兒紅了臉,搔搔頭,立在門邊。
書齋是自小挨打受訓的地方,暗舊的匾額、書畫幾卷,垂蘭幾株。屋內一人,身著褐色錦鍛長袍,頭束翠綠如意,身姿岸然。聞得薛靈舟打趣茗兒,猛地回轉身來:“靈舟?”聲音洪亮,然已見蒼老。
薛靈舟斂容:“爹。”長長的影子為晚霞映入裏屋,映在薛翁袍袖。薛翁凝視,左手握成一團,慢慢背到身後。
“……你可回來了。”良久,薛翁終於說出這麽一句話。
薛靈舟眼眶一紅,隨即忍住:“爹,讓您擔心了,您交代的陰山鬼司,孩兒已全數除去。”
薛翁點頭:“我已聽江湖朋友說過,若非如此,還道你已葬身於斯,離家三年,居然無一點消息。”
薛靈舟低頭:“……爹,孩兒不孝。”
薛翁笑了笑,又搖搖頭,臉上積憂而成的紋路在夕陽中格外注目:“不過,我總告訴自己薛嘯寒的兒子不會如此不濟,定會在江湖上有所成就,是嗎?”薛翁說著,笑。
薛靈舟不語,心中有些翻騰。
“進屋來吧,別老站在外麵,叫人看見了,還道我在罰你。”薛翁轉身。薛靈舟走進書齋,鼻端立刻嗅到淡淡的藏香之氣,混合著一絲兩絲的垂蘭芬芳。
“怎樣?這幾年在外,可吃了些苦吧?”
“還好,孩兒在外也結識了一些朋友,一同行走江湖,時常照應,陰山一役,便是孩兒與他們一同成事……爹,蘭兒怎麽樣了?”薛靈舟按捺良久,終於問。
薛翁背影一顫,沉默了一會兒,重重歎氣。
薛靈舟心中一沉:“爹,我聽林伯說了……幾年不見,她也是個大姑娘了吧。”
薛翁望著地毯上的夕照之影,苦笑:“是否女孩兒長大之後都是如此,我也不知。但若是,到也就隨她去罷了。”
“……此話怎講?”
薛翁背手而立:“唉,她這幾年來性子越來越沉悶,你走之前便有些征兆了。最近這陣子,在我麵前更是話也不說幾句。先生換了一個又一個,都說不滿意,我瞧也是她自個兒的問題,隻是不願去說她。畢竟,我也就這麽一個女兒。”
薛靈舟默然。出外打拚了三年,此番回洛陽,已如隔世一般,卻未想過他走的這段時日,正是蘭兒最需要個伴的時候。而今歸來,可連她出落的模樣也不得知了。
薛翁不知他心中所思,隻續道:“你走後不久,她對女紅刺繡忽然全無了興趣,反專心於琴棋四藝,我到也高興。先前的先生都說她天資卓越,尤其於琴一道進步神速,雖說女子無才方安,但隻要她喜歡,我自是不會說什麽。隻是從此往後,她對我和她母親越來越冷淡,卻一心一意彈起琴來,結交了許多此道中人,還去參加什麽開封琴會,神顛魂倒,不可理喻。”薛翁有些激動。
“……那此番她離家,可是為了去會琴友?”薛靈舟問道。
“也許吧,一個女孩子家,不懂武功,又不善應變,真不知如何行走。”薛翁憂鎖眉頭。
“孩兒明天就出門去找她。”
“不必了,已派家人去找,洛陽附近,隻要她在,必能帶回來。”
薛靈舟輕輕歎了口氣,兩人沉默了一會兒。暮色西沉,一片深藍漸漸籠罩古樸的書齋,有風從窗格間吹拂進來,吹動兩人的衣擺。
“爹,孩兒先去拜見娘吧,晚上再陪爹說話。”
“……”薛翁不語,整個人忽然深深地沉入一種寂靜而濃重的陰影之中。
“……爹?”薛靈舟疑惑。
“……不必去了。”薛翁的語調低沉得可怕。
“為何?”薛靈舟隱隱感到不祥。
“你娘已去世了。”薛翁閉目。書齋之中,忽然半點聲息也無。
薛靈舟瞠目結舌,有劍從顱頂貫穿,刺透他的身軀。
“六個月前,因舊疾複發,還是沒能留住……”薛翁聲音隱隱顫抖,“不知你在何處,也無法帶信給你。”
薛靈舟僵立當地,烏鞘劍微微顫抖。他耳畔回**著父親的聲音,眼前浮現出朱漆大門推開的一瞬間,他是如此急躁,竟未注意家仆侍女,眼中都含著深深的安撫,惟恐他摔得太慘,事先予以撫慰。不覺垂柳空自依依,園廊四顧鮮有人影,家宅已是如此蒼涼而寂寞。他如在夢中,不能出一語。
薛翁轉過身來,父子相對,書齋不曾點燭,無法看清彼此的表情。兩人陷於無盡的質問與無法改變的回答之中。母親曾說,當兩人交談熱烈,卻忽而停頓的時候,是有神明路過他們的頭頂,薛靈舟忽然想。薛翁緩緩地舉起胳膊,拍了拍他的肩膀。薛靈舟彎下身來,雙手捂住臉,書齋完全吞沒於黑夜的降臨。有侍女在門邊躊躇,不知已過了多久,終於柔聲道:“少爺,房間已經收拾好,可以歇息了。”
西園依然縞素,薛翁不命撤下,無人從中攪擾。薛翁隻一位夫人,倆人是患難夫妻,自來長相廝守。如今薛夫人一去,西園驀然再無任何聲息,薛翁不願仍居於此,便搬回主房。薛靈舟於母親靈位前痛哭一場,枕臂昏昏睡去。
月至中天,春夜寒意襲來,時不時地刺痛他的夢境。時而是孤身一人獨鬥群魔,時而是迷失密林無路可覓,母親身著紫色緞裙朝他走來,那是他十歲生辰的時候,蘭兒正醉心於放風箏,風箏飛上天空,有模糊而支離破碎的麵影在綿綿密密的旋渦之中浮上來。
他連日趕回洛陽,不擇車馬、風餐露宿,早已疲倦至極,雖睡不安穩,但仍似夢非夢地不願起身。恍惚之中,他聽到西園的某一處傳來一陣潺潺悅耳的琴聲,低微,然而清晰,穿越過假山花樹,浮過靜靜的池水。他稍稍醒了一醒,覺得必是幻覺,於是又睡。
然而琴音並沒有消失,反而越來越是流暢回轉,指力渾厚,仿佛奏琴之人就坐在身邊。薛靈舟睜開眼睛。
“茗兒?”他試著喚了一聲,無人應答。想是茗兒守在門邊,也自睡著了。他驅走睡意,凝起神來,傾聽這雖非同室,然必定同宅而發的琴聲。但聽聲聲凝聚而落音潤和,似溪水自高處奔流而下,在石塊上撞碎,濺起一圈明光閃爍的水珠,又複會合不見。同時他心中微有感應,似乎奏琴者指上催動內力,琴曲便如隨風潛入夜的春雨一般流入薛靈舟的心裏。
銀色月光幽幽淡淡、白幡微動,母親的靈位默默立於眼前,他漸漸覺得這塊木牌仿佛在向他微微含笑,一雙慈母溫暖的手撫摸著他被大漠風沙刮得粗糙的臉龐。相見待何日?唯有夢裏知。薛靈舟心中一酸,幾欲淚下。猛然他暗叫“不好”,急忙收束心神,端身坐正,努力不去聽那娓娓琴聲,朝外大喊一聲:“茗兒!”
“嗯?……”門外傳來茗兒驚醒爬起的聲音,“少爺什麽事?”
薛靈舟站起走到門口:“宅中何人彈琴?”長眉揚起,摸了摸身邊的烏鞘寶劍。此時琴曲已由奔流清越轉向回旋寂然,一陣陣的漣漪透過空氣**漾過來。
茗兒愣了愣,豎起耳朵聽了一陣,笑道:“啊,大家都忘了跟少爺說,是老爺請到家中的琴師,玉聲姑娘。”
薛靈舟聽了一怔,奇道:“琴師?爹不是不喜歡蘭兒彈琴,怎會請琴師回家?”
茗兒道:“是啊,大家也都覺得奇怪,那天老爺去何大人家敘舊,回來的時候便帶了這位姑娘,一向輕紗蒙麵,神秘得緊呢!”
薛靈舟望著月下朦朧的靈堂:“她住在西園?”
茗兒點頭:“嗯,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往常這西園隻有老爺和夫人住得,少爺小姐都不在這兒留宿,這玉聲姑娘卻非但不用住客房,還住在西園在水閣裏,大家私下裏咬耳朵,都說老爺被她迷住了!”
薛靈舟胸中一陣埂塞,不由得脫口而出:“在水閣!”
茗兒被他的神情驚了一下,頓時醒悟:“啊,少爺,小的多事了!玉聲姑娘不過來了半個月,她的事都是下人們嚼舌頭嚼出來的,老爺平時隻偶爾來聽她彈琴,到今天就已三天沒見她了呢!”
薛靈舟不理他,沉默了一會兒:“查過她的來路嗎?”
茗兒道:“這小的就不知道了,隻聽跟隨老爺去楚大人府上的家人說,她的琴藝是落霞山瀟湘琴館所授,琴技出神入化,不過小的也聽不懂,恰恰是對牛彈琴了。”茗兒打了個哈哈,眼神探了探薛靈舟,但似乎無甚效果。
薛靈舟凝眉沉吟了一會兒:“你說她叫玉聲?”
茗兒忙道:“是啊,玉聲,楚玉聲,一聽就是仙女兒的名字。”
薛靈舟“嗯”了一聲,不再說話。在水閣中傳來的琴聲已如落葉棲地,最後一點餘音也消褪無蹤,驀然又起了“錚”的一響,如人語一般,似在向薛靈舟致禮。這一下之後,終於完全止息。薛靈舟胸中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池中水禽撲嬉,撩出一陣水聲。他望向清池環繞之中的在水閣,望了好一會兒。
“少爺,您要去見見玉聲姑娘嗎?”
“……夜已深,不必了。”薛靈舟道。他轉身回進屋內,又向母親靈位拜了一拜,便與茗兒離開了西園。他的臥房離薛翁主房不遠,薛翁房中燈火已熄,他遣了茗兒自去睡了,回到房中,坐在椅上不語。
第二日曙色方現,薛翁的咳嗽之聲便從主房之中傳出來,疏疏落落幾聲鳥鳴,甚是輕靈。薛靈舟正自迷迷糊糊睡著,聽了薛翁斷斷續續的咳聲,不由就此醒來。他正是在自己房裏,昨夜的哀戚之情於夢中發酵,經那幾聲隱約的咳嗽,便彌散於心田。
他躺在**,床鋪被褥散發出一股久藏的氣息,想是他回來得突然,仆人未及曬過。他也不在意,昨夜入睡時窗戶未曾關上,淡黃色的床帳在晨風中微微晃動。他靜靜躺著,沒有什麽事催他起來,也沒有什麽人來打擾。烏鞘劍放在桌上,除此之外,房中幾案陳設,一如往昔。窗邊放著兩盆蘭花,尚未完全開放,花苞青白,如一幅水墨畫兒。記憶之中,蘭兒的臉也正像這些花苞,幽然清靜,不沾塵土。
他忽然深深地想念起蘭兒來。出門在外是很少想起她的。在決定回洛陽的時候,他打算買些禮物回來給她。他記得蘭兒喜歡小玩意兒,陶瓷娃娃、小巧精致的發簪、或是什麽荷包繡囊,甚至是小孩子玩的竹籠鬥蛐蛐兒,送給她她都喜歡。隻是三年未見,薛靈舟也不知她如今心思,一路思量,終於決定將陰山一役獲得的一支九鸞釵送給她。他伸手摸了摸懷裏,那支釵還好好地在那兒。那是他與兄弟血戰數月的戰利品。等家人將她尋回,須先由爹訓她一番,再偷偷相贈,她一定會很高興。
薛靈舟這樣想著,嘴角泛起笑意。蘭兒雖然越大越是沉穩,但和他總是親近的。到時由他調解一番,再私下勸勸蘭兒,必然能回到當初的時候。隻是母親已不在了,終歸是莫大的缺憾。他又有些泫然。
薛翁屋中傳來些響動,想是在漱洗更衣,清晨的薛府很安靜,家人們由於薛夫人訂下多年的規矩,走起路來都是輕手輕腳的,惟恐被夫人責罵。而今人已不再,思及舊事,更是恪守如前。薛靈舟昨夜幾乎未眠,此時不覺一陣困倦,又淺淺睡去。
晨風送來的夢境如薄薄的絹紗,飄飄冉冉。蘭兒的笑聲輕巧秀氣,讓人聽了憐愛。那是她十三歲那年,自己被她央求不過,帶了她一同去郊外踏青。同行的幾個毛頭少年談論著江湖上的風聞軼事,心潮澎湃,他自己卻被蘭兒拉去放風箏,嚶嚶兒戲。為這一天,她特意花了好久做了一隻蝴蝶風箏,放時跑得很快,一眨眼就沒了蹤影,待到回來時,風箏也不見了。他記得那年郊外的遊人很多,小小的蘭兒在人們中間奔跑,鑽來鑽去,見到她的人都說:這丫頭真是機靈。
那時她才不過到他胸前,而他也隻是十六歲的少年,倆人常常粘在一起,他握著蘭兒嬌嫩的小手,總是怕她不知往哪裏一鑽就沒了影兒。他還記得自己為整日要陪妹妹,被少年朋友們恥笑過。母親並不很喜歡蘭兒,因此他也不得不時常伴著她。他麵上不理睬朋友們,暗中卻有些羞愧,不知不覺,對蘭兒也冷冷的了。
他的心驀然一痛,幻境之中的蘭兒仍然牽著她的蝴蝶風箏,機靈地奔跑,在人群之中閃滅。有一吻點水般映在他的臉頰,他驚醒過來。一室空寂,唯垂蘭為晨曦所映,纖長的花葉上泛著微光。
他真的是太累了,一睡便是迷夢連連。
有腳步聲漸漸臨近他的屋子,是茗兒。腳步很急,有些不安。過了一會兒,聲音響起:“少爺,可起身了?”
薛靈舟坐起來,應了一聲。
茗兒走進來:“少爺,去尋小姐的阿福已回來了,不敢直接回秉老爺,托我帶話給少爺。”
薛靈舟走下床:“怎麽,沒有找到?”
茗兒道:“若是找到,定已帶回來了。阿福說,他去了何大人府上,據何家少爺說,小姐的確去過何府,隻是……她是去向何家少爺辭行的。”
“何家少爺?”薛靈舟不解,“蘭兒與他相熟嗎?”
“嗯,那是少爺走後的事兒了,有一回老爺拜訪何大人時帶了小姐一同去,小姐到了那兒,聞知何家少爺也好琴道,頓時大喜,一來二去便成熟人了。”茗兒答道,見其模樣,可知薛蘭與何少爺之事早已是合府皆知。
“……”薛靈舟蹙眉,“那何家少爺有說蘭兒是去哪兒?”
“小姐既與他串通過,他自是不肯說的了,阿福也沒辦法,總不成上拳頭吧,這何大人也是,聽說此事,隻是在一邊撚著須笑。”茗兒憤憤。
薛靈舟道:“……我知道了,一會兒我自會去與爹說,你讓阿福先去歇歇吧。”
茗兒領命而去,薛靈舟在房中站了一會兒,朝陽已遍灑庭院。他自梳洗了前去尋找薛翁,卻被家仆告知薛翁已去在水閣用膳,並囑讓他來後同去。薛靈舟怔了一會兒,心中發悶,遣了家仆,一步步向西園走去。
這在水閣是薛家庭院之中最為優雅之所,因建於池塘之畔,故名“在水”。樓閣分為兩層,窗前垂柳掛下,窗外池魚遊曳,景色絕佳。在薛靈舟記憶之中,要進入這個樓閣是需要絕對噤聲的,他的母親最厭嘈雜,一點點嬉鬧之聲都會讓她皺眉。他和蘭兒因此緣故,一直便不常來這兒,甚至整個西園,都不是他們閑步之所。
而如今,西園尚未走出斯人已去的哀傷,滿園星星點點的寥落之色,在水閣中,卻已傳出悠悠琴曲。薛靈舟站在樓閣門廊前,站住了。白色紗簾如裙裾輕柔飄動,他看見他父親坐在一張幾案之後,舉杯輕酌。隔著窗格內掛著的紗簾,一個女子的身影嫋嫋而坐,素手輕撫琴弦,翩翩音律飛動而出。
他認得這首曲子,不過是平平無奇的《妝台秋思》。他傾聽了一會兒,並不現身,但沒有察覺曲中有什麽內力隱動,琴曲倒是奏得古意內斂、甚是怡人。他又站了一會兒,終於走了進去。
“來了?”薛翁神情有些不自然,咳了一聲。
“嗯。”薛靈舟應道,望了一眼彈琴女子,隻見她一雙明眸低低垂著,仍舊奏曲。雖掩了臉,隻露出一雙眉眼,但已如春山秋水,可以想見其美貌。薛靈舟一頓:“是玉聲姑娘吧。”
女子未答,隻晗首,右腕一揉,琴曲終了。薛翁忙道:“你已知道了?”
薛靈舟在父親對麵的幾案邊坐下,不動聲色:“是啊,昨夜茗兒告訴我了……特來拜見。”
薛翁有些尷尬,飲茶借過。楚玉聲於麵紗之下隱隱一笑:“不敢。”
薛靈舟眉間一動:“咱們見過麵嗎?”
楚玉聲仍不抬眼:“公子說笑了。”
薛靈舟便不說話,隻顧自拿起案上碟中的糕點,送進嘴裏咀嚼。薛翁放下茶杯:“靈舟,我也未親自與你說知,這位玉聲姑娘琴藝卓絕,我將她請回府中原是為了給蘭兒作先生。”
薛靈舟咬著一塊豌豆糕,那是他母親素來愛吃的。
薛翁凝眉:“靈舟。”
薛靈舟將豌豆糕咽下:“是,爹。”
薛翁不答,卻看了看楚玉聲,見她低了頭調試琴弦,並不理會父子倆,隻得道:“等你妹妹回來,讓她也一起住在西園吧,反正園子也是空著。”
“……她回不來了。”薛靈舟沉聲道。
楚玉聲神色一動,但不開口。薛翁的臉色變了。
這日天色晴好,薛府中仆人們都已起身,各自忙忙碌碌。唯獨在水閣因四周花木遍植,十分幽靜,又加所有窗格之上都掛有紗簾,更隻能見隱隱人形,無法細窺。隻見閣中二人對坐,一人低頭咳嗽,聲音在靜園之中狠狠振顫。彈琴女子手撫琴弦,並無琴聲傳出。過了一會兒,薛翁急步從在水閣走了出來。
薛靈舟望著父親背影,無聲地歎息。傾倒的白瓷茶杯滾落到地上,把榻席洇濕一片。薛靈舟回過頭來,與楚玉聲的眼神撞了個正著。兩人對視了一下,楚玉聲低下頭:“公子不必過於擔心,吉人自有天相。”
“……姑娘是何時到何大人府上的?我父與何大人相交甚久,怎的之前從未相識?”
“自是無緣吧。”楚玉聲淡淡地道。
“那麽何家少爺呢?你可與他熟悉?”
“略有交情,不過琴道。”楚玉聲撫摸琴弦,纖指遊離。
“……姑娘見過我小妹了嗎?”
楚玉聲微有不悅:“令妹心係江湖同道,未肯拜師於我,並未見過。”
“……如此叨擾了,告辭。”薛靈舟起身。
“……不送。”
當日下午,薛翁便與同薛靈舟一起前往何府。這何大人乃洛陽督察,頗有官爵,與薛翁交情頗深,見兩人前來,滿麵春風迎入府內,薛靈舟四顧廳堂,見何家少爺立於堂側,兩人一照麵,何家少爺吃了一驚。原來兩人已有數年未見,彼此容貌身形雖未大改,但甫一見麵,仍是不免驚奇。
當下薛翁說明來意,欲以何翁情麵,使何家少爺說出薛蘭去往何處。何翁嗬嗬笑道:“老兄何必過慮?我看蘭兒這孩子天份頗高,讓她在外走動走動也未嚐不可嘛。”
薛翁苦笑:“何兄說笑了,我這孩子自小有她爹娘和兄長護著,什麽大風大浪也沒見過,上次開封琴會已是破戒讓她出門,這次這般遠走,我是說什麽也不能答應的。”
何翁團團一臉和氣,袖著手與薛翁繞了一會兒,總是責薛翁將薛蘭看管太緊,以至於如今私自出逃,兩人說來說去,雖是客客氣氣,然薛靈舟心中已大為不快。隻是他素來教養甚好,知此情景自己插嘴不妥,一轉念間,向何家少爺道:“何公子好久不見了。”
何家少爺抱拳:“見過薛兄。”竟是有一份江湖人士的豪氣。
薛靈舟心中頓生幾分好感,心道還當他是個溺於琴道的癡人,未料也英氣勃勃:“聽敝府下人說,我家小妹最後所見的人是何兄?”
何少爺道:“不錯。”
“那麽以何兄與她的友誼,可知道她平日裏都與哪些琴人過從交密?”
何少爺動了動眉:“這便多了,開封吳氏、杭州陸氏、陳州琴姬,便是這洛陽城中,也有甚多琴友。”
“洛陽城中藝人,府上都已查問過,並未尋得。”薛翁道。
薛靈舟微一沉吟:“那麽開封吳氏這幾個,可會是她投奔去處?”
何少爺搖頭:“薛兄對琴道不甚了解,自來藝人都是遍走江湖,其性喜散,縱然有交也隻是朋友過朋友地引見,偶一會琴已是難得,要投奔而去,是不太可能的。”
眾人一時無話,何翁見勢又含笑勸導薛翁一番,薛靈舟見何家水潑不進,或許真是並無所知,也隻得作罷。黃昏之時,薛府眾人悶悶而歸。
當夜,家人前來傳話道玉聲姑娘請薛氏父子前往在水閣進晚膳,薛翁一躊躇,望了望薛靈舟,見他並無異議,遂與前往。
其時華燈初上,父子二人行至在水閣,隻見其中燈火熒然,屋中換了方桌,一席精致小菜,杯盞鋪開,顯見得準備甚足。薛靈舟未置一語,便即入席,讓薛翁於上座。背後輕盈的腳步聲響動,楚玉聲身形一晃,自轉角處下樓。薛靈舟向上一望,見她一襲淡粉衫子,袖擺極長,遊龍一般,他望見她並未蒙上輕紗的臉,隻覺雙眼一花,說不出話來。
恍惚記得多年之前,也是這樣一個暗夜,自己和父親、蘭兒來到在水閣,這般坐在這裏。母親從樓上走下來,精心梳妝過後,她略有年歲的仍臉如芙蓉花一般明豔動人。燈燭影動,碧釵流光,年少的薛靈舟呆呆地望著自己的母親,幽幽暗香在她抬手之際自袖中揮散而出,於鼻端飄行而過,用力一嗅,又了無蹤跡。母親衝他和蘭兒笑笑,坐在父親身邊。他記得那時母親的臉,眉壓春山、腮凝新荔,如一場夢一般出現在楚玉聲的臉上。楚玉聲盈盈一笑,如春花初綻,向薛翁父子福了一福:“久等,見諒。”
薛翁見她終於摘去麵紗,不由愁悶微散,也笑了笑。薛靈舟兀自未曾回神,呆呆望著楚玉聲。怪不得自己初初見麵,不過與她第一次對視,便覺那雙眉眼如此熟悉,原來輕紗之下,竟是這般麵容,他不由得道:“姑娘,你真像一個人。”
薛翁見他如此,微笑。薛靈舟恍然,但心中又有些隱隱的疙瘩,暫且壓下不提。
當下楚玉聲翩然入座,一室燭火輕輕抖動,當真是美人如玉。薛翁與薛靈舟都暫且放下薛蘭之事,說些輕快的話彼此寬慰。席至中途,楚玉聲道:“聽說薛小姐攜琴離家,不知有無消息?”
薛氏父子聽得此話,都沉默下來。薛靈舟道:“方才去了她最後出現的何家,但無所獲。天地茫茫,這番要尋她,可是難了。”
楚玉聲望了望兩人:“薛家可當真是習武之家,於琴一道一竅不通。”
薛靈舟道:“此話怎講?”
楚玉聲一笑:“通四藝的人都知道,放眼當今天下,論琴藝,首推落霞山瀟湘琴館,能讓薛小姐棄家而去的,又怎會是什麽無名藝人?”
薛氏父子對望一眼,薛翁道:“倒是聽說過瀟湘琴館,有唐以來,此琴館為各路琴會之首,朝庭每年選樂師,都首選館中弟子。”
楚玉聲傲然:“自我出師門,還未遇到過能與瀟湘琴館相抗的琴會,薛小姐既然如此癡愛琴道,自不會無所聞知。”
薛靈舟點頭:“我行走江湖之時,曾聽朋友提起過,說這琴館並不奇在年代已久,而是創館的琴師出身武學世家,且悟性極高,一生浸**琴武兩道,竟合而為一,使琴成為一件利器,傷人於無形。”說著他看了楚玉聲一眼。
楚玉聲嫣然道:“前夜奏琴相撫,可將公子嚇著了?”
薛靈舟一怔,也笑了。
楚玉聲望著他:“琴終究是琴,琴武之術也是先代館主無意之中練就,領悟起來又難,我也並沒學會多少。我的師父曾經說道:習琴之人心須靜,傳授琴武,隻因怕館中弟子手無縛雞之力,將來恐為武人所欺。”
薛靈舟點頭:“江湖險惡,如姑娘這般弱女子確難行走。”他轉而又向薛翁道:“既然玉聲姑娘也是出身落霞山,那蘭兒為何不拜她為師呢?”
薛翁歎道:“你有所不知,玉聲姑娘是半月之前進府的,那時蘭兒終日悶在房中,也不知在幹些什麽,如今想來多半是籌思離家之家吧。我同她提過幾次拜師,她也不應,隻得暫時拖下來了。”
楚玉聲微笑:“或許薛小姐認為親往琴館學藝,要比跟我這個江湖藝人學所得要多吧。”
薛翁斥道:“這丫頭真是鬼迷心竅了!當初真不該放任她去學琴,到今釀出這等事來。”
薛靈舟勸道:“爹,您無須焦急,明天孩兒便往落霞山一趟探訪,若蘭兒當真在那兒,定然把她帶回家來。”
楚玉聲望著父子二人不語,稍頃道:“我陪公子一同去吧,我是琴館弟子,可為引見。若是生人,守山門的弟子多半不會放進來的。”
薛靈舟大喜:“如此多謝玉聲姑娘了!”說著舉杯相敬。
楚玉聲微笑:“不妨事。”
薛翁眼見得他二人如此,薛蘭之事又眼見有了些眉目,不覺心中寬慰。晚膳即終,二人辭別楚玉聲,自去吩咐下人收拾行裝。楚玉聲將二人送至門口,薛靈舟見父親走得遠了些,便回頭向她道:“姑娘,你今夜設席,一番心意,薛某必然記得。”
楚玉聲笑道:“這本是你家,我擅自為主,已是僭越,何須言謝。”
薛靈舟望著她如花笑顏,心中微動,拱手一揖:“先前甚是不敬,陪罪了。”
楚玉聲長長的睫毛眨了眨,嘴角微翹:“公子說哪兒的話。”
薛靈舟於是點頭作別,自去了。楚玉聲的目光追隨著他的背影消失於綠竹花葉之後,悄立水畔,眉頭微蹙,久久不語。在水閣燭光未燼,已是一片寂然希聲。
“這薛小姐,又是什麽稀世奇珍,連門也不得出了?”良久,低低的語音隱沒在重重葉影之中,兩根修長的手指搭在欄杆之上。
薛翁於西園之口等待薛靈舟,待他到後,父子倆人同向臥房走去。薛靈舟回家以來,少見薛翁有過舒心的時刻,見他眼皮低垂,想是多日未曾睡好,便道:“爹,今日您早些休息吧,蘭兒的事便交由我處理。”
薛翁點頭:“你肯照應,我自是放心,我想蘭兒畢竟也有過出門經驗,不致立刻就有什麽禍事出來。”隔了一會兒,又道,“靈舟,你看玉聲姑娘如何?”
薛靈舟一愣,立刻明白父親的意思:“爹,玉聲姑娘是金貴之人,孩兒一路自會照顧妥當,待歸家之後,便讓蘭兒拜她為師。”
薛翁笑道:“拜師自是要拜的,玉聲姑娘留在家中,蘭兒也能安分些,隻是你呢?”
薛靈舟道:“孩兒自當闖**江湖,不讓薛家劍蒙羞。”
薛翁嗬嗬笑道:“嗯……如此也好,如此也好,嗬嗬……”
薛靈舟望著父親,不知他是否明白自己的意思,但也未多言,倆人又說了些薛蘭之事,各自回房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