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白麵羅刹

陳家的喪事在這一日成為清溪村的人們彼此談論的主要話題,然而下一日,這話題便轉為了白麵羅刹今夜會挑哪一家下手。十五之日,街上行人的腳步都有些匆忙,暖暖微風似乎也因此而帶上了一些涼意,緊張的神色薄薄地覆蓋著每一個人的表情。

然而無論外麵是喧囂還是無聲,方宅內總是安靜的,正房的門嚴嚴實實地關著,時不時有一陣檀香之氣隨風飄散到院落裏、槐蔭下。琴聲淡淡,像是《秋風辭》的調子,一音轉下,卻又似月夜流水,再聽,便已隱約。

槐葉微響,楚玉聲抬起頭,看見玉姑的一雙鳳頭繡花鞋,畫裙與笑容都是一般的清雅,一眼之間,仍有待嫁女子的模樣。隻見她手中捏著個什麽物事,跨進門向楚玉聲微笑道:“楚姑娘在彈琴?我瞧你長途行路都帶著琴,想必是精於琴道的吧?”

楚玉聲站起來,還禮道:“從小習琴,早就習慣了,也無所謂精不精。”玉姑看著她,臉上仍是笑咪咪的:“我這宅子長年累月的沒什麽聲響,你們若不是有事在身,多留些日子,也解了我不少悶。”

楚玉聲想起楓香樹林中那孤塚,心中不禁有些觸動:“玉姑在這宅子中,很悶嗎?”玉姑一怔,複又笑道:“陪著個病鬼,悶也悶習慣了。”笑容之中,有絲絲苦澀溢出,但她似乎不願讓楚玉聲去研究這苦澀,旋即將手中之物向她遞去。楚玉聲見是個小小的紙包,問道:“這是什麽?”

玉姑道:“打開看看吧。”楚玉聲依言將紙包打開,不禁愣在當地。隻見那紙包中是縫衣針三枚,棉線數卷,玉姑見她如此反應,似乎有些奇怪:“怎麽,姑娘不認得此物?”

楚玉聲抬頭看著玉姑:“……這,我是認得,隻是你給我這個作什麽?”玉姑道:“給你針線,自然是作縫補之用了,難道讓你當暗器?”柔韌的尾音更添了些婉轉之意,輕巧一瞥,擊在楚玉聲心頭。

“縫補……”楚玉聲幾乎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縫補過東西,在落霞山的時候,各舍都有專司雜項的仆役,洛陽何府三年亦沒有見過什麽女紅之物,回到了薛家更是不需自己去碰針線,此時她望著這幾根縫衣針,心中竟是無措。

玉姑瞧著她,道:“昨天回來時我看葉公子的衣衫上有好幾處破了,我是外人,又是女子,不好去替他縫,走江湖的,整日打打殺殺,身邊也要有個女子替他照料才好。”

楚玉聲聽她話中意思,忙道:“我與他不過一時同路,待找到我兄長便要分開的,並不是……”她雖如此說,卻不由自主紅了臉,似美玉生暈。

玉姑擺手笑道:“噯,這話打哪說來?我隻是見葉公子平時也顧不上這些,一個大男人,總不成讓他自己去幹這些吧?”她這話頗有些刁鑽,楚玉聲將紙包捏在手心,又不好意思退回,隻得權且接下,至於何時去縫補,等離了清溪村,玉姑也再管不著。

此時方宅外有人敲了兩下門,玉姑說了句:“我去看看。”便出門而去,楚玉聲將針線順手收在懷裏,隻聽玉姑開門之後,一人在門外說道:“敢問夫人,有沒有個帶琴的姑娘住在這兒?”卻是孟曉天的聲音。楚玉聲不禁一驚,心想他總說不便去找葉聽濤,今日怎會到這方家來?

她便即起身,走到槐樹邊時,見玉姑將門開了一半,孟曉天折扇在手,看見她嘴角便泛起微笑:“看來是在了,我到也未找錯。”楚玉聲走近幾步,卻見他身後還站著個錦衣女子,髻上掛珠金釵燦然生光,便是前日楓樹林中,那釵粉二女之一的“步蓮金釵”孫瑩。

“呦。”玉姑也看到了孟曉天身後的人,眼神霍的一跳,然而旋即隱藏,“最近咱們方家可真是熱鬧,兩位請進吧。”孟曉天回頭看了孫瑩一眼,眼神帶著戲謔:“看來孫姑娘果然是豔冠群芳,你一出現,讓這二位美人連我都不屑一顧了。”其實孫瑩相貌並不甚美,但她隻淡淡地看了孟曉天一眼,沒有說話。待他二人跨進方宅門內,玉姑悄悄看了看孫瑩,眼神示意,孫瑩微微點頭。瞧她走路情態,已知是周身大穴被封,受製於人,但玉姑也不動聲色,將門關上。

槐蔭之下,孟曉天走到楚玉聲跟前,將手背在身後,望著她:“姑娘又欠我一份情,怎樣,如何還我?”楚玉聲心中對他實摸不透,隻道:“謝謝你昨日出手相助,還要如何?”孟曉天哈哈一笑:“不錯,的確是隻需如此。”他回頭向孫瑩道,“你瞧,這位姑娘不會將你如何。”孫瑩道:“既落入你手中,何必多言。”聲音甚是清脆,如冰棱碎裂。

楚玉聲打量孫瑩,見她臉色有些蒼白,不複昨日初見時銳利模樣,想是敗於孟曉天之手,於是道:“那‘醉酡顏’胡姑娘呢?”

孟曉天道:“我讓她回去告訴她們大當家的,隻是邀請孫姑娘與我們同路而行,不會傷她性命。”楚玉聲瞧著他:“眼下易樓之事千頭萬緒,你輕易扣下他們的人,以你的立場不怕有失嗎?”

孟曉天饒有興味地揮揮扇子:“易樓豈會如此小氣,為這一個小小女子就壞了大局?”孫瑩聞言有些惱怒,看了他一眼。此時隻聽西廂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葉聽濤的身影在門後出現的一瞬,眼神與孟曉天相觸,如兩顆寶石神光似劍,鋒芒犀利。孟曉天微微一笑,拱手道:“久聞大名,這一見還真不容易。在下孟曉天。”

葉聽濤走到院中,楚玉聲見他身上穿著自己在陸吾鎮所贈的那件淡藍色長衫,與他甚是相稱,更添幾分儒雅之氣,思及玉姑方才所言,目光不禁一動。

葉聽濤看了看院中幾人,向孟曉天道:“不知尊駕前來何事?”孟曉天用折扇指指孫瑩:“我要去易樓,得了鑰匙一把,特意前來與眾位分享,否則赤手空拳想要見到那朱樓主,隻怕沒那麽容易。”

“你說她是鑰匙?”楚玉聲道。孟曉天微笑道:“姑娘果然聰明。有她帶路,可免去麻煩不少,豈不是美事一樁?”楚玉聲狐疑地看著他:“你不是說……”孟曉天凝望了她一眼,:“昨日既出了手,再避也不過是欲蓋彌彰,此事並非我意,不過,又有何妨?”

楚玉聲一怔,隻聽他又道:“這揚州易樓乃是武林脈絡之樞,與其各自為陣,不如同路,也可互相照應。”說到後半句時,目光已轉向葉聽濤。

葉聽濤不置可否,隻是聽二人交談中已甚熟稔,便望了望楚玉聲。楚玉聲雖不知孟曉天底細,但於他透露薛靈舟下落一事始終甚是惦念,一思量,便向葉聽濤道:“孟公子為救我一命而不惜違背自己的立場,想來亦無相害之意,況且薛公子的下落他亦知一二,不如……”

孟曉天微笑道:“葉大俠,你瞧,楚姑娘言中症結,我雖不知道她兄長確切在何處,但因旁觀之故,也了解一些情況,必要時,自可告訴你們。”

葉聽濤心中稍一權衡,轉首向玉姑道:“既是如此,不知玉姑可否讓他二人在此歇宿一晚?明日一早我們便即啟程。”

玉姑笑道:“可以可以,葉公子一句話的事,我瞧這孫姑娘也喜歡,稍後我去收拾兩間屋子,倘若今夜與白麵羅刹對上了,人多些也不怕捉不住他。”孫瑩看了她一眼,玉姑走到她身旁,向孟曉天道,“孟公子,我瞧孫姑娘身上怕是有傷,我帶她去房裏看看,怎樣?”

孟曉天一笑:“自然可以,夫人喜歡她,待事了結,我再將她帶回來給你當兒媳便是,隻不過眼下你就是想放了她,她也不會走的。”陽光下他一身華衣甚是瀟灑,孫瑩臉色慘白,隻是不語。玉姑道:“公子說笑了,我並沒有兒子。”眾人聽她語氣忽然轉冷,不禁一怔。玉姑也不再說,拉了孫瑩的手,與葉聽濤等以目示意,便即離去。

孟曉天望著玉姑與孫瑩的背影,折扇輕搖,眼中露出一絲輕蔑的笑意。院中隻剩下他與葉聽濤、楚玉聲三人,這時葉聽濤走前幾步,道:“孟公子,可否問一句,你去易樓所為何事?”

孟曉天收起折扇:“我隻能告訴葉大俠,我並不是你的敵人,也不來打碧海怒靈劍的主意。倘若你信我,咱們便就此同路,方才也多謝你給我這個麵子,否則倒要叫那‘步蓮金釵’看笑話。”

葉聽濤凝視著孟曉天雙眼,隻覺清澈如同靜無波瀾的湖水,語氣又甚誠懇,沉默了一會兒,頷首道:“不必言謝。”孟曉天微微一笑:“好說。”楚玉聲見兩人並未起什麽衝突,不由暗暗鬆了口氣。待葉聽濤回房後,她又看了一眼孟曉天。孟曉天知她心中所想,微笑不語。這日白天方宅之中並無甚事,玉姑又清出了兩間空房,各人養精蓄銳,隻待夜幕降臨而已。

方家正房簷下有一窩雛燕,不知是何時來的,第一次為人注意,或許還是因為燕子拍打翅膀的聲音。啁啾輕語漸生,合著東廂古雅的弦音,別有韻味。房中有些陰暗,因終日不開房門,銅香爐中嫋嫋青煙盤旋而上,整個屋子都有些朦朧不清。

玉姑的丈夫睡在裏間,布簾沉沉地垂著,裏麵沒有一點聲響。孫瑩坐在小隔間裏,強撐許久之後,她終於有些支持不住,伏在桌上。舉手間攝人魂魄的金釵掛珠垂在耳畔,孫瑩蹙著眉,回想起孟曉天折扇招式,總覺似曾相識,但又說不出在哪兒見過。那扇骨一拍看似輕巧,卻直透五內,鬱結不化,此時更加的發作起來,她隻覺得喉頭有些發甜,心口如有一把大錘一下下敲擊,幾乎坐不住。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終於被推開。孫瑩微微抬起頭,望見玉姑的裙擺在跨入門檻時翩然而動,心中便是一鬆,又將臉頰埋在臂彎裏。玉姑歎了口氣,走到她背後,將手掌抵住她背心,運起內功,助她順氣。

過了片刻,玉姑輕聲道:“這次是你們當家的要你來的?”孫瑩還是伏在桌上,點了一下頭:“葉聽濤再不回去,大當家的又要冒火了,本來讓外人去找那六件東西就是行險招,隻不過這事實在難辦,上家也不好應對……今天來了四個,回去三個,恐怕又是我該罰了。”玉姑道:“……我早就告訴過她野心不要太大,現在,卻還要連累整個易樓……你如此身體,還硬撐著出來辦事,那人也不反對?”她的手掌感到孫瑩全身微微一震,隻是臉埋在臂中,看不見表情:“他反對又有何用?咱們的命都賣給了易樓,不聽令,也隻是受罰罷了。”語音之中似有絲線連結,字字透著些深心之意。

玉姑微微歎息:“凡事不要逞強,到頭來受傷的隻是自己。”孫瑩的聲音悶悶的:“你還不是一樣?”玉姑一怔,輕輕拍了拍孫瑩肩頭:“小丫頭,數落起我來了。”但她隨即又用手理了理孫瑩鬢邊的一縷亂發,“你這樣下去終不是回事,還是盡早想個辦法吧。我是外人,也幫不了你什麽。”

孫瑩慢慢撐起身體,回頭望著玉姑,道:“莫說幫忙,你能對我如此,我已是感激,隻是你……”她忽然咳嗽起來,下半句話便說不出來。玉姑替她拍拍背脊,道:“我的事你也不用管,如果順利……今晚就能見分曉。你隻須好好養傷。至於來日,我看這孟公子心有忌憚,不會將你如何,你隻管與他同路回去,再作計較。”

“嗯。”孫瑩低低地應了一聲,向裏看看,道,“我在這裏,會不方便嗎?”玉姑一笑:“不會,稍後我帶你去東廂客房,隻是孟公子封住了你周身大穴,這手法我一時也拆解不透,委屈你了。”孫瑩搖搖頭:“無妨,以他武功,便是不封我穴道也難逃脫。”兩人沉默了片刻,窗外偶有燕語,琴聲隱約,孫瑩道:“我瞧這楚姑娘武功並不如何,要是沒有孟曉天,隻我一人擒她也是綽綽有餘。”

玉姑微笑道:“她武功或許不如你,心眼兒可毫不比你少,再說,你瞧她身邊那個葉公子,也不是好對付的呢。”孫瑩道:“……隻不知那孟曉天是什麽來頭?他折扇功夫的路數當真奇特。”玉姑拍拍她肩膀:“別想這麽多了,這些也不是你該管的,今天便好好睡上一覺,明日愁來明日當。”

孫瑩點點頭,眼皮低垂,當真有些困倦起來。她與玉姑靠得很近,鼻端隻聞到一陣淡若虛無的蓮香,平靜如水,與此刻相比,身在易樓之時的血腥殺伐亦是人間天上。她心中柔情忽動,伸臂摟住了玉姑的腰,也不說話,眉心微微蹙起。

玉姑憐愛地撫摸著她的秀發,手掌掠過那掛珠金釵,輕輕梳理她的發絲。朦朧香爐青煙之中,一片靜謐。或許,也隻有此時此刻,這易樓八煞之一的“步蓮金釵”會容忍別人碰到她的頭發,若不是,則那個碰過的已是死人。

清溪村的夜裏是沒有人打更的,幾乎是在天色微暗的時候,街上就再沒有一個人影。家家戶戶門窗緊閉,唯一的不同是,今晚閉門的人家中,總有一麵鑼放在桌上,或是掛在牆上,村人心中所想的是,無論抓起什麽,隻要能將它弄響就行。

方宅的院落有些沉悶。並非無人的空寂,而是有了這四個來客,卻仍無話語之聲的些微凝固。孫瑩因傷發作在東廂客房閉門不出,她雖算是俘虜,卻又是易樓的人,本受命要將楚玉聲帶回,卻未料梳鏡釵粉皆遭人阻攔,可說是易樓八煞聲名遠揚以來頭一回。她心中不覺惴惴,亦不與其他三人過多交涉,隻在房中思量。

楚玉聲便住在孫瑩隔壁,房門開著,琴聲已希,隻有槐葉於風中互相摩挲的微響。除了孫瑩的房間與正房,其他人不約而同地將門打開,葉聽濤自是為了隨時出去迎敵,孟曉天卻也在房中緩緩踱步,時而低頭沉思,傾聽宅中的動靜。

夜空冥冥,整個村子雖然沒什麽聲響,卻能感到其實並無幾人真正熟睡。定昏之時,鑼響突起,刹那的凝固與沉默之間,楚玉聲一回頭,隻見葉聽濤身影如一道閃電般躍上屋頂而去。她走出屋子,見他去的是村西的方向,劍鞘上一顆紅寶石的幽光映入眼中,廖若星辰,直至消失不見。

這個人,行動起來總是這麽毫不猶疑,眼神之中的霸道與強硬,仿佛隻隨著怒靈劍的出鞘而驀然爆發,那惹人注目的神劍,又不知附著了多少如他一般的魂魄?或許是這般如水夜色卻籠罩著的詭異之感,月光將槐樹的影子投在地上,黑影憧憧,楚玉聲忽然有些害怕。像一個被線牽扯了許久的木偶,突然的自由,反如巨大的空洞一般,風聲呼嘯,隱隱回響。她在院子裏輕輕地走了兩步,泥土在腳下發出細微的炸裂聲。不知為何,她忽然感到整個村子都彌漫著一股低沉的殺意。一刹那的直覺。

西廂客房裏有人走出來,步履雖輕,但並未加遮掩,清俊的聲音說道:“夜裏風涼,楚姑娘還出來賞月?”

楚玉聲回頭,月色下的男子玉冠宛如芙蕖流光,那張俊俏的臉半明半暗,眼神卻是溫和的,她冷冷地道:“這個時候,怕隻有你是出來賞月的吧?”

“哦?”孟曉天瞧著她,“在你眼裏,我是這等無用之人嗎?”

楚玉聲微微別過頭,他那些許嘲諷的笑意,竟讓她有些不自在:“你是什麽人,旁人怎能知道。”

孟曉天走到她麵前,凝視著她的臉:“那可未必。你可以花上很長時間去了解,隻要是人,都會有易被察知的地方。”

楚玉聲一笑:“如此活著,可真是很累了。”笑容中的澀然如一點螢火落入孟曉天眼中:,他道:“……你若想知道我是什麽人,我可以告訴你。”

楚玉聲看著他:“你不是說,你與葉聽濤立場不同,不便透露什麽嗎?”夜風拂過,孟曉天隱隱聞到她身上如蘭如麝的幽香,他將折扇背在身後:“你很喜歡跟著葉聽濤嗎?”

楚玉聲有些慍怒:“……我兄長是他的義弟,我不過與他同路而已。”孟曉天幾不可察地歎了口氣:“同路?……那麽你願意與我同路嗎?”

楚玉聲呆了一呆:“為什麽?”孟曉天道:“因為我也能讓你達到目的,你可知道,即使在最危險的時刻,葉聽濤也不會輕易妥協?”

楚玉聲雙眼微微凝固:“你是說……我兄長的事?”她不會忘記,葉聽濤的確是說過,無論如何,都不會以碧海怒靈劍去換他人的性命。就算那個人是他自己,也不行。

孟曉天望著她的眼睛,臉上自嘲的神情愈加濃重了一些。忽然之間,靜寂的夜空中鑼響又起,急促地敲了兩下,便即停息。整個村子不約而同地陷入了一種怪異的沉默之中,楚玉聲回頭望著村口的方向:“……怎麽……”村口與村西,相隔了有一裏路,然而自葉聽濤去後,再沒有一絲動靜傳來。不聞打鬥之聲,也沒有遭遇強人時的忙亂之聲,就如消失了一般。

孟曉天微微抬頭,月色如霜,他凝目道:“白麵羅刹……似乎不太順利啊。”“你了解這個人嗎?”楚玉聲問道。

孟曉天的表情有些模糊不清:“沒有聽說過‘白麵羅刹’,不過……到是聽說過太原方家。”楚玉聲一驚:“……你知道方家嗎?”孟曉天沉吟道:“不能確定的事,我向來不會輕易說出口。不過,這個玉姑不是個簡單的人物……出去看看吧。”

“去哪兒?”楚玉聲道。孟曉天奇怪地望著他:“去葉聽濤在的地方啊。”楚玉聲不知為何臉上竟然微微一紅,道:“你知道他在哪兒?況且,她怎麽辦?”她以目光指了指孫瑩的房間。

孟曉天道:“這好辦。”他走到東廂客房門前,伸手敲了敲。房中仍有燈火,想見孫瑩並未睡著,果然她便即來開了門,見是孟曉天,眼中甫現警惕之色。孟曉天溫文有禮地一笑,像要說什麽的樣子,右手折扇迅疾無倫地向孫瑩膻中穴點去。孫瑩雖已受傷,但未減敏捷,向右一避,因門邊擺著張烏木梳妝台而沒有完全避開,卻已搶得時機金釵一閃,擊在孟曉天的折扇上。孟曉天意不在與她打鬥,釵扇相觸的一瞬,他猛然運功一震,孫瑩內息尚不平穩,頓時被震暈過去。孟曉天伸手將她抱起,放到**,走出屋子時吹熄了桌上的燭火,將房門一掩,對楚玉聲道:“走吧。”

楚玉聲對他行事作風微有驚訝,自她踏入江湖以來,總是與薛靈舟、葉聽濤為伴,雖說孟曉天此舉對他們來說並無不妥,但畢竟可見他與其他兩人的不同。燈火昏暗,孟曉天動作極輕,下手又快,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看上去就像是孫瑩滅燈入睡一般。她道:“鑼響從兩個方向傳來,我們去哪裏?”

孟曉天道:“你確定這白麵羅刹是一個人?”楚玉聲道:“……玉姑並沒說過有兩人,可能此人身法較快,是以村口的人家瞧見了。”孟曉天看著她:“方才鑼響一起,葉聽濤就出去了,你覺得以他的實力,會為一個小毛賊花這麽多功夫嗎?”

楚玉聲道:“聽玉姑說,這幾年來有不少過路的武林人士敗於白麵羅刹之手,但這人在江湖上又不怎麽有名……我們快去看看吧。”孟曉天道:“走上麵,我看這事有些古怪。”他回頭望了一眼正房,便先上了屋頂。楚玉聲亦點足一躍,她拳腳功夫雖不甚佳,輕功卻好,落在屋瓦上幾乎無聲。屋頂涼風習習,整條東街空****的,兩人飛身縱越,俯觀整個村子的情形,便是一驚。

那家家戶戶都亮著燈火,可是門窗盡皆緊閉,甚至院落圍欄裏也無牲畜,楚玉聲跟在孟曉天身後,道:“看玉姑說得挺輕巧的,但我瞧這村裏的人似乎比皇上駕到還緊張。”孟曉天回過頭來,向她一笑:“他們手無縛雞之力,自然是要把這擔子扔到擒賊那人的身上了。”他指指十字路口對麵的一處屋頂,“能躍過去嗎?”

楚玉聲心中一估量,道:“恐怕不行,氣力不夠。”她話音一落,腳下不停,卻覺孟曉天忽然一把攬住她腰,還未來得及說什麽,便被他輕輕一帶,騰雲駕霧般飛了過去。楚玉聲心中“呯”地一跳,夜風拂過脖頸,一片微涼,待落於屋瓦之上後,她才忽然驚覺,淡淡的紅暈浮上臉頰。

孟曉天的嘴角似乎有若有若無的笑意,看了她一眼:“怎麽了?”楚玉聲臉上的紅潮褪去,搖搖頭,瞥眼之間,她看到有人影在明媚的月光下一閃。遠遠的村口方向,發出一聲兵刃相交的聲音。有些鈍重,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棉布。孟曉天望著那夜空中明滅的紅寶石之光:“看來不用找了。”楚玉聲道:“是葉聽濤嗎?”

孟曉天凝眉:“劍芒未露,方才那一聲是劍鞘與什麽東西相擊的聲音。走,去看看情況。”說著當先而行,至十餘丈遠時,隻見那兩人佇立不動,其中麵向他們的那人一襲藍衣,目光沉穩,正是葉聽濤。他看見他們,未發一語,隻以眼神示意不要靠近,孟曉天與楚玉聲停下腳步,見與葉聽濤對峙那人一身灰色大氅,直蓋至地,將雙手也罩了進去。隻聽他懷中忽然發出一聲微弱的聲響:“救……我……”似乎被什麽東西壓住了喉嚨,語音有些沙啞。

楚玉聲到來之時看那屋瓦下,認得是村口徐家,此時一聽這“救我”二字,便知道是那日送葬時跑出的少女青兒,隻是那灰衣人背影高大無比,又身披大氅,竟看不出懷中有人。她與孟曉天到來,那人也不回頭,隻是直直地看著葉聽濤。不知如何,似有沉沉陰氣圍繞著那灰氅人影,氣息徹骨冰涼。

楚玉聲見這情狀甚是詭異,轉頭去看孟曉天,他臉上亦無笑意,不像是要躡足其間,但卻有嚴峻之色在眉間一現。便在此時,那灰衣人背影忽然一動,隻見是電光火石般的一瞬,他將懷中少女推向葉聽濤,同時整個人似夜梟般驀然欺近,風聲響動,倘若葉聽濤去接這少女,則不及去避那人一擊,如若不接,則這一推之力不可小覷,不但他自己要為之所傷,隻怕那少女青兒不懂武功,更難自救。楚玉聲在一旁瞧著,臉頰不禁發白,卻見葉聽濤身不動,形不移,怒靈劍在夜空中劃出一道光華,左手劍鞘在少女肩上一按,順勢轉力將她往孟曉天處帶去,右手劍鋒流星般削往那灰衣人前胸,本以這向前之勢不可躲避,那人卻是向旁一側身,右手在劍身上一搭,左臂成弓打向葉聽濤肩頭,以巧破巧,反占上風。

隻聽那灰衣人腳步動時,幾片屋瓦被他踏落,摔碎在長街上。葉聽濤縱身騰躍,則是敏捷無聲,青鋒三尺怒靈劍變招雖極靈動,他卻越鬥越是心中暗驚。這灰衣人雖身形不甚輕巧,但招式之間力道奇大無比,縱然葉聽濤內功深厚,劍身與他拳掌相接仍要向旁偏出幾分。此人招式亦是十分怪異,不與怒靈劍正麵交鋒,總以一推一按之力遊於其上,因其大力,常以奇巧之勢破去葉聽濤劍招,交戰良久,竟難看清他真實實力。

一旁的孟曉天伸臂接過了青兒後,已將她放在地上,隻見她雙目緊閉,口唇盡成烏青之色,脖頸上有一倒略有棱角的暗紅傷痕,不似是人手所致。他一探青兒鼻息,已然氣絕,見楚玉聲正望著他,便向她搖了搖頭。楚玉聲回頭去看葉聽濤時,恰是那灰衣人欲擊劍鋒,葉聽濤就其來勢,微微偏了劍路,劍刃化作一道青影直貫灰衣人左肋。楚玉聲正心中一喜,卻見葉聽濤撤劍之時神色微變,手上一遲疑間,那灰衣人竟右腳疾踏一步,臂動如環,打在葉聽濤胸口。

隻聽一聲悶響,兩人各退一步,怒靈劍卻似是被卡在了灰衣人肋骨間,相持不下。此時白影閃動,孟曉天突然出手,他本站在灰衣人身後兩三丈處,此時一把折扇點向那人背心啞門穴。此穴若中,則立刻失聲暈去,重者傷及性命,但那人卻似毫無所覺,任孟曉天準確地打在他啞門穴上,身形仍然屹立不搖,沉重地壓在屋瓦之上。孟曉天一擊而下,當扇骨碰到那人身體時,他的神情也變了。三人一刹那都是凝然不動,楚玉聲在後麵瞧著,隻覺掌心冰涼,耳邊極靜,甚至聽到了瓦片在灰衣人腳下微動的聲音。

以她站立的位置,隻能看見葉聽濤的臉,那張臉並沒有太大的表情起伏,雙眼如利劍般緊盯著對手,光芒陡盛,他持劍的右手猛的向右平推,生生地以怒靈劍將那灰衣人左肋切開,月光之下,楚玉聲與孟曉天都清清楚楚地看到,劍刃上沒有一絲鮮血,青幽之色宛如冥府烈焰,就在劍身離開那灰衣人身體時,那人筆直地摔下屋頂,重重倒在徐家門前,再無一絲動彈。

徐家亦有燈火,卻沒有人出來。這驚天動地的一聲大響後,整個村子也沒有人出來。過了片刻,楚玉聲看著葉聽濤,道:“你……受傷了嗎?”

葉聽濤搖了搖頭,神色有些凝重。他收劍回鞘,對孟曉天一點頭,躍了下去。孟曉天與楚玉聲對望了一眼,兩人也跳下屋頂,來到那灰衣人屍體旁。那人仍然保持著落下去的姿勢,甚至右臂還彎曲著,仿佛是剛剛打中葉聽濤的模樣。

“你看出他的路數了嗎?”孟曉天神色嚴肅,背手而立。葉聽濤並沒有去動那具屍體,道:“……我總以為武林一脈所以衰敗,是子孫不肖所致,但今看來,此人雙拐功力,實不可小覷。”

“雙拐?”楚玉聲奇道,“你說他是方家的人?……可他並沒有兵器啊?”孟曉天道:“他是沒有使用兵器,但一招一式之間,盡是雙拐方家的路數。我聽說,太原方氏早已滅族,沒想到,還留有一息嗎?”

“……先前在附近的棋盤山,我們見到了方太夫人的墳塚,太原方氏與這村中的方家,應該是同一家。”楚玉聲道,她不禁將目光移向地上的屍體,隻見灰色大氅將這人全身蓋住,麵目僵硬如同枯木,毫無生氣,“……那麽這個人,是玉姑的丈夫?”

提起玉姑,三人都是一陣沉默。自天色暗去以來,她的房門便再沒有打開過,以她處事之老練,當不該在此夜始終不露麵。葉聽濤與孟曉天對視了一眼,兩人方才都曾招及灰衣人之身,葉聽濤默然了良久,才道:“這個人是不是方沐華,還在其次。”孟曉天點了點頭:“我看了許久,總覺得他不像活人。”

楚玉聲不禁背脊有些發麻:“你說什麽?……他不是活人,剛才怎麽與你們相鬥?”葉聽濤不語,走前一步,以怒靈劍劍鞘將地上之人的身體翻轉過來,借著徐家門窗內透出的燈火,三人看見了那道長長的劍痕,刺進左肋,平切而出,犀利無比。但那傷口竟不向外冒出鮮血,孟曉天將折扇斜插入腰封中,上前細看了片刻,道:“看來得將他切成兩半,才能知道到底是什麽東西。”

在他說出“切成兩半”四個字時,楚玉聲忽然聽到那隔著一層門板的徐家傳來一個人的腳步聲。隻跨出了一步,急切間又停下,她看了葉聽濤一眼,隻見他手握劍柄,“唰”的一下抽出了怒靈劍。她忽然覺得他是故意如此,往常的時候,他絕不會這樣去亮他的劍。

腳步聲終於再次急促地響起,門被推開了。暗紅色的兩個倒福字向左右分去,畫裙映翠,朱顏如花,門後的女子顫聲道:“別碰他!……”聲音如絲緞在風中輕輕飄動,三人的視線一起落在她身上,孟曉天的嘴角又露出一絲略帶嘲諷的笑意。

“玉姑……”楚玉聲看著她,隻覺得一頭霧水,葉聽濤沉默不言,但雙眼中寒冷如冰。玉姑的目光掃過三人,臉上瞬間表情變幻,繼而慘然一笑:“……你們別去動他了,反正,隻是一堆破銅爛鐵。”

“……破銅爛鐵?”孟曉天微笑起來,他的微笑在許多情況下並沒有友好的含義,“我還以為這世上早已聽不到偃師的傳奇,沒想到今天竟然親眼見到了,還與他過了招,真是……三生有幸啊。”聞言,葉聽濤很難得地露出了驚奇的神色。楚玉聲道:“偃師是什麽人?”

孟曉天望著玉姑,道:“這也是史籍裏才記載過的人物,說周穆王西巡之時曾遇異人偃師,能造機巧偶人,宛如真人一般。偶人為周王獻舞,卻向他身旁姬妾使眼色,周王大怒,偃師忙將這偶人拆開,原來隻是些皮革木頭之類的死物。”

玉姑一笑:“說的不錯,製做這假人的,的確便是偃師。”楚玉聲道:“是你丈夫嗎?”玉姑眼神一動:“……你怎知道?”楚玉聲望著她:“……因為你說他的時候,神色間很驕傲,我也隻是一猜。”玉姑微笑道:“當真聰明。”她說這話時,語調仍是柔柔的,但對這四字一出的後果卻心如明鏡,“我隻是沒想到,他費盡一生心血所做的這個假人,竟然這麽輕易的就輸給了你們。”

孟曉天道:“你是說,你丈夫方沐華將他方氏一門絕技讓這個偶人學會了?”以史籍中所載偃師之能,尚且隻能讓偶人自行起舞,而使其能用武功,與人對陣,此事委實難以置信,楚玉聲和葉聽濤都望著玉姑,隻聽她歎息道:“若非如此,方家怎會落到讓人滅門的地步,他母親又怎會早早被他氣死,入了黃土?”她眼前浮起那個大火衝天之夜的情景,但隻是一瞬,因為你死我亡的殺機已經隱然若現。

“與我們動手,你沒有勝算。”孟曉天還是微笑著,甚至也沒有去取自己的折扇。玉姑將雙袖一攏:“若我能勝過你們,也不必用這個假人,是嗎?”葉聽濤看著她:“你方家與我素無瓜葛,為何要設這個局?”

玉姑道:“這件事與方家無關,這個世上已經沒有太原方家了……我隻是利用了沐華留下的這個偶人,但是,這也是他唯一留給我的東西。”她背著屋內燈火的臉上,有一種隱隱約約的堅定,但又蒙著一層水霧般的感傷。

“唯一留給你的東西?難道他已經死了?”楚玉聲想起那永遠緊閉著的房門,可是那天清晨,她分明聽見玉姑低聲婉轉地勸什麽人回去。玉姑的眼中有濃重的陰影掠過,她看著地上那個沒有生命的偶人,緩緩地說道:“他的確是死了,而且是在我們來到這裏沒多久就死了……這些都是命中注定,昔年太原方家行事太過霸道,隻因代代都承襲了雙拐絕活,但到了他這一代,卻徹底不同了……他年少之時因機緣巧合,在西域向一位偃師學了技藝,回到中原時已經無心練武,便埋頭於這稀奇的手藝。我是從小與他定親的,我倆成親以後,他一直就在做這個偶人,他把它做成自己的樣子,又費盡千辛萬苦,讓它學成方家家傳武功,隻因為他生來就帶著怪病,注定命不久長……”

“……那麽在你房間裏那個‘重病的相公’,就是這個……”楚玉聲也看著緊貼在地上那個偶人的臉,但她不想用“假人”這兩個字,那張臉並不俊美,甚至有些過於僵硬,但任何人看了,都會覺得那是一張真的臉,而不是木頭,皮革。

“不錯。太原一劫後,我和他帶著太夫人,不得已搬到了這裏,他活著的時候身體就不好,他死了,我便將這假人當作他,放在房裏,太夫人去世前的那段日子,常常就以為這假人是他,總向人念叨,說他這個,說他那個,因此鎮上的人也都以為他並沒有死……”玉姑說著這些的時候,臉上並沒有什麽表情變化,仿佛已經發生過一千遍,一萬遍,可她的聲音之中卻有風吹拂,如柳絮四散飛落。

“……那青兒姑娘與此事又有何幹係?”葉聽濤道。青兒的屍身仍在徐家房頂,倉促之間未及取下。玉姑道:“……她是我陪嫁丫頭的女兒,她爹娘早幾年就已經死了。原本我沒想到她會為鳶兒償命,心甘情願用她自己把你引過來……怪隻怪,鳶兒無意間撞見我試這偶人,此時離你到達這裏已經隻有幾天,為免她泄露機密,我隻能讓青兒殺了她。沒想到,最終連青兒自己也賠了進去……”

“你就和當年的方家一樣,唯一的失算仍然在方沐華身上。”孟曉天聽了半晌,此時微微冷笑道,“千般算計,萬般琢磨,卻沒想到這偶人再精巧,也不過是死物,拿來對陣妄想要強過活人,也難怪方家會讓人一把火燒光。”

玉姑聽了他這話,猛然一震:“唯一的失算……”她搖搖頭,“若論失算,我一開始便算錯了,就算到今日,我也沒料到你會來。”

孟曉天雙眉揚起:“哦?如此,那麽確實是你的不該了。”玉姑望著他的神情,忽然一笑:“你作他的弟子,到是將那份傲氣學了個十足……”話未說完,孟曉天眼中戾氣突現,右手一動,葉聽濤卻踏前一步,向玉姑道:“……我有一事不明,可否告之?”孟曉天眸中似有冰雪流動,但仍是按捺著,沒有動手。

玉姑看著他,眼中有感謝之意,點點頭。她俯下身,輕輕一扳那偶人肩膀,隻聽“嘎,嘎”兩聲,楚玉聲吃了一驚,因為那正是她常在方家聽到的聲音,如同惡獸磨牙。玉姑的手在偶人耳邊一按,手掌在那並無生命的耳際撫摸了一下,纖指一屈,揭下了那張臉。

方沐華的臉之下,是一片白色,一無五官,隻有依稀臉部輪廓的起伏。“白麵羅刹……”楚玉聲脫口而出。這一聲輕如霜月般的聲音,並沒有在清溪村的街上飄**開去,而是打散在徐家燈火所及的盡處。

“十幾年了,一直隻有我一個人知道這個秘密。沐華說,當我不想再看到他臉的時候,就將這張臉換掉。”玉姑站起身來,平靜地道。

“可是,你卻將這個偶人作了這等用處,你可真是對得起他。”孟曉天的聲音一片冰涼,“可是說了這許多,你還是沒有回答那個最重要的問題。”

玉姑的臉上露出了一種很奇特的表情,微微笑靨如水,卻夾雜著無可奈何,與一絲殘酷,仿佛深淵之中的芙蓉花,柔韌的聲音說道:“噯,我和你們本沒有深仇大恨,若不是因為碧海怒靈之爭,也不用布下這個局……說到底,這是我欠一個人的情,不幫她,我至死都會留有遺憾。無論如何,今夜是我敗了,若要殺我,絕無怨言。”她好像在說著什麽柔軟的辭令一般,眼望著孟曉天,她知道這個人眼中的殺氣絕不是在開玩笑。

然而孟曉天卻笑了,不同於玉姑,他的笑容在此刻有了一種刀鋒般的殘酷,那是一種比勝利更愉悅的感覺:“碧海怒靈,原來也是為了這個。幫一個人……鳳夫人可不見得會領你的情,你欠她的太多了,就算把整個易樓給她,也還不清。”葉聽濤一驚:“你……是易樓的人?”

玉姑不答,盯著孟曉天:“這是我和她之間的事,你如何知道?”

孟曉天道:“這個,是我的事……你不要看著我,從頭到尾,我隻不過是個過客,要殺你,得讓葉大俠動手才是。”

玉姑淡淡地笑道:“你也知道我奪不了他的劍,便不能殺他?”她沒有看葉聽濤,因為他若要動手,看了亦是無用。孟曉天仍舊帶著那種殘酷的笑意:“這個,可不是我需要管的事。”他同樣沒有看葉聽濤,因為葉聽濤動不動手,他都可以作壁上觀。

劍鞘上的寶石折射著屋中昏黃的光線,沒有絲毫顫動。葉聽濤望著玉姑,沉毅的眼中忽然有一絲觸動的神色。那種無可奈何的略帶殘忍和嘲諷的笑容,他曾在另一個女子臉上見過。可惜每一次他總是有事,總是不在她身邊,不能去了解那已然刻入心魂的悲哀和孤獨。待回頭時,已經再也無法將她找回。

東街的方向,突然有尖叫之聲傳來,尖利無比,但隻叫了一聲便沒有聲息。“怎麽?……”孟曉天看向玉姑,“你還埋了什麽伏兵?”玉姑搖頭道:“沒有,除了這個假人外,沒有別的了。”

“是孫瑩的聲音。”楚玉聲道,“莫非方家出了什麽事?”葉聽濤道:“回去再說。”他看看地上的偶人,向玉姑道,“此人你帶回嗎?”玉姑點點頭,彎腰將偶人抱起,似乎並不很沉,就在葉聽濤和孟曉天轉身欲往回走的一刹那,綠影疾閃,她抱著那偶人,迅速地消失在夜空裏。楚玉聲看著那兩個男子,眉心一蹙。

在玉姑飛身而起的時候,孟曉天隻要一伸手就可以將她攔下來。但是他隻是微微笑著,玉姑已去得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