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金釵銀環
熹微晨光灑落天際的時候,有人敲了敲方家的大門。門開後,一個漢子向裏張望了一下,楚玉聲問道:“你找誰?”那漢子道:“……玉姑不在嗎?昨天夜裏好大動靜,抓住白麵羅刹沒有?”
楚玉聲道:“你去告訴村裏人,白麵羅刹不會來了,從今以後可以安心睡覺。”那漢子不禁大喜:“那麽,是抓住了?”楚玉聲不置可否,隻道:“村口徐家的姑娘和玉姑出遠門去了,給方相公求藥,可能有一陣子不回來。”
那漢子笑容滿麵:“得,得,我會去告訴他們的,隻要這煞星抓住了,幹什麽都行,我替大夥說聲謝謝了!”
漢子去後,楚玉聲重新將大門合起,她的手停留在門閂上,斑駁的觸手之處有木質的微溫,廣袖裙衫很單薄,肩影纖瘦。葉聽濤走到她身後,道:“是誰?”
“村裏人。”楚玉聲沒有轉身,幾縷長發垂在頰邊,隨風而動。葉聽濤望著她消瘦的肩膀,道:“你不必擔心,到了溪風穀,由我來應付。”
楚玉聲的背影動了一動,似乎是輕輕一笑,也像是歎息:“我知道你會應付,我認識你以來,還沒有什麽事是你應付不來的。”她轉過身來,臉龐在晨光中顯得素潔柔和,眼中卻有掩飾不住的渺茫之色,“可是誰能預料結果會如何?”
走出房的前一刻,葉聽濤腦中仍在回響著那黑衣使者讓孫瑩傳來的話。初九子時,溪風穀,以劍換人。他的眼神一直很沉著,但這僅僅是見招拆招的沉著,子時,一個太過蹊蹺的時辰:“……無論怎樣,我會盡全力救得靈舟脫險,讓你們相聚。”
楚玉聲看著他的眼睛,她知道他既然已經說出了口,那麽一定會做到。可是,在他那雙深如海水般的眼中,卻始終有一個地方,不僅看不透,甚至看不到。隻要他仍站著,就會護她周全,可除此之外,沒有其它。
“我知道。”她的聲音幽幽地向下沉落,“可是,我輸不起。”
葉聽濤怔住了,他仿佛看到楚玉聲的眼裏有一個無底深淵,而她就在那深淵的邊緣。無法避開,因為那個地方存在於她的心裏。
“從我殺死薛蘭的那一刻我就輸不起了,不管是什麽原因、什麽結果。”楚玉聲一字一頓地道,“十九年,隻賭那一夜,你懂嗎?”她的身影單薄得就像一片葉子,微微有些搖晃。
葉聽濤岩石般沉毅的目光不禁一動,那一刻,楚玉聲恍惚間覺得他的眼神甚至有些溫暖,像他的聲音一樣:“……我不會讓你輸的,放心吧。”
方宅厚重的門外,開始有一日的清晨該有的那些聲音,村人隱約的交談、車馬走動、開門掃塵,匯成絮絮輕語,在門內兩人片刻的沉默中,成為唯一的聲音。楚玉聲淡淡地一笑,那笑如同沾了薄薄的塵埃:“謝謝。”
葉影斑駁的老槐樹下,方家變得比往常更沉寂了些。在他們幾個人之中,隻有玉姑會用明亮高昂的語調說話,仿佛每一刻都興致很好,她不在時,便隱隱然的少了些什麽。燕子拍打翅膀的聲音清脆地在空中串成一片。
正房的門已經被推開,裏麵仍殘留著未曾盡散的檀香之氣。這扇門在所有人的印象中都是永遠關閉的,然而屋中人已不在,當孟曉天第一個踏進去的時候,隻看見幽淡燈火中的一張妝台,布簾垂落,床榻無人。而此時,則唯有陣陣清風吹入房內,驅散多年不化的濁氣。
清晨時分,這個槐蔭下的院子顯得格外的廖落。楚玉聲與葉聽濤並肩往回走,快要走到廂房的時候,楚玉聲終於問道:“昨天……如果孫瑩沒有大喊出聲,你會想殺了玉姑嗎?”
葉聽濤一怔:“……她身上還有疑團未解,至少現在不會吧。”楚玉聲聽了沉默了一會兒,道:“我也覺得……你不會殺她。”她的聲音有些輕,葉聽濤道:“什麽?”楚玉聲微微一笑,搖了搖頭。
孟曉天從孫瑩的房間走出來之前,門外的人就先聽到了折扇打開的聲音。他臉上又恢複了那微帶傲慢的表情,一身華衣清俊無塵,楚玉聲原本要回房,這時便與葉聽濤走到孫瑩屋外,問道:“她怎樣?”
孟曉天道:“沒什麽大礙,隻是枉有‘易樓八煞’之名,不過被我輕輕一拍,就連幾個小毛賊都對付不了。”
楚玉聲道:“輕輕一拍?你說得到也輕巧,昨夜那兩個人可不是泛泛之輩,她能支撐上這些時候,也不容易了。”
孟曉天望著她,覺得她今天的語調似乎格外輕快:“一支金釵,總是上不了大陣仗的,怎樣,你們知道溪風穀在哪兒嗎?”
葉聽濤道:“離此地約有兩三百裏,是在往揚州的方向上,不算繞路。”孟曉天點了點頭:“如此最好,反正這支金釵也是我帶來的,為免到時給兩位添麻煩,就由我繼續帶著吧。”
楚玉聲奇道:“你也要去溪風穀?”孟曉天一笑:“便在一條路上,不去還能去哪兒?”清寒的晨光中,他的笑容夾雜著一絲尖銳無比的冷意,如同劍的鋒芒。楚玉聲隻是覺得這華麗的白衣有些太過耀目,讓她的視線微微一花。
荷塘之中仍有紅蓮亭亭出水,也還是有幾個少女乘著小舟在塘中嬉笑著采蓮。他們離開的時候正是一日之計的時辰,街談巷議間,時常聽到“玉姑”這個字眼,村人半是猜測地議論著或許是為了擒住白麵羅刹,才讓她的丈夫病重,以至於連告別都來不及就出去求藥。於是又是嗟歎紛紛。
聽著這些,楚玉聲與葉聽濤都沉默不語,反倒是孟曉天偶爾調侃幾句,打破四人之間的沉悶。那日清晨門邊的對話之後,楚玉聲的眼中似乎有了一種淡淡的、輕盈的光彩,她常常看著一個地方出神,若有所思,神色變幻不定。
南向而去溪風穀的一路上,孫瑩與楚玉聲同坐在馬車中,行了半日仍無話一句。玉姑的離開並沒有讓孫瑩太過驚訝,隻是在發現回來的三人安然無恙後,她的臉上掠過一絲失望。終於,玉姑還是失敗了。在她的印象中,那個貌似柔婉但內裏強硬的女子總是如此固執己見,隻要她相信這是對的,就會不惜任何代價。這一次,那份固執之中可有方沐華的一二分力量?
雙拐方家最後的一線命脈,當葉聽濤一劍斬斷偶人肋下機括的時候,已然徹底斷絕。可是誰知他地下有知是笑是怨?但凡能幫到她的事,他是不會有悔的。
孫瑩並不是個沉默寡言的人,當楚玉聲沉浸於自己的世界中半日之後,她終於問道:“昨天……你們是如何打敗白麵羅刹的?”
楚玉聲悠悠地回過神來:“白麵羅刹?”她微一停頓,才想起他是誰,“是葉大哥與孟公子聯手將他擊敗的,這個人……真是不簡單。”她並不知道孫瑩與玉姑的關係,也就沒有去提偶人一事。
孫瑩道:“聯手?孟曉天和你們真是一路嗎?”楚玉聲被她問得一怔,看了她一眼:“是敵是友,要看情勢變化,你也一樣。”
孫瑩目光一動:“我?我是易樓的人,是來抓你的。”楚玉聲道:“你們各事其主,無可厚非。我相信你能捉住我,但是捉了我對易樓有什麽用?”孫瑩對她的話有些驚異,因為那口氣是如此淡然,似乎這些爭鬥在她眼中根本不值一提:“……自然有用。你是葉聽濤的什麽人?”
楚玉聲道:“……朋友。”孫瑩微微冷笑:“是敵是友,要看情勢變化,這也是你自己說的。”楚玉聲眉梢一挑,回以冷笑:“至少……如果在溪風穀遇到什麽危險,第一個被放棄的人一定是你。”
不知怎麽的,聽到她這句話,看到她的神情,孫瑩心中湧起一陣恐懼。那種殘酷屬於混沌江湖,也屬於其中的每一個人。因為情勢,一切敵友都會隨時變化,有人被放棄,有人結為同盟,為了某個目的拚殺到死。她所知道的是,風光無限的江南第一樓,幾乎沒有人可以在裏麵活過三十歲。
“怎麽,不說話了?”楚玉聲道,“話頭可是你挑起的,我不過實話實說。”她看著孫瑩,忽然發現那雙並不非常美麗的眼睛裏有海波般悲哀的表情,整張臉也因此而如死灰。孫瑩搖搖頭:“我對你們來說根本談不上朋友,所以你剛才說的話不成立。”
楚玉聲一笑:“說的也是。”車馬顛簸中,兩人各自沉默了一陣。孫瑩見楚玉聲揭開車簾一角,有一束陽光落在她的側臉和絳紅留仙裙上,清風淺吹,廣袖飄飄飛動。她望著外麵,似乎想詢問什麽,但又沒有問,把車簾放下了。孫瑩發現,那是因為她看著的那個方向,是葉聽濤穩健地策馬的身影。隻要看一眼,就知道無需再問什麽,那種依賴與信任,他們……真的隻是朋友嗎?
楚玉聲感覺到了孫瑩的目光,回過頭,那一瞬間,她們心裏忽然有一縷獨屬於女子的默契劃過,然而楚玉聲卻又極輕地蹙了一下眉,似乎在為這默契而微微著惱。車簾本是半遮,完全放下後,馬車內便光線昏暗。孫瑩不太確信她是不是看到楚玉聲的臉有些泛紅,那側臉的流線和高潔的額頭都朦朧不清,宛如壁畫中的神女。孫瑩別過頭去,動了動因穴道被封而酸麻的身體,心裏忽然一陣淒涼。
怎麽會呢?……不過是陌路之人,人各有命,何必去羨慕?……可是那遙遠不知在何處的人又讓她如何去依靠,去傾心信賴?……孫瑩的肩膀有些不受控製地**,她抿緊嘴唇,極力不想讓楚玉聲發現,但馬車內的氣氛仍然立刻就改變了。那種直覺敏銳如斯,就像每一聲琴音的律動變化,楚玉聲看著她:“……你怎麽了?”
孫瑩努力平靜了一會兒,才道:“沒什麽,隻是……忽然有些羨慕你。”也許隻有在這個幽閉的地方,麵對著一個並不很強大的人,她才能這樣說,“大當家的之所以要讓葉聽濤回去,是因為他和易樓所定的契約已經到期,他卻沒有將契約內容實現,若不將他帶回,易樓會有麻煩,但無論易樓派多少人來,你都不會受到傷害,因為有人會保護你。”
楚玉聲的心弦微微一動,有隱隱的喜悅之音輕顫,又不可捉摸:“隻不過是……”
“情勢變化?”孫瑩打斷了她,搖搖頭,“不是的。雖然我和胡姑娘被交代要來捉你,但你其實並不是局中人。無論情勢怎樣變化,你不會牽扯其中,你的朋友也就不會成為敵人。”
楚玉聲的神情忽然一暗:“局中人……如果我說,我是呢?”馬車一直在走,去往那個交換之地,當那些黑衣使節站在麵前的時候,究竟該怎麽辦?她眼中那淡淡的、輕盈的光彩也因之而向內斂去,憂慮之色重新占據了瞳仁。
“……那,你該賭一賭,相信你的同伴。”看到她的變化,孫瑩忽然發現其實她的信心並不如那份信任來得更深。
“賭一賭,為什麽直接賭相信?”一頓之後,楚玉聲問道。其實就算孫瑩不說,她也已經直接選擇了相信。她沒有理由不信他。
“我不知道,還沒得到答案。”孫瑩收拾了一下心情,爽然一笑。這一笑之間,她們幾乎忘記了就在前一天,孫瑩還要將楚玉聲帶回易樓交差,孟曉天橫加插手,她與胡夢姬雙雙铩羽而敗。
有時候,微笑往往比冷眼更能讓人記住。可惜行路匆匆,總是隻能留給人一瞥的時間,許多微笑也就在不知不覺中被淡化為了一瞥冷眼。
忽然之間,孫瑩神色大變,用手緊緊抓住自己的喉嚨,仿佛有什麽東西在裏麵跳動一般,楚玉聲吃了一驚,伸手想去相扶,孫瑩卻已經無法自持地向前倒去,臉色有些發紫,指甲在自己的脖子上掐出血痕來。楚玉聲忙接住她,叫道:“葉大哥!”
葉聽濤在外道:“怎麽了?”此時孫瑩在楚玉聲懷中正瑟瑟發抖,雙手掐著脖子,楚玉聲掀開車簾,急道:“你快來看看,她不太對勁。”葉聽濤見了孫瑩的情狀也是一驚,讓車夫勒了韁,便上車查看。孟曉天本獨騎在後,見狀為防有人伏擊,拍馬來到車邊,隻聽到車中孫瑩急促的喘息聲,他用折扇挑開落下的車簾,輕輕說了一句:“呦……”。
車中,葉聽濤將孫瑩的手從脖子上扯下來,卻因她雙手繃緊而無法探其腕脈,楚玉聲忽然低低一聲驚呼:“哎呀!……”葉聽濤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隻見孫瑩的脖子正下一寸之處,因掙紮而露出衣裳外的肌膚是一團漆黑的顏色,濃鬱如墨。楚玉聲將她衣領解開,隻見那當胸便是一團握拳大小的黑氣,她不禁道:“這是什麽?”孫瑩艱難地道:“是……是拳傷……”
“怎會有這樣的拳傷?有多久了?……”楚玉聲道。“幾……幾年了……”孫瑩再也說不下去,因雙腕被扣在葉聽濤手中,動彈不得,一張臉又從泛紫褪回慘白。葉聽濤道:“是不是‘裂斬拳’?”孫瑩點了點頭,楚玉聲看葉聽濤時,卻發現他目光避在別處,便伸手將孫瑩衣領掩上,道:“是哪派的拳法?”葉聽濤不答,出指如風去解孫瑩身上被封的穴道,卻無反應,車外的孟曉天見如此笑道:“這穴是我點的,你解不開。”
葉聽濤正待說話,透過車簾,他的眼睛捕捉到一道耀眼的光芒。比陽光更強烈,比鋒刃更淩厲,能傷人之目,亂敵之心。那道光芒,曾讓他瞬間目不見物,但此時卻不是對準他而來。“小心!”葉聽濤脫口而出,孟曉天已察覺不對,向後一仰,一蓬金針擦著他的鼻尖而過,往車內射去。葉聽濤扯落車簾將金針卷於其中,隻說了一句“看好她!”,便縱身躍出車外。
荒郊野地,氣氛因那一男一女兩人的出現而變得有些凝重,女子手持金邊圓鏡,釵裙楚楚,容色清麗,男子右手上套著三個銀環,目若流焰,神色隱有焦灼。葉聽濤看著那兩個人,口中卻對孟曉天道:“上車解穴。”
孟曉天微笑:“為何?”葉聽濤道:“若不解穴,一盞茶時分她便要沒命。”那手套銀環的男子聞言忍不住道:“你說的可是孫瑩?”他身邊女子一皺眉:“梁劍!”孟曉天看著兩人,沒有動,也沒有說話,隻是微微笑著。葉聽濤向那女子道:“魏姑娘,我已離開清溪村,不日可抵達易樓,你們何故又要來犯?”
那女子便是“轉輪鏡”魏小嬌,她“哼”了一聲:“並非要將你如何,玉音劍已交給了大當家的,這次隻是來請你做個人情,你同行有人留下了‘步蓮金釵’,我們要把她帶回去,待你們去易樓時,不會再設劍陣。”她話中頗有不情願之意,須知這易樓門前三道劍陣乃是衡量其人是否有資格踏入之用,魏小嬌心中對葉聽濤實有些好奇,想看看他如何過陣。
“原來是來做交易。”孟曉天目光犀利,嘴角帶著嘲諷,“從易樓來的人,這交易的開場也與眾不同,不過,如今我們手裏的籌碼有兩個,你們隻拿不設劍陣來換,怕是不公平。”
魏小嬌一愣,隻聽大車中傳來楚玉聲的聲音:“葉大哥!孫瑩她……”葉聽濤回過身,那易樓八煞之一的“銀環”梁劍卻搶先一步到了車邊,身法並非極快,但步眼穩實,功力不弱。在他提步的一瞬,葉聽濤本欲出手阻攔,卻被孟曉天用折扇拍了拍,搖搖頭。
車簾已被扯落,那窗中可見孫瑩臉頰慘白,毫無血色,手握著喉嚨,神智有些迷糊,梁劍見狀焦急,回頭向魏小嬌道:“她傷勢發作,如何是好?”魏小嬌忽然明白了孟曉天所謂“兩個籌碼”的意思:“是不是周身大穴被封,真氣阻滯,不能護心?”葉聽濤聞言不語,孟曉天微笑道:“真聰明,我不給她解穴,她用以壓製傷勢的內力不能自行遊走,便要嗚呼哀哉了。”瞧他好整以暇的模樣,葉聽濤心中不禁有些反感。
魏小嬌怒道:“大當家的肯撤劍陣,已是給了你們天大的麵子,竟然還敢要挾,你……”她柳眉倒豎,一張俏臉滿是厲色。葉聽濤看著孟曉天:“她若死了,於我們沒有好處,暫且解穴,餘事再商量不遲。”
說話間那“銀環”梁劍已上車將孫瑩抱了下來,楚玉聲也跟著下車,隻剩車夫一人縮在車後,戰戰兢兢地看著這幾個江湖客。陽光之下,孫瑩一隻手抓著梁劍的衣袖,臉色依然煞白,但雙眼卻流露出一種奇異的光芒:“……梁劍……”她輕聲道,梁劍向她微笑了一下。
“我不知道,還沒得到答案。”楚玉聲看著孫瑩如釋重負的眼神,猛然想起了剛才的這句話。梁劍的微笑帶有些微的霸氣,他自身雖不會給人強烈的壓迫感,但那笑容,竟讓人覺得沒有人能躍過他,傷害到孫瑩。楚玉聲心中一動。
魏小嬌咬著嘴唇,盯著孟曉天,她自知脾氣暴躁,怕一說話惹得他不快,若不肯替孫瑩解穴,後果難料。她看著他慢慢走到梁劍麵前,舉扇在孫瑩肩頭一拍,氣貫於臂,瞬間穿透孫瑩的身體。梁劍隻感到懷中猛烈地一震,忙將孫瑩放在地上,雙掌抵住她背心,將內力源源不絕輸入她體內。孫瑩雙目緊閉,自行運功,過了片刻,麵色漸漸恢複。魏小嬌不由鬆了口氣,卻聞葉聽濤道:“這經年累月之傷,倘若再不根治,以此治標之法,恐難支撐多久。”
魏小嬌道:“這個……不必你操心。”孟曉天瞧著她:“何必逞強呢?鎮北堂趙氏‘裂斬拳’,以陰柔內勁聚人體毒濁之氣,釜底抽薪,厲害無比。像她這個樣子,救得了今天救不了明天,不過苟延殘喘而已。”魏小嬌被他說得一堵,心中卻也不得不承認,臉色頹敗下來。
梁劍扶起孫瑩,向孟曉天道:“……你既認得裂斬拳,可知道解救之法?”孫瑩靠在他手臂上,道:“別去問他,咱們自己想辦法。”梁劍心中急切,不覺猶豫,孟曉天冷冷一笑:“最近所遇見的,都是些口氣大力氣小的人。”魏小嬌又要發怒,卻強行忍住,葉聽濤不便出言相勸,亦自不語。
楚玉聲見情勢僵住,心中思忖孟曉天脾性甚傲,無人做台階他必不肯下,她方才與孫瑩車中談話,數語之間已有了些知心之意,便道:“孟公子,你若有解救之法,可告之一二,反正救了易樓的人,對你日後形勢或許也有好處。”梁劍不由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孟曉天饒有興味地望著她,道:“我不是鎮北堂的人,這解救之法縱然有,又怎會被我知道?隻不過這天底下有一個地方,號稱從沒有求醫者死在裏麵,至於究竟如何,我也並不清楚。”
“你是說浣紗穀?”梁劍躊躇,“可是,浣紗穀離此地遙遙萬裏,去一次頗費周折,我們都有任務在身,如何使得?”孫瑩靠在他身上默默不語,楚玉聲見他們的樣子,不禁道:“生死已迫在眉睫,還要去想這些?”
“我……”梁劍想說什麽,孫瑩卻捏了捏他的手,梁劍低頭,兩人眼光交匯,孫瑩的神色有些淒涼。她明白梁劍所不能放下的是什麽。他們不是沒有想過出外求醫,但卻始終不被允許。浣紗穀一去一回最少需要半年,在這片刻風雲變幻的地方,豈能容他們這麽長時間的缺席?
江南第一樓,揚名立萬之地,浴血搏殺之所,所有在其中生存的人都要將一件最重要的東西押給他們的主人,等待風雨江湖一場場的洗禮將他們曆練成為一代傳奇,才能在最終離去的那一刻將那件東西取回。孫瑩押了數十年前沒落破敗的孫家所傳的一本掌譜,而梁劍押的,卻是他父親是生是死的消息。上一代銀環主人梁錚,在十七年前失蹤於南海之上,從此音信全無。
雖然多少年來,隻有極少數的人能帶著他們最重要的那件東西,或是最想得到的那個答案飄然隱去,可這終究是一場不能放棄的執著。孫瑩搖了搖頭,道:“天無絕人之路,或許有別的辦法吧。”雖然如此,她深心之處,卻仍是止不住地疲倦和悵惘。她幾乎都忘記了當初進易樓,是想要成為她口中“大當家的”那樣的女人。太遙遠,遙不可及,以至於她會那樣的羨慕楚玉聲全心信賴一個人的模樣。什麽都不用管,不用擔心。
孟曉天聽了她這話,冷笑道:“你們二人在江湖中叫做‘金釵銀環’,似乎是生死同心的模樣,到了這種時候,卻還是自己的前程更重要些。”孫瑩的臉微微一紅,繼而又恢複蒼白,梁劍有口難言,卻聽魏小嬌忽然罵道:“小人!”
眾人都是一怔,魏小嬌瞪著梁劍,別過頭。孫瑩道:“小嬌,別這樣……”魏小嬌氣忿忿地,梁劍臉上神色複雜,過了一會兒,孟曉天道:“好了,危厄已解,要走就走,我們可還有事,別誤了時辰。”
魏小嬌撇了撇嘴道:“梁劍和孫瑩先回去,大當家的交代了,有事要你們去做。我……”她看看葉聽濤,似是不屑一顧,“我奉命留下,護送葉公子。”
“護送?”楚玉聲道,孟曉天接口:“堂堂碧海怒靈劍的主人,還要你護送,真是奇了。想來監視,也得找個好點的借口吧?”他說到碧海怒靈劍時,葉聽濤目光一凜。魏小嬌“哼”了一聲,卻沒有回駁,向孫瑩道:“我們來時騎馬,你和他騎一匹回去吧,樓主情況似乎不太好,大當家的又有事要交代,路上抓緊時間歇歇。”她也不看梁劍。孫瑩“嗯”了一聲:“你一個人,要小心。”魏小嬌道:“我才不怕他們呢!”孟曉天聞言一笑,孫瑩也不便再說,與梁劍共乘一騎離去。
兩人走後,魏小嬌跨上自己的馬,勒定了韁繩,一語不發。“走吧。”葉聽濤凝眉道,對於她的留下,沒有過多驚訝。楚玉聲道:“你們都騎馬,可隻有我一個人在車裏了。”孟曉天笑道:“你願與我共乘一騎嗎?”
楚玉聲頓時臉上微紅,轉身上車。葉聽濤看了孟曉天一眼,魏小嬌不覺有些好奇,揚鞭而行,大車啟動,三騎並轡,向溪風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