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梳鏡釵粉
楓香樹葉影蕭蕭,葉聽濤緩步走到涼亭之中,風動,空氣裏飄來微微的甜香,裙衫翩翩,踏在一夜細雨後新鮮的泥土上,有些像竹筍拔節的聲音。落霞山一行,五音盈耳,竟似比往常耳目更敏銳了些。或許是楚玉聲對那些細小聲音的常常注意,讓他也不覺受了影響?
一聲極柔極媚的輕笑,如蝴蝶掠過水麵,送入他耳中。葉聽濤眼望著楚玉聲背影消失的小道折轉處,卻知有人從重重樹影後走了出來。此時已沒有那三十七個送葬之人腳步聲的幹擾,可他竟仍不能分清這走出來的究竟有幾人。甜香之氣忽然迫近,他向左一避,轉過身來,隻見人影向後輕閃,釵裙女子立在小道旁,紅裙粉妝,手中並無兵刃。那女子盈盈笑意,身影妖嬈,走近涼亭,向葉聽濤道:“見過葉公子。”
葉聽濤的目光在女子身上停留了一下,道:“姑娘一路跟蹤,想必也是辛苦,不知所為何事?”那人笑道:“葉公子真是貴人多忘事,我們又不是沒見過,何必如此客氣呢?”葉聽濤本因男女有別,未曾細瞧她裝束,此時見到她腰封上係著的金色絲絛,頓時想起,道:“莫非……是易樓八煞?”
那女子臉上露出完美無瑕的驚喜之色:“三年之期已渺,還能讓葉公子記得,可真是有幸。”說此話時,眼中卻有隱隱的煞氣暗生,映襯著紅顏如花,分外詭異。葉聽濤凝神警惕,同時想起此人叫做陳清,當年定約之時曾經見過,乃是前四煞“梳鏡釵粉”之首,頗有名氣。
“赴約之事,我已讓先前來找我的那三名易樓子弟帶話給樓主,隻是上月我因事在渠州,卻有其中一人前來暗算,不知何故。”
那陳清冷笑道:“帶話?葉公子說笑了,你逾期不歸,大當家的可是將火重重地發到了我們這些人身上,易樓是做買賣的地方,你毀了約,今日若不跟我們回去,也無法向上家交代。”無形之中,涼亭四圍之氣已然漸漸凝結。葉聽濤冷冷地道:“倘若鳳夫人心有怨氣,待我去往揚州,自會同她解釋。但現在不行,十五之前,我不會離開這裏。”
陳清凝視了他片刻,忽然一笑,右手撫了撫如緞的長發:“葉公子,其實咱們也知道,那定約六人都不是什麽簡單的角色,江公子與你有過結,雖然如今失蹤,但樓主也不會真將你如何,孰輕孰重,公子可要自己掂量。”
葉聽濤聽她此話底氣卻並不甚足,心念一動,隻道:“過了明日,我自會動身。”聞得此語,陳清神色沉了下來:“這棋盤山腳果然幽靜,隻是經年累月,也有不少孤魂野鬼。”她右手探入懷中,卻取出一把梳子來,晶瑩玲瓏,玉質通透。葉聽濤目中寒光一現:“‘落梅玉梳’,有幸得見。”但他並未拔劍,隻是站在涼亭中,等待陳清發難。陳清嬌柔一笑道:“公子怎不出劍?莫不是瞧不起我?”葉聽濤看著她:“這天底下英雄好漢,莫不是在你妝台一梳之間命歸黃泉,實可堪歎。”
陳清慢慢地走近幾步,跨上涼亭台階,離葉聽濤已不過三尺的距離,她嫣然道:“我瞧公子頭發不亂,也不需我再來替你梳一梳,隻不過……”她眼中忽然露出如狐一般的神色,就在這一瞬之間,許多人莫說出劍,連殺氣都被抿滅殆盡。然而葉聽濤的目光始終比岩石還要冰冷,玉梳齒上尖銳無比,無數道真氣如針一般激射而出,葉聽濤平推一掌相阻,真氣竟不消散,如一大蓬其長無比且不斷絕的金針,稍一回旋,又紮向葉聽濤周身大穴,雖為女子,但如此打法,實在聞所未聞。
涼亭之中,隻見陳清手執白玉鮫人梳,身影如楊柳般飄**來去,玉梳時拋時握,真氣目不可見,但如絲線般纏繞著葉聽濤,紅裙飄舞,亂人視線。葉聽濤始終沒有拔劍,掌不及陳清之身,隻是運起內功斬斷玉梳上發出的真氣,但斬斷之處,玉梳一拂,竟又有絲絲縷縷如棉絮輕飄,粘附在葉聽濤手臂上。須知這“落梅玉梳”陳清於投入易樓之前本是女盜,平素時常潛入風月場所佯為流鶯,借為客人梳頭之便玉梳一動,真氣如金針入腦,使人斃命,一手獨門絕技令尋歡作樂之人一時大減,終於觸犯行規,為人追殺,時逢易樓招攬江湖能人,便投入門下,仗易樓威勢免去此厄,但“落梅玉梳”之名已成,此後便以玉梳作為武器,為易樓八煞之一。
此時陳清身法愈是輕盈無定,如一隻紅色蝴蝶,翅翼扇動無處不在,紅影包裹住涼亭,絲絲真氣一有空隙之處便被填補,但葉聽濤雙掌之力亦如利斧,一招招隔空向陳清劈去。陳清隻是閃躲,不敢硬接,但葉聽濤心中已略有讚歎,又鬥片刻,隻覺玉梳上發出的真氣漸漸刺痛皮膚,衣衫袖擺亦有幾處被刺破,他始終不願出掌去碰陳清,右手一探,碧海怒靈劍終於出鞘,碧芒劃過,陳清玉梳維係的真氣之網便破了個大口,紅影一亂,但陳清柔媚的紅唇竟有一縷陰沉的笑意浮起。
一劍揮落,左近楓香樹上猛然有衣袂之聲,雖然夾雜著樹葉之響,於激鬥凝神中很輕易的就被察覺。隨著那聲響動,葉聽濤隻覺碧海怒靈劍突然迸發出一道極強的光芒,如同被萬頃水波之力折射入他眼中,頓時雙眼劇痛,四周盡成一片白色。他本能地向折射之光來處舞動劍花,握劍的右臂一震,檔下一道極為銳利的劍氣,耳畔隻聽到陳清的低語:“你憐香惜玉,可叫我如何是好呢?”同時樹上有人飄然躍下,斜身落入涼亭中,身形如被風吹般,渾若無物。
“……‘轉輪鏡’?”葉聽濤眼中刺痛,雙目緊閉,但知覺依然敏銳。有個清亮的女子聲音說道:“姓葉的,今日大當家的可真是給足了你麵子,‘梳鏡釵粉’四人從未一起出手過。隻不過我魏小嬌的臉,你可是也沒機會見了。”葉聽濤並不驚慌,隻是道:“‘轉輪鏡’魏小嬌,此等法道,也隻有女子合用。無怪。”魏小嬌怒道:“能克敵製勝便是強者,死於‘轉輪鏡’下的亦有惡人無數,你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一邊的陳清聞言道:“小嬌,咱們不過為樓主效命,何必說什麽善惡?”魏小嬌“哼”了一聲,不去答話。葉聽濤一笑,怒靈劍握在手中:“今日你們唱白臉,我自然是惡人了。梳鏡釵粉,八煞竟然來了一半,我葉聽濤當真有幸,剩餘兩人又為何不現身?”
魏小嬌道:“我不過一出手,你便束手就擒,還有兩人又何必用在你身上?”葉聽濤神色微變:“你們對付我便罷了,何必傷及旁人?”魏小嬌道:“那女子是旁人嗎?我瞧你護她到是很心切啊,隻不過人家另有護花使者,不必你多費心。”葉聽濤沉默了片刻,道:“……與易樓為敵非我本願,但今日,我不會離開此地。”魏小嬌突然笑了,笑聲充滿嘲諷:“以你如今的樣子,還能打敗我嗎?”葉聽濤道:“我雖中你詭計,但目既不見,你此計便拙,‘轉輪鏡’也就失去了一半效力,你二人同上亦可。”
魏小嬌冷笑道:“你以為我魏小嬌得此名號,隻是憑一時計策?”葉聽濤尚未答,陳清在旁道:“我們雖是女子,卻還要顧及易樓的名頭,我已下過場,不會二人來打你一個。”葉聽濤道:“哦?如此,到是我看輕二位了。”他一劍在手,沉息傾聽。魏小嬌便不多說,陳清一走出涼亭,便取出懷中那麵金邊圓鏡,鏡麵如刀峰般光亮無比,葉聽濤雙目緊閉的麵影映入其中,魏小嬌一聲嬌叱,鏡著於手,一掌拍出,掌力如同被放大了一般,竟隱隱有呼嘯之聲。葉聽濤側身避過,掌力擊在身後涼亭石桌上,“呯”然一聲,石桌搖晃。葉聽濤辨明方向,怒靈劍疾刺魏小嬌左臂,料她必舉鏡回格,則劍氣反射,他已暗自算準方位,此時腳步移動相避,那道反射的劍氣雖仍劃破了他脖頸,也隻淺淺一道,怒靈劍的劍路卻順勢而上,刺中了魏小嬌左肩。魏小嬌不由大怒,向後一退,劍自肩頭抽出,鮮血順著衣裙流下,她罵道:“你這小人,當真卑鄙!”
葉聽濤聽了一笑,猛然之間,心中卻也有些迷茫:於這梳鏡二人,他自然是要擊敗的對手,對陣見機,是無所謂君子小人,隻是在這魏小嬌心裏善惡如此分明異常,在他看來卻是顛倒而不可理喻,則兩人易地處之,情況又何嚐不是如此?糾其原因,不過立場截然不同,那麽於局外之人,又是誰對誰錯?……
他待要細想,卻知如今不是時機,魏小嬌驕傲無比,甫一受挫必會使出殺招,他睜開雙眼,眼前仍是白茫茫一片,原來這轉輪鏡不但鏡麵極為光滑,且周圍金邊凸起,光芒內聚,折射而出的光線遠比射入鏡中的要強烈得多。此時魏小嬌催動掌力,轉輪鏡中似有水銀流動,日光映於其中,折射出一道極為淩厲的光壁,陳清在外看得真切,不由得幽幽歎了一口氣。就在這時,一點涼意忽然搭在她頸間,陳清大吃一驚,以她耳目之靈,竟然沒察覺到此人任何聲息,隻聽他在身後道:“魏姑娘,把你的鏡子放下吧。”
魏小嬌回頭,見陳清背後站著個長衫男子,一把劍架在她項上,神情瀟灑。魏小嬌一呆,不由得罵道:“都是小人!”手中卻撤了掌力,轉輪鏡一側,光壁立時消散,涼亭之中,又複風平浪靜。
那人笑道:“哈哈,不錯,以小人之心度小人,我這一招能夠得手,說明魏姑娘也不是什麽君子……啊,是淑女。”他雖在笑,魏小嬌卻覺得他的目光緊緊盯視,甚不自在,道:“你又是何人,敢來管易樓的閑事?”
那人道:“易樓的事確是閑事,但你舉鏡相對之人卻非閑人,我自要管,又幹你甚事?”魏小嬌怒道:“哼!與你這種人,多說無益,你放了陳清,與我一決高下吧!”那人哈哈笑道:“與你一決高下?比你爹還年長之人都曾敗於我手下,你道你放才那一招若使下去,你身後那人便破不了?”魏小嬌道:“不試一試,怎知道?”那人好整以暇地道:“要與我比可以,我須先將這‘落梅玉梳’送交官府,待朝庭發落下來,再和你找個清靜之地比試,如何?”
魏小嬌氣結:“你!”她向此人怒視了半晌,此時陳清道:“這位大哥,我們也是奉命行事,今日若不帶這人回去,我和她都得遭殃,望你寬恕則個。”她想扭頭去看此人,卻覺脖子上一緊,劍刃逼得她動不了分毫,那人道:“你們便回去告訴那大當家的,就說是‘紫霄一劍’要留下這人一日,過後他若不去易樓,你們來找我算帳便是。”
“‘紫霄一劍’殷白羽?”陳清吃了一驚,隨即為難道:“……可是你隻此一語,隻怕三歲孩子都不會信,大當家的疑心病甚重,又如何肯就此放過我們?”殷白羽笑道:“你這姑娘當真小心謹慎……好吧。”他將劍撤下,扔給陳清,“以此‘玉音劍’作為信物,易樓素來重交易公平,這劍乃是我自東海琉球島島主手中得來,也隨我兩年了,便換那人一日,不虧吧?”
陳清接劍,拿在手中,見劍身薄如冰片,劍格乃是硬玉所製,果然是把名劍,心中不禁也佩服此人豪氣,未料那殷白羽拋劍之間含了內力,她一接之下竟似被人大力推了一把,身不由己地摔了一跤。魏小嬌吃了一驚:“喂!你幹什麽?”見陳清摔在地上,臉上先是一陣紅暈,隨後褪得慘白,待要站起,雙腿卻如踩上了搖晃甲板,又複坐在地上。魏小嬌跑來將她扶起,兩人對視一眼,都是心中一凜。殷白羽此舉無疑意為示威,想陳清也曾縱橫江湖數年,卻被他舉手之間兩次推翻在地,殺了她,遠比以玉音劍交換更為方便。
魏小嬌向殷白羽怒視了一眼,道:“今天敗於你手,但有朝一日,必叫你死在轉輪鏡下!”陳清拉拉她:“小嬌!”殷白羽也不著惱,仍是笑道:“是嗎?姑娘好誌氣,我等著這一天,若等不到,我兒子替我等下去,哈哈……”魏小嬌憤憤地看了一眼亭中的葉聽濤,與陳清往小路而去。
陳清走了幾步,又回頭看著殷白羽,道:“我出道以來,都是在男人身上討生活,那些人隻拿女人尋歡作樂,殺了也沒什麽壞處。隻是今日遇你二人,不得已成為敵手,卻為我們留下餘地……多謝。”她竟福了一福,臉上神色有些複雜,但卻甚是真摯。殷白羽微笑道:“江湖道,終不是適合女子常呆的地方,姑娘還是快些找個婆家嫁了,好過在刀尖上過活。”
陳清淒然一笑,搖搖頭,回頭拉住魏小嬌的手沿路而去。魏小嬌最後瞥了一眼殷白羽,也沒有再說什麽。
楓香樹葉依舊隨風微響,殷白羽看著涼亭中閉目而立的男子,長歎了一口氣,一直不曾淡去的笑容竟消失了。葉聽濤聽到了這聲歎息,微笑道:“怎麽了?師兄,幾年未見,你倒是學會歎氣了。”
殷白羽不答,走進亭中細細打量葉聽濤,見他衣衫有幾處被陳清劃破,頸中有鮮血流下,臉上難掩風霜之色,不禁道:“幾年未見,你可變得多了。眼睛怎樣?”葉聽濤道:“一時不能見物,過一陣便好了。”
“那轉輪鏡頗為厲害,我瞧你還是找個大夫看看吧,別留下後患。”殷白羽道。葉聽濤仍是微笑:“我理會得。師兄,你怎會來此處?”殷白羽無奈地道:“你還問我?最近你可是聲名鵲起了,還好我當初沒接受這勞什子的碧海怒靈劍,否則今日有姑娘來請,明日有相公來約,可得煩死我。”
葉聽濤道:“師兄,你怎這般年紀了,還是小孩心性?”殷白羽道:“哈!江湖上打滾了幾年,數落起你師兄來了,當初你背著師父跑出去和人蹴鞠,還不是我替你圓的謊?”葉聽濤想起往事,不由也笑了,他閉著雙眼,沒看到殷白羽臉上滄桑的神色,但那也是一閃即逝,殷白羽隨即道:“說正經的,你自持碧海怒靈劍出道也有好幾年了,師父交代的事可有什麽進展?”
葉聽濤道:“查到了一些線索,但不甚清晰。三年前我接受了易樓的委托去尋訪那六把劍之一的九天玄女劍,此劍一直為滇南劍湖宮所有,可不知為何,這幾個月內情勢有變,我義弟眼下又在他人手中,掣肘之處亦是難言。”殷白羽聽了默然半晌,道:“這六把劍的秘密從來無人能夠破解,你手持碧海怒靈劍,隻會成為江湖中人覬覦的目標。為了這事師父已然吃了大虧,現在又要你去接著幹……唉,你可得看開些。”葉聽濤微微一笑:“當初持劍,本就是為了引出目標,得一劍者必會想得第二劍,由此而可查證,況且我本就一無所有,何懼浴血衝殺?這些早在接劍那一刻起便已是注定的了。”
殷白羽看著他:“一無所有?”他臉上又露出了那滄桑的神情,“離開師門時,我也覺得自己一無所有,所以任性妄為,卻怎知越是如此,失去的越多,到頭來隻是得不償失……”隨即他又爽然道,“算了,我殷白羽一生行事皆隨我意,這些提他作甚?對了,最近你可曾見過那‘鬼醫’沈若顏?”
突然聽到她的名字,葉聽濤心中隻是重重一頓:“……師兄怎會認得她?”殷白羽道:“早先我在琉球島時,島上正鬧得謊,說是村莊整片整片的被投毒,別人避之不及,那沈姑娘反而費了好大勁跑到島上來,隻用幾天功夫就把毒源給除了,過後也不收人家謝禮轉身就走,我是無意間提起了認識你,她才和我說幾句話。她走後島主無人可謝,就把那‘玉音劍’送給了我,現在想起來,順便問問。”
葉聽濤聽罷沉默了一會兒,道:“她已去世了。”殷白羽吃了一驚:“去世了?”葉聽濤不答,隻是點了點頭,過了片刻,將碧海怒靈劍收入鞘中。殷白羽想起沈若顏素日模樣,心中不禁歎惋,見葉聽濤神色,心中亦是了然,道:“師弟,我知道你心有顧忌,隻是人生得意須盡歡,一共就這麽幾十年的命,還要顧忌這個,在意那個,豈不是太浪費了?”
葉聽濤聞言,半晌,緩緩搖頭。殷白羽望著他:“究竟如何,也由你自己定奪,我隻是一說。下次見麵,又不知是何年何月了。”葉聽濤道:“既然如此,師兄今日便與我同回清溪村吧?我答應了村中人明日夜間替他們除一禍患,後天才動身往揚州。”殷白羽笑道:“不了,我在外已耽擱了不少日子,如今心願已了,再聚也聚不出二兩肉來。”
葉聽濤知他脾氣,隻得道:“好吧,師兄如今居停何處?”殷白羽道:“告訴了你,你有空來嗎?”葉聽濤語塞,殷白羽笑道,“哈,你還是那樣,玩笑也開不得。現下我住在永寧府,過陣子大概會往南走,家裏那位說想去暹羅國瞧瞧,哈哈。”
葉聽濤奇道:“哦?師兄已成親了?”提起妻子,殷白羽的笑容中流露出一絲柔情:“是啊,半年前成的親,這次聽了風聲出來找你,還鬧了好一陣子。”葉聽濤微笑道:“我也未及喝你的喜酒,隻能說句恭喜了。”殷白羽道:“哈哈,今日能見你一麵,這些算什麽……師弟,我總在想,倘若當年是我接下了碧海怒靈劍,不知今日又會如何?”
葉聽濤道:“凡事皆有定數,不由人不信。”殷白羽拍了拍他肩膀:“你啊,別裝得跟老頭子似的,等真成了老頭子,還有什麽話說?好了,我走了,你自己保重。”葉聽濤向著他站立的方向一拱手:“保重。”
殷白羽沉默了片刻,又道:“我也快當爹了,下次見麵時,你可得給我兒子起個名字,要是失了約,我兒子可隻能叫殷無名了,哈哈!”他長聲大笑,在寂寂小道上回**,轉身走出涼亭,信步而去。葉聽濤睜開雙眼,刺目的白光已經消失,眼前隱隱有個長衫背影,在楓香樹蔭下漸行漸遠。目光逐漸清晰如前,他卻突然呆住了,凝神盯著那人的背影,似乎覺得那是錯覺。樹蔭之下,那人步履瀟灑如舊,宛然是昔日輕狂模樣,隻是一隻左袖空****的,在微風中向後飄動,又自垂下,往複不已。
夏意漸濃之時,楓葉尚未及變成紅色,卻有一兩片輕輕飄落下來。野渡無人,流水淙淙,帶著過早落下的葉子**漾遠去。葉聽濤來到楚玉聲身後,見她正望著流水出神,很難得的沒有聽到他的腳步聲。
“楚姑娘。”葉聽濤喚了她一聲。楚玉聲一驚回頭,見是他,不由微笑道:“你回來了?”看見她眼中忽然綻放出的光彩,葉聽濤不由得一怔:“嗯。剛才可有人來為難你?”
楚玉聲不答,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點頭道:“有。不過,被人引走了。”“哦?”葉聽濤想起魏小嬌的話,注視著她。
“此人名叫孟曉天,就是我留在陸吾鎮見到的人,隻不過……他似乎也不是惡人。”楚玉聲道,留心著葉聽濤的反應,葉聽濤心中卻又不禁想起了方才與魏小嬌對陣時那番念頭,脫口而出:“惡人?”
楚玉聲不知他心念,以為他有疑慮,便道:“他說,他有他的立場,許多事隻能點到為止,但剛才易樓殺手來犯,他便出手將她們引了開去,隻是他此行也是要去易樓找那朱樓主,所以對那兩人並未下狠手……但已可見他並無惡意。”“……”葉聽濤沉吟片刻,道,“那兩人,可是那易樓八煞中的‘釵粉’二煞?”
楚玉聲道:“不錯,一個叫‘步蓮金釵’孫瑩,一個叫‘醉酡顏’胡夢姬,使的兵器都很古怪。起先我險被那‘醉酡顏’用脂粉似的迷藥迷倒,卻被玉姑喝阻,她說我是她的客人,那兩人似乎有些忌憚她,待她跟上送葬隊伍後又想來犯,孟公子便將她們引了開去。”
葉聽濤道:“他與你見麵之時,可曾對你說過靈舟之事?”楚玉聲搖頭道:“他說他也並不十分清楚,不肯深談,隻說到時我們自會知曉。”葉聽濤踱了兩步,凝眉道:“此人不知是何目的,你須多堤防些,不可盡信。”楚玉聲一笑,神色間卻有些淒涼:“你當我是他?”
葉聽濤見她模樣,知她雖然不常提起,但終日在為薛靈舟之事掛懷擔憂,隻是目下情勢處於被動,一時三刻無法求解,也隻能岔開話題道:“玉姑他們呢?”楚玉聲道:“……日落而葬,沒那麽快回來。剛才我留在這裏,是為孟曉天之故,他去後我四處走了兩步,卻發現了一處地方。”說著望了葉聽濤一眼,往通向楓香樹林深處的小徑走去。
葉聽濤跟在她身後,未走多久,楚玉聲便停下來,“你瞧。”她指著一處並不甚舊的墳塋,似乎下葬不過數月。墓碑上亦無苔蘚生出,所刻之字為:先妣方門吳氏太夫人之墓。卒於大明癸卯年。子方沐華謹立。
“方家太夫人。這村中似乎隻有一家姓方。”楚玉聲望著葉聽濤。“這麽說,這方太夫人是一年前去世的。”葉聽濤道,“難怪方家如此清靜。”“是啊,現在玉姑一人支撐方家,又要管這麽多事,倒也辛苦。隻是她似乎也心甘情願,我瞧她的神情一直很平靜。”楚玉聲道。
葉聽濤一怔:“心甘情願……”他望著那墓碑,沉默了一會兒,忽道,“方沐華……是太原方家吧?”
“嗯?”楚玉聲看著他。葉聽濤的目光琢磨著那“方沐華”三個字,曾盛行一時的傳聞在他腦海中漸漸清晰起來:“……若我沒記錯,十二年前在山西太原府,被人一把火燒掉的方家,掌門之人應該就是方沐華……此人家傳一對雙拐,在他之前,有方氏三代都是使得出神入化,馳名江湖。隻是不知如何,到了他手上卻漸漸衰落,終被祖上所結眾多仇家追殺,以至滅門。”
楚玉聲微微一驚:“滅門?……這麽說,其實方沐華並沒有死,而是逃到了江南躲避起來?”葉聽濤道:“如今看來,應該是這樣吧。隻是我們住在方家到如今,卻連他一麵也沒見過,所以也不能完全肯定。”
兩人站在方太夫人墓前,林中一時極靜,悄無聲息。暮色微降,楚玉聲的衣裙在風中偶爾飄動,她低頭沉思了一會兒,葉聽濤亦是默然,在這樹林之中,竟連鳥鳴也沒有一聲。太原方家……如今也不過就是一掊黃土下的昔日繁華,竟連一個當門立戶的男子也再找不見。有如風過無痕。
楚玉聲秀麗的眉間忽然掠過一陣迷惘與慌亂,望著這深藏於幽幽寂地的孤塚,斜斜地退了一步。仿佛從來就是一個人,所遇所見,擦身而過,不可挽留。這十九年的光陰,她究竟在做些什麽?……不會再回落霞山,也無法回洛陽薛家,她又該何去何從?
那種空空的感覺又再次鑽進她心裏,就像那一天,最後一次見到沈若顏時那樣。他們終於知道她是薛靈舟的妹妹了,她終於得償所願,叫了他“哥哥”,可是……現在又如何呢?……楚玉聲怔怔的,抬起手腕擦了一下臉頰,手腕是溫暖的,臉上卻很涼。夕陽的顏色仍然從葉間灑落,微微暈染。她轉過身,忽然發現葉聽濤的脖頸裏有血跡未曾洗盡,但他似乎並不在意,也在獨個兒想些什麽。那凝駐的神情之中分明有深深的壓抑與隱忍,揮散出一種異樣的堅毅深邃,卻讓人安心。她竟第一次有了這樣的感覺。
“你受傷了?”
“……小傷。”葉聽濤的雙目在晚霞點映中如浩石般光華內斂,這一刻奇異的寧靜之中,他的目光居然是那樣惆悵。
“走吧。”楚玉聲微微一笑,忽然覺得有些疲倦。她想回方家,回那間有些潮濕的廂房睡上一覺。葉聽濤看了她一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