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湘卷外傳 渡邊雪

那年冬天,一個女子披著貂皮鬥篷,冒著鵝毛大雪來到流雲渡。鬥篷太大,遮著她半張臉和全身,隻看見一縷亂發從額頭垂落下來。這年的行客多半都是這副狼狽相,隻因為雪下個不停,已有一些人困守在渡口,巴巴地等船來接應。

門簾掀起撲進來一陣雪花,阿吉打了個噴嚏,憤憤地爬起來,招呼那女子登名住店。“一間房。”她隻說了一句,也沒有脫下鬥篷,露出的半張臉皮膚慘白慘白的。阿吉沒敢多說,把她領了進去。

我回過頭,繼續磕我的瓜子。在流雲客棧呆了幾年,也習慣了各種各樣的奇人異士,來人都是客,安守本分就好。大雪已下了十幾天,派出去購買各種物事的夥計尚未回來,所幸客人也不甚多,還可支持得下去。

店堂裏的爐火劈劈啪啪的,門簾外風雪有聲。角落裏有個樣子潦倒的書生,抱了一壺酒吟吟哦哦。天字地字號房裏各有幾個帶刀佩劍的人,但都吩咐將飯食送進房裏,風雪阻塞了道路,也讓那些可能發生的爭鬥偃旗息鼓。這最好。

下午是客棧裏最清閑的時候,我常常在心裏反複地計算著枕頭下積攢著的銀子已有多少,與我的計劃還差多少。去年年終掌櫃的多分了些利錢,使我在流雲客棧要呆的日子又縮短了兩個月。我每天努力地幹活,即使是在生意清淡的冬天,也不早早縮回房去。

阿吉與我相處了三年。他是某一個暴雨之夜被掌櫃的從渡口撿回來的,醒了以後也成了客棧的雜役。他從來不說他家裏的事,也好像沒有什麽奔頭,仿佛隻是為了報答掌櫃的而幹活,但同樣也很賣力。

那個女子要了人字一號房,阿吉回來說。臉色頗有些興奮,仿佛又看見了什麽值得飯後嘮嗑的事。他朝我湊過來:“阿通,咱們在客棧幹活,見過的姑娘也有一大打了,可像這姑娘這麽漂亮的,保管你沒見過。”

我笑了笑:“是嗎?也不就是兩眼一鼻子?標致些的百個裏頭總得有一個吧。”

阿吉不依不饒:“可這姑娘是真漂亮,那鬥篷一脫,就跟水仙花兒似的,鬥篷裏還夾了把琴。”

“呦,也是個走江湖賣藝的?我說住人字房呢,都是可憐人。”我用手攏了攏瓜子殼。

“要說是賣藝的也有蹊蹺,她那把琴哪,一看就是有了年頭的了,上頭還鑲著些烏七八糟的符文,說不準是哪朝遺物呢。”

“也許吧。”我有些心不在焉。阿吉見我不接話,也就悻悻地住了嘴,抄了一把瓜子,坐在我旁邊磕起來。

“我說阿通,你怎麽對女人比對條狗還不感興趣哪?我看你也老大不小了,媳婦不娶,姑娘不愛,打算當和尚哪?”

“嘿!”我微微冷笑了一聲,本想回敬他一句無家無根,但話到嘴邊又作罷:“你就急急自己吧,咱哥兒倆還不是一樣。”

阿吉嘿嘿笑了笑,一片瓜子殼從嘴唇裏蹦出來。角落裏的書生拍拍桌子,示意再上一壺酒。阿吉瞧著他沒動窩,我站起來又給他拿了一壺。走到櫃前的時候,我不由得瞥了一眼住客名牌上的人字一號房,匆匆看得了“玄音”二字。也像是個藝女的名字。

書生喝得大醉,接過了酒,又問我要筆墨,看來想將客棧的牆壁糟蹋一番。我含含糊糊地應了幾聲,推作去取,轉身往裏堂走去。索性抱些柴夥來,爐堂裏的火也快滅了。路過雜役房,我習慣性地看了看枕頭,一切如舊。我的積蓄還好好地在那裏。十兩三錢,夠買些家什,但還不很多。

降雪的天氣木柴容易潮濕,昨夜該是阿吉劈柴,他常忘了給柴堆罩上層油布。我懷著這樣一點擔心來到後院,一片厚厚的積雪一時有些耀目,無法看清裏麵的物事。我走進雪裏,雪馬上就沒到腳踝,濕冷包裹著鞋襪,腳趾隱隱發疼。後院裏靜悄悄的,豬圈裏的豬已經移到了雜物房裏,隻有幾匹客人的馬低著頭互相挨挨擦擦。我想起竹林山。

那個小地方往常四季如春,是沒有雪的。那一年下了,雖不很大,但足以在所有瓦屋的頂上薄薄覆上一層銀白。阿娘來不及給我們縫靴子,大家穿著布鞋,如臨大敵,裏麵包上兩三雙襪子,在路上走多了腳還是凍得失去知覺。隻有青娘很高興,總在飄雪的時候拉著我往外跑。我怕她著涼,又怕阿娘責怪,所以一被她拉出門就開始想用什麽借口把她騙回去。好在青娘很聽話,從不任性。

流雲渡的雪是不像竹林山那樣輕柔的,一下就是天地俱白,不穿靴子絕不可以出門。我的腳在雪地裏踩出一個個深深的坑,又有雪花迅速地填進去。這個時候,我聽見“吱呀”一聲,一扇客房朝著後院的窗被推開了。一張臉在後麵露出來。

玄音。我不知怎的立刻確定那是玄音,阿吉口中美得見所未見的女子。也許是因為她的不再被鬥篷遮住的臉白如水仙,也許是因為她的一縷頭發依然垂在額角,也許隻是因為她很美。清潔的五官,雙眼如知秋的一片落葉,凝視了一眼天空中飄舞的雪。我一時怔愣,傻在當地。

她並沒有看見我,視線被雪花牢牢牽住,有風拂動她淡綠色的裙衫和黑發。我有些隱秘的慶幸,她用一根棍子支起窗戶,正好擋住了我。可是她還是看見了我的腳印,一個個無可挽回地留在那裏。等我驚覺這一點,她已經轉身回走,任憑小小的雪片翻躍窗欞,浸潤房內的空氣。

店堂裏因為爐火旺盛而溫暖幹燥,阿吉和我把爛醉的書生架回人字二號房。經過玄音房間的時候,我和阿吉都不由自主放輕了腳步,怕驚擾到她。阿吉嘲弄地向我撇撇嘴,我不予理睬。書生已欠下一兩銀子的酒錢,我和阿吉掃視他的房間,發現他隻剩下些書可以拿來抵充了。每年總會有一些這樣的人,仕途受阻、抱負落空、為人陷害、情場失意,他們有各式各樣的理由來到這個不大不小的渡口尋醉一場。好些的清醒後自行離去,不然便隻能掃地出門。

掌櫃的偶爾給他們幾錢碎銀子,多半不給。開始我還為這些人擔心,後來慢慢也就不放在心上了。大家不過各司其職,扮演著上天要我們扮演的一些角色。演得好演得不好,如何開始如何收場,冥冥之中都自有定數。

書生撲在**,嘴裏喃喃地說些什麽,不一會兒酣睡去了。

這天客棧即將關門的時候,出去買物事的夥計終於歸來,帶回了些米糧雞鴨,趕車的手上都凍起了瘡子。我們很高興,決定給所有的客人加菜一道。聞說掌櫃的回鄉看望老母親,尚困在蘇州無法回來,阿吉偷偷地笑。

冰封雪結的流雲渡來往的人很少,如此守著靜靜的客棧,難免讓人思憶起家鄉的親人,沒過兩天,小廝阿財趁著元宵節近,掌櫃的又不在,與我央求了一陣,回家探親去了。客棧裏隻剩下我、阿吉、一個小廝、一個廚子,以及房中的幾個客人。除了我之外,其他人多是無親可探,每逢佳節,也隻有彼此聚在一起算是個伴。

玄音姑娘也依然悄無聲息地呆在這裏。她每天讓人送飯到房裏,從不在店堂中露麵。那些帶刀劍的江湖中人曾瞥眼之間注意過她,但目光都隻停留在她的房門外。她整天在房裏,無人說話,也不彈琴。有幾次我到後院劈柴,見她的窗子關著,紛揚的雪花無聲地貼在窗紙上。我不由得有些悵惘。阿吉曾向她獻殷勤,煮了湯圓端去放在她的房門外,一個晚上動也沒動一下。阿吉於是放棄對她的留意,仍舊開始全心照顧大堂裏的生意。阿吉便是這般無甚耐心的人,自認識以來,似乎隻有留在流雲客棧這件事,在他來說還算長久。我也有些看不透他。直到元宵節過後的第二天,這一切似乎有了些微的改變。

來人是一個佩帶長劍的男子,一身湖藍綢衫,衣擺在風雪裏獵獵翻卷。我正站在門口望著滿天大雪暗暗歎氣,這個男子穿越風雪朝我走了過來。

“客官住店?”我看見他的長劍,心中突地跳了一下。劍鞘上紅寶石的光芒在雪白之中格外紮眼。

“嗯。”男子看了看我,我趕緊替他掀開門簾,他一彎腰,走了進去。

這類人在流雲渡也並不是少見的,以我的經驗,要看這些人中的一個在他們一群人中地位如何,大抵要看他的佩劍。名劍配英雄,從他們的談話裏,我時常聽到一把劍因主人的傳奇而成名,又使一個手持它的人因之具有尊貴身份的事情。甚至於有一段時間,我和阿吉商量著要動用各自的積蓄去鑄造一把劍。但是沒過多久我就首先放棄了。我不是那些上天入地的劍客,我得幹活賺錢。賺錢是不需要劍的。

阿吉見到這個男子的劍也不小地吃了一驚,急忙開始奉承拍馬:“客官您一路辛苦了,打尖還是住店呀?”

“住店。”男子的聲音淡淡的。

“有來,咱這兒天字一號上房還空著,正好給您大人住了,客官您來得也巧了,您打哪兒來呀?”阿吉跑前跑後,十分熱絡。我無意與他爭搶,隻上前問道:“客官尊姓大名?”

“葉聽濤。”男子回答,隨著阿吉向內堂走,我也跟隨其後,準備去登記名牌上寫上他的名字。心想這回又是我賭贏了,我賭天字一號會住個三個字名字的人。阿吉仍舊喋喋不休,並開始問到葉聽濤的劍上:“客官您的劍一看就不是凡物啊,也隻有您這樣的人物才配使它。”

我不禁皺了皺眉,果然,在阿吉撫摸葉聽濤那把佩劍的時候,葉聽濤右手一振,阿吉仿佛被一股氣浪推翻在地:“哎呦!”阿吉痛叫。葉聽濤冷冷看了他一眼,自往天字房去了。我扶起阿吉,數落道:“你也就是手癢癢,什麽不好碰非碰那玩意兒,武林中人都拿它當命似的。”

阿吉摸摸腦袋,看看葉聽濤已走遠,狠狠地“呸!”了一聲。

葉聽濤走進內廊之前,我注意到他掃了一眼登記名牌,在“玄音”二字上停留了一下。我心中一凜。風聲時而拍打窗戶和門簾,像鬼在敲門。以前青娘聽到這種聲音總是很害怕,深更半夜也會來敲門,要和我睡在一起。我不得不花許多時間把她哄回去,哄到她睡著。青娘的臉孔在我胸中**漾開來。

就在這個時候,走廊裏傳來一聲低低的喚聲:“小二。”

我嚇了一跳,一時不能認出這是誰的聲音,但旋即明白是玄音。我和阿吉都愣了一下,我起身:“哎!姑娘有何吩咐?”

玄音沒有回答,我聽見輕輕的腳步聲,她回了房。“叫你過去呢!”阿吉賊忒兮兮地拱了我一下,我不由得著慌,不及細想,趕緊朝內廊走去。

“進門。”玄音坐在房裏,用一塊白色繡帕輕輕擦拭琴弦,動作緩緩的。

我躡足進門,站在門檻前麵,往前走了兩步,便不敢再走了。玄音一揮左袖,我感到一陣風拂過麵頰,身後的門關上了。我心裏呯呯直跳。

“方才來的是何人?”玄音問道。她的聲音就像屋外的冰雪,我的脖子裏涼涼的。

“一位客官……叫葉聽濤。”我答。

玄音的眼神輕微地一動,低頭瞧著琴弦:“作何打扮?”

“藍衫子,跟過路俠客差不多的模樣,佩劍上還鑲著寶石,想來挺名貴的。”我快速地說,畢恭畢敬。

“嗯……”玄音沉吟,沒再說話,眉頭微微蹙著。她仿佛是忘記了我還站在這兒。我有些不知所措,又擔心她是否還記得那天窗後之事,窗外風雪依然,我胡思亂想一陣,忽然衝口而出:“姑娘房中可需要火爐?”

玄音一怔:“不必。”

“暖暖手也好啊,姑娘的一雙手是彈琴的,不像我們這些粗坯子,凍爛了也不打緊。”

“……”

“……呃,姑娘別見怪,我們這些粗人不會說話,您……”

“……好吧。”

“哎!”我很高興,急忙跑回大堂,在櫃下掏出一個黃銅暖手爐。那是掌櫃的交代給貴客用的,輕易不拿出來。我用袖子把它擦擦幹淨,揣在懷裏。阿吉坐在堂角的一條長椅上斜眼望著我,笑了笑。

傍晚的時候,雪勢小了一些,有兩三個客人出門查看,問了問我們附近的道路,便決定趁天沒黑趕去附近的村落,看看有無商隊的馬車可搭。那幾個客人結帳的時候,我和阿吉都得了些碎銀子,阿吉順手收進腰帶裏,我則趁牽馬的當兒把它藏到枕頭下的小布袋中,又把裏麵的銀子都倒出來,攤在床鋪上數了一遍。十兩六錢銀子。

客人們消失在積雪覆蓋的小路盡頭。我回店堂去勾名牌上他們的名字,發現整家客棧隻剩下了我、阿吉、一個廚子、潦倒書生,還有葉聽濤和玄音。那個書生最近已喝不起酒,整天悶在房裏。葉聽濤常常來店堂吃飯,但並不怎麽理會我和阿吉,吃完了以後,就在那裏坐著。阿吉和我因而不能放肆地說話,隻能幹磕瓜子,彼此看著。葉聽濤在等著什麽人出來與他相會,我漸漸看了出來。

我和阿吉私下議論,都說葉聽濤和玄音是相識的,但他們又不見麵,仿佛在隔著幾間屋子對峙,彼此之間隻有屋外風雪呼嘯的聲音。我心裏暗暗納悶,又不敢去探聽些什麽。不惹武林人士,是掌櫃的定下的規矩。有一天晚上,在我和阿吉熄了燭火上床,我還未入睡的時候,寂寂的夜裏傳來“錚”的一聲琴聲。傳遍了整家客棧,然而又很輕,我猶豫了一下,打算將之當作幻覺。

又是“錚”的一響,聲音如一聲試探和叩門,一條絲線穿越而來,在耳畔鳴動。我輕輕坐起身,一下子睡意全無。

黑暗中我望著人字一號房的方向,雖然什麽都看不見,但我還是立刻想象出玄音坐在桌前,輕輕撥動琴弦的樣子。她在彈琴,她終於開始彈琴了,可是難道她在深更半夜賣藝嗎?或是彈給葉聽濤聽?我不知道。也許她的手指剛剛離開暖手爐,才能在冬夜依然如此靈巧,也許那個黃銅暖手爐就放在琴邊,還沒有冷卻。

琴聲緩緩地,然而不間斷地響了起來,如清溪般潺潺,然而又委婉不露,仿佛詢問前的一個眼神,隨之而來的是海潮起伏,無形中向葉聽濤的房間潛伏而去。我不明白為何會在那琴聲之中聽出了方向,然而在那一隻有耳朵還派得上用處的時刻確是如此。她的琴音在說著什麽,泛舟湖上、日落西山、連綿如霧、婉轉低回,隻有偶爾夾雜著的尖利,透露著隱隱的肅殺之氣。琴音警惕、全神貫注。

我凝然不動,全心全意地聽著這琴聲,渾然忘記了身在何處。玄音就這樣彈著,這琴曲仿佛悠悠沒有盡頭,我感到葉聽濤也在凝神傾聽,或是我的想象。我甚至聽見有雪花迅速撲落在窗紙上。琴聲越來越纏綿,宛如蝴蝶飛舞,翩翩成雙。醉倒的書生從**翻來下來,發出“撲通”一聲,沉悶清晰。我有些奇怪,葉聽濤的房間始終沒有一點動靜,哪怕是意欲開門而作罷的腳步聲。難道玄音並不是在向他訴說著什麽,難道他們並不相識?又過了許久,直到琴聲漸漸低了下去,寂廖回落,如一片落葉飄然落地,仍然沒有任何回應之聲,阿吉卻突兀地打起酣來。我真想捏住他的鼻子。等我再次側耳傾聽的時候,已經連琴弦的微微顫動也沒有了。

天色微明,蒼白的日光透過窗紙落在我的臉上。這天的早晨靜得出奇,我醒來,眼皮沉重而疲倦。我坐起身,手習慣性地伸到枕頭下摸了摸我的錢袋,卻摸到一片平坦。我驚跳起來,雙手塞到枕頭下去摸,仍然什麽也沒摸到。

我的錢袋!我把枕頭連床單一起掀開來,什麽也沒有。我的心胸一下子空****的,跪坐在**作聲不得。背後傳來阿吉的笑聲,我一回頭,頓時籲了一口氣。

阿吉拎著我的錢袋站在那,幸災樂禍地笑:“我就在想哪天藏了你的錢袋,你這小子不知會是什麽樣兒,果然跟沒了魂兒似的。”

我一把扭過阿吉,兩人在**打成一團:“好小子,膽子不小啊!敢開大爺的玩笑,看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阿吉大笑,被我壓在身下吃打,過了一會兒,他看了我一眼,終於附到我耳邊:“那玄音姑娘死了。”

我呆住了,如被人狠狠抽了一記耳光。阿吉看著我,猶豫了一下,又道:“今早起來二子發現的,死在琴上,琴弦全斷了。”他從我身下爬出來,坐在我對麵,看著我。我呆呆地,腦子裏浮現出玄音伏在琴上的樣子。我不知道阿吉在說什麽。

“葉聽濤走了。”阿吉又說,“也是昨夜走的。”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麽。

我糊裏糊塗地把我的錢袋塞在懷裏,走下床,卻不知該往哪走。我的腦子裏嗡嗡地回**著昨夜聽到的琴聲,起起伏伏,散發著回響。

“雪停了。”阿吉說,交給我一封家書。

東街李秀才的筆跡,一文錢一封。阿娘安好,家中一切如舊。銀錢還夠吃用,讓我放心。青娘已學會刺繡,做些活兒補貼阿娘,又囑我凡事小心、善自珍重。竹林山風和日麗,天氣晴好。我拿著信,怔怔地站著,慢慢地把它貼在臉上。

雪景如昨,我卻覺得有些暈眩。玄音的屍體停在後院,我去看了,看見她蒼白的麵容,雙眼緊緊地閉上,嘴唇抿著。她十指漆黑,阿吉說,是中毒死的,你看她,眉眼還帶著恨意。我傻傻看著,什麽也看不出來。掌櫃的今早已回了客棧,得知此事,劈頭罵了阿吉一頓,責他沒將可疑之人留住。阿吉不語,臉上的表情在說:留住了又如何?還能報官不成?我啞然無語。

我最後一次見到玄音是在交給她暖手爐的時候。那天下午,我和阿吉抗了家夥,在後院挖了個坑,把她埋了進去。我木然地揮舞著鐵鍬,胸中憋著什麽東西似的,半晌沒說話。

“聽說魯南有個以彈琴賣藝為托辭,行殺手之實的幫派,裏麵全是女子……於彈琴之時殺人。”阿吉說,“應者多半無幸。”他沒有看我。

“吭!……吭!……”我一鍬一鍬地挖著。

“她們有個極厲害的陣法,叫天玄五音,幫中女子出外執行任務時,多半化名玄音,讓人無可追查。”阿吉又說。

一個一個的玄音,抱著琴四散執行任務,殺死追隨琴音的人,我不能明白這和我們埋葬的這個女子有什麽關係。阿吉沉默了。

“你早知道?”我突然問。

“……算是吧。我是從她們手底下逃出來的。知道她們底細的人不多。”

我抬頭:“那你為何一聲不吭,無動於衷,還有意討好她?”

阿吉聳了聳肩:“不過試探一二,我在江湖上是已死之人,就算有心複仇,又能怎樣?……至於葉聽濤能否逃脫,要看他的造化。”

我默然,胸口如塞大石。過了一會兒,阿吉又道:“不過我看這次除了他自個兒定力好之外,也是有人幫了他一把。那琴是她隨身之物,也不知是如何下毒的。”

“你說琴?……”我呆了一呆,心裏猛地發涼:“……她的房間收拾過沒有?”

“……還沒啊。”

我立刻扔下鐵鍬,轉身飛奔回內廊,跑到玄音住過的房間,“吱呀”一聲推開房門。正對我的是那把斷弦的琴。房中的空氣有些渾濁,黃銅暖手爐掉落在桌旁的地毯上。傾覆的姿勢,顯示是主人臨死前將它掃到地上的,裏麵我特意填上的香料潑墨般撒了一地。我站在那裏,雙手冰冷。

掌櫃的不知何時來到我身後,聲音突然響起:“這些東西也埋了吧,那手爐也不知有毒沒毒,用死了人可不好。”他的話如焦雷在我耳邊轟響,我的腦中迅速地回憶在她住進客棧後來過的人,男男女女,每天並不很多,但總有一些。獨行的、結伴的,打了尖便走的,住了一兩天才走的,我實在想不起是誰。

“埋了吧,拿的時候用布包包,別給毒死了。”掌櫃的說。

那天黃昏的時候,一切已收拾停當,阿吉用一些積雪掩蓋了掘土的痕跡,將雪打打平,便進屋去了。我站在玄音的無塚之墳旁,一時不願離去,仿佛仍想等待她說出什麽吩咐,好去代為辦妥。掌櫃的已將她房間的窗戶重新打開,吹散詭異的氣息。空空的窗欞,已經沒有雪花的痕跡。

在此莫名死去的人,掌櫃的是不會去過多追查的。牽牽連連的事情,如老樹盤根一般,稍不留神就要惹禍上身。所以知道這件事的人也都緘默不語,冰雪封塞的流雲渡,完全保持著徹底的沉默。那片埋骨之地不平的泥土,不久也就被馬蹄和人的腳步踩得平服了。

雪還是時停時下了一陣子,到三月裏才徹底停下來。掌櫃的因年關生意清淡,不肯賒賬,將賴在店裏的窮書生趕了出去,那人經阿吉指點,去了附近的何家村。我又收到一封家書,是青娘年前寫給我的,說阿娘染恙,請我盡快歸家。我收拾了行李,第二天便辭別了掌櫃的,揣著我的錢袋離開了流雲渡。

臨別前,阿吉問我:“還回來嗎?”

我收拾著幾件衣物:“不回了吧。”

“真不回了?都待好幾年了。”

“所以得走了,這兒又不是家。”我一笑。

“回家娶媳婦?”阿吉也含笑,“媳婦催你回了吧?”我繼續收拾,不去理他。

過了一會兒,阿吉道:“阿通,這一別也見不著了。”他一躊躇,“有件事還是得告訴你。”

“又是什麽爛事兒要兄弟罩著你啊?臨走了還來一下。”

“不……”阿吉有些緊張,“其實那個暖手爐上的毒,是我下的。”

“……”

“請原諒我……嗨,你和她也沒啥關係……”阿吉囁嚅,“我隻是放不下以前的事……我的手被她廢了,若不是掌櫃的撿到,也……”

“我隻有這個機會,是她讓我不能再用劍的……”說出“劍”這個字的時候,阿吉喉頭一哽,目光中有什麽東西突然向後褪去,露出暮色一般沉沉的黯然,“劍……曾是俠客的生命。”

我定定地看著他,很久很久,我們倆人沒說一句話。

“阿通……我真的很羨慕你啊。”阿吉最後說。

兩年以後,我娶了青娘,仗著身強力壯找了份木匠的工作,在竹林山安定下來。我用在流雲客棧積攢下的十一兩銀子買下了我家隔壁的一間瓦房。我們和阿娘住在一起,相互照應。阿娘年紀大了,身子骨越來越虛弱,青娘不能離家,便整日在家刺繡。成家耗盡了我所有的積蓄,我不得不努力地工作,四處攬活兒,每天很晚才能回去。有時青娘等門等得睡著了,我回來就自己做些宵夜。我們日複一日過著相同的日子,也期待著永遠日複一日這樣過下去。

“阿通,晚上帶點兒醬油回來!……阿通,路上小心點兒!……阿通!……”青娘喜歡叫我的名字,她甜糯的聲音每天準時地送我出門,重複著一些一樣的叮囑。正如多年之前,我出門賺錢的時候,阿娘在門口依依地喚我,等著我回來。

竹林山隻偶爾下雪,也積不了很厚。不用穿靴子也可以出門,隻是腳趾會被凍僵。我曾經想要成為一個大俠,然而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這個念頭已經漸漸淡去了。也許是在從強盜手中搶回青娘的時候,也許是我背著阿娘上醫館看病的時候。

我和一起做工的朋友得了些閑錢也會去喝酒,醉得不省人事之時,我覺得我好像成了阿吉,在暴雨之夜喃喃地念著一個女子的名字,輾轉反側。那個女子要殺死他,也以為她殺死了他。活死人阿吉無法向任何人報仇,隻能這樣。俠客離開了劍,也不過是尋常的漢子,有些人勤奮地養家,有些人終日渾噩。我沒有怪過他,也沒再見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