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望江南

落霞山腳沉沉的暮色中,葉聽濤將地上死去的黑衣人屍身翻過來。軟癱的肉體粘連著地麵,那半遮住臉的鬥篷掉落在一邊。他認出了這張臉,那個明月之夜,曾以手銃將他重傷的紫冠男子。那張俊俏的麵容已經變得如死在走廊中的店小二一般青紫可怖,打中他的,不過是一塊瓦片。

葉聽濤的心中一下子湧出許多疑問,他以劍柄將屍體身上的黑衣挑開,裏麵果然是那夜見此人所穿的粗袍。

“葉大俠……”何少爺望著他,張口道,“我們要去找薛公子和那位姑娘嗎?方才那兩個黑衣人很厲害,我怕他們……”他停頓下來。

片刻之前,葉聽濤曾經躍上屋瓦,站在先前楚玉聲所站的地方停留了片刻,重重的房舍滿盈視線。他皺起眉頭,但終於還是回到庭院之中。

“到何處去找?”他似乎覺得這是一句廢言。

何少爺無言,繼而道:“我瞧那兩個來客一出手,便將這與他們打扮相同之人打死了……可見也未必是絕對有相害之意吧?”

葉聽濤道:“與此無關。”

“……為何?”何少爺又有些微的赧然,但並未露於言表。

“此人是個僑裝假扮者,”葉聽濤看了看地上的屍體,“無論那另兩個來客是敵是友,都必須殺了他。”

“……那麽他們帶走薛公子,是為了什麽呢?”何少爺道。

葉聽濤不語,皺眉思索了一會兒,道:“我方才沒有立刻去追,便是想證實心中猜測……但願我猜的是對的。”

何少爺點了點頭,沒有接口。阻擋他的是葉聽濤神色之間的冷然,但他又情不自禁地欽佩這神情。

“你怎會來此處?”葉聽濤忽然問道。

何少爺一呆:“……來找沈姑娘的。”

“沈姑娘?”葉聽濤雙眉微微舒展,“她在哪兒?我正有事要問她。”

“……”何少爺沉默了半晌,黯然道,“隻怕沒機會了。”

“怎麽?”葉聽濤突然覺得有些不安。

“……她死了。”何少爺道,“就在這間客棧裏。”他取出懷中那塊琉璃,那是沈若顏胸前佩帶的,許多年了,從來沒有離身過。葉聽濤所有的動作一瞬間都凝固了,他耳中有些嗡嗡的,仿佛被人重擊了一下。他呆了一會兒,無聲地接過琉璃,手有些發顫。

葉聽濤的手,握比這重百十倍的劍都沉穩而有力。他望著掌中的琉璃,猛地把它緊緊握在掌心。他轉過身去,有一刹那幾乎按捺不住深心之處的那股逆流,要任它在心間奔湧。沈若顏。沈若顏。隻有他們兩人的時候,他總是這樣叫她的。

或許為了掩藏心緒,他極慢極慢地踱了幾步,走入一株槐樹的葉影之中。“葉大俠……”何少爺想說什麽,葉聽濤在暗中揮揮手,良久,沒有說一句話。陸吾鎮的夜色已然悄悄降臨,何少爺叫過店家來,吩咐收斂了地上的兩具屍體,帶出一陣喧嘩驚懼,一些議論,之後也就無聲。直到何少爺回到庭院中,葉聽濤仍然站在原地,雙目望著一個虛無的方向,碧海怒靈劍上的寶石在夜色中綻出隱隱的如血般的光亮。他的背影依然固執地挺拔著,隻是在越來越濃重的陰影中,依稀可見蒼白緊握的手指,與碧綠的劍鞘相熨貼。

何少爺突然想起了沈若顏低頭那一刻的專著,清亮柔和的雙眼帶著一種不容質辯和難以言說的其它。竟與此時此刻的情景如此相像。他有些怔忪。一個人纖長的影子慢慢覆上了葉聽濤的影子。何少爺回過頭來。

楚玉聲的紅裙微微搖曳,月光斜落在臉頰上,秀眉凝駐。她的裙擺上沾著些泥塵,想是奔波良久。她沒有看何少爺,慢慢走到葉聽濤身前,遞過一張字條。葉聽濤沒有伸手去接,但他借著那照映其上的月光,還是看到了上麵枯瘦的字跡。

若要此人性命,以碧海怒靈神劍來換。

他的雙眼中有劍峰般的光穿透霧藹,一瞬間。楚玉聲的手沒有顫抖,字跡清晰一如強烈而明確的靜默,海嘯般衝襲了這片小小的庭院。“我沒找到他。”楚玉聲的聲音卻有些悲傷,像漂浮著。她的眉宇間有渾沌而深重的迷惑、茫然,深陷於時間交疊的記憶。葉聽濤沉默著。在他們之間,忽然有一種雖截然不同,卻又隱隱相似的暗流湧動,相視,相觸。

“沈姑娘……可有話留下?”他終於開口,嗓音有些啞,說的卻是這句話。

“……沒有吧,似乎有話要說,但終是沒有出口。”楚玉聲望著他,無形的對峙,語中之意,怎不了然,卻又寧願自己懵懂,不去解答。葉聽濤伸手接過了那張字條,捏在手中。他們自到達陸吾鎮第一日後就沒有見過,然而此刻卻仿佛無話可說。冷月無聲,長空寂寂。

第二日清晨,葉聽濤敲響了楚玉聲的房門。一襲青衫在晨光中飄然,楚玉聲站在門口,於開門的一瞬間細細地打量了他,兩人都是一夜未眠,神色間有些難掩的疲倦。楚玉聲側身,將葉聽濤讓進屋。那股屬於神劍的寒意無聲地拂過麵頰。

“昨日你追蹤而去,可曾見到什麽特異之處?”葉聽濤道,語氣平靜。

“……也難說是追蹤,我並沒有見到他們人影,隻接到了那張字條。”楚玉聲坐下來,慢慢伸手按了一下頭上的嵌珠銀釵,“沒看清楚是什麽人投來的。”

“既然有字條來,想必他們一時也不會如何。”葉聽濤也坐下。兩人沉默了一會兒,他道,“拿碧海怒靈劍換,這是不可能的,但我一定會將他找回。”

楚玉聲默然,似乎早已預料到了葉聽濤的話,但她並沒有說什麽。

“你和靈舟之間的事,我也已經聽雲棲舍的弟子說了……他雖失蹤,但尚無性命之虞,你不必過慮。”他看著她。

朝夕之間,有多少禁不起回首的舊事,隻在這一句話,也終是隻能在自己心底停留。楚玉聲笑笑:“有你在,我是不會過慮,隻是……這一切怎會如此?”她的目光突然顫動,似秋水微瀾。

“我想……也許隻有一個理由吧。”葉聽濤望向被屋簷遮擋住的一片天雲,仿佛經過了慎重考慮,一字一頓。

“什麽?”話題交錯而過,無法深究。

“那個契約。”葉聽濤道,從袖中取出一顆蠟丸,不過比珍珠略大些,尚未捏碎,泛著微光。

“這是……?”楚玉聲問道。

“算是一筆交易吧,隻是,我本沒想到這件事會變得如此複雜。”葉聽濤道。客棧長廊裏傳出新來的小二有些過響的腳步聲,但沒有向這邊來,而是往南廂去了。

楚玉聲有些驚訝:“你是說……那些瀚海來客?”

“恐怕不止是他們,昨天那第一個黑衣人,是揚州易樓的人。”葉聽濤輕輕撚著那顆蠟丸,“他們之間,必已生了變故。”

“揚州易樓?”楚玉聲望著他。

“我想……他們或許已經開始行動了。”葉聽濤道,“嗑”的一聲,臘丸被捏碎了,碎屑除盡後,露出一條卷成一小卷的淡黃綢帶,色澤有些陳舊。葉聽濤把它展開來,楚玉聲輕輕念出了上麵的三個字。

“劍湖宮。”除此之外,別無其它。她與他對視一眼。

南廂傳來一陣搬動喧嘩之聲,車馬響動。似乎是什麽人即將離開,有重物搬運,偶爾磕碰。小二吆喝著,指揮幾個夥計相幫,聲音直傳過來。他們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說著“茉兒”兩字,又聽到“薛公子。”楚玉聲起身,朝外走去。

客棧大門外停著一輛馬車,一具棺木被幾個人抬著,放進車裏。跟在邊上的正是那白老漢,或是他神情之故,楚玉聲覺得他又老了許多。她走出來,白老漢看見她,麻木的神情動了一下:“姑娘,你來得正好。”他遞給她一支釵,“這是那位薛公子留在茉兒……身邊的,煩姑娘交還給他吧。”他還是不願說,“棺材”二字。

楚玉聲接過,釵生九鸞,觸手生溫,她捏在手裏:“好,我知道了。”

白老漢又道:“姑娘,我已沒幾日好活了,但薛公子的大恩,來世必當報答……”

楚玉聲心中一酸,隻點點頭,並沒說話。白老漢再再道謝,才走出客棧,登上馬車。楚玉聲將釵收在懷裏,怔了一會兒。葉聽濤走到她身邊。

“……哥哥給了他一筆銀子,算是安老吧。”楚玉聲道。她的唇齒似乎留戀著“哥哥”二字,如告別的手勢,凝止的記憶。

葉聽濤道:“或許都是天意……我過去沒相信過這些。”他望著馬車中棺木隱約的影子,眉間突然掠過一陣擋也擋不住的苦澀。馬車啟動,載著白茉的靈柩慢慢地駛過陸吾鎮的青石板街道,緩緩地移動著。

“好在他終於也得到了結果,好過老死於這裏無人送葬。”楚玉聲道,“這世上,能看透結局的人又有幾個呢?”

葉聽濤不答,他的手依然與手中的劍緊緊相握在一起,劍鞘卻總是冰涼如雪。他深深地歎息了一聲,不再去掩藏其中的過往。楚玉聲的眼神中有了些詫異。

“接下去,你打算怎麽辦?”她問。

“我想,是該離開這裏了吧。”葉聽濤目送著馬車消失在長街盡處,喟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