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落葉秋

些微的話語之聲,輕輕詢問,說了些什麽,又告辭離去。房舍中很安靜,外間有人在緩緩地踱步,除此之外,一無聲響。葉聽濤睜開雙眼,看到的是床邊牆上掛著的一幅畫,筆墨並不熟悉,幾株鬆樹之間的空地上,兩名老者相對而坐,一撫琴,一吟哦。清俊灑脫,若有雲霧漂浮其間。葉聽濤沒有見過這個房間,當了解了處境的一刻,他毫不猶豫地坐了起來。

劇烈的疼痛瞬間從右肩傳遍全身,葉聽濤隻覺得有些天昏地暗。他的劍放在床邊的桌子上,離他約有三尺。他定了定神,慢慢下床,去將劍握在手裏。就在這個時候,莫三醉從外間走了進來。他看看葉聽濤,搖頭笑道:“真是個劍癡,傷得動不了了,還不肯離開劍。”

葉聽濤坐在床沿,道:“便如你們這些琴道中人,走到哪裏都帶著琴一樣。”莫三醉不由得凝視了葉聽濤一眼,笑而不答。似乎在這兩句話中,他們之間絕對的對峙已經有了鬆動。葉聽濤雖然重傷在身,麵色不佳,但眉間與麵容的每一線條都還在強調著一種冷毅。莫三醉道:“你和你義弟二人對抗‘天玄五音陣’,此事山中弟子都已知道。”

葉聽濤並不接話,問道:“……這是哪裏?”

莫三醉道:“雲棲舍。方才外麵的也是雲棲弟子。”

葉聽濤道:“……你們聯手施陣,此刻為何又來救我?”

莫三醉道:“施陣乃是迫於命令,雲棲舍中也多有不參與是非之人,倘若他們全數加入了‘天玄五音陣’,隻怕你也沒命活到現在了。”

葉聽濤看著他:“那麽你是否是參與是非之人?”

莫三醉“哈哈”一笑:“我若參與是非,此刻隻怕……”他突然頓了一頓,“我救你隻因相惜之意,隻是你一意不信而已。”

葉聽濤心中一動,道:“江湖險惡,恕我方才無禮。”

莫三醉向他走近了兩步:“現在你倒信了?”

葉聽濤微微一笑。兩人適才琴劍相鬥,功力相當,相惜之意也油然而生。此一笑之間,彼此戒備之心便此消除。莫三醉背手而立:“我枯居這落霞山中多年,也是求對手太過急切,也未與你說清便動了手。”

葉聽濤仍然坐著,但姿勢已無方才的警惕:“你本是琴師,因何醉心武學?”

莫三醉有些複雜地一笑:“這雲棲舍中多半都是如我一般的人,高處不勝寒,也難說清其中的道理。”

葉聽濤見他神情有些寂廖,也不便多問,道:“你可知我義弟薛靈舟現在何處?”

莫三醉道:“聽說他與楚玉聲被人瞧見從醉花蔭出來,此刻可能還在山中吧。”

葉聽濤道:“醉花蔭?”

莫三醉點頭:“嗯,你們來此所為的事隻怕也唯有醉花蔭中的寧館主最清楚。”

葉聽濤沉吟了一會兒:“恐怕我不能呆在此地。”

莫三醉道:“你勿須擔心你義弟,我已知會館主下令各舍弟子不得為難他二人,隻要他們就此下山,不會如何。”

葉聽濤道:“……慕容館主?”

莫三醉點頭。葉聽濤心中一寬:“如此多謝了。”他已看出這落霞山中雖則以此慕容氏為館主,但醉花蔭中那位前任館主仍頗具威勢,慕容館主所能做的,不過是以懷柔之力略助形勢,但足見她是友非敵,有此一道命令,薛靈舟在山中可保無恙。

莫三醉道:“舉手之勞,館主也對葉兄的功力十分欽佩,囑你好生呆在雲棲舍,且勿妄動,以免觸怒寧前館主。”

葉聽濤道:“相護之意,沒齒難忘。”

莫三醉微笑道:“言重了,葉兄請寬心在此休養,我與館主尚有事商量,先行告辭。”

葉聽濤與他拱了拱手,莫三醉轉身出房。這雲棲舍處於落霞山山峰之上,僅次於淩風琴台,以其高絕而為館中諸多弟子所仰慕,其中房舍不過數十間,有許多還空置著。留居落霞山多年的弟子多半已絕塵念,是以多半也不參加每年的飛泉試音,隻在山中參修琴道,久而久之,成為坐鎮琴館的一批技藝絕頂的琴師。莫三醉走出雲棲舍,來到峰巒之上,在那雲海漫生的斷崖之旁,一白衣女子正自出神。

“淵清。”莫三醉站在她身後道,聲音很小心,如不欲驚散一片雲煙。女子回過身,正是慕容淵清館主。

“如何?”她問道。

莫三醉道:“性命已無大礙,隻需休養一段時日即可。但他心掛薛靈舟,隻怕也不會呆太久。”

淵清微微一歎:“此事終究無法免其因果,我是與玉聲同輩的人,也說不上什麽話。”

莫三醉默然,在這琴館之中,連淵清也說不上話的事,隻怕更無人能插手了。他望著淵清,山嵐霧海之中,她的容顏宛如冰雪一般剔透清冷,隻是遠隔俗世的落霞山,卻並沒能阻擋得了滾滾紅塵,還是沾染在她的眉梢眼角,如絲絲風絮。

淵清感應到他的注視,並沒有抬眼看他,霧嵐拂過唇邊,觸感輕微。他們仿佛長久已來便是如此不語而對的樣子,要說的話已然說盡,隻剩彼此不願改變的固執,和一句不能言說的話語。

“……若不是薛靈舟的事,我也已有幾個月未曾見過你了。”莫三醉終於開口,兩人並肩站在斷崖之旁,有人自此而上,見了他們,也都不作聲地向後退去了。

“見與不見,有什麽兩樣?”淵清道,雙眉微凝。

莫三醉一笑:“是啊,俗世汙濁之人,見與不見,並沒什麽兩樣。”兩人又是一陣沉默,淵清將目光投向天際,抿著嘴唇。廖落之色如秋染落葉般染上了莫三醉的臉頰,他站在她身邊,咫尺之地。

“……你便是沒有想過,將那本琴譜找回來?”輕若水晶般的話語,不知是從淵清的唇邊飄過,還是風吹的聲響。

莫三醉仿佛期待著她的這句話,又像是不願聽到,他的微笑有些苦澀:“這本不是琴館之物,原主來取,我是沒有理由攔阻的。”

“……師父命你攔阻,你攔下就是了,何必問那麽多?”淵清沒有改變姿勢,但神色有些觸動。

“倘若不問,我早不必呆在瀟湘琴館。”莫三醉落寞地道。

“……那,我命你取回,你也不從嗎?”淵清道,白色的裙擺在風中微動。

“……”莫三醉不語,雙眼閉上,又睜開。山巒依舊。他轉過身,慢慢地向雲棲舍走去。斷崖之旁,淵清低下頭,長發在山風中撩動,遮住了眼眸。

數片花葉從楚玉聲的袖中飄落出來,棲在山道上。她默默地跟在薛靈舟身後,兩人離開了醉花蔭,行了約莫大半個時辰才離開後山,林下山間,又已有弟子四散習琴,一如什麽都沒有發生過,那天玄五音的一夜,不過是一場幻夢。

“薛公子……”楚玉聲終於忍不住道,“你……”話到嘴邊,卻又無法啟齒。

“……你不叫我哥哥了?”薛靈舟回過身望著她,嘴角邊仍然掛著一絲溫和的微笑。

“……你不怪我嗎?”楚玉聲小聲道。

“隻是可惜我爹的一番算計要落空了。”薛靈舟笑,眉間釋然。

“什麽算計?”楚玉聲不解。

“他要你做他的兒媳呢。”薛靈舟道。

楚玉聲也笑了:“他會找到比我更好的兒媳的……隻是,”她神色一暗,“他若知道我殺了……殺了原先的薛蘭,還會認我作女兒嗎?”

薛靈舟笑意也淡了下去:“玉聲,雖然我不想提,可是……我薛家隻有一兒一女,倘若你是父親的女兒,那被你殺死的那個……”

楚玉聲搖搖頭:“我想不透,這個,連師父都不知道……我在薛家六年,似乎從沒感覺他們丟了一個女兒,這件事,隻怕無人能夠解開了。”

薛靈舟拍了拍她肩膀:“算了,不要再想了,以後若有機會,我會親自問問爹的。”

楚玉聲點了點頭,兩人順著山道往下行,已走到了煙霞步道,正是辰時,已有雲霞如火,映著楚玉聲的臉龐,也不知是人麵更美,還是霞光更豔。突然之間,薛靈舟的腳步一頓。

“怎麽了?”楚玉聲問。

“……沒什麽。”薛靈舟皺了皺眉,繼續向前走。可是沒走兩步,他又停了一會兒。

“哥哥……你怎麽了?”楚玉聲覺得有些不對勁,拉住他。

薛靈舟搖了搖頭,想繼續再走,可是一口鮮血從他嘴裏噴了出來,直噴到步道之上,染紅了一片。楚玉聲大驚,伸手拉著他,他已經跪倒下去。

“哥哥!”她臉上的血色一下子全部消失,“你怎麽了?怎麽會這樣?”

薛靈舟雙眼緊閉,右手按著胸口,喘著氣道:“方才……方才與琴音相抗,已覺得有些不對,看來……終還是為其所傷……”

楚玉聲見他臉如金紙,急探其腕脈,稍頃,神色沉了下去。此處離山腳甚遠,要下山去至少還得半日,她不由驚慌:“哥哥,你現在覺得怎樣?”

薛靈舟咬了咬牙,勉強以烏鞘劍駐地站起:“咱們暫且下山,隻是不知,不知大哥怎樣了……”

“你已成了這個樣子,還老想著別人!”楚玉聲焦急。

薛靈舟微微笑道:“他可不是別人……”

楚玉聲扶了他行走,不再去回駁耗他力氣,隻是心中卻不禁想:在你心裏,又有誰是別人了?陌生人與你不過幾日之交,就能傾心信任,這全天下芸芸眾生,難道能保你一生遇到的都是好人?她有些氣惱,但這氣惱之中,又有不自覺的含著欽佩之意。她不再言語。

她扶著薛靈舟的手臂,感覺到他盡量不去支撐她,自己勉力行走的用意,一刹那間,年幼的落霞山和年少的洛陽突然一一在她眼前流過,似一片綿延的記憶。她將臉貼在薛靈舟的肩頭,緊緊地靠著他。這是她的哥哥,相依相親了三年,又曾杳無音信了十幾年的哥哥。煙霞步道回**著兩人沉重的腳步聲,深深地震散到他們的心裏。

山岩之後,一個白衣女子靜靜地望著他們,一語不發。煙霞流照,把她的臉頰映得紅彤彤的,神情卻是那麽蕭索。這是她最後一次在落霞山上看見楚玉聲,自那以後,一直到她老去,那個與她自小嬉鬧的活潑女孩再也沒有回來,山影寂寂,隻有孤雁陣陣哀鳴。

她曾經和她兩個人牽著手在這條步道上第一次遇見莫三醉,彼時他不過是個藍衫少年,灑脫倜儻,獨自坐在山壁的陰影裏輕輕按弦,陽光耀目,他一抬頭之間,似劍刃上的一泓秋水,她的雙眼反映成一束清亮的光帶。

那是飛泉試音之日,琴台傳音三聲,所有的弟子都帶著自己的琴離開了館舍。數十丈方圓的飛泉坪寬闊而一無雜物,供琴音振顫,不生阻隔。那個寡言而勤奮的少年,她看著他在等待試音的弟子中站著,一群群的藍衫綠衫隨風飄動,然而唯有他隱隱的如雲棲琴師一般的傲然,一如那十多年與山音廝磨的執念。淵清曾經不懂得這些,就像不懂得楚玉聲離去時的久久回眸,再來時,她已不是她,那個關於淩風琴台的念想也早已灰飛煙滅。

耐不住寂寞的人一個個離開,去皇宮裏,去官宦人家,或遨遊江湖,去尋找那些紅塵之中的宿命。言笑怒罵,不再受琴館戒律的束縛。而他們終是年年都在,彼此相依,與山月古琴為伴,心靜如水。那種固執和癡狂也終不為人所知,隻是她明明身處其中,卻又不得不去觸犯。

天玄五音,曾保住了落霞山數百年屹立不搖,卻擋不了春去秋來,擋不了人心變故。那時再上一任的老館主還在,以他耄耋之年,決意將此事交由寧夕塵處理。《飛星落雪》之譜,曆代為館中密傳,她實在不知道為什麽會有人指其為祖上失竊之物。寧夕塵驕傲如斯,又怎會容人輕易將之取走?淵清出神地站著,楚玉聲和薛靈舟的身影已經消失在煙霞步道盡處,沒入山道之中。或是在那些濃濃淡淡的清晨和黃昏,曾經在這步道之上來回而又消散的一切,對於步道之外的人,都不過是鴻雁掠過的一瞬間。在他們卻又已是百年。

陸吾鎮依舊是和緩而靜雅的,楚玉聲快步走在街上,頗有一些顯眼,她急急地向黃鍾街走去,裙擺翩翩,正走之間有人在街邊店鋪裏喊了一句:“玉兒!”

楚玉聲一驚回頭,望著店鋪裏的人,一絲笑意浮上嘴角:“錢老伯……”她想起了自己定下的兩件衣裳,隻是轉瞬事過,再次遇到錢掌櫃,竟然如同相隔十幾年前一般。

“玉兒,你這丫頭忘性也真大,自己說下的事,一回頭就撇了個幹淨。”錢掌櫃站在門口,笑嗬嗬的,有夥計將兩個紙包抱過來。

“錢老伯……這幾日有些事耽擱了,叫您著急了。”楚玉聲接過紙包,有些歉意。

錢掌櫃笑了:“得了,知道你這丫頭沒定性,以前就老往山下跑,忙你的去吧!”他雙目中流露出慈祥之意,楚玉聲點頭,心中微微一酸,低頭離開了錢掌櫃的裁縫店。紙包在懷中有些沉,隻是還能交到那兩人的手中嗎?有的時候,隻不過一瞬間忘記的事情,卻一生都不再有機會去實現,人生之事,莫不如是。

“沈姑娘!”楚玉聲仿佛落水之人抓住了稻草,剛剛走出藥鋪的沈若顏隻被她喊得一震,回過頭來,“……你是……”她望了楚玉聲一會兒,漸漸看清了她的容貌,“楚……”她突然想起了那天房門外楚玉聲的敲門聲,下麵的“玉聲”兩個字,便沒有出口。

“薛靈舟受了傷,你快救救她吧!”楚玉聲焦急地道。

沈若顏有些奇怪:“他又受傷了?”

楚玉聲道:“是啊,為人內力所傷,現在就在姑射街的客棧裏。”她的神情如此急切,以至於沒有察覺沈若顏蒼白泛紫的臉色,又或是注意到了,也沒有放在心上。沈若顏頓了一頓,凝視她的眼睛,片刻之後,任她拉著往客棧走去。

兩人一進薛靈舟的房間,便聞到一股血腥之氣,隻見他口角流血,仰麵躺在**,人事不知。楚玉聲急切將沈若顏引到他床邊,沈若顏因一路快步行走,有些氣喘,她坐在床沿上平靜了一會兒,才看了看薛靈舟,伸手探脈,但覺輕浮急疾,五內氣血翻湧,內息亂竄。她看了楚玉聲一眼:“你們方才在哪兒?”

楚玉聲微一猶豫,如實道:“落霞山,他是被我師父奏琴之中激發的內力所傷。”

沈若顏低下頭看了看薛靈舟的臉,放下他的手,坐在床邊靜靜地思索起來。楚玉聲隻道她在想解救之法,隻是先前她解“十裏荷花香”之毒時似乎毫不費力,此刻卻良久也不動手,她心中發涼,和沈若顏兩人一坐一站,隻覺得時間過得如此之慢,以至於沈若顏終於抬起頭,打開身邊的藥囊時,她覺得已經過了三個時辰。

“楚姑娘,請去藥鋪中買些廣藿香,在此點上。”沈若顏道。

楚玉聲道:“要香何用?”

沈若顏看著她:“且請照辦,我是醫者,不會誤人性命。”她的雙眼中忽然透出一絲異樣的光芒,醇淨而通透。楚玉聲心中一動,點頭應允,出門而去。

沈若顏坐在床邊目送她離開,在她身影消失的一刻,她起身,慢慢走到桌邊,取出火石,將那燃剩半截的蠟燭點著了。小小的跳動的火焰在她的眼前閃爍,蒼白的臉頰有了些微的溫度。

“薛靈舟……”她默默念道,將一枚金針放在火焰上反複地烤炙,一縷淡淡的,然而又淒絕的微笑浮過她的嘴角。她停了一會兒,努力凝聚心神,將金針舉過頭頂,紮入自己百匯、玉枕兩穴。

楚玉聲回來的時候,房中已經隻有薛靈舟在**昏睡。那小半截蠟燭還幽幽地燃燒著,她一驚,忙上前探視薛靈舟,見他臉色雖仍蒼白,但呼吸已低沉而平穩,想見已無大礙。楚玉聲放下心來,轉身將廣藿香撒入香爐,過了片刻,芳香化濁之氣在房中緩緩飄散開。她走到門口喚了一聲“小二”,一個夥計正從內廊經過,應道:“姑娘,什麽事?”

“……方才在這房中的那位姑娘去了哪裏?”楚玉聲問道。

那小二道:“哦,那姑娘另要了間房,就在內廊盡頭,她自去休息了。”小二說起沈若顏,似乎印象很深,毫不猶豫。

“好的,知道了。”楚玉聲道,回頭又看了看薛靈舟,向內廊盡處走去。客棧中很安靜,這個時節,陸吾鎮上也是沒有什麽雜人的。沈若顏的房間沒有關門,她坐在一把檀木椅子裏,似乎正閉目養神,一縷劉海垂在額角。楚玉聲進房,還沒走到她身前,便聽她突然開口,聲音很輕,“……他激戰多時,早已受傷,隻是平日強健,又一直隱忍不說而已。”她的神情很疲倦,眼皮低垂著,“現在他已無性命之虞,隻是要好好休息一陣子了。”

楚玉聲望著她:“……這次多謝你了,沈姑娘。”

沈若顏抬眼,見她神色誠懇,一笑:“不必謝我,那是薛公子自己的造化。”她的身子軟軟地靠在椅背上,仿佛氣力衰竭,卻始終有一絲笑意掛在嘴角。

楚玉聲道:“是啊,他是福厚之人,上蒼也會保佑他。”

“……福厚之人?”沈若顏若有所思。

楚玉聲微笑道:“嗯,天下奇毒沈姑娘都能解,我可是佩服得緊。”

“說起來……”沈若顏幽幽地道,“幾個月前,我曾醫治過一個女子,她並非中毒,也不是生了什麽惡疾,隻是我便是沒能救她。”

“哦?天下還有你救不了的人?”楚玉聲道,不知怎的,她覺得沈若顏有些奇怪,窗格的影子落在她身上,那陰影中的雙眼突然變得很陌生。

沈若顏不答,續道:“我想起她,隻是因為她的麵貌有些像你……不,是很像。”她的記憶漸漸清晰起來,眼前浮現出那兩張臉的模樣。

“她的丈夫帶著她,千裏迢迢在長安求醫,恰被我遇見了,便看了看她。隻是一看便知,那女子得的是心病,天下最好的大夫也醫不了她分毫。”沈若顏道,想起那個丈夫哀傷的神色,不覺心中一動。她直起身來,左手支頤。

“後來呢?”楚玉聲問,見桌上有兩杯茶,伸手端起離自己較近的一杯,輕輕呷了一口。

“後來……我見她已是臨終,滿腹心事無人知曉,便聽她說了半夜。那個女子夫家在洛陽,丈夫愛她若珍寶,到臨死之際,卻仍然有話不能說盡,可見這世上的人,來時是一個,去時也是一個……誰也帶不走誰。”沈若顏道,想起這些,她似乎又有了些精神。

楚玉聲聽到她說“洛陽”二字,心中突然一硌愣:“……那女子說些什麽?”

沈若顏想了一會兒,道:“她說,她曾經有個師姐,許多年之前,她們倆一起愛上了一個男子。她為了得到那個男子而欺騙了師姐,但也將一件極高的榮譽讓給了她,就此成為了那個男人的妻子。幾年以後,他們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日子過得非常幸福。可是她對師姐的愧疚卻始終不能消除,直到有一天,她發現她的女兒不見了,桌上多了一封信……她的師姐抱走了她的女兒,要用她的丈夫來換。”沈若顏停下了,仿佛有些累。楚玉聲沒有說話,沈若顏看了看她:“你怎麽了?”

“沒什麽……”楚玉聲道,“你繼續說。”

“……她說,她對師姐一直都非常愧疚,也想過要彌補,但沒有辦法……她也知道她的丈夫是敵不過師門眾多弟子的,一去必定無回,終於……她在家宅附近的寺廟裏帶走了一個被人拋棄的嬰兒,充作她的女兒,抱回了家……十九年的歲月,她帶著一個不是她自己的孩子,卻思念著遠在天邊的另一個孩子,慢慢的積鬱成疾,終於一病不起。”

“嗑啦”一聲,楚玉聲手裏的茶盞險些傾覆。沈若顏望著她:“……楚姑娘?”

“……那女子……夫家可是姓薛?”楚玉聲的聲音微微發顫。

“她沒有說……不過,她的娘家姓楚。”沈若顏道。楚玉聲呆呆地坐在那兒,一言不發。

“你認識她?”沈若顏察覺了她臉上神色,問道。

“……我……”楚玉聲顫聲道,“你說……她到寺廟裏撿了一個棄兒,充作自己的女兒?”她眼前浮現出那個女子臨終的樣子,她的雙眼一直望著天空的方向,很遠很遠,隻是在某一瞬間,她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仿佛……仿佛她的女兒是個陌生人,自虛無而來,又往虛無而去。永遠永遠,擦肩而過的一眼。

沈若顏瞧著她,似乎想到了些什麽,但沒有說,她隻是道:“是啊,一直到她告訴我的那一天,她的丈夫也不知道這件事……也許她現在已經死了吧,我探脈之時,已覺她不過數日之命……隻是活得長活得短,又有什麽分別呢?世上哪有真正快樂的人……”她合上雙眼,神情倦怠。

楚玉聲望著沈若顏,望著她垂在額頭的一縷發絲,她有些聽不清她在說什麽,隻是看著她的臉,她的眼睛,她的微微動著的嘴唇。世上哪有真正快樂的人……沈若顏輕輕地道:“我累了,你且出去吧……若遇到葉聽濤,請代我跟他說一聲……”她停下來,很久沒有繼續說。楚玉聲等待著,一種奇怪的空空的感覺鑽進她的心裏。

“唉,算了……”沈若顏似乎終於吐出一口氣來,睫毛沉沉地垂了下來,“不用說了……”她的嘴角淡淡地露出一絲笑意,嘲諷的、透明的、身在另一世界的。

“你去照看薛靈舟吧……”沈若顏低下頭,縮在椅子裏。楚玉聲怔怔地站起來,轉過身。冥冥之中,她突然覺得她其實不應該就此出去,她該留下來,無論幹什麽。但是這隻是一瞬間的感覺,正如沈若顏最後沒有說出的那句話。楚玉聲的腳步已經移動,淡紅的裙幅擺動著,走出了房間。她回頭看了一眼。沈若顏還是靠在椅背上,雙眼閉著,脖子上掛著的琉璃垂在胸前。她忽然覺得這個女子像落霞山的雲霧一樣虛幻,不真實。然後那幅影象就消失了。

薛靈舟的醒來,已經是在傍晚的時候。他聞到鼻端清雅的香氣,聽見身邊有輕輕的歌聲,模糊而婉轉:“繁花廖落,積雨輕寒……雲山幾盤,江流幾灣……”他睜開眼來,楚玉聲坐在他的床邊,仿佛久已等待他醒來的一刹那,她微微一笑。薛靈舟看著她,記憶有些許錯失,然而又重現。他想說話,卻咳嗽了一聲。

“你醒了?”楚玉聲柔聲道。

薛靈舟一時未答,望著她的臉,心中一片寧靜。

“我給你定做了套新衣裳,等你好些,換上試試吧。”楚玉聲道。

“……不用試了,”薛靈舟笑道,“一定合身,像以前娘給我做的一樣。”話音未落,她的笑容便突然有了些難言的意味,神情也黯淡下來。

薛靈舟道:“怎麽了?……”

楚玉聲沉默了良久,才道:“沒什麽……隻是想到這過去的六年,我終究隻是在扮著薛蘭……我不是她……”

薛靈舟沒有明白她話中的意思,又問了一聲,楚玉聲搖頭不答。她靜靜地坐在床邊,如同十三歲的她第一次見到的母親,那麽美,那麽冷淡,除了她,沒有人能嗅出那位尊貴的薛夫人身上那揉皺了揉碎了的辛酸和哀傷。可她竟然從來不曾去在意。楚玉聲仿佛一個魂魄,借著薛蘭的軀體,然而終歸她還是她,隻一層僑裝,所想要的卻在唾手之處滑落。

有淚從她眼中緩緩流下,但她別過了臉,沒有讓薛靈舟看見。桌上的蠟燭已經燃盡,她推說去櫃上再取一支,走出了薛靈舟的房間,踱了幾步,她不可遏製地回想那女子的一顰一笑,那雙白淨修長的手,那酷似寧夕塵的向著一個什麽地方出神的麵容,和對著薛靈舟時慈愛的微笑,六年的時光仿佛忽然之間化為烏有,楚玉聲恍恍惚惚,有巨浪在心中翻滾。薛靈舟聽到了她停滯在房門外的腳步聲,不知何故,也是心中黯然。

“這位公子,你找誰啊?”小二的聲音響起。

楚玉聲一抬頭:“……何少爺?”她望著這自顧自走進內廊的少年,這個從天而降的何府公子,不覺驚訝。

“姑娘,你是……”何少爺覺得這個美人有些麵善,但一下又想不起來。那小二見兩人想是認識,便自借道過去。

“……你怎麽會在這兒?”楚玉聲問道,打量著這個公子哥兒。

“我……請問有沒有一位沈大夫在這兒?早先她說去藥鋪,但我到時,她已經不見了。”何少爺道。這時房中的薛靈舟也已經聽到了何少爺的聲音,他想坐起來,卻突然想起何翁在洛陽暴斃的消息,又躊躇了。

“她在這兒,方才是我拉她來救薛公子的,請跟我來吧。”楚玉聲向裏走去。何少爺心中疑惑,又在原地呆了一會兒,才隨她而去。那一停頓,薛靈舟的心竟然猛地懸空了一下。

沈若顏的房門閉著,裏麵悄無聲息。楚玉聲輕輕叩門,沒有人應答。透過窗紙,他們看見她坐在椅子上,一直坐著。但與其說是坐著,不如說是斜靠著。房中的氣氛有些凝固,如冰結雪封。

“沈姑娘?”楚玉聲叫了一聲,椅子上的沈若顏沒有反應,仿佛在沉睡。楚玉聲推開房門,房中沈若顏模模糊糊的容顏一下子清晰了。兩人吃了一驚。他們看見了她完全變成紫色的頭發,緊緊盍上的雙眼,和無力地垂在椅旁的指尖,深深下沉,向著一個深幽無底的方向。楚玉聲低低地驚呼了一聲,這並不陌生的屬於異界的氣息如此明白無誤,如簾幕被徹底拉開。她一時無措。何少爺站在門口,怔了一會兒,跨進房,慢慢地向沈若顏走去。

他推了推她纖細的垂下的手,如曾經握在掌心一樣。就在他觸到她肌膚的一瞬間,沈若顏如同一陣花火綻出的輕煙一樣消逝了。倏忽之間,無聲無息,連著身上的衣裳一起化為塵埃。冰玉般的容顏輕輕揚起,如滿天鑽石星光,在暗夜之幕上跌個粉碎。她的手、她的頭發、她的臉,她的永遠在嘴角若隱若現的淡淡嘲諷,恍惚十年,一如未曾出現。塵幕沾染在空氣裏,何少爺的衣袖上,繞著楚玉聲的發絲,緩緩消散。七彩琉璃輕輕掉落下來,“嗒”的一聲,落在椅子上。何少爺默默地站著,垂下頭。楚玉聲驚呆了,很久很久,他們就這樣站在空空的椅子旁,好像離開了人間,離開了紅塵滾滾。

“她……到哪去了?”楚玉聲莫名地問。何少爺沒有回答,將那塊琉璃拾了起來,緊緊握在手心。黃昏的燥意又開始輕盈地在空氣中浮動,無聲地包圍著他,包圍著這間屋子。

就在這時,窗外傳來輕輕的“嗒”一聲,有黑影閃動。楚玉聲的臉色變了,她突然轉身向房門外跑去,薛靈舟已經衝到走廊裏,手持烏鞘劍,一陣馥鬱的香氣在這瞬息之間彌漫開來,“瀚海!”那一瞬間,楚玉聲想起陰山鬼司,她的背脊發涼。

魅影如電,有黑衣人自原先葉聽濤所住的房間破門而出,正撞到經過門口的小二,那人隻袖擺一揮,小二便倒在地上,口鼻泛出青紫,雙眼翻白。薛靈舟雖傷勢未愈,但那瀚海族人迎麵而來,他烏鞘劍一振,便即出招,那黑衣人斜身閃過,細細地望了烏鞘劍一眼,鬥篷下的臉看不清神色,驀然楚玉聲叫道:“小心!”薛靈舟急忙收劍向後一閃,隻見一陣紅霧自那黑衣人袖中揮出,將原先薛靈舟所站的地方罩了進去,妖異的顏色有些駭人,向四周擴散,薛靈舟掩住口鼻,奮力揮動烏鞘劍,雖傷後無力,但此性命關頭,容不得半點差池,兩人直鬥到庭院之中,又翻身鬥上了屋瓦,那黑衣人不知為何並不如陰山鬼司中那兩人厲害,隻與受傷的薛靈舟鬥了個旗鼓相當。

這時楚玉聲已跟出庭院,站在屋瓦之下,她的琴尚在房中,以她的功力,隻在幾丈之內可有擾敵之效,此時急切間她隻關注著薛靈舟生死,亦是不及去取。上方傳來些許足踏屋瓦之聲,但薛靈舟的腳步已有些沉重,楚玉聲心知自己拳腳功夫低微,上前相助徒增累贅,心中隻是焦急,忽然之間,一個人影竄上屋瓦,長劍的光芒在夕陽中淩厲地一閃,她不覺吃驚:“何少爺!”

隻見何少爺仗劍而上,憑著攻勢迅捷,與薛靈舟相為配合,到也立轉形勢,那黑衣人頓時處於下風,不過幾招,薛靈舟劍直他喉頭,何少爺一劍刺向他腰眼,那人眼見閃避不及,如箭般向上躍起,在這電光火石般的一刹那,楚玉聲在下麵忽然叫道:“你們邊上還有人!”話未說完,隻聽得“啊”一聲慘叫,與薛何二人相鬥的黑衣人被人以一物擊中,直墜下樓,楚玉聲閃身一邊,“呯”的一聲,他重重跌落在地上,不再動彈,想是已然死去,隻是連掙紮也未有一下,可見發出這一擊之人手段何等厲害。楚玉聲再向上看,卻見屋頂兩邊躍上的卻仍是兩個黑袍之人,一人額頭上束了一塊紫晶石,都是表情木然,以合圍之勢,立於薛何二人兩側。

薛靈舟見這兩人裝束一如陰山異人,但一出手又打死了自己同伴,一時不辨敵友,仗劍護住門戶,道:“兩位為何而來?”

那兩人對視一眼,目光齊齊落到薛靈舟的劍上,略一停留,仿佛心意相通般,突然之間,殺氣從兩對木然的眼中直射出來,那種氣息薛靈舟無比熟悉,如一句不需言明的切口,他也不猶疑,凝神向何少爺道:“應戰!”

何少爺聽了心中一凜,他知道這將又是一場生死惡鬥,隻是當此之時,已不及去思慮成敗,隻覺似有狂風撲麵而來,他與薛靈舟一人迎住一個黑袍客,施展平生所學,鬥將起來。幾招一過,薛靈舟便是暗暗心驚,他察覺這兩人乃與鬼司之中所殺的黑衣人功力相當,身法如電,不可捉摸,更棘手在兩人袖中不知還藏有什麽毒物,倘若不慎沾上,隻怕性命便要休矣。他又瞥眼見何少爺左支右絀,顯然毫無應敵經驗,自保也是艱難,過不多時,果然何少爺一劍自下向上飛挑,劍身卻恰好入了對手袖風之中,為之一帶,長劍脫手,向遠處飛落。

那黑袍客振袖擊出,將何少爺打下屋頂,正向著楚玉聲站立的方向。這一下兔起鶻落,楚玉聲急閃開身,卻仍被他下落勁風帶到,險些摔倒。她搖晃了一下,站穩腳步,去看何少爺時,見他雖摔得沉重,但並無受傷抑或中毒之相,她便也不去相扶,等他自行爬起。然而就在一低頭之間,她忽然覺得耳邊少了些聲音。

足踏屋瓦之聲。她心中一滯,瞬息之間,一股不祥之意襲上眼瞳。兩個黑袍客雖然腳步輕捷,但她耳目清明,俱都在心,更何況薛靈舟輕身功夫並不精湛,傷後更加步履沉重,騰越之時,常有瓦片被他踩落。楚玉聲抬頭望去,客棧屋瓦之上如一場噩夢般空****的。就在她低頭去看何少爺的那一瞬間,薛靈舟和兩個黑袍客一起不見了。

她的臉一下子失去了血色,猛地躍上屋頂,快走幾步踏上屋脊向四周遠眺,紅裙在風中翻飛。五聲六律排布的陸吾鎮盡在眼底,那是她自小熟悉的,哪一間是店鋪,哪一間是茶館,哪一間又住著什麽靈巧匠人。然而所有這些房屋街巷都是一無異常,沒有一絲什麽人匆匆來去帶起的漣漪。夕陽正濃,映著秀雅的陸吾鎮,剛才的惡鬥仿佛沒有驚擾到它,正如屋瓦上三個人影的消失一樣。

楚玉聲呆呆地站在那兒,似乎不明白這一幕怎麽會發生,不過隻是一低頭的工夫。她向前走了幾步,卻不知該向哪兒去,猛然之間,她幾乎要恐懼地大叫出聲,拚命地咬著嘴唇——她連薛靈舟是怎麽消失的都沒有看見,他是否又再受傷,是死是活,這一切是否終究是子虛烏有,不可挽留?楚玉聲五內如焚,忽然又是一陣冰涼。她突然後悔在他力戰之時沒有直接上來相助,螳臂擋車,縱然無濟於事,好過如今形影相吊。她的雙眼還是不停地掃視著陸吾鎮的上方,不願放棄,一直到暮色西沉,她的眼睛在風中疲倦得幾乎要流出淚來,恍惚之間,有黑影在東北角一閃。光芒自美麗的眼眸中射出,那是希望與絕望交匯的光芒,耀目無比。她全身一震,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幻覺,就向那個方向飛奔而去。

就在她的身影如一朵紅雲般消失於屋瓦上時,腳步聲從走廊裏傳了出來,一個聲音在走廊中響起:“你是?……”已經站起,正在原地茫然無措的何少爺回頭,吃驚道:“葉大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