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醉花蔭

鳳凰花,宛若紅霞一般開放著,如火如焰,卻又是無比的孤寂。落寞的花魂一年年迎著春去秋來無主搖曳,萬般風流總歸於塵土。一個宮裝女子立在池塘之畔的琴桌邊,凝視著塘中倒影裏的自己,繁華廖落,紅顏亦隻剩下了殘荷對影中的一些記憶。

“師姐,你瞧,咱們倆的臉和那些花哪個更漂亮些?”

“當然是咱們漂亮,那些花不會笑,不會動,隻會一年年開了又謝罷了。”

……

那張臉曾經是多麽的嬌豔動人,眉梢眼角,數不盡的鮮活風情,她會笑,會動,卻仍然如這鳳凰花一般,隻是開了又謝罷了。

“回來了?”她道,就像一個母親在問歸家的女兒。

楚玉聲立在鳳凰花蔭下,猶豫了一會兒,才走出來:“嗯。”

那女子轉過臉,看了她一會兒:“你走時還是個孩子,回來已是個美人了。”

楚玉聲不知該說什麽,隻是站在那兒。那女子笑道:“怎麽,見了師父,一句話都不說?”

楚玉聲猶豫著,道:“師父……這些年還好嗎?”

那女子道:“你是來問這個的?”

楚玉聲不敢看她:“我……”

那女子望著她,忽而歎道:“你從小便是這樣,有什麽話總是藏在心裏。”她雙眼中流露出一絲柔情,卻像暗夜裏的熒火,無可依托。這也隻是一瞬間的事,陰冷隨即侵入眼眸,將那若即若離的柔情卷滅,“當初把你留在身邊,也沒看出你有這等本事……我殺第一個人,還是在十八歲。”

楚玉聲垂下眼睛不看她:“……也許是在何家的三年……太寂寞了。”

那女子道:“你那年也才十三歲吧?……自接到你的信時我便在想,不知你殺那薛蘭時是什麽表情?”

楚玉聲眼中有幽光浮動:“我不知道,隻記得她臨死一刹那的樣子,仿佛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那女子望著楚玉聲:“她和薛夫人長得像嗎?”

楚玉聲道:“不……不太像吧,還是我更像一些。”

那女子忽而露出一絲冰涼的笑意:“是啊,你更像,我也是看到了你才覺得,他們造的那具屍體,可也造得太差勁了。”

楚玉聲低頭道:“隻要那支釵在她頭上,便也說得過去了……當年我混入薛家的時候,並沒扮得天衣無縫,隻是薛家上下,竟沒有一個人懷疑。”

那女子道:“哦?薛靈舟也沒懷疑?”

楚玉聲一頓,才道:“他是有些察覺的,我和薛蘭的性子畢竟不一樣,時間一長,便分出了差別。可是他隻道女孩子家都是這般,是以並沒多想。”

那女子停頓了一會兒,道:“你父親對你好嗎?”

楚玉聲道:“還好吧,他當我是那死去的薛蘭,雖然我不親近他,他也還是常常關心我。”

那女子眼中掠過一片陰影:“關心?怎麽關心?”

楚玉聲道:“……不過是時常差人來問一句,他也還是與薛靈舟更親近些。”

那女子幽幽地看著她,道:“你既然已成功扮了六年薛蘭,何不一直扮下去?又鬧出了這許多周折。”

楚玉聲顫聲道:“我……我不想扮成薛蘭,卻總要戴著一張麵具活著,我希望人家叫我楚玉聲,而不是那個被我殺死的人。”

那女子道:“……你本就是薛蘭,薛嘯寒的女兒。”

楚玉聲忽然抬起頭:“師父……你當年,為何要把我帶上落霞山?”

那女子望著隨風微動的鳳凰花瓣:“……你想知道?”

楚玉聲道:“你從來便沒告訴過我,我也從不敢問。”

那女子道:“為什麽不問?”

楚玉聲不語,那女子轉頭看她:“你這麽聽我的話,我讓你回去,你又為什麽回來?”

“若是沒有薛靈舟一意追查,我本來也是,也是不用回來的。”楚玉聲望著她:“我小時你常常對我說,我父親不來,多半是母親不讓他來,我進了薛府之後,母親也對我不好,所以我要等她死了,才能改回原來的身份,永遠留在薛家。”

那女子忽然全身一震:“死了?你說她死了?”

楚玉聲道:“……是啊,半年之前死的,那時我就在床前,她隻看了我一眼,仿佛我扮成的薛蘭不是她女兒一般。”

那女子站在花蔭邊出神了一會兒,眼中紛繁的浮雲飛掠而過,楚玉聲不敢出聲,隻靜靜地望著她。她凝視那火紅的鳳凰花,仿佛在凝視著什麽人一樣,良久良久,才道:“死了也好,樂得清靜。”她又沉思了一會兒,臉上的神色才漸漸淡去,“許多年了,我也一直想不透,這個被你殺死的薛蘭究竟是從哪兒來的?”

楚玉聲道:“……我到洛陽之時,她便在了,與我一樣的年紀。或許……或許是薛夫人的另一個女兒?”

那女子搖搖頭:“不可能。”

楚玉聲不解,那女子道:“你被我抱走後,薛家再沒有孩子降生,你哥哥薛靈舟隻是運氣好,那天並沒在府裏。”

楚玉聲道:“……你……為什麽……”

那女子道:“為什麽讓你離開洛陽,離開父母?”

楚玉聲點了點頭,但這點頭也仿佛很艱難,她從來不會問師父這樣的問題,無論九年前,還是現在。

“……這十多年來,我也想了無數遍這個問題,似乎都有緣由,又似乎都說不清……”那女子的目光忽然一動,鳳凰花蔭之後,有一個人輕輕的喘息聲。

“他來了。”那女子道。

“誰?”楚玉聲有些不安。那女子不答,在那一片片錦緞般的鳳凰花後麵,一個人緩緩地走了出來。烏鞘劍光華內斂,緊緊握在手中。

“……薛公子!”楚玉聲失驚,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

薛靈舟站在那兒,看著花蔭下的兩個女子,臉色沉沉的,如石像一般一言不發。那女子笑著對楚玉聲道:“可惜這醉花蔭太過奇特,隔絕了一切山中琴聲,不然讓你見識一下‘天玄五音陣’,可當真不錯。”

楚玉聲道:“你……你用‘天玄五音陣’對付他?”

那女子道:“單他一個,隻需雲棲舍中派幾人去便能成事,隻是他還有個頗為厲害的大哥,就沒辦法了。”

楚玉聲失色:“你不是已……已將薛蘭的屍體交給他,為何還要殺他?”

那女子媚眼如絲,輕笑道:“這還多虧了他那位見多識廣的大哥,一下山便拆穿了把戲,淵清也不好辦啊。”

楚玉聲不敢看薛靈舟,隻道:“那麽現下……”她突然希望薛靈舟永遠也不要知道這一切,那時她還是閣中琴師,他還是闖**江湖的大少爺,又或者她還是那個整天鬱鬱不樂的薛蘭,他還是會隨妹妹如何便如何的哥哥,隻要不是眼前這一刻,怎樣都好。

薛靈舟也沒有看楚玉聲,而是緩緩地向前走了一步,向那女子道:“……見過寧館主。”

那女子寧夕塵又是一笑:“眼下我可不是館主了,真正的館主現在在淩風琴台上呢。”

薛靈舟不答,沉默地站著,他和楚玉聲眼角的餘光中都有彼此,一片淡淡的影子,隻是他不願轉過身來,他覺得自己似乎忘記了楚玉聲是誰,在水閣中不明善惡的琴師,鼓琴相慰,一路同行,又處處相護,黃河邊上那毫不猶疑的淩厲一刀救了他的性命……白馬寺中和他一起聽晚鍾的女孩,總是離開父母,格格地笑著跟在他身後,親昵地牽著他的手……他眼前忽然流過那一雙明如秋水般的眼眸,微笑在那瞳仁中綻開,如水中蓮,依賴而毫無防備……誰是薛蘭,誰是楚玉聲,誰在欺騙他,又是誰欺騙了騙他的人?……薛靈舟無法判斷,也無法相信,心亂如麻,總是消失又出現的薛蘭,已經成了他睡夢邊沿的一幅笑臉,忽隱忽現,無法捕捉。

楚玉聲見他如此,心裏五味陳雜、惴惴不安,向寧夕塵道:“你既然發動了‘天玄五音陣’,為什麽,為什麽又……”

寧夕塵道:“因為……我忽然想看看他的模樣,就像看你一樣……”那雙眼角已現老去之意的眼中,忽然有閃電般的光芒一現,鳳凰花蔭下,楚玉聲和薛靈舟並肩而立,她的眼睛睜大了,迷茫之色在眼眸深處流動,“就像……看你一樣……”

不知什麽時候,那個小姑娘就是這樣站在這花蔭下麵,那時這裏住著的是再上一任的老館主,他耳目遲鈍了,不會知道她們在這兒。她滿眼發光地望著這些鳳凰花,說道:“以後若能像這花一樣美麗,又能在這裏賞花終老,那可是再沒有遺憾了……”

可是那時候寧夕塵隻是冷冷地在後麵望著,她知道,像花一樣美麗,永遠伴著這些花終老,這女孩要的就是一切,這一切,她們兩人即將開始爭搶比鬥,沒有第三個人,隻有她們倆不得不如此相對,永遠會有退位的館主在這裏頤養天年,可永遠也不會有兩個人……

寧夕塵心神一亂,退了幾步。那個女孩彈奏的那曲《瀟湘水雲》又在她耳邊回響起來,她的指尖宛若最細巧的玉筍,款款撥動,碧雲深處、煙霧繚繞,這一曲,她總是彈得最好,沒人能比得上。寧夕塵看了看身邊的琴桌,一把靈機古琴靜靜臥於其上。她伸手撥動了一下琴弦,想走那《瀟湘水雲》的音調,卻又驀然停止。

楚玉聲望著她,見她又現出了那副似喜似怒的神色,心裏有些怯,想要打斷她的話頭:“師父……你還是用這把‘大聖遺音’嗎?”

薛靈舟正自出神,聽得此話,眼神不禁一動。他的眼角一直停留在楚玉聲的身影上,她的手輕輕捏成了拳,因為緊張,很久都不放開。薛靈舟突然閉上眼睛,又睜開,他眼前浮過薛蘭被母親責罵時的樣子,也是這樣手捏成拳,指尖深深陷進手掌裏……那時,她已經是薛蘭了嗎?那個被殺死的薛蘭又是誰,她是他的妹妹嗎?……一股浪潮在他心裏翻湧起來,耳中寧夕塵的聲音變得有些遙遠:“……偶爾用用吧。”

楚玉聲望著這把琴,道:“從我小時起便見你用這把琴了……”她想說“隻是你一用就常常要發怒,所以我也不喜歡這把琴”,但她沒說出口。

寧夕塵陰惻惻地道:“你想用它嗎?”

楚玉聲一怔:“我……”

寧夕塵直直地盯著她的眼睛:“你也曾很想用吧?這把‘大聖遺音’,還有淵清的‘飛泉琴’,你和她偷偷去五音琴閣,難道不想據為己有?”

楚玉聲不知她為何語氣如此犀利,道:“我沒有這樣想過……”

“沒有?”寧夕塵的聲音有些尖利,一撥弦,琴音如箭突然向楚玉聲射去。楚玉聲吃了一驚,想往旁邊閃過,但又怕射中薛靈舟,正自遲疑,琴音之箭已射到她身前。薛靈舟握劍的手動了一動,烏鞘劍即將出鞘之際,琴音在楚玉聲身前幾寸之處消散了。

楚玉聲臉色又有些發白:“多謝師父手下留情……”

寧夕塵冷笑道:“你想用這把琴,我也不該怪你。彈琴之人,誰不想用它?隻是……”她神色突然變得怨毒無比,似乎越想越是怒氣橫生,柳眉倒豎,轉過身去抄起大聖遺音琴,狠狠地道:“我不稀罕這把琴,真的假的,都不稀罕!”她將它猛地扔到地上,轟然一聲巨響,連帶著琴弦發出的共鳴,在地上摔成了兩截。一些碎木片反彈起來,有一片撞在楚玉聲的手指尖。她吃驚地一瑟縮。然後,她的耳畔忽然感覺到了一絲薛靈舟的氣息。默默的,卻又總是形跡敗露的。

像那日在陰山的黑夜中,他牢牢地守在她身後,仿佛守護著一件什麽珍寶。像六年之前洛陽城郊,那一瞬間薛蘭消失又出現,他臉上掠過的驚慌之色。那以後,薛蘭便不是薛蘭,卻又變回了真正的薛蘭,楚玉聲也就此在塵世間隱匿,等待多年後的某一日,家中冷麵相對的母親終於快要死去,她終於不用再天天避著她,要不就是討好她,她隻是寂寞……那洛陽何府暗淡的三年,落霞山上寂寞的十年,如一匹狼一樣在身後怒吼不已……她幾乎已經不想知道她的父親母親為什麽不要她,她寧願整天跟著薛靈舟四處遊**,他走了就悶在房中彈琴,那些恨意便在薛府的亭台樓閣中漸漸封存,隻偶爾才會在心底彌漫。

楚玉聲感覺到薛靈舟站在身側,不禁漸漸有些恍惚……他原諒她了嗎?原諒她相瞞了六年,隻為做薛嘯寒的女兒,做薛府的小姐,做薛靈舟的妹妹?……她喜歡聽人叫她“楚姑娘”,可是,她明明又是“薛姑娘”,就像一團亂帳,讓人想要將之鎖在地窖之中,再也不去碰它。

“師父……”她輕輕地叫道。那個在此人世,她第一個能認出的人,第一聲叫的不是“娘”,而是“師父”,她曾經是那樣無條件地信賴她,對於她所說出的一切從不質疑,她說:你爹會來的,於是她就相信。那時候她笑起來真好看啊,就像這些鳳凰花一樣,可是她不常笑,對淵清也是一樣。曾經她也很向往淩風琴台,向往每日一早起身,在那上麵撥弦三下,飄然若仙。可是師父告訴她,下任館主是淵清,不會改變,一定是她。那一刻起,淩風琴台上的浮雲也就聚散無數地飄過了。楚玉聲的雙眉微微地顫動。

寧夕塵將目光從一地的碎片上移開,緩緩地望向楚玉聲,望著她花蔭下的模樣,眼波如水,纖腰如柳,她突然很怕那個一向乖巧的徒兒會說出一句:“這鳳凰花真好看啊……”像多少年前一樣。她的怒氣撕裂了那把大聖遺音,糾纏心頭十多年的死結,前塵往事似乎也隨之一起消失了曾經存在過的證據,她望著楚玉聲,良久良久,終於慢慢地平靜下來,楚玉聲帶著驚恐的神色垂手站著。這個丫頭從來沒怕過什麽人,可是對她,她從來沒有一句違抗的話。寧夕塵冰冷的心忽然一軟,她停頓了一會兒,歎了口氣,聲音有些低沉:“你想知道,我便告訴你吧,反正……”她閉了閉雙眼,沒有將那句話說下去,“你和你母親一樣的美麗,比這鳳凰花更美……”

“我……”楚玉聲想說什麽,但又沒有說。薛靈舟靜靜地站在她身後,也一語不發。但是他們靠得很近,他身上的全部氣息和感覺都在與她漸漸相通,終於,他們又能靠得很近了。

“那一年,我不過才十七歲,”寧夕塵緩緩地道,“因為琴藝出眾,試音連過,已經升到了雁回舍。有一天,師父把我和師妹……楚碧痕叫到淩風琴台,”她說到“楚碧痕”三字時,薛靈舟吃了一驚,他和楚玉聲對視了一眼。寧夕塵繼續說道,“他說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任務讓我們去完成,誰先做成了,誰便能直接升入雲棲舍,並被定為……定為下任館主。我和碧痕是雁回舍裏最出眾的兩個弟子,有這麽好的機會當然不會錯過,於是立刻答應。師父便說:‘洛陽薛家藏有一把唐代名琴,叫做大聖遺音,我要你們去把它取回來,作為鎮館之琴,待你們中的一個升任為館主時,便交由她使用。’”

“我聽了有些疑惑,師父說‘取來’,可言下之意,明明就是要去偷。可我也不敢問,因為碧痕已一口答應下來,還說一定會達成任務,不會讓師父失望……我與她從來便是麵上要好,內裏卻暗暗鬥個不休,鬥琴藝、鬥容貌,誰也不服誰。所以我不能拒絕這個任務,第二天,就和她一起下山。”寧夕塵臉上微微**了一下,她繼續道,“半個月之後,我們到了洛陽,開始查探這薛府的情況。我們倆扮成行走江湖賣藝的琴師混進薛家,那時薛家老太爺還愛琴道,盛情接待了我們,並說自己家裏藏有唐代名琴,還誇口了一番。當天晚上,我和碧痕就暗中行動,到薛家的各處樓閣去尋找藏琴之所,可是就在走到西園的時候,我們遇到了薛家少爺。”

“是薛……如今的薛翁?”楚玉聲忍不住問道。

寧夕塵點了點頭:“那時他還是個少年,曾在皇宮大內行走,他見了我們倆人鬼鬼祟祟,馬上猜到了幾分,但礙著我們是姑娘,便沒有發作。碧痕與他繞了一會兒,硬說我們是要去薛府四處轉轉,開開眼界……或許,她心中所想也確是如此,總之,那薛少爺說了幾句麵上話,但語氣之中有警告之意,當場調來了十幾名家丁看守西園,將我們請了出去。我和碧痕麵上都有些下不來,從此薛少爺在家,我們便不敢行動,隻暗暗窺伺著。有一夜我單獨去西園刺探,隻見薛少爺在園中練劍,我瞧著他的劍法,心裏有些駭然,更加不敢妄動。”

“我們在府中發愁了幾天,眼看師父交代的時間已近,碧痕就總是出外活動,我也不甘示弱,整天想辦法要進入西園在水閣去取那把‘大聖遺音’。就在那天晚上,那是個明月之夜,碧痕突然抱著一把琴回來,交給了我。她說:‘師姐,這把大聖遺音便給你吧。’我頓時不信,還道她找了把仿琴給我,要我回去獻功惹禍,便道:‘師妹,你怎麽了?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情?’碧痕猶豫了一會兒,又支唔了半晌,才說:‘我不想回瀟湘琴館了。’我問:‘為什麽?’,她說:‘因為這洛陽太好了,比落霞山好太多了,我要在這裏開一家琴館,在這裏過下去。’我還是不信:‘你不想做館主了?’她說:‘做館主有什麽好?整天隻能守著落霞山,哪能看到這許多美景,還能見到這許多美人?我不要再回去了,這裏就是最好的地方。’我心裏不禁大喜,心想她從未出過落霞山,一出來便被這些繁華之處衝昏了頭腦,竟然連館主也不想當了,我當下道:‘碧痕,你這番相讓之德,我一定會記在心裏的。’我便是沒有問她,倘若她盜了這‘大聖遺音’來給我,薛家又怎能容她在洛陽開設琴館?可是我當時顧不上這些,我隻知道我要當館主了,多年的夢想終於實現了,醉花蔭中將隻有我一個人,不再有這個處處與我旗鼓相當的師妹,我高興極了,覺得這一生再也沒有什麽別的可求了,當天夜裏就離開了薛府,離開了洛陽。”寧夕塵的神色有些激動,她接著道:

“臨走之前,碧痕還送了一塊琴磚給我,是漢墓出土的空心磚,放在琴旁能產生共鳴,琴音更是意韻悠長。她說這是盜琴時順手拿來的,我不動聲色,道謝接過。回到琴館後,師父問我碧痕為什麽沒有回來,我如實相告,師父雖然大怒了一場,但終究也沒有強行去過問這件事。從那以後,我一路順風順水,‘大聖遺音’雖然暫時放在五音琴閣,可終究也要歸我所有,終於,三年之後,師父告訴我他要退位了,將由我繼任館主,從此掌管瀟湘琴館。那時我已在雲棲舍,這也是順理成章之事。在我繼任館主的第一天,我便將‘大聖遺音’從琴閣中取出,帶上淩風琴台,可是當我撥弦三聲之後,我的心裏便一片冰涼。”

“怎麽了?”楚玉聲問道。

寧夕塵望著一地“大聖遺音”的碎片:“……當年離開薛府後,我曾經試過這把琴,但那時我將碧痕送我的琴磚放在桌上,因而與弦音產生共鳴,一如師父所形容的那樣,並無差錯。可是再上淩風琴台,我卻沒有帶上那塊琴磚,一按弦我就知道,這把絕不會是唐代名琴,至多出於宋代,也就是說碧痕給我的……終究還是一把仿琴。”她的神色間有些舊恨之意,歎了口氣。

楚玉聲輕輕“啊”了一聲:“這麽說,薛翁家中的‘大聖遺音’才是真的?”

寧夕塵點了點頭:“我當即知道那時在洛陽,她不過是想把我支回去,得不到‘大聖遺音’,我們倆是都不會離開那兒的,我知道她一定發生了什麽事情,為了能留在那兒,寧可去做一把琴,也要把館主的榮耀讓給我。自那以後,我以琴閣中所藏的另一把‘海月清輝’琴代替了這把仿琴,半年後,我借來醉花蔭寫曲譜之故悄悄回到了洛陽。那時薛家老太爺已經過世了,府裏沒有一點琴聲,我隻得趁夜潛入,找間有人聲的屋子攀了上去。我在屋頂上掀開一片屋瓦,向裏察看。從那之後,我永遠沒辦法忘記那一幕……我的師妹楚碧痕,她竟然手裏抱著一個嬰兒搖晃著,站在薛嘯寒身後看他讀書。”寧夕塵頓了一頓,仿佛沉入了往事:“她手裏那個嬰兒可愛極了,像個玉娃娃般,那一瞬間,我的心就此空了。她把‘大聖遺音’留給我,自己留在了那個繁華的洛陽,竟然是為了嫁給薛嘯寒!”

說到這裏,楚玉聲和薛靈舟都是麵色蒼白,兩人對望了一眼,心中驚諤無比,薛靈舟想起母親於在水閣中珍藏的那把從不取出的“大聖遺音”琴,一時隻覺得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寧夕塵自顧自地說著,好像已經忘記了他們倆人還站在那兒:“她騙了我,騙了我這麽多年,享受了這麽多年的歡樂,卻讓我伴著一把假琴在落霞山孤伶伶地當館主,從此之後,醉花蔭裏再也沒有她的笑聲了,鳳凰花依然那麽美,可是花蔭下卻再也不會有人坐著彈琴了……等她將孩子放在邊上的搖籃裏,和薛嘯寒出門去後,我躍進屋中。在搖籃邊,我看著那個嬰兒,抱起她,在手裏晃著,她很乖,沒有出聲,還是甜甜地睡著。我抱著她,在薛嘯寒的桌上留下了一封信,翻窗離去。我要他帶著真的‘大聖遺音’,親自來見我,我要雪洗這般恥辱,我要讓碧痕付出代價!”寧夕塵眼中如有鮮血沸騰,楚玉聲沒有說話,可她望著寧夕塵,眼前隻是浮現出那個嬰兒就此離開洛陽的景象,從此以後,她就再不是薛家的女兒了。

“我這樣想著,心裏得意極了,我抱著她的女兒一路兼程,回到了瀟湘琴館。有些雲棲舍的弟子看見了這個孩子,可是他們一句話也沒說,隻是看在眼裏。我也無所謂,隻要能報複碧痕,怎樣都無所謂。”她說到這裏,楚玉聲腦中開始有了些記憶,她想起雲霧中的淩風琴台,想起雲棲舍那些溫雅的弟子們,他們看著她,嘴裏從來不說什麽,她卻總有些感覺,她知道自己是和別人不一樣的,從來不用參加飛泉試音,也不是從泉泠舍開始修煉起。楚玉聲怔怔地,望著寧夕塵的臉,隻聽她繼續說道:

“可是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薛嘯寒沒有來,我每天在琴館中等著,幸災樂禍地等著,他一直沒有來。我開始漸漸懷疑,難道他不愛他這個女兒?難道那把‘大聖遺音’比他女兒的性命更重要?不,這不可能,我絕不信。可是一年過去了,他真的從沒有出現過。他的女兒在落霞山中漸漸長大了,越長越像碧痕,我帶著她,時時覺得恥辱,又時時盼望著薛嘯寒會來,就這樣猶疑矛盾著,一直過了十年。”寧夕塵停下了,停了很久,再也沒說一句話。鳳凰花葉在風裏輕輕響動,除此之外,一片寂然希聲。

“十年之後,你將我送了回去……送回了洛陽……”楚玉聲輕聲道,“你……不再等了嗎?”

寧夕塵慢慢地搖了搖頭:“十年……我天天做夢都在想著洛陽薛府中的情景,想著碧痕,想著……薛嘯寒……我累了,再這樣下去我終是要發瘋的,可是,可是我也不能就這樣原諒她,她和我糾纏了十七年,心魂又和我糾纏了十三年,她……她始終是處處勝我,處處比我領先一步……所以我將你送到了何家,他們有把柄在我手中,不得不收下你,我要讓你就在薛嘯寒和碧痕的身邊,卻始終見不到他們……”

楚玉聲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你……”

寧夕塵忽而陰狠地笑了:“如何?這十九年來,你過得很痛苦吧?我贏不了楚碧痕,可我還是贏了她的女兒,隻可惜她死了……她死了……”她的笑容突然消失了,是啊,楚碧痕已經死了,無論她再如何折磨她的女兒,那個鳳凰花下的女子也已經永遠不會看到,永遠不會回來了,她始終是沒有輸過,她得到了薛嘯寒十幾年的恩愛,得到了一個兒子,如今她的女兒也出落得如花一般,絲毫不比她差……寧夕塵急退幾步,搖頭道:“不,這不可能,這不可能……你,你還是勝過了我……”她望著那如火如荼的鳳凰花,記憶之中,她的師妹碧痕還是那般嬌豔靈動的模樣,在花下欣羨地說著什麽,容顏比花嬌,一直都是那樣,而她自己呢?

一夢多少年,她早已是紅顏東逝,閉守醉花蔭,再也沒有往日的霸氣,淩風琴台之上,淵清已如一朵雪蓮般迎風而立,這幾十年,她曾做過館主嗎?寧夕塵忽然有些迷惑了,如若曾經做過,怎麽這麽快又已換了別人?琴台傳音,淵清已經如任何一位曾經的館主那樣操控自如,隻是念著與她的情麵,才總是遇到重要的事都不自己做主,等到她羽翼豐滿,而寧夕塵又垂垂老去的時候,還有什麽會留下呢?

難道是醉花蔭中一個老嫗的身影,終其一生,沒有得到心愛的人,也沒有兒孫繞膝,再過幾年,便成了一堆枯骨,堙滅於瀟湘琴館的記憶中?寧夕塵呆呆地站著,如墮冰窟,說不出話來。楚玉聲望著她,這一刻,她們仿佛心意相通,她突然知道了寧夕塵在想什麽:“……是啊,她死了,一切都成空了,你、我、薛靈舟,我們都還是像原來一樣,上天不會虧欠任何人,也不會偏袒任何人……”她向後看去,薛靈舟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寧夕塵猛地抬頭,惡狠狠地道:“不會偏袒,不會虧欠?他虧欠了我那麽多,又給了我什麽?孑然一身,在這山中守去一輩子的年華?”她瞪著楚玉聲和薛靈舟,往事激**之中,他們宛然便是成雙成對的楚碧痕和薛嘯寒,四目凝視,永遠在說著一些她聽不到的話,什麽時候,究竟是什麽時候碧痕決定留下來,他又是什麽時候與她花前月下,從此改變了她生命的軌跡?寧夕塵雙目如血,猛然地,她長袖揮出,將琴桌之下放著的一把仲尼琴卷了出來,海月清輝,琴弦在震動中發出潮汐般的鳴響之聲。

“師父!”楚玉聲吃驚,寧夕塵將琴放在琴桌之上,獰笑道:“老天爺欠了我,我就全部討回來,楚碧痕什麽都比我強,我就讓她不能活在這世上,你也一樣!”她手按琴弦,長袖為內勁鼓起,直盯著楚玉聲和薛靈舟,瀟湘館主功力比雲棲琴師更勝一躊,眼見弦音一發,其勢必如雷霆萬鈞,不可抵擋。薛靈舟烏鞘劍橫於身前,將楚玉聲擋於其後,道:“你想當館主,已當過了,想要‘大聖遺音’,雖沒有得到,卻也有了毫不遜色的‘海月清輝’,當年你想要的已全都得到了,你何必如此?”

寧夕塵憤然道:“館主?‘海月清輝’?……我要這些,隻是因為那是碧痕要的,我處處比不過她,她現下快活了一輩子,我要這琴館又有何用?”

楚玉聲不禁道:“你何必要她所有的?這些東西都隻有一個,給了一人,另外一個必定要失望,這又是何苦呢?”

寧夕塵雙袖一揚,道:“我已要了一輩子,無可反悔了!”她指出如風,撥動“海月清輝”,頓時內力自弦上激發而出,因她心緒激動,勢若癲狂,所奏幾不可辨出自何曲,醉花蔭中鳳凰花瓣簌簌顫動,草葉亂飛,楚玉聲和薛靈舟隻覺得似乎是怒濤來襲,卷雲加身,隨著她數音連出,幾欲窒息。薛靈舟自五音琴閣前一戰後,悟得隨琴音強弱而催動劍氣攻守,隻是他不識寧夕塵所奏為何,隻得氣貫劍峰,舞成一張劍氣之網擋在自己和楚玉聲身前,隻盼時刻稍過,能看出一些端倪。寧夕塵久居於此修煉,功力非凡,早已將琴道與武道合於一身,薛靈舟隻覺得她身形未動,琴音卻似能自行遊走,往四麵八方攻來,與劍網相撞,隻震得他手臂微麻,他感得琴音所攻方向具是他與楚玉聲全身要害,想必已不容情,心中不禁有些焦急。

楚玉聲身處薛靈舟劍網之中,凝神去聽寧夕塵琴音,驀然之間,她心中有些迷糊,似乎忘記了自己身處何方,抬腳跨出一步,幾乎碰到了薛靈舟左臂。她一驚定神,突然發現寧夕塵的琴音非但正與薛靈舟的劍網相抗內力,其中意韻浮沉,幾能引動人心神相合,自亂陣法。楚玉聲識得音律,卻不堤防這律隨意動,這時她心念電轉,尚未及去看薛靈舟,劍網便是一滯,正當楚玉聲的身前露出了一線破綻,薛靈舟卻不驚覺,反而腳下錯亂漸生,隻聽“哧”的一聲,一道琴音如長鞭一般正中楚玉聲右臂。她輕輕“啊”了一聲,見薛靈舟劍網幾乎要破,急中生智,從懷中取出一支白玉小笛放在嘴邊,鼓起內勁,尖利的笛聲瞬間穿破亂心琴音,如麥芒刺穿布革,倒是一招見效。薛靈舟全身一震,匆忙之中瞥了楚玉聲一眼,見她手捂著右臂,但並無大礙,便又振作精神,隻是催動堅實的劍網護住兩人。

寧夕塵聽聞楚玉聲吹笛,不禁一聲冷笑,心道她內功平平,如此又能支撐幾時?愈加催動內力,這“海月清輝”本身並無騰嘯殺戮之氣,但在她手中竟然隱隱如有奔雷奏響,虎嘯龍吟,直將薛楚二人緊緊裹在琴音中,楚玉聲還欲吹笛,卻見手中笛子“哢喇”一聲斷成了兩截,一道琴音擊中,震得虎口欲裂。楚玉聲忽然心中一動:她這一音本已可以直接擊中我,為何去打我手中的笛子?方才薛靈舟劍網露出破綻,她也可以一擊便結果了我的性命,卻又為何隻打了我的手臂?她於薛靈舟身後望向寧夕塵,正好與她對視了一眼,不過一瞬,眼前卻閃過她深心之處的那幅情景:在那月明之夜,屋瓦之上,她本能直接要了楚碧痕的性命,卻去等了那苦苦十年,不過為了要見薛嘯寒一麵,這又是為什麽?

楚玉聲的眼神驀然流露出驚訝和些微的憐憫,寧夕塵看在眼中,心裏一陣酸痛,卻又怒氣更甚:“蒼天負我,何須他人憐憫!”手中加力,隻壓得薛靈舟左支右絀,他原本內功就差寧夕塵甚遠,隻是仗著一股意念勉強支撐到現在,腦中轟然回響的隻是混雜來去的琴聲,幾乎已不能持,此刻琴音愈厲,他胸口煩惡,眼前發黑,突然之間,身後寒光一閃。是一把匕首。楚玉聲右手握著一把匕首,黃色的短穗晃動。寧夕塵也看見了這把匕首,她微微冷笑:“我道你如何聽我的話,此刻性命交關,還不是一樣要殺我?”

楚玉聲不語,並不因為琴音震動太響,她將嘴湊到薛靈舟耳邊:“哥哥,我刺聾你的耳朵,你便聽不到這琴聲了。”她不得不說得很大聲,否則薛靈舟不會聽到。然而這樣,寧夕塵也聽到了。她的目光霍的一跳:“刺聾了他的耳朵,又能怎樣?”楚玉聲搖頭不答,刺聾薛靈舟的耳朵,隻能讓他不守琴音迷惑,對於抵擋琴聲中的內力,卻等於是自絕後路。但是不這樣,還能如何呢?倘若他繼續聽著這琴聲,隻怕支撐不到最後一刻,死前還要瘋魔,這一路來,他對著琴聲太久了,讓他安靜一下吧。洛陽薛家二十多年來再也沒有響起過琴聲,楚碧痕也是這樣想的嗎?

薛靈舟在舞劍之中回頭望了楚玉聲一眼,嘴角露出溫和的笑意。寧夕塵的目光凝滯了。沒有琴聲,她進不了薛家,沒有琴聲,她便再不能打擾他們,這對若即若離了多少年,而今終於重聚的兄妹,縱然殺了他二人,她最終也隻能在醉花蔭自彈自唱,冷月清輝,無人相憶。笑聲在她心中回響起來,清靈,如鶯聲燕語。碧痕的,淵清的,玉聲的。一個已經死了,一個代替了她,另一個就在她身前。有什麽東西在寧夕塵眼中搖搖欲墜,終於徹底垮塌下來。她一聲清嘯,琴音重重一響,直如五雷轟頂,將畢生功力激發出來,刹那之間,有無數鳳凰花瓣黯然飄落,滿天花雨,紛紛揚揚。又是瞬息之間,琴聲戛然而止,連餘音也徹底斷絕。

楚玉聲的匕首從手中激射而出,切斷了“海月清輝”的琴弦,從寧夕塵左臂下穿過,射中了她身後的花架,牢牢釘在上麵,顫動不已。烏鞘劍駐於地麵,薛靈舟急促地喘息,站立不穩。楚玉聲伸手扶住他。花瓣落在垂下的琴弦上,落在寧夕塵的身上,落在她的手背上。

“師姐,你瞧,咱們倆的臉和那些花哪個更漂亮些?”

“當然是咱們漂亮,那些花不會笑,不會動,隻會一年年開了又謝罷了。”

……

“碧痕……”寧夕塵輕輕地道,“你再也沒有回來過,再也沒有……你說洛陽是最好的,我始終不信,不信……”

楚玉聲凝視著她,聲音如琉璃般透明:“洛陽並不好,不如落霞山清靜,也不如落霞山美……可是對她來說,那兒是最好的。”

寧夕塵怔怔的,望著斷了弦的“海月清輝”:“落霞山……一直都是寂寞之地,碧痕不肯回來,薛嘯寒也不肯來……那個時候,碧痕一直不去西園,薛嘯寒也不守在那兒,隻有我一個人以為‘大聖遺音’是最重要的,我,我一心以為會在那兒碰見薛嘯寒,原來我一開始就算錯了……”

楚玉聲終於聽懂了她話中的意思,如那一念之仁的不殺,一縷無跡可尋的歎息漫上了她的眉間:“……你始終是我依靠了十年的人,無論你怎樣對我,你……終究疼愛過我。”

寧夕塵手一顫,有深藍之色如簾幕般浮入眼眸,她沉默了良久,站起身,花瓣自她肩頭掉落。她不再說話,最後將薛靈舟與楚玉聲的身影深深看了一眼,慢慢地向醉花蔭深處走去。她的神色是那樣的疲倦,那樣的惘然,仿佛一生已成為塵土,靈魂已化為輕煙。

“走吧……去最好的地方,不要……再回落霞山了……”

“師父……”楚玉聲眼中有淚落下,滴落在腳下的塵土中。寧夕塵的背影消失在隨風搖曳的鳳凰花蔭裏,依稀是當年的美麗風華,眨眼之間,又遠去無蹤。其實,她們一直都不寂寞,隻是向往著一個更不寂寞的地方,便忘了綺夢無痕,枉自虛度了最美的韶華。一如那繁華之地的洛陽,一如曾經活著的薛蘭和已經死去的薛蘭,還有那年年飄落又年年綻放的鳳凰花。滄海月明,錦瑟無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