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道陽關君知否
這一天顧風塵跑得人困馬乏,天色將晚時看到一個廢棄的大宅,前臨水澤後靠山坡,不禁心中暗歎:這宅子風水不錯,卻不知怎的破敗了。看來世間萬事,終是福禍循環,卻不知我這次的行程是福還是禍。
他一邊想,一邊牽馬入內,幸喜還有半間屋子可以避風遮雨,他將馬拴在門外啃草,自己入內,啃了幾口幹餅,倒頭便睡。
也不知睡過多久,突然之間,顧風塵猛覺得眼前一亮,似有人點亮了蠟燭。他一睜眼,果然有一盞燈籠飄進來,後麵的人將燈籠掛在殘牆上,然後走到顧風塵眼前,蹲下身子,向著他冷笑。
顧風塵依稀覺得此人極是眼熟,絕對在哪裏見過,卻一時想不起來。
那人著一身黃衣,一雙細目如鷹眼一般銳利,聲音如同怪鳥尖嘶:“你是死了爹還是沒了娘,跑得這麽快,弄得老子都沒空大便了。”
顧風塵覺得此人甚是眼熟,猛然想起,叫道:“陽關盜!”
那人鼻子中發出一陣冷哼:“記起來就好。跟我走吧!”顧風塵暗覺奇怪,道:“你一直都是搶寶貝的,什麽時候變成搶人了?難道也是‘盜亦有道’?”
陽關盜哼了一聲:“少廢話!快快跟老子回萬花穀,你若不應,就別怪我手下無情。”顧風塵道:“你從不殺人的,怎地改了規矩?”陽關盜有點不耐煩了,突然晃動身形,欺到顧風塵身前,舉手一指點向他的膻中穴。
若是在十數天前,顧風塵絕閃不開這一指,但現在他體內充盈著逆天神功,心思電閃之下,自然而然生出反應,身子不晃不動,向側後滑出數尺,這一指竟落了空。
陽關盜一怔,嘴裏咦了一聲,又要搶上,顧風塵一擺手,道:“且慢,你怎麽知道萬花穀,又為何要我回去?”
陽關盜道:“哼哼,我受傷之後,並未遠遁,一直跟著你們,跟到一個山穀,不知怎的被迷倒了,第二天直到午後才醒,然後被兩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家夥製住,將我灌了毒藥,要我在後麵跟蹤你,如果你一直向西去,我便不用現身,可若發現你有逃走的跡象,便將你擒回來。誰知道你的馬跑得挺快,我又害怕毒性發作,不敢急追,竟然跟丟了。隻好四處打探,終於聽說你在大同城中出現過。可到了那裏,你又已失蹤。哼,老子直追到太嶽山,方才看到你。隻是那時你身邊高手太多,我便先將他引走了。一甩脫這些家夥,我馬上回去追你,追了幾天,才算把你逮到了。現在離我毒發的日子已不足半個月,快快跟我回去。”
顧風塵這才明白,怎奈自己也身有要事,如果回萬花穀,二十天之內絕趕不到黃山,便道:“我不能跟你回去,我是要去黃山救人,晚了便人命不保。”
陽關盜怒道:“我管不了那許多,自己的命自己知道,你不回去,我便要動武了。”
顧風塵道:“你是想與我打上一架?”陽關盜陰笑:“兩個家夥要你活著,我若一掌將你打死,他們便不肯為我解毒了。我隻是想跟你比比,絕不傷害你。”顧風塵道:“比什麽?”
陽關盜將燈籠向這邊移了移,挑亮燈芯,兩人的影子便落在牆壁上。陽關盜一指影子,道:“還是那個比法,誰的影子先進入牆壁,誰就算勝了。”
風塵知道他還記著月前在客店裏輸給自己的事,總想找回這一場,便道:“如果我贏了呢?”陽關盜冷笑道:“如果你贏了,我就不糾纏你,自己找地方死個幹淨,可如果你輸了,就馬上跟我回萬花穀。”
顧風塵道:“說話算話?”
陽關盜知道他身懷少林派內功,講究根基,進展緩慢但極為紮實,月前顧風塵的內力遠遠不及自己,就算他日夜苦練,短短一個月之內也絕不可能與自己比肩,方才他一指落空,雖然有些吃驚,但內心還是極有把屋的,隻是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現在的顧風塵身上所懷的已完全不是少林派內功了。
當下不由顧風塵分說,陽關盜將他按坐在牆下,自己隔開幾步,兩人並肩而坐。現在是晚上,不會擔心日影搖移,燈籠又不會自己亂跑,所以這一場比試陽關盜認定是有勝無敗。
二人盤膝而坐,全力運功。陽關盜為雪前恥,加倍努力,意欲一舉破壁。顧風塵按照逆天訣上所載的運功心法,將全身內力由奇經八脈導入周天,立時覺得全身氣血鼓**,噴薄而出。
轟地一聲大響,顧風塵麵前出現了三尺多高一尺多寬的洞。塵土飛揚中,顧風塵轉頭向陽關盜看去,隻見他顯然被嚇了一跳,臉色灰白,眼睛瞪得如牛鈴一般。
陽關盜萬萬也想不到,顧風塵會有如此高的內力修為,還以為他是作弊,不禁怒發,一把扯住顧風塵左手,怒道:“小子,又搗什麽鬼!”顧風塵手腕被他扯住,頓時覺得全身酸麻,不由心中一凜,害怕陽關盜反悔,急切之間,一股陰寒內力從脈門直催而上,傳入陽關盜體內。
陽關盜一握顧風塵的脈門,便覺得有些奇異,沒等他分辨清楚,隻覺得對方體內傳來一股冰寒之氣,刹那間自己的右手已是氣血不通,動轉不得。
他大吃一驚,不知顧風塵用了什麽古怪法門,急忙運功抵禦,但覺得寒氣越來越重,由手臂直上而來,半邊身子像被凍結了一般。他想甩開顧風塵的手腕,但內力運不到右手上,幹著急沒有辦法,一任寒氣洶湧而來。
顧風塵見陽關盜的臉色刹那間變得青白一片,神色猙獰可怕,像是被怪獸咬到一般,手腕上傳來的顫抖表明,陽關盜雖盡全力抵禦,還是螳臂當車,全無效果。顧風塵不忍他死在自己手裏,便將內力慢慢撤回,他害怕對方乘虛而入,所以內力收得極緩,直過了盞茶功夫,方才收盡。
饒是如此,陽關盜也如同害了一場大病一般,全身虛脫,頭上冷汗淋漓,身子顫抖不已。顧風塵將右手握住他手掌,一股純陽內力透入,片刻之後,陽關盜才稍稍恢複,臉上青白之氣漸消。
陽關盜瞪大雙眼凝視顧風塵,仿佛眼前是位天外來客,半晌才道:“你……這是什麽功夫?”顧風塵苦苦一笑:“我也不知道什麽功夫,也不是我自己想學的,可偏偏就粘在了我身上。”陽關盜長歎一聲:“完了……我打也打不過你,請也請不動你,沒辦法……”
說完站起身來,也不提燈籠,一步步向外走去。他來時神完氣足,現在竟如同一個久病之人,精血都像被抽幹了。
顧風塵眼見他如此,心下忽有不忍,叫道:“我……”他原本想說,我隨你回去好了。但話到嘴邊,想起蓮兒的事來,又將後半段話咽回肚裏。
陽關盜身子頓了頓,聽他沒有下文,便再不停步,走了出去。
由於那日陽關盜搶去逆天訣之時,顧風塵正在全神運功,沒有聽到幽冥雙煞叫出陽關盜的名字,所以並不知道逆天訣還在此人身上,見他步履蹣跚,也沒有多問,眼見他消失在黑夜之中。
顧風塵暗歎一聲,怕陽關盜暗算自己,不敢再睡,快馬加鞭,沿著大路飛奔而去。
一直跑了幾十裏,天色漸明,忽聽後麵馬蹄聲急,五六匹馬追了上來,如一陣風般從身邊刮過,馬上漢子都是勁裝急束,腰間帶刀跨劍,都是武林中人,看身手都很是矯健。
一個漢子在掠過顧風塵眼前時向他看了一眼,與另幾人道:“這人奔行很快,像是同路的。”另一人道:“管他是不是同路,速去碎心城。晚了可大事不妙。”
顧風塵聽得心底一驚,暗道:碎心城?這是個江湖邪派的字號啊!這些人去哪裏幹什麽?
幾個人過去後,不多時側路上又奔過來幾匹馬,看方向與前一批人同路。
走了不到二十裏,一連過去二十多人,都是一個方向。
顧風塵知道肯定有事發生了,但不關自己的事,也就沒有多想。正行前,前麵出現一泊煙波浩渺的大湖,顧風塵一打問,原來已到了巢湖,這是方圓千裏內最大的湖泊,波麵上船隻來往,漁歌應答,一派平和生機。
顧風塵問明了去黃山的道路,最近的路程隻有穿湖而過,如果繞湖而行旱路,要多走一天。顧風塵見前麵是一個漁村,便跳下馬來,準備去雇隻船來。
漁村中多是女子,大都在織補漁網,見顧風塵來到,很多人偷眼直看。顧風塵也不加理會,自去雇了一隻無篷船,使船的是兩個年青女子,講定價錢之後,兩個女子自去吃早飯。
顧風塵在湖邊洗了臉,一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已髒得不成樣子,便脫將下來,就著湖水洗了一遍,生起一堆火烤著衣服,自己也吃些東西。
很久以來顧風塵一直穿著秦唐關那件外袍,現在洗過後展開在火堆邊,現出上麵那個紅紅的蓮花圖案來。顧風塵看著這紅蓮花,心中暗自思量:不知那個紅菱兒是何許人,多半也是紅蓮教的,黃山光明頂以前是紅蓮教的老巢,他們隱遁十多年後,重新出山定是要做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以後的江湖恐怕要熱鬧了,想來是要比圍爐打鐵有意思得多。
又轉念一想,管它熱不熱鬧,自己隻求自由自在,有酒喝,有肉吃,想睡便睡,想醉便醉,那是何等的逍遙。在江湖上打滾,既要算計別人,又要防別人算計自己,何來樂趣可言?哼哼,做完這件事後,自己便打馬回鄉,快活自在去了。
正想到此處,身後有人在叫,他轉回頭,見兩個青年女子正站在麵前。顧風塵看看衣服,也已幹透了,便自行穿起,仍將外袍反穿了,不讓那個紅蓮花顯露在外。
兩個青年女子仔細打量顧風塵幾眼,也沒多說,將船搖了過來。顧風塵將馬趕上船去,自己坐在船頭,聽著吱吱呀呀的搖船聲,小船飄飄****,進入了巢湖。
往日騎馬,顧風塵從未留心過沿途風景,現在船行不速,滿湖風光盡收眼底,但見碧波**漾,湖色連天,一片片的蓮葉飄萍隨風而動,有如活的一般。耳邊不時有清甜的歌聲傳來: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限恨,倚闌幹。
顧風塵心中暗歎,自己活了三十來年,何曾見過此等美景?江湖中人奔波拚殺,就算贏得一統江湖的權勢,哪如這些湖上泛舟的女子,無憂無慮,快活似仙子一般。
正想著,突然一名女子走到跟前,遞給他一個竹筒,道:“客人,要不要喝水解渴?”顧風塵接過竹筒道:“多謝。”說完咕咚咕咚地喝了半筒,隻覺得清水甜甜地甚是好喝,抹抹嘴道:“這水真甜,姑娘唱的歌兒也甜,這巢湖真該改名叫甜湖才對。”
那女子嘻嘻一笑:“那樣可不好喲,免得世上的人全到這兒來喝水,我們的湖再大,也不夠天下人喝的。”顧風塵問道:“像姑娘這般劃槳,幾時能到對岸?”那女子道:“很快的,客人隻要睡上一覺,醒來時馬上到的。”
顧風塵大搖其頭:“如此好的風景,我一眼都不忍心錯過,哪裏還想睡覺?”那女子格格一笑:“真的不想麽?”
猛然間,顧風塵覺得一陣眩暈,頭腦如同灌進了鉛塊般沉重,身前的女子突然變做兩個,並且不住的搖晃。他心中猛然一驚,暗道不好,自己像是中了迷藥,而這迷藥不用說,肯定是來自竹筒的水裏。
顧風塵暗罵自己大意,事先中過紅菱兒一回暗算,這次居然又栽在女子手裏。
其實就算換做老江湖,也不一定防得了如此清純的女孩子會下藥害人。顧風塵體內中過兩種劇毒,若是那女子用毒,根本製不住顧風塵,但迷藥與毒藥藥性不同,所以顧風塵腦中一暈,倒頭睡去。
但這也隻是短短一刹那,顧風塵暈暈沉沉之中尚有能力引導真氣,因為這兩個女子所用迷藥遠不如紅菱兒的迷迭香厲害,紅菱兒的迷迭香能使人的真氣無法運行,而這種迷藥隻可使人昏暈。
顧風塵慢慢將真氣行遍全身,兩種劇毒一遇其他藥性,立時聯手抗敵,不到盞茶功夫,顧風塵腦中漸漸清醒過來。
他將眼睛睜開一條縫看去,見那兩名女子使船突然快捷如飛,劃向湖心。過了一陣,顧風塵看到湖心中出現一座小島,青青綠綠地,雖然不大,但四處白鳥飛翔,島上霧靄輕飄,如同仙境一般。
顧風塵問路時聽人說過,這座小島上有山叫姥山,是一處風景名勝之處,自己若不是身有要事,或許會大大遊覽一番。看這兩個女子船行去處,正是這座小島,看來自己想不遊覽都不成了。
過不多時,小船靠岸,顧風塵見是一處港灣,四處都停泊著大小船隻,因為是遊覽勝地,船多一些也是常理,兩名女子將顧風塵抬下船來,打聲呼哨,過了片刻並無異動,兩名女子對視一眼,都是滿臉疑惑,再打幾聲,還是一無動靜,兩名女子臉色突變,都道:“不好!總壇可能有變……”
二人抬著顧風塵,向島上跑去。顧風塵從她們的跑步之中可以看出,二人武功平平,如果絕不是自己的對手,但他急切想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又不明島上道路,所以決定先假做暈沉,看看情形再說。
兩個女子抬著顧風塵,跑進密林間,七扭八拐地穿行,極是迅捷,看來已是走慣了的。沒過半個時辰,便來到了一座小山之下。這座小山林幽石奇,景色秀美,果然名不虛傳,隻是顧風塵惦記著島上發生之事,並沒有多留心,那兩個女子繞到山後,另取一條小路上山而來。
正走著,前麵是一條石階,約有數十級,階前立有一塊石碑,上麵用朱砂寫著:凡男人敢擅上一步者,萬針穿心死。
二人抬著顧風塵並排而行,剛剛走上石階,就發現眼前倒著一個全身浴血的女子。兩名女子驚叫一聲,放下顧風塵扶起那傷重女子,問道:“阿蘭,出了什麽事了?”
那女子阿蘭聲音十分微弱,但顧風塵內力大增之下,耳力也變得異常敏銳,聽她說道:“來了幾夥子人,約有五六十個,很多好手,幫主……她們就在總壇,快要頂不住了……”其中一名女子急問:“是不是紅蓮教?”但見阿蘭頭一歪,睜目而逝。
那兩名女子悲憤異常,道:“快去幫忙。”一名女子指指顧風塵,道:“這人怎麽辦?”另一女子道:“可能是他們的人,抬上去做人質。”
二人抬著顧風塵如風一般來到山頂上,這裏地勢平坦,百十丈寬的地麵上,建著一座大殿,迎頭三個大字:碎心城。
顧風塵心中一動,暗道:原來這裏便是碎心城的所在,哼,人傳這碎心城乃是一個陰毒幫派,城中盡是女子,都是些心計狠毒之輩,她們平生最恨男人,因為幫眾都是受過男人欺負或是欺騙的,刻骨銘心的仇恨使她們視男人為毒蛇猛獸,必欲除之而後快。碎心城有個規定,凡來姥山遊覽的遊人,如是女子,可以通行無阻,食宿不要銀錢,如果是男人,隻能在山腰之下,隻要敢踏上通向山頂的石階一步,就會被抓上山去,萬針刺體而死。
顧風塵暗自慶幸,如果自己真的被迷倒,醒來時多半要變成刺蝟了。想到此,不由得遍體刺癢,恨不得伸手撓抓一番,卻沒敢動。
兩名女子見殿門大開,四處灑濺的都是血跡,顯見得這一場惡鬥極是慘烈,不禁紅了眼睛,怒叫著衝了進去。
大殿中的惡鬥已到分際,一百多人分為兩部分,裏麵的七八十人全是女子,一個個中刀受劍,都傷得不輕,但卻一個個咬牙切齒,麵無懼色,外首四十多人服色各異,不像是一個幫派的,手中的家夥也是五花八門,四外還有十數具屍體,多數是女子,比較起來顯然碎心城眾人不是敵手,已被擊敗。
此時大殿中已然罷鬥,一個沉濁的聲音叫道:“花城主,你敗局已定,還要困獸猶鬥?”顧風塵偷眼看去,見說話的是一個紫麵道人,手中一柄長劍,已然入鞘,這柄劍當真長得可以,足有五尺餘。
江湖中使如此長劍的絕不超過三個,顧風塵依稀聽廣性談起過,但卻忘記了名字。正自尋思,一個冷冰冰卻又滿含嫵媚的聲音道:“天平老道,你們上得島來無視島規,下手便殺人,我們不做困獸之鬥又能如何!”
顧風塵這才記起,這人叫做天平道人,乃是淮南一帶的劍術名家,一手“指天劃地”劍法獨出心裁,著實不易抵擋。
天平道人冷笑道:“花月痕,隻要你把解藥拿出來,我們這些人抬腿就走,再不踏上姥山一步,如何?”那花城主冷笑道:“莫說沒有什麽解藥,就算是有,也不會給你的,大不了碎心城百十條性命全部埋骨姥山,也絕不讓你們得到想要的。”
天平道人怒喝一聲:“如此說來,貧道隻好得罪了。”說著手上發力,那柄長劍竟從鞘中跳了出來,龍吟之聲不絕於耳。整個大殿中閃過一道電光,顯見得此劍不凡。
天平道人一晃六尺劍,在身後眾人喝彩聲中,踏步上前。
便在此時,抬顧風塵進來的兩名女子大叫一聲:“都住手,你們敢再動一動,我就先殺了他……”眾人一直注意大殿內的碎心城人眾,沒有料到外麵還會有人闖進來,先是一驚,齊齊回頭看去。
兩名女子將短劍架在顧風塵脖子上,怒視眾人。
天平道人打量幾下顧風塵,轉頭問道:“那人是誰?哪一派的?你們有誰認得?”
眾人全都搖頭,紛紛道:“不知道,沒見過。”有人大聲道:“花月痕,這就是你碎心城的不傳之寶吧,原來是派這個用場的。”更有人不耐煩地道:“殺吧,不過兩位妹子的劍太短了,用這個吧。”抬腳踢過去一柄血泊中的單刀:“這刀鋒利,一刀下去,人頭落地。”
兩名女子萬萬想不到手中人質居然不是對方的人,不由得沒了主意。
天平道人冷笑一聲,長劍斜指,向花月痕走去。
那花月痕不到三十歲年紀,生得體態妖嬈,麵賽桃花,一對銷魂奪魄的眼睛時時都汪著一泊清水,當真是楚楚動人,我見猶憐。隻是臉頰上斜斜劃著一道傷痕,未免有點美中不足,大概這便是她名字的由來。
花月痕用一條長鞭,也是長逾九尺,比尋常軟鞭長出兩尺多,這種兵器越長越不好練,越長鞭梢越難以控製,常常會誤傷自己。花月痕敢用它做兵器,也算得奇門高手。
眾人眼睜睜地看著,眼前這一場長劍鬥長鞭,絕對是難得一見的好殺。
天平道人左手捏個劍訣,眼睛卻向手臂上掃了一下。花月痕看到他手臂上一道綠氣直貫手肘,料知是中毒之狀,她雖不精通毒術,卻也知道綠氣隻要一入肩窩,便要攻心,那時便再也無救了。
天平道人自己當然更加明白此時的險境,並不多言,手起一劍向花月痕刺去。
眾人一見他出手,便咦了一聲,原來這一劍竟是離著花月痕的身子足有兩尺遠,似是花月痕身邊仍有一人。花月痕見這一劍遠離自己,也是微感詫異。
但天平道人的劍法確是高人一籌,劍招剛剛用老,猛然間劍鋒從中彎了過來,兩尺多長的劍身如一條靈蛇般折回,閃電般刺向花月痕左肋。
這一劍出其不意,乃是用內力逼彎長劍,如果是普通三尺長劍,這一彎非從中折斷不可,也隻有這等長的寶劍方能做到,這正是天平道人劍法的獨到之處。
花月痕也沒有料到長劍竟會中途變向,再想躲閃已來不及了,但碎心城主也不是尋常之輩,手中長鞭一起,直向天平道人脖子套去。
她的長鞭乃是用烏金絲鉸成,可柔可剛,而且鞭上滿是極短的倒鉤,若是套中脖子,用力一扯之下,腦袋非搬家不可。花月痕這一招是兩敗俱傷的打法,你刺我一劍,我便鉤掉你的腦袋。
天平道人不想與她拚命,便上步閃身,避開這一鞭,手上內勁一撤,長劍恢複筆直,中宮直刺。花月痕長鞭亂抖,晃出數個圈子,直卷天平道人。
數個回合一過,天平道人越打越急,他的長劍雖然招數精妙,但花月痕始終存了個魚死網破的念頭,一遇險招,便不顧自身的搶攻,倒是弄得天平道人頗為被動。
正鬥到激烈處,猛然天平道人身後一人慘叫一聲,倒在地上,就地打起滾來。旁邊眾人急忙將他摁住,但見那人舌頭吐在外麵,已被咬得鮮血淋漓,有人趕緊將他的下巴卸掉,免得舌頭被他自己咬掉。
這人叫不出來,隻是咽喉嗬呼作響,極是怕人。
眾人看他情形,知道是毒發,不由得都去看自己的手臂,一個個臉如死灰。突然有人高叫一聲:“咱們並肩子上,性命要緊,還管它什麽勝之不武……”
這一聲叫出來,眾人一同響應。大殿之中刀槍碰響之聲亂起,四五十人緊握兵器,一擁而上。
花月痕尖嘯一聲,手中長鞭如同烏龍出海,回舞盤旋,護住自身以外的方圓五尺地方,如同在體外罩上一張大網,眾人的兵器撞到網上,都被彈開。但花月痕如此用鞭,極耗內力,片刻一過,她已是額角見汗,長鞭也漸漸緩了下來。
這次來的人好手眾多,見此情形,知道她已支撐不了多久,所以便在外圍遊鬥,耗她力氣。
花月痕的長鞭護住的圈子越來越小,最後已不到兩尺,天平道人厲嘯一聲,手中長劍一起,已從長鞭的間隙中刺進去,直指花月痕咽喉。
身後眾女不約而同的發出一聲驚呼。
眼看花月痕便要被一劍奪命,猛然間眾人頭頂上有人一聲輕笑,隨著笑聲,一條人影從空中慢慢飄落,如同散花的天女般落入場心,隨手一抓,將天平道人的長劍捉在手中,另一隻手同時握住了花月痕的長鞭。
此人一出現,便製住了兩件最難製住的兵器,眾人都是一驚,向後退開。
眼前站立一個綠衣美婦,笑容可掬,她一手握住一件厲器,但卻連一絲油皮也沒割破。
天平道人並不認得這婦人,隻覺得長劍被製,臉上無光,暗地裏運勁猛抽寶劍,卻如同鑄進了山石,紋絲不動,另一邊的花月痕也是如此。
眾人看到這婦人空手製住兩人兵器,心底都暗自吃驚,卻不知此人來意,紛紛凝神戒備。
天平道人喝道:“你……你是何人?”
綠衣美婦道:“你們這麽多好手,欺負一幫女人,所為何事啊?”天平道人怒道:“怎麽是我等欺負她?明明是碎心城的人暗中下毒,要害我等。哼哼,要講明刀明槍,咱們縱然死了,也不會這等沒出息,但碎心城陰狠毒辣,我等隻好如此。”
綠衣美婦笑道:“你們怎麽中的毒?說與我聽聽啊?”
天平道人一直暗中用力抽劍,猛覺得對方手上一緊,自己的劍像要被奪去一樣,急忙全力穩住長劍,但那綠衣美婦卻放開了手。天平道人暗中鬆了口氣,他知道如果對方在自己全力抽劍時鬆手,自己非摔一個大跟頭不可,就算不摔倒,也必然十分狼狽,現在對方先讓自己穩住長劍,再放開劍身,自己便穩穩站定,這婦人顯然是給了自己麵子。
這樣一想,天平道人恨氣消了不少,也知道綠衣美婦的武功比自己高得太多,便不再隱瞞,將來龍去脈說了一遍,身後許多人都點頭,因為自己的遭遇與天平道人一般無二。
數日之前,天平道人正是自己的天平觀中,突然接到一封匿名書信,要他午時三刻到赤鬆林相見,有關乎性命的大事相商。他半信半疑地來到赤鬆林,發現早有數十人在那裏等候,眾人來時路程不同,但匿名信送到的時間也各不相同,正好可以使他們午時三刻到達赤鬆林。
這些人不明所以,隻好等待那送信人出現,但卻久等不來,午時三刻過後,眾人猛然都有些不適,見一條紫氣從手腕處升起,一運內力才知道已中了毒。
大家來自不同方向,有的根本沒吃沒喝,一齊中毒定是有人暗算,眾人大肆搜索一番,不見一個人影,隻在一株樹上發現一個木盒,裏麵有一張字條。上寫:女媧真命主,嚴懲負心男。
眾人一商議,認定罪魁禍首定是碎心城,因為碎心城供奉女媧娘娘,便紛紛以最快的速度趕來,要討解藥解毒。可是城主花月痕仇視男子,立下過不容男子上山的規矩,眾人正值性命攸關之際,哪顧得了許多,雙方便大打出手,均有死傷。
綠衣美婦聽後,轉頭向花月痕道:“是你碎心城暗中下毒嗎?”花月痕本是滿腹冤屈,但若此時搖頭否認,又顯得怕了這一幹人,便冷笑一聲道:“是又怎樣?”綠衣美婦道:“若是你們做的,便將解藥拿出來呀,碎心城若與這些人有仇,我便不插手,可聽他們所說,雙方之間並無瓜葛,你這樣做未免有些過分。”
花月痕冷笑:“你是何人?敢來強出頭!”
綠衣美婦格格一笑:“我叫鐵芙蓉,知道有人暗中搗鬼,便想幫你們一把,哼哼,你若能自己應付,就把你的鞭子收回去吧。”
花月痕一早便想收回長鞭,但數次運勁都如蜻蜓撼樹一般,她知道自己兵器的厲害,眼前這婦人以一隻肉掌握住她的鞭子,這雙手已到了刀槍不入的境地,自己萬萬不是敵手。
她不像天平道人那般顧麵子,冷笑一聲道:“我不是你的對手,但你若憑武力要脅,碎心城絕不就範,大不了一起死。”
天平道人怒道:“你不拿解藥,我就先要你的命……”又要上前搶攻。鐵芙蓉一抬手,放開花月痕的長鞭,道:“且慢。”天平道人神情一凜,道:“你想怎樣?”鐵芙蓉道:“這事情蹊巧的很,如果碎心城真想要你們的命,為何不下烈性毒藥,而且碎心城若真有這般厲害的毒藥,你等攻上山來,哪會輕易得手?”天平道人一怔,暗想:這婦人說得不錯,莫非中間有人嫁禍?
鐵芙蓉道:“你們沒見到碎心城的人下毒,隻憑猜測,難以服人……”
猛聽得一聲慘哼,又有一人躺倒在地,大聲呻吟。
眾人紛紛大叫:“管不了那麽多了,快拿解藥來……”、“左右是死,大夥兒先把碎心城的姑娘們兒都宰了……”說著紛紛撲上前來。
鐵芙蓉在花月痕身前一擋,叫道:“事因未明,哪容得你們隨便殺人!”眾人雖然知道她武功高強,但性命危在旦夕,膽子也放開了,叫道:“你是哪裏來的,再不讓開連你一起殺了……”
猛然間鐵芙蓉右手一伸,竟陡地從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彎了過來,將一個人從人群中抓了出來。那人正是方才大叫要將鐵芙蓉一起殺了的,現在被鐵芙蓉一手抓住,如同一條死魚被摁到案板上,動不得分毫。
眾人大吃一驚,誰也沒料到鐵芙蓉的武功居然如此詭異,一個個急忙閉嘴,生怕一句話說得不中聽,也被她抓了去。
那人高大魁梧,鐵芙蓉的個子隻到他脖根,但她一手提著那人,如提一隻小雞般輕如無物。一幹眾人麵如土色,均想:有此人回護碎心城,看來大夥兒這次都是姥姥哭兒子——沒舅(救)了。
被抓之人手執雙刀,但兩臂如同斷掉一樣軟軟地垂著,一派任人宰割的英雄氣概。鐵芙蓉一手提著他,一手向他的手臂伸去。眾人心道:這鐵芙蓉徒手可以抓住長劍與帶刺的金鞭,看來她非將此人拉成八塊不可。
哪知鐵芙蓉並未下狠手,隻是將那人的袖子卷起,看了一眼,微微一笑,取出一顆綠色藥丸,彈進那人嘴裏,然後便放開了他。
那人綠丸入口,立時嚇得麵無人色,想要嘔出來,那藥丸卻已滾下肚去,隻覺一陣清涼,說不出的舒服。
他不明所以,指著鐵芙蓉道:“你……給我吃的什麽?”
鐵芙蓉微笑道:“我道是什麽厲害毒藥,卻原來是三花腐骨香。我問你,你們聚會的林子裏,可曾見過一紅、一紫、一白三種奇花?”
天平道人道:“不錯,那三種花呈品字形栽種,就在林中空地間,我們大家都聞到一股奇香。”鐵芙蓉點頭:“果然如此,告訴你,那三種花紅的叫綺羅,獨產在洞庭湖一帶,紫的叫邊塞血,產在隴西,而白的叫玉龍鱗,產在長白山,三種花香氣中都含有致人眩暈的藥性,單獨聞到,並無不妥,但如果三花置於一處,香氣混合,便成為一種極厲害的毒氣,叫做三花腐骨香。”
眾人紛紛問道:“你如何知道?”
鐵芙蓉淡淡一笑:“這三種花產地不一,又是極為珍貴稀有,你們可想一想,什麽人會同時擁有這三種奇花呢?”
早有心思靈通之人猜了出來,叫道:“你是說——四大世家?”眾人又是一驚,心中暗想:不知哪裏得罪了四大世家,如果不是鐵芙蓉點破,就算殺光了碎心城的人,也尋不到解藥。
有人問道:“我沒有得罪四大世家,為何要害我?”
鐵芙蓉道:“那我便不曉得了,也許你得罪了他們的門人弟子,這本與我無關,可既是碰上了,便不能袖手不理,方才我已經將解毒丸給一人服下了,也不知有沒有效果。”
吃下藥丸那人揭起袖子一看,又驚又喜,大叫道:“我的毒解了,解了……”眾人圍攏看去,見那條紫氣已在慢慢下行,都不由得發出一聲歡呼。
天平道人拱手道:“方才言語衝撞之處,還請海涵。如果大姐能給在下解毒,在下今後願為大姐執鞭墜鐙,馬首是瞻。”他這一說,旁人也都紛紛附和。
鐵芙蓉笑道:“那可不敢當。事急從權,先給列位解了毒再說。”說著從腰間取出一個瓷瓶,倒出一把同樣的綠色藥丸,眾人見了都向上湧來,鐵芙蓉先給毒發的兩人解毒,果然這二人吞下藥丸後痛楚漸消,沒口子的道謝。
眾人見了,更是喜出望外,滿口稱讚鐵芙蓉的大恩大德。
正在此時,眾人背後突然傳來一聲冷笑,甚是不屑。
天平道人剛要將藥丸吞下,聽到這聲冷笑後陡地一怔,回頭看去,見方才被二女脅迫的那人神完氣足地站在那裏,不住地冷笑,而兩個青年女子則委頓在地。
原來眾人一直注意鐵芙蓉,沒人管身後的事,那兩個女子挾著顧風塵,既不敢放,又不能殺,極是猶豫,卻不料一股陰寒內力撞將上來,連封了幾處穴道,二女哼也沒哼一聲,便栽在地上。
天平道人不知顧風塵何許人也,便問道:“朋友是不是也中了毒?”顧風塵道:“我就算中了毒,也不敢服這婦人的解藥。免得出了龍潭,又入虎口。”天平道人怔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顧風塵拉過一把椅子,大馬金刀地一坐,道:“沒什麽意思,你們是死是活,與我全無關係。”天平道人道:“那你為何冷笑?”顧風塵又是一聲冷笑:“我愛笑便笑,難道你們上了當,就不許我笑?”
天平道人內心十分狐疑,偷眼望了望鐵芙蓉,低聲道:“你說我們上當,上誰的當?”顧風塵道:“你們不都是老江湖嗎?連上當都稀裏糊塗的,真不知你們如何活到現在!”
二人這麽一對話,很多人把剛剛放入嘴裏的藥丸又偷偷地吐出來,鐵芙蓉麵現不悅,走到顧風塵眼前,道:“你是什麽人?敢說這些風涼話。”她並沒有認出顧風塵,因為現在的顧風塵與月前大不一樣了,這些天沒日沒夜的趕路,滿麵髭須,頗有風霜憔悴之色。但顧風塵卻是認得她的。綠衣美婦一現身,顧風塵便覺得極是眼熟,轉念一想,記起正是那天自己與蓮兒在野店碰到的七人中的一個。也就是說,此人是紅菱兒的屬下。這種綠色藥丸,他在太嶽山中也見過,無涯子寧死不服這藥丸,可見一旦服下,真要比死了還難受。
如果顧風塵沒有認出這綠衣美婦,那麽方才早已自顧自地離去了,但現在,他改變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