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風雨驟

廣渡暗自歎息一聲,將一張薄被輕輕蓋在英蓮身上,等她睡熟了,才悄悄招呼兩個弟子來到船頭。

此時夜色正沉,河上微風寒涼,吹起廣渡的須眉,可清楚地看到他臉上的愁意。

一個和尚道:“師父,有何難事?”廣渡道:“風覺、風空,這個女孩子身世詭異,聽過江風說是紅蓮教的後人,應當不錯,可她年紀尚小,當無惡行,我們不便為難,隻好送她走了。但諸葛先生壽誕在即,我若誤了行期,諸葛麵上須不好看,要知道現今四大世家遠非十幾年前可比,財雄勢大,人才濟濟,我少林派卻已不複往日之盛,一切禮數還要小心應對才是。所以我想找一個人送她。可我們是出家人,帶個女孩子上路,多有不便,一旦被撞破,於少林派聲譽有損。”

風覺突然眉頭一皺,道:“師父,有個人或許可以。”

廣渡道:“什麽人?”風覺道:“您還記不記得,前幾年廣性師叔有個逐出門牆的弟子……”廣渡的神色黯淡下來:“你是說風塵……”風覺道:“正是他,當初我與他交情不錯,知道他就住在這易水河畔上遊的顧家村,離此處約有五六十裏遠近。”

廣渡麵露難色:“隻是風塵行止不端,不是可以托孤之人……”風覺道:“我當盡力而為,除此之外,師父還有更好的辦法嗎?”廣渡想了想,道:“也隻有如此了,吩咐船家,火速趕去顧家村。”

兩個時辰之後,船已停靠在西岸,風覺帶著蓮兒下了船,蓮兒不知要去哪裏,也不敢多問,隻得隨著風覺,風覺見她走得太慢,便將蓮兒背在身上,施展開輕身步法,大步趕往顧家村。

顧家村便在西岸二十裏處,風覺走得極快,片刻間已到得村外,但見: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紅塵迢遞處,淒涼數異鄉。

此時已是淩晨,村頭一處屋宅中透出光亮,顯見主人已經早起了。風覺帶著蓮兒走過去,想要找人打問一聲。便在此時,屋門吱的一聲開了,借著裏麵的燈光看到一個大漢一步跨出屋來,雙手各提著一個大鐵爐,那鐵爐足有半人高,二人合抱來粗,裏麵裝滿了煤塊,看樣子像是剛剛生起火,爐中不時冒出尺來高的火焰,迸射著火星,燒濺在那漢子手臂上,但那漢子恍若不覺。

他來到當院,嗵的一聲將火爐墩在地上,轉身正要回屋,猛然又回過頭來,兩道火舌般熾熱的目光穿過籬笆牆,燒在風覺與蓮兒身上,待等得看清楚風覺,又發出一聲冷哼,不理會二人,徑自回屋。

風覺麵現微笑,與蓮兒來到籬笆門前,也不客氣,推門而入。蓮兒自去火爐邊烤火,風覺在當院一站,並不開口。

不過片刻,那漢子左手抱著一個酒壇子,壇口上扣著一個大海碗,右手托著一大盤牛肉走出來,放在院裏的石桌上,也不看二人,自顧滿了一大碗酒,一口喝下去多半碗,隨手抓起兩塊牛肉扔進嘴裏。

蓮兒見那漢子不到三十歲年紀,生得粗眉虎目,闊口廣額,此時天尚寒冷,他卻隻穿著一件粗布背心,**著前胸與雙臂,古銅色的肌肉塊塊隆起,一見便是常做苦力的人。

風覺雙掌合什道:“師兄請了。”那漢子打個哈哈:“大師父說笑了,我是個鐵匠,不是你師兄。”風覺道:“在我心中,師兄便是鐵匠,鐵匠便是師兄。”

那漢子雙目在蓮兒身上一掃,冷笑道:“帶個女娃子來此,是要托孤嗎?告訴你,無論此女是哪家名門之後,與我全無關係,我不會理的。”

此人雖然麵貌粗豪,卻是心思細密,一眼便瞧了出來。

風覺像是並不奇怪,道:“你真的不接?”那漢子想也不想:“不接。”風覺笑道:“你不接最好,否則人一送到,江湖必將大亂。”

那漢子失笑道:“亂不亂又如何!江湖是你們的江湖,不是我的。”風覺低下頭來,悄聲道:“實話告訴你,這孩子不是出身正道名門,而是紅蓮教後人。”那漢子冷笑:“什麽紅蓮白蓮,我才不管。”

風覺暗自發急,知道長河幫一定在極力追捕,說不定已快到了,但又知道這漢子的脾氣,他說不接,軟磨硬激便全無作用,不由得怒道:“這事由不得你,你看著辦好了。”

說完他抽身便走,暗道:我將孩子放在這裏,如果你袖手不理,那也隻怪孩子命短了。

哪知他沒走出幾步,突然頭上生風,那漢子已跳在眼前,手中執著一塊牛肉向他嘴裏塞去,風覺急忙側臉,卻被那漢子一指點中鳩尾穴,動彈不得,他急道:“幹什麽?”那漢子並不答話,甩出一根繩子將蓮兒拉了過來,隨手封住她啞穴,三下五除二縛在風覺背上,隨後封了風覺雙肩的肩井穴,解開他的鳩尾穴,如此一來,風覺行動無礙,隻是雙肩無法抬起。亦不能解開穴道。

那漢子徑自吃喝,不理會二人了。他的意思很清楚,你要走,便帶著這孩子走,要留,也要與蓮兒在一處,與他自己無半點關係。

時間流逝,眼見得東方發白,天已快亮了,爐中火也旺了起來,那漢子拿出一把鐵鉗,夾住一塊頑鐵放入爐中。

風覺見他終無此意,隻得暗歎,叫道:“你把我穴道解開,我帶孩子走了便是。”那漢子冷笑:“解開穴道,還留得住你嗎?你要走,抬腿便是。”風覺道:“不行,這孩子要去甘肅,山高路遠,而且有長河幫追殺,穴道不解,如何走得脫。”

那漢子冷笑不語。

猛然間“嗖”一聲,一枝弩箭從樹林中射出,飛向風覺,那漢子耳目極是靈敏,甩出鐵鉗,將箭擊飛,但與此同時,三麵樹叢中都有弩箭射來,風覺一直麵對院外,此時三麵受敵,隻得向屋子裏退去,他雙臂無法抬起,背上又縛了一人,動轉不靈,避開數箭之後,被一箭射中左肋。

他中箭之後身子一僵,無力躲避其餘箭枝,七八枝弩箭齊中前胸兩肋。

那漢子眼見他中箭,紅了眼睛,大叫一聲撲過來,將風覺並蓮兒一起護住,退入屋內。此時伏兵四起,從三麵包抄上來,正是長河幫眾人,為首的是方海澤。他揚手放出一支火箭,聲震四野。

原來過江風追趕廣渡不上,便將人馬分開,遍野而尋,方海澤帶著三十來人向這一路追來,直到天明,正好趕到顧家村,他已吃過幾回虧,這次學了乖,暗中偷襲,果然射中風覺。

那漢子解開風覺穴道,但見他早已是血流遍體,奄奄一息,不由得仰天發出一聲怒吼,用力抽了自己幾記耳光:“是我害了你……”

風覺拚盡最後一絲氣力,執住那漢子手腕,道:“快逃,你救不了那孩子……”那漢子大吼道:“我不逃,不逃……”風覺道:“你……不是兩年前的……你了……打不過他們的……”

蓮兒見了這麽多血,嚇得在一邊大哭,那漢子大喝一聲:“住嘴!”嚇得她將哭聲咽進肚裏。

風覺神誌已經模糊,隻是搖著他的手:“快逃,你救不了她……”

那漢子大聲道:“我不信,我偏不信。這孩子交給我,我一定把她送到甘肅,如果有半分閃失,我便一頭撞死。”風覺還想再說什麽,但隻覺氣血上湧,口吐鮮血而死。

此時門外傳來方海澤的聲音:“屋子裏的朋友聽著,我們隻要那女娃子,識相的便交出來……”

那漢子不答,將弩箭一枝枝從風覺身上拔出來,折為兩段,用床單將他屍身蓋住,雙手合十默念了幾句,站起身抄起一柄鐵錘,叫道:“好,你們進來拿人吧。”

隻聽嗵嗵幾聲,門窗先後被撞成大洞,十幾人從外麵一擁而入。

那漢子眼見眾人闖入,手起錘落,將屋子裏的牆壁震塌,內牆一塌,整個屋子轟隆一聲巨響,完全倒了下來,將眾人全部蓋在下麵。

等方海澤等人灰頭土臉地爬起來時,那漢子與蓮兒早已不知去向。

叢林深處,那漢子背著蓮兒一大步一大步的邁出,蓮兒隻覺耳邊生風,片刻間也不知到了哪裏,隻見一條小路曲曲折折現於林中,那漢子四顧無人,將蓮兒放下來,解了她啞穴。

蓮兒好容易能開口,不知有多少話要問,那漢子卻將她的嘴捂住,在她耳邊道:“不要講話,我叫顧風塵,你以後叫我大哥,你叫什麽名字?”蓮兒如實說了,顧風塵點頭,問明蓮兒要去的地方,不由緊皺眉頭,暗道:甘肅離此足有幾千裏,而且要經過長河幫地盤,這番要好好思量對策才行……

忽然他伏於地麵,側耳細聽,罵道:“這幫王八蛋來得倒快……”說完背起蓮兒沿著小路急奔下去。

正跑之間,前方骨碌碌地來了一輛黑油馬車,趕車的車夫馬鞭高甩,吆五喝六極是威風,顧風塵迎頭便上,那車夫見有人直撞上來,不由一驚,猛一拉馬韁,嘴裏正待要罵,隻覺眼前一花,隨後脖子被人叉住,身子如被定身法定住,叫也叫不出,顧風塵一抖手將他如麻袋般拋落在草叢中。

他打發了車夫,向車廂裏麵一張,空無一人,料想這車夫定是去接人的,便將蓮兒往車廂裏一塞,勒轉馬頭,加上一鞭,絕塵而去。

片刻之後,方海澤領人追到,一個個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眼見小路寂寂,叢林悄悄,哪有一個人影。

顧風塵打馬急奔,也不理會蓮兒好歹,馬車幾乎要飛了起來,將蓮兒顛得五髒六腑都要吐出來,最後砰的一聲,腦袋重重撞上車門,暈了過去。

直奔了一個時辰,前方出現一個市鎮,顧風塵打馬過去,把馬車停在一處客棧外,開了車門,見蓮兒正用一雙大眼睛惡狠狠盯著他不放。他絲毫不與理會,一把將蓮兒抱下車來,向客棧裏走去。

蓮兒罵道:“想死啦你!差點顛死我……”顧風塵冷冷道:“要想活著到甘肅,就聽我的,這裏是長河幫地頭,到處都是他們的人,你最好還是少說話。”蓮兒想起驚險的一幕,不由得住了口。

顧風塵要了一間屋子,安頓了蓮兒,一摸身上,一個銅板也沒有,便將馬車以低價賣給了客棧,隻留下了馬。他叫店家端來一壇酒,兩盤牛肉,一大碗麵,與蓮兒一同吃了,吩咐蓮兒不可出去走動,自己拿了銀子出門去。

不多時,顧風塵回轉,扔下一個大包袱。蓮兒好奇地打開,見裏麵是幾套衣服與一些肉幹炊餅。蓮兒爬上床去試衣服,等再鑽出床時,已是一個公子哥的打扮。

顧風塵卻是一襲仆人裝束,改扮停當,二人草草睡了一會兒,便出門上路。顧風塵問明蓮兒要去的地方,便讓蓮兒坐上馬背,自己牽馬而行。一到無人處,便縱馬飛馳一陣。

這一帶盡是長河幫地盤,二人一路上小心謹慎,生怕給人引起懷疑。

行了兩天之後,過了井陘縣、娘子關,進入了山西地界,此處已不是長河幫勢力範圍,二人心下稍安,腳程便也放慢了些,一路上觀賞風景,口中言語也漸多了起來。

這一日行至運城境內,天色至午,突然狂風驟起,天邊一塊烏雲跑馬似的翻滾開來,不一刻已遮黑了大半邊天,風塵身邊沒帶雨傘,便背了英蓮沿路飛奔,想找個宿頭。跑了二三裏路,見前麵大路邊有一個村子,村口一戶人家青旗斜挑,乃是一家小小的村醪酒店。

風塵背著英蓮三步並兩步衝進酒店,後腳剛剛進去,頭頂上一聲悶雷響過,豆大的雨點灑落下來,天地間頓時白亮亮的一片。

風塵見這家酒店雖然簡陋,卻很寬敞,放了七八張白楊木桌子,擦得十分幹淨,隻是空****的並無一人。風塵叫了幾聲,從裏麵走出一個斜眼的小夥計,歪了他們一眼,見是一對粗手大腳的鄉下兄妹,便冷淡的招呼一聲,用手巾抹著桌子,問道:“吃什麽?”風塵要了一碗牛肉麵,一大碗素麵,那夥計說聲等著,便走入內間。

英蓮皺皺眉頭,輕聲道:“哥哥,這裏的飯也吃得麽?”風塵道:“如何吃不得?”英蓮道:“那斜眼的家夥手太髒,指甲縫裏全是黑泥,還有那抹桌子的布,髒得像是……像是擦馬桶的,要是他給我端飯,打死我也不吃。”

風塵道:“沒關係,我給你端,隻不過你這話可別讓他們聽到,不然的話可要倒大黴。”英蓮道:“為什麽?”風塵道:“這話被他們聽到,必然恨你,那做飯的家夥便趁你看不到,煮麵時不是吐幾口唾沫,便是擼一把鼻涕進去,再不就是將些驢糞馬尿放進鍋裏,熱騰騰的一大碗端將上來……”

英蓮越聽越是惡心,用手指塞住耳朵,不住搖頭。

風塵哈哈大笑,想起自己在少林寺中搞的惡作劇來,一次他將幾條菜蟲扔到鍋裏,好幾個師兄不察,都開了葷戒,氣得廣渡罰他麵壁十天,並永遠不許進廚房。

正想到高興處,猛聽得門外路上傳來一陣馬蹄聲,約有數騎奔來,到門前停住,一個曼妙婉轉的聲音說道:“先在這裏歇了吧。”風塵心中一動,暗道:天下竟然有這般動聽的語聲,而且此人冒雨而來,語氣中竟無一絲急躁,修養氣度可好得很呀。

隻聽木門開處,走進幾個人來。風塵回頭望去,見來的是七個人,為首一個身穿寬大的青色綢子長袍,頭上頂著個大竹笠,四周垂下尺來長的黑紗,連脖頸也蓋住了,非但看不到麵目,連身材胖瘦也看不出來。此人身後的六人倒沒遮住麵孔,有男有女,衣衫有新有舊,但俱都是腳步沉穩,目光炯然。

這七人圍坐了最裏麵的一張桌子,掌櫃出來招呼,一名中年美婦道:“老板,這店裏可有齊楚閣兒?”老板紫脹了麵皮,道:“不好意思,俺這芝麻小店,來的都是些村客,不比那城裏大去處,哪有什麽齊楚閣兒?”中年美婦點點頭,道:“我家主人不喜見俗人,這樣,你用兩匹白布,將這桌子四周圍起來便可。用多少錢我加倍給你。麻不麻煩?”

掌櫃連聲道:“不麻煩,不麻煩……”招呼夥計搬出白布來,地上插了兩根竹竿,將這桌子圍了起來。

風塵聽得老大不高興,心道:不喜見俗人?哼,說得尊貴,那掌櫃的不是俗人麽?隻怕比我二人更加俗不可耐。

他生性好事,如果這次不是重任在身,他一定想方設法地大鬧一番才痛快,但想起師父的叮囑,隻好將火氣壓在心裏,不予理睬。

不多時,夥計端上兩碗麵條來,英蓮仔細看了半天,沒發現像風塵所說的那些東西,才放心地吃起來。此時那“不喜見俗人”的一夥客人也要來了飯菜,一言不發地吃喝著。

店裏雖然人不少,但除了吃喝的細聲外,絕無一人言語,卻顯得門外的雨聲更加響了。風塵抬眼看去,但見門外的風已停了,天地間蒼茫茫一片,全是白亮亮的雨簾,這小小的酒店便如同浮在滄海上的一葉扁舟。

突然聽到大路上人喊馬嘶,像是一大群人馬向這裏湧來。風塵心頭一驚:難道是長河幫追來了?

他轉頭向外望去,但見有二十餘人縱馬而來,口中大呼小叫:“前方有村子,且去避一避雨……”、“呀嗬,還是家酒店,燒刀子加肥肉,喝他娘的……”眨眼間便到了門外,掌櫃的上前招呼,忙得如砣螺一般,臉上笑開了花。

這群人分為三夥,像是彼此間都認識,三夥人的主子共坐了正中那桌,餘人都是手下,分坐了四桌。

風塵冷眼看去,見正中那三人都是武林中人打扮,一人是個老者,滿麵病容,不住的輕咳,像是已病入膏肓,一人錦衣華服,意氣飛揚,是個年輕的貴公子,顧盼之間,滿是傲氣,還有一個身材高大,一對黃眼珠利如鷹隼,雙手十指滿是硬繭,像是練過鐵砂掌、鷹爪力一類的功夫。風塵頭一次下少室山,江湖閱曆是少之又少,平日隻是聽師父講起些江湖人物,也都是些有頭有臉有身份的人,但左看右看這三人,都不像師父講過的,想來在江湖中並無太大名氣,自己也就沒有過多留意,一心隻等著雨停,好快快趕路。但天氣陰霾,雲層低沉,又無一絲風氣,這雨也不知下到何時方停,隻好向夥計要了壺熱茶,慢慢地坐喝。英蓮支頤而坐,大眼睛盯著外麵,也不知想些什麽。

隻聽那鷹眼大漢道:“今天是三月二十,再過六天,便是二十七,照理說咱們陝西道上的朋友早已是前呼後擁,怎麽一路行來,半個也不見,隻遇到了全老爺子與段兄弟,難道別人去得早,都已到了見賢莊?”

那姓段的公子冷哼了一聲:“沒見到也好,落得耳根清淨。”鷹眼大漢笑道:“段兄弟這話差了,咱們此次來就是為了湊熱鬧,如果想耳根清淨,在家裏種菜澆園子不是更好?還走什麽江湖!”他手下七八個人一齊哄笑。那段公子臉皮一紅,想要發作,但被那姓全的老者暗中一手按住。

那姓全的老者打個哈哈,道:“喜動喜靜,皆由性情。隻是出門在外,凡事還需和氣,須不知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這老者話不多,但自有一股威懾之氣,姓段的公子盯了鷹眼大漢一眼,岔開話題道:“全伯,此次諸葛先生做壽,往拜的人沒有一千,相信也有八百,據說連少林武當兩大派也要遣人道賀,動靜非同小可,可據我所知,諸葛先生並非這樣講做派的人,此次為何動靜如此之大,直是轟動了江湖?”

風塵暗道:原來他們也是為了拜壽而來,這諸葛先生的麵子果真不小,卻不知是如何掙下的名聲……

隻聽姓全的老者道:“對這事,我也是百思不解,諸葛先生絕不是張揚之人,想必是咱們江湖中受過他老人家好處的人,自己執意前去,他老人家擋也擋不住吧。”

鷹眼大漢插話道:“現今江湖中能有如此聲望的,恐怕單單諸葛先生一人耳。”姓全的老者道:“日下武林中,四家各逞名,南宮齊諸葛,孤鷹傍雙龍。這話流傳了近二十年,豈是常人所能及的?但說到四家,卻又各擅勝場。”

段公子道:“什麽各擅勝場?倒要向全伯討教一番了。”

姓全的老者道:“哪裏談得上什麽討教?隻不過老朽多活了幾十年,聽得多了吧。這遼東雙龍堡財雄勢大,行事高調,可稱得一個‘豪’字,而隴西金鷹門技藝高絕,心高氣勝,可稱一個‘傲’字。南宮世家久居洞庭靈秀之地,誌情溫文,當世無雙,稱得上一個‘雅’字,而諸葛世家麽,重在一諾千金,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當可稱得一個‘義’字。四家雖說各有長處,但比較之下,還是諸葛世家最為人所敬,試想如果是另三家人做壽,去的人還會如此多嗎?”

他見眾人均一言不發,靜靜聽他說話,意興漸濃,又道:“本來老朽與諸葛先生並沒什麽交往,自己也沒想過要高攀,隻因前年小兒因故與川中的小唐門結下了梁子,被那些家夥用‘青雨瘴’毒瞎了雙眼,不得醫治,老朽不忍他從此變為廢人,便隻好老了臉皮,登門向諸葛先生求救,心中卻想咱們小門小戶,未必請得動人家,誰料諸葛先生問明緣由,立即派諸葛少俠直赴川中,軟求硬逼地討來了解藥,仲年,你叫大夥照量照量。”

人叢中站起一名三十多歲的漢子,向四下一拱手,道:“在下全仲年,得蒙諸葛先生眷顧,大恩永記於心。此回是第二次專程前來向諸葛先生磕頭謝恩。”眾人見他雙目炯炯,隻是眼眶四周青黑發紫,想是救治不及時而留下的痕跡。

鷹眼大漢道:“諸葛先生急人之難,江湖中人所共知,還用得著咱們四處宣揚嗎?隻恐他老人家聽了,還要不高興呢。”姓全的老者點頭微笑:“不錯不錯。”

一夥人正說得高興,突然聽到門傳來一聲陰惻惻的冷笑。

大家回頭看去,但見門口不知何時站立一人,身穿一襲黃衫,手中執著雨傘,似是剛到,又似已來了很久。

鷹眼大漢三人對望一眼,均顯出驚詫之色,要知道他們三人對自己的功夫都頗為自負,但這黃衣人何時到的,居然一無所知。

姓全的老者麵帶笑容,說道:“朋友也是過路人吧,進來共飲一杯如何?”這黃衣人收起雨傘,邁步進店,在地上抖去了傘上的水珠,連看也不看三人,嘴裏喃喃地道:“鳳翔門的全天壽,西嶽鏢局副總鏢頭段文博,金台山莊的金眼雕盧擒虎,哼哼,三個無名小卒,也想去大同湊熱鬧,不嫌丟人現眼嗎?”

三人聽他一口說出自己的名號,心頭均先是一喜,暗道:我等畢竟還是有些名氣,但聽到後來,不禁氣惱,盧擒虎最是衝動,用手一拍桌子,喝道:“哪裏來的兔崽子,膽敢辱罵老爺,活得不耐煩了是不是?”

黃衣人將雨傘靠到牆邊,撫了撫頭發,然後低下身子去摳腳底的濕泥,對他的話恍如不聞。金眼雕盧擒虎一向頤指氣使慣了,見對方不理不睬,不由得大怒若狂,身形一晃,欺到黃衣人跟前,左手五指形如鷹爪,向黃衣人後頸抓去。

盧擒虎號稱金眼雕,金眼二字是說他的眼睛,而“雕”則是指他的武功,在西北一帶,盧擒虎的天雕爪也算很有名氣,這一抓使出來,風聲尖嘶,果然是淩利異常。

而黃衣人頭也不抬,兀自在摳腳下的濕泥,隻聽卟的一聲輕響,盧擒虎五指已抓中了他的後頸。盧擒虎滿心歡喜,暗道此人也不過如此,我隻要五指微一用力,管教你頸骨折斷,從此成為廢人。

隻聽啪的一聲,人影乍分,驚呼之聲響起。一人踉蹌後退,如同醉酒。

再看那黃衣人,居然還在若無其事地摳弄腳底,而盧擒虎卻是極為狼狽,一塊濕泥正封在他嘴巴上。

顧風塵看得清楚,盧擒虎用力一扣之下,那人絲毫未動,手裏的一塊濕泥卻如射出的彈丸般飛起,打在盧擒虎嘴巴上。

而盧擒虎更是清清楚楚,他的五指如同抓到了一張又厚又韌的牛皮,渾不著力。那塊濕泥何時飛出,自己竟是絲毫不知。

盧擒虎回手在臉上一抹,揩掉濕泥,卻是已狼狽萬狀,麵紅過耳。

後麵坐著的段公子段文博冷笑一聲,挖苦道:“雕兒一向吃肉,今日為何吃起泥來?”

盧擒虎聽他出言陰損,心中大怒,大吼一聲,撲向黃衣人,雙爪如風,連扣對方背心後腰七大穴道,乃是他的獨門絕技“金雕絕戶手”。

這手功夫可說是極為陰損,招招抓人要穴,常人隻要被受了一抓,從此腎精大損,有絕嗣之禍。盧擒虎知道厲害,平時也不輕易使用,今天在眾人麵前受辱,便也顧不得許多,一心要將眼前黃衣人製服。

但那黃衣人居然並不回身,仍舊半蹲在地,用背心對他,腳下東跨半步,西邁一步,詭異之極,盧擒虎的一輪急攻,竟然碰不到他半片衣角。盧擒虎越打越是心驚,暗道不好,此人背對自己尚且遊刃有餘,並不反攻,看來武功高不可測,自己絕不是他的對手。

他這一心驚,招式便失了威勢,便在此時,那人猛然雙腿一長,站了起來。

若是片刻之前,黃衣人站不站起也沒什麽,但現在正好是盧擒虎一招“雙峰並列”攻出,雙臂齊伸,抓向對方雙肩的時候,由於黃衣人蹲在地上,盧擒虎便也得半蹲下來攻殺,哪知黃衣人突然站起,猝不及防之下,黃衣人的後腦結結實實地頂在盧擒虎的下巴上。

隻聽喀的一聲輕響,盧擒虎的下巴被撞得碎成幾塊,更要命的是,他的嘴裏不知為何還生著兩排牙齒,方才一招攻擊,猶在大聲呼喝,以壯聲威,被黃衣人一頂之下,下顎急速合起,竟將舌頭咬下半截來。

盧擒虎狂叫一聲,跳起老高,腦袋幾乎要碰到屋頂,等到落下地來,雙手捂著嘴巴,猶自鮮血狂湧。他指著黃衣人嗬嗬大叫幾聲,卻因短了舌頭,誰也聽不出他要說什麽。盧擒虎在劇痛之下沒能跳得幾下,便一跤跌翻在地,暈了過去。

眾人見了這等怪招,無不驚駭。

三名隨從搶上,將他搬到角落裏,一人眼尖,將他咬掉的半截舌頭揀回來,雖然知道已不可能接續得活,但死馬總要當活馬醫的。全天壽跳過來,點了盧擒虎頸下幾處穴道,又將些白藥粉末倒入他口中,以減緩流血。

眾人忙碌之時,黃衣人卻盯著段文博。

段文博雖然年輕,但也看出此人是專來找麻煩的,躲是躲不過去了,索性便也硬氣起來:“閣下來到此處,我等並無失理,江湖中人有仇報仇,有恩報恩,可你不問青紅皂白,出手便是傷人,到底為了什麽?”黃衣人不答,將手一伸,冷然道:“拿來……”段文博道:“什麽?”黃衣人道:“白玉盞哪,你這次帶的賀禮不是白玉盞麽?”

段文博一怔:“你卻如何得知?”

黃衣人道:“黃河客棧中,你住的人字五號房,姓盧的住三號,全天壽住的是地字二號,對不對?”段文博一驚,指著他道:“你……你……”黃衣人道:“你們三人帶的東西老子都已瞧過,金眼家雀帶的是柄烏木劍,全天壽帶了一箱子好筆好紙好墨好硯台,外加一幅名畫。老子既是瞧上了眼,還能讓它飛了?”

段文博道:“既是你偷入我等房間,為何不當時便拿?”

黃衣人冷笑:“你當老子是什麽人?鼠竊狗偷之輩?告訴你,老子瞧上什麽東西,從來是伸手硬搶,絕不暗中偷盜。這就叫做‘盜亦有道’……”

他的話音方落,全天壽突然脫口叫道:“你就是盜亦有道——陽關盜?”

最後七個字出口,人群中發出一片驚聲,顯見得對“盜亦有道——陽關盜”這七個字極是熟知。

也無怪眾人如此,陽關盜乃是當今武林中一等一的獨行大盜,此人不好色,不嗜殺,不貪杯,不吃肉,唯獨喜歡金銀寶器。無論黃金白銀珠寶翡翠古董奇貨,隻要一入他的眼,必要搶到手裏,據說他曆年搶來的財寶已堆積如山,別說他一個人,就是一百個人花用,也足夠揮霍兩輩子的。可此人仍舊不滿足,足跡踏遍大江南北,如饞腥的貓兒一般找尋著獵物。

武林中對此人一向也極頭痛,由於他隻搶財寶,不傷人命,不辱女子,行事倒也算得光明,便抓不到他多大罪惡,所以縱然偶爾有時失手被傷,別人也不好殺他。隻是如此一來,黑道人不認他是同道,白道人亦不認他,於是乎“朋友”、“兄弟”四字便永遠跟他沾不上邊,陽關盜出道十餘年,從來都是獨身一人。

但作為獨行盜,必定有驚人技藝,否則何以搶去財寶又全身而退?所以眾人一聽他的名字,心下都是一涼,覺得身邊所帶的值錢物件,多半等不到雨停便要改姓了。

段文博畢竟年輕,又是心高氣傲,雖然見陽關盜毫不費力地勝了盧擒虎,但總以為他是以怪招僥幸得手,並不一定有什麽了不得的武功,自己隻要小心在意,未必便輸於此人。而且如果取勝,自己的名字便可以在江湖中叫響,見了諸葛先生也好大大的誇一誇口。

想到這裏,他不禁膽氣一豪,叫道:“取我的槍來……”一個仆從遞上一個三尺多長的錦袋,錦袋上雕龍畫鳳,極是華貴。段文博雙手左右一分,錦袋扯落,露出三段亮晶晶的槍身。隻聽卡卡幾聲響,三段槍身接駁成一條八尺餘長的亮銀點鋼槍。

段文博身子微側,槍尖拖在左側地上,含胸拔背,目視前方,乃是呼家槍中的起手式“遠來是客”。嘴裏道:“亮兵刃吧。”

他雖然動手交戰,但仍舊不失禮儀,這份修養比方才的盧擒虎可要高出一籌了。

但陽關盜卻並不理會,隻是哼了一聲,道:“對付你一個黃口孺子,還用得著亮家夥?哼哼,我瞧你這呼家槍最多隻學到六成,如果你能在我手下走過三招,老子便饒了你們,從此不在甘陝道上露麵。進招吧。”

段文博知道他不肯先出手,便揚聲道:“得罪……”槍尖一起,抖出六個碗大槍花,直刺陽關盜前心,但見紅纓朵朵,銀光亂閃,不知哪一個才是真正的槍尖,卻是嶽家槍的一招“統一六合”。

他不用呼家槍法而使嶽家槍法,想給對方一個出其不意。

陽關盜連正臉也不給他,隻是側身冷眼看著,臉帶冷笑。段文博劃出的六個槍尖刺到身前,他隻當不見,隨手一揮,竟也晃出六個掌影,每個掌影拿向一個刺來的槍尖。

這一招連見多識廣的全天壽也不認得,隻是瞪大了眼睛細看。

風塵卻識得這路掌法,他曾聽廣渡講起過,北地關外有一路掌法,似隻為破槍而生,叫做千手瘋魔掌,專破槍、棍、戟等長兵器。隻因這種兵器最怕被人抓住,一抓之下便威力全失,有人說是北國胡人所創,用來對付南宋嶽飛所創的嶽家神槍。嶽家槍法在中原流傳極廣,所以這路掌法便也在北國傳了下來,不過卻非胡人不傳,而這陽關盜不知為何會使這路掌法。

千手瘋魔掌每一式都是專門為克製嶽家槍中的招式而創,段文博卻哪裏知道?這“統一六合”乃是嶽家槍中極厲害的一招,如果是嶽飛親使,火候到家,倒也不怕這千手瘋魔掌,嶽家槍法乃是一套極高明的槍法,包羅極廣,北國胡人於武學方麵到底粗疏,這路掌法雖能克製嶽家槍,卻也是因人而異,倘若是嶽飛遇到創這路掌法之人,雙方半斤八兩,最多誰也傷不了誰,但段文博的這套嶽家槍法連六成功力都沒學到,自然是相形見絀。

六個掌影抓向六個槍尖,隻聽卟的一聲輕響,六個槍尖合為一個,六個掌影也合成一個,而槍在掌心,再也動彈不得。

段文博猛力回抽,奪不動槍,複又盡力前刺,亦不動分毫,槍尖宛如鑄入了生鐵之中,絕難撼動,他心中又驚又怒,一時僵在當場。

陽關盜冷笑一聲,單臂一振,段博文隻覺得有股大力傳到,震得虎口發麻,拿不住槍杆,銀槍呼的一聲已被對手奪去。陽關盜一揮手,銀槍槍杆在前,槍尖在後,由開著的窗子飛入大雨之中,直直的插進一株兩人合抱的大樹,對穿而出,槍頭上的紅纓兀自不住的顫動。

店中眾人見了陽關盜這等威勢,心驚不已,要知道段文博雖然年輕,但從六歲起,也已在這條槍上浸**了二十年,頗有不凡的造詣,如果說陽關盜打倒盧擒虎是以怪招取勝,不足以服眾的話,那一招之間就奪下段文博的銀槍,卻是貨真價實的本領,沒有半點取巧。一時間店中寂寂無聲,隻聞段文博粗重的呼吸。

陽關盜的目光轉到全天壽臉上,全天壽活過一把年紀,大風大浪也算經過不少,識人無數,但覺得此人的眼睛盯在臉上,如同一把冰砂灑來,又痛又冷。他不由心底裏一陣寒涼,知道今天是不能善罷的了,暗想:如果我再輸了,三家也不必去見賢莊,直接回老家算了。看來前麵的來人也都被他搶去賀禮,無顏前去,所以路上才這般冷清。說不得,隻好用陰招了。

他素知江湖門派之中,於“聲名”二字極為看重,為何本派聲名而不擇手段的大有人在,自己縱使用下三流的手段逼走或殺了此人,出於休戚相關,盧擒虎與段文博也一定不會說什麽,定然守口如瓶。至於那兩個鄉下兄妹,不像是武林中人,大可不必擔心會走漏風聲,壞了鳳翔門的威名。

想到此處,便堆起一張笑臉,抱拳道:“閣下果然神勇非常,接下來全某想要領教幾招,你劃一個道兒吧。”陽關盜冷笑:“隨你便,怎麽打都可以。”全天壽道:“我想領教閣下的掌力,閣下敢不敢應戰?我們三掌定勝負如何?”

陽關盜木然點頭,道:“鳳翔門號稱‘鏢掌雙絕’,十八枝鳳尾鏢,三十六式翻天掌,哼哼,在我看來,不值半文錢,你要比掌力,那就出掌吧。”

他身子動也沒動,仍舊直直立著,單掌翻起,立在胸前。全天壽力凝掌間,平平一掌擊出,波的一聲雙掌相交,陽關盜紋絲不動,全天壽卻是後退了一步。

大凡這種比試,力強者勝,全無機巧在內,眾人看過一掌,就知道全天壽的內力遜色不少。全仲年叫了一聲:“爹……”全天壽一揮手,叫他不要多言,雙掌運力,雙眼圓睜,連兩腮也鼓了起來,躍身而前,第二掌呼地打出。

陽關盜見他是雙掌擊來,自己也是雙掌迎上,眼看四掌就要相交,猛然間陽關盜臉色一變,雙掌在電光石火之間變成鷹爪之形,分別劃了半個圈子,叼住了全天壽的手腕。全天壽立時臉如死灰。

眾人見他並不擊掌,不由得全都叫出聲來,有人大叫:“不要臉,有本事對掌啊……”

陽關盜並不理會旁人,使一招分筋錯骨手,喀喀兩聲,卸脫了全天壽腕骨,然後用力一擰,全天壽疼得慘叫一聲,關節受損,痛入心脾。全仲年紅了眼睛,吼叫著撲上來,一腿踢向陽關盜。陽關盜看也不看他,飛起一腿將全天壽踢出去,然後手腕一翻,手指尖竟已多了一枝黑漆漆的鏢。

這枝鏢形式奇特,鏢尖成鳥咀形,而鏢尾則如同開屏的鳳尾,正是鳳翔門的獨門暗器鳳尾鏢。隻不過何時到了他的手裏,誰也沒看清楚。

全仲年一見鳳尾鏢,心頭一怔,但身子已躍起半空,勢難再止,隻覺得腿上一痛一麻,落下地來,那枝鳳尾鏢正插在他大腿上。全仲年下盤無力,單腿跪在地上,如同向陽關盜求饒一般。

到此時眾人已都明白,全天壽對掌為名,暗中將毒鏢藏在袖中,欲在對第二掌時飛出,暗算陽關盜,但陽關盜的一雙眼睛極為敏銳,竟看了出來,全天壽害人反害已,自己手腕關節大損,便接回去也不能完全複原,以後雙手再也不能提握重物了。

陽關盜這一腳踢得極重,全天壽飛出丈外,滾倒在地,隻聽嘶啦一聲,撞破將那個用白布圍成的雅室,飛了進去。

眼看那雅室裏就要湯汁四濺,碗盞碎裂,但雅室中最外首背對眾人的一個漢子居然動也不動,隻用肩膀在全天壽背上一頂,全天壽一個身子竟然被直送上半空,撞破屋頂飛了出去。

接下來隻聽嗵的一聲,房子震了震,顯然是全天壽落下來,砸在屋頂上,他身子較輕,並沒有砸爛屋椽,隻是橫在屋頂上。

鳳翔門的弟子全都驚惶失措,有人跑出去搶救全天壽,有人將全仲年抱起在一邊,七手八腳的為他敷上獨門解藥。其中一名弟子背著一個大箱子,剛要跑出去幫忙,被陽關盜彈出一根筷子點倒在地,封了穴道。陽關盜冷笑:“識相的都把東西放下,老子雖不殺人,但平生最愛割人舌頭……”

此言一出,屋子裏的人都不敢動了,生怕步盧擒虎的後塵。

陽關盜震住了眾人,這才慢慢回身,盯著那角落裏的一桌人,緩緩道:“原來此間還有高人……”說著他舉步向那七人走去,那七人頭也不抬,似是對眼前發生的事恍然不覺,隻是低頭吃喝。

屋子裏突然死靜一片,隻聽到陽關盜緩慢的腳步聲,一下一下,如同重鼓敲在眾人心頭,段文博早瞧出來,那七人武功非同小可,陽關盜找上他們,多半要有一場惡戰。

此時陽關盜離那七人已不及五步了,突然他一聲清嘯,縱身倒躍而回,五指如鉤刀一般,向英蓮的頂門抓下去。

這一下突起變故,人人以為他要與那七人為敵,哪知竟是攻向英蓮,顧風塵也是猛吃一驚,再想救英蓮已是不及,但他不愧是少林寺第二輩中的弟子,果敢決斷,危急之中不慌不亂,右手二指伸出,疾點陽關盜脅下“章門穴”。不救已而攻敵,乃是圍魏救趙之法。

陽關盜咦了一聲,像是極為驚詫,右爪忽地從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翻回,閃電般抓住了顧風塵的手指。顧風塵恐他一扭之下,自己二指齊斷,便用一招“單風貫耳”,左拳橫砸對手耳門,同時右手二指回抽,手肘曲起,撞向敵人前胸。這一招疾若電閃,如果陽關盜不放他手指,耳門前胸要害難免被擊中。

果然陽關盜左掌拍出,與顧風塵左拳一對,砰的一聲,顧風塵連同腳下的凳子一起滑出三尺,陽關盜倒飛五尺,飄然落地。

這幾下兔起鶻落,快似電閃星飛,鬼魅飄忽,二人在電光石火之間,施展了指、爪、掌、拳四種手法。其中有攻敵,有救援,有自守,攻得淩利,救得高明,守的穩固。看似旗鼓相當,但一個身在空中,揮灑自如,一個腳踏實地,全力應對,相比之下,陽關盜要高明得多。

顧風塵單掌平胸,喝道:“閣下也算得是高人,卻出手偷襲一個小孩子?不害臊嗎?”

陽關盜冷然道:“你用的少林派內功,有點門道。可也不是我的敵手。”方才二人拳掌相交之下,他已試出顧風塵的內力雖然並不算太高,但精純剛正,當世除了少林派以外,並無此等內功。

顧風塵冷笑一聲道:“顧某是練過幾年功夫,但內力與搶人錢財、暗算傷人的本事,都不如閣下。”陽關盜也不動氣,隻是冷冷一笑,道:“如此說來,你別的本事要強過我了?說出來聽聽,是什麽?”

顧風塵知道對手是在向他挑戰,但他不願多惹事端,便強忍下這口氣,拱手道:“我兄妹去投親,並不是賀什麽壽,身邊窮得隻剩幾文銅錢,想來閣下也看不上眼……”

他這麽說,實際上是向對方服軟,如果換了別人,肯定會罵幾句軟蛋膿包,不會再為難他了。可這陽關盜卻是一條道跑到黑的家夥,又有偷窺之癖,食“盜”之祿,便忠“盜”之事,他早已盯準了英蓮身邊的包袱,如果不看上一看,隻怕三天三夜睡不著覺。

陽關盜瞟了他一眼,道:“服輸了也好,我不為難你們,把包袱給我看看。”顧風塵看了一眼英蓮,英蓮抱著包袱直搖頭,心道那幅畫我自己都沒看過呢,更不可以讓別人看,這是外公親口叮囑的。

顧風塵看了她的神情,便知此事要糟,正想著,陽關盜冷然一笑,踏步而上。

顧風塵知道他要向蓮兒出手,一股義憤之氣油然而生,抬手叫道:“等一等,我與你比試比試。如果我贏了,你便如何?”

陽關盜站在他麵前五尺外,道:“我看用不著比了,你不是我對手,強撐下去也撈不著好處。如果你贏了,老子非但不動手搶你們的包袱,而且從此不在這條道上出現。”顧風塵定定心神,暗想:既是如此,那便讓他瞧瞧我的手段,隻不過他的武功高深莫測,這比武的道道兒可要好好挑選……

陽關盜見他不語,以為他害怕,冷笑一聲:“還是讓開了吧……”顧風塵向外看去,雨已不知何時停歇了,彤雲開處,半個紅彤彤的太陽露了出來,陽光透過窗子將眾人的影子投在地上。他看著影子,突然眉毛一揚,冷笑道:“既是要比,由我來劃道兒,是不是?”陽關盜傲然道:“當然,老子還能欺負小孩兒不成?劃道兒下來吧,隻要是比試武功,老子都接著。”

顧風塵大聲道:“我乃武林中的無名小卒,以前在少林寺做過幾天俗家弟子,學藝不精,勉強能給這位仁兄過招,就算贏了也是僥幸,隻要各位給作個見證,免得有人輸了不認賬……”眾人都看過陽關盜的武功,覺得這小夥子有點吹大話,因此應者寥寥。

七人中一個綠衣美婦揚聲笑道:“好啊,我來做個見證,誰輸了不認賬,我用馬鞭子抽他屁股。”

陽關盜急不可耐地道:“廢什麽話,比什麽?”顧風塵看著西沉下去的太陽,大聲說道:“我要與你比試麵壁,你敢不敢?”陽關盜聞聽,怒笑道:“你以為老子是三歲小孩兒?不要說麵壁,隻怕老子一閉眼,這些家夥便趁機帶著寶物溜了……”

顧風塵哂笑道:“小人之心,畢竟可笑。你以為在座眾人都如你一般視錢如命?他們更關心的是自己的名聲,你放心,打死他們也不會逃的。”

陽關盜哼道:“可麵壁不算武功,便真的麵上三年,又怎知誰輸誰贏?”顧風塵道:“我們比試麵壁,看誰能在手腳身子都不動的情況下,將自己的影子嵌入牆壁內,先嵌入者為勝。”陽關盜道:“就這麽簡單?那就來吧……”

說著二人皆盤膝坐在北牆下,顧風塵坐在陽關盜左側,雙手合十,眼睛卻瞟著後麵窗外的陽光。

屋子裏靜如墳墓,心跳的聲音都聽得到。那神秘的七人也停了吃喝,饒有興味的看二人比試麵壁。江湖中雖然無奇不有,但這般比武眾人還是頭一次見。如果將自己的影子嵌入牆壁,唯一的方法是用高強的無形內力撞破土牆,這種功夫並不少見,凡有高深內力的人都可以做到,但這些人都明白,顧風塵的內力,似乎遠不及陽關盜。

果然沒過半盞茶的功夫,陽關盜麵前的牆壁已然凹出一個人形的坑,再看顧風塵那邊,牆壁絲毫沒有變化,看來這場比試,顧風塵是一敗塗地了。

突然聽到一聲大喝,陽關盜凝聚內力,猛地爆發出來,轟的一聲,他麵前的牆壁出現了一個人形的洞,外麵的清風吹進來,眾人都是精神一爽,但馬上意識到一件極不好的事。

麵壁三年圖破壁,現在陽關盜麵前的壁已破,顧風塵便輸了。

陽關盜冷冷一笑,道:“現在如何?”顧風塵哈哈大笑:“你輸了。”陽關盜怒道:“你敢不認賬……”顧風塵一指牆壁,道:“我們比武以前,是如何講定的?”陽關盜道:“誰的影子先嵌入牆壁,誰就算勝了,現在……”他向著牆上望去,突然口舌大張,說不出一個字來。

原來在這半盞茶的功夫裏,影子在牆壁上已發生了位移,由於顧風塵坐在陽關盜左側,太陽西沉,二人麵向北牆的影子便隨著移動,現在顧風塵的影子已移到了那個破洞之內,而陽關盜的影子卻已到了邊上,那裏仍舊是一片灰牆。

顧風塵道:“我的影子已嵌入牆壁,你的呢?”

英蓮在一邊跳著腳大笑起來,陽關盜隻氣得七竅生煙,自己全力運功,到頭來竟是為人作嫁,自己將自己埋入坑裏。對方一絲氣力都沒用,輕輕巧巧便勝了。他怒發道:“小子使詐……”顧風塵怒道:“男子漢大丈夫,贏得起也輸得起,你說我使詐,我可是連一個小手指頭都沒動過,現在你請吧,記住方才的話,別在這條道上出現了。”

陽關盜緩緩點頭,額上青筋暴起,顯見得氣憤填膺,但又偏偏無法發作。他盯著顧風塵,拍手道:“不錯,不錯……”他一邊拍手,一邊起身向後退去,突然猛一扭身,已轉到了英蓮身邊,一腳踩上她的腳麵。

這一腳雖然沒用力,但英蓮哪裏受得了,腳骨差點被他踩斷,痛得跳了起來,雙手捂住腳,原地亂跳。顧風塵怒吼一聲:“你幹什麽……”還沒等他出手救援,陽關盜單腳一起,靴尖上突地彈出一截刀尖,亮晃晃地劃向英蓮背後。

裂帛一聲響,英蓮身上背的包袱被劃破了,裏麵的東西掉了一地。

顧風塵已顧不上搶東西,一個縱身將英蓮抱在一邊,怒吼道:“言而無信,好不要臉。”陽關盜冷然一笑:“我隻說過如果輸了,便不‘動手’搶你們的包袱,可沒說過不‘動腳’啊。”

說著,他用腳一樣樣將地上的物品踢開檢視,見都是些破衣服等物,唯一能入眼的就是那幅畫。陽關盜用靴尖的刀子挑斷畫軸上的細繩,單腳一踢,將那畫踢向屋頂,畫軸嘩啦一聲展開了,顧風塵猛然躍上,去搶那畫,而陽關盜動作也極快,身子倒旋而起,一連四腿,踢向顧風塵。

顧風塵隻好隨手擋架,但無論如何搶不到那畫了。

便在此時,眾人眼前突然黑影一晃,有人已如鬼魅般掠到,夾手將畫軸搶了去。陽關盜猛吃一驚,轉頭看去,見那搶畫之人正是神秘七人中那頭罩黑紗的。隻見此人仔細地端詳著畫像,一雙執畫的手雖然也戴著黑紗手套,但手指纖細修長,竟然像是個女子。

陽關盜暗自吃驚,心道自己久曆江湖,居然從沒見過這等身形手法,簡直快得不可思議。他目光閃了幾閃,猛然欺身而上,一掌拍了過去。這一掌綿綿軟軟,輕輕浮浮,仿佛全無勁力,但那黑衣女子的衣角竟已被掌力激起,颯颯而舞。

顧風塵認出他使得乃是武夷派絕學“遊龍掌”。這種掌法不單純隻是掌法,以遊龍為名,是因為二十四招掌法中尚包含著四招龍爪勁,可以在刹那之間變掌為爪,厲害非凡。

眼見黑衣女子隻要舉手招架,陽關盜變掌之際,龍爪勁便要將那畫一碎數片了,耳邊響過一聲哭喊,正是英蓮,顧風塵不由得大呼晦氣,甚至不敢去看英蓮的臉色。

而那黑衣女子動也沒動,仍舊全神貫注地盯著那畫,陽關盜掌至中途,早有一人迎上,舉手揚起一個大大的皮帽,罩向來掌。陽關盜縱橫天下,見多識廣,但也從沒見過以帽子做兵器的,眼前這帽子大得出奇,兩顆腦袋裝進去都綽綽有餘,可除此之外,也並沒什麽特異之處。

卟的一聲悶響,這一掌打中了帽子,但陽關盜隻覺得自己的千百斤氣力如同打進了天空中一般,全無作用,那帽子中間如同波浪翻湧,一圈圈向外擴散出去,帽簷抖動幾回,便恢複原狀了。

陽關盜舉頭看去,身前站定一人,正慢慢將帽子戴回頭上。若單瞧這帽子,多數人會覺得帽子的主人定是一個大頭鬼,但一見之下,不由得瞠目結舌,原來這帽子主人的腦袋比常人的拳頭也大不了多少,五官全擠到了一起,居然也分得井井有條,真的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看來上天造物,確是鬼斧神工,不可捉摸。

小頭人這帽子一戴上去,頓時如同饅頭上蓋了鍋蓋,一個腦袋半點也露不出,連脖子都遮沒了,隻見兩個肩膀扛個帽子,那情形十分滑稽。但陽關盜卻瞪大眼睛,滿是戒備之色,問道:“這是什麽兵器?”小頭人嘻嘻一笑:“來呀,打得過我就告訴你。”他在帽子裏說話,聲音便有些發悶。

陽關盜冷哼一聲:“倒要試試!”他猛一低身疾衝過去,兩個拳頭如暴雨一般打出,仿佛他猛然多生了七八條臂膀一樣。

店中諸人看著這種情形,都暗自倒吸口氣,心道:幸好他方才沒有用這種招式跟我招呼,否則隻怕他一輪急攻下來,自己就要變成冰雹打過的爛西瓜了。

可那小頭人居然像如受清風,如仰晨露一般,身子動也不動,雙手連揮,毫不費力地接了下來。

陽關盜猛然大喝一聲,一拳中宮直進,勢大力沉,幾乎將全身之力都凝在這一拳之中,小頭人嘻嘻一笑,右拳直伸,迎向來拳。

他的手一直都縮在袖子裏,這一出拳,旁觀眾人都咦了一聲,大為驚異,原來他的拳頭居然大得出奇,足有常人的兩個大,竟似比自己的腦袋還大了不少。

隻聽砰的一聲,雙拳相擊,勁風四散,連屋頂都似乎震了震。

陽關盜的身子如同被巨浪拋起,向後飛去,若不是他輕功了得,背心已然重重撞上牆壁了,饒是如此,等他穩住身形之時,背心距牆壁已不及兩寸。

再看小頭人,居然動也沒動,隻是那個拳頭還伸著,顧風塵細看一眼,發覺那拳頭似乎不像是人的皮膚,而有點像魚肚皮,發出銀白色的光。

陽關盜立定身形,眼睛如同死魚一般突著,怒視小頭人,卻不發一言,雙手在空中虛劃幾字,顧風塵看得清楚,那幾個字是:“你用幾分功力?”小頭人看不到他畫字,沒有回答,一邊的綠衣美婦道:“他用了四分力……”

小頭人居然隻用了四分力,便將這獨行大盜的全力一擊盡數消解,而且還重創了對方。

陽關盜點了點頭,突然身子一翻,從窗子躍出店外,頭也不回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