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幽穀清絕,獨歎黃花瘦
那黑衣女子對身邊發生的事恍若不覺,慢慢將畫卷起,放在桌子上,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回座位。顧風塵將畫取回,對黑衣女子一抱拳,道:“多謝了。”
群雄那邊,全天壽暗算不成,羞愧難當,一言不發,隻餘一個段文博還算保住點臉麵,如果不是那神秘七人相助,這跟頭也要栽到底了。
段文博向前走了幾步,抱拳道:“多承英雄拔刀相助,在下等感激涕零,隻是不知各位英雄的高姓大名是否可以見告?”他連說兩遍,那七人如若不聞,段文博隻好再次躬身道:“既是諸位英雄不願留名,在下等隻好早晚三炷香,祈祝列位英雄多福多壽,長命百歲,就此拜別,後會有期。”
他轉身剛要走,隻見七人中那個綠衣美婦起身道:“且慢走。”
段文博抱拳道:“大姐有何吩咐?”綠衣美婦道:“你們可是去與諸葛先生賀壽的吧。”段文博點頭稱是。綠衣美婦道:“你們到了見賢莊,相煩捎去一句話,說那天將有貴客來賀,叫他好好招待。”段文博道:“我等受辱甚重,如果沒有大姐這句話,見賢莊我是沒有臉去了。可是大姐有令,小子願意厚著臉皮,去向諸葛先生帶話。”
綠衣美婦點頭,揮揮手道:“去吧。”
眾人奔出店外,全天壽與盧擒虎的禮物便托段文博帶去。然後護著傷者,沒精打采地原路返回。
段文博來到大樹前,用盡全力才將自己的銀槍拔下,猛見得樹上噴濺了一片鮮血,這才想起方才陽關盜為何以手劃字而不開口說話,原來他已受重傷,隻要一開口,便鮮血狂噴。隻得硬撐了一口氣,將滿腔的氣血勉強壓住。
如此一來,陽關盜定不會再來招事,所以段文博大起膽子,急急向見賢莊而去。
店裏隻剩下了顧風塵二人與那神秘七人,綠衣美婦盯著顧風塵,突然道:“小子,你武功不錯啊,而且詭計多端,很合我的脾胃,你懷的是少林派內功,師父是誰呀?”
顧風塵道:“在下行止不端,已被逐出門牆,哪還有什麽師父。”
綠衣美婦道:“怎麽你的這位小兄弟始終不說話?是被嚇到了嗎?”顧風塵道:“不錯,我弟弟怕見生人。”
他嘴裏應承,心中暗自盤算:這幹人定非善類,不知要搞什麽名堂,還是及早撒開的為好。他打好包袱,向那七人拱拱手,說道:“多承相助,後會有期。”說著拉了英蓮,向外走去。綠衣美婦亦不阻攔。
走到門外,顧風塵無意間回頭看去,猛見那七人中的黑衣女子正側著身向他們看來,他的心突然劇烈跳動幾下,莫名地感覺到了一絲不祥,當下也不多停,與英蓮快步出門,上馬而去。
自離了村店,二人奔馳了數十裏路,顧風塵不知為何心中總是惴惴不安,仿佛身後總有一雙眼睛盯著他們,但無數次回頭四下觀望,卻一個人影也不見。
現在已是黃昏時分,火鴉西衝,暮色已至。顧風塵向前後望望,四下裏荒無人煙,沒有一個村鎮,不見半戶人家,他看了英蓮一眼,見她滿麵倦怠之色,疲累已極,卻咬著牙不肯向自己道一聲苦,心中也覺不忍。
他對蓮兒並無好感,隻覺如果不是此女,自己也不會點中風覺穴道從而害死了他。顧風塵心腸極硬,嘴上更是從不會溫柔,蓮兒自生下來,外公便將她寵得上了天,從沒有受過這樣的禮遇,也是暗中與顧風塵慪氣。再餓再累也不向他訴苦。
二人便這樣一前一後騎在馬上,無言前行,又奔過數裏,路邊閃出一座酒肆,門前挑著燈火。
顧風塵跳下馬來,一把將蓮兒提到地上,大步走進茶肆,要酒要飯。夥計應聲稍等,先沏過一壺茶來,顧風塵倒了一碗,猛然間借著燈光看到茶色泛青,一把扯過夥計,喝道:“你沏得什麽茶?”夥計嘿嘿一笑,說:“好茶……”顧風塵隨手捏住他下巴,將茶向他嘴裏灌去。
那夥計猛然一個肘錘,打向顧風塵左肋,隨後一手將茶打落在地,大叫一聲:“點子來了……”隨著這聲喊,屋子裏衝出十數個大漢,手中清一色的鬼頭刀,看服色正是長河幫從。
顧風塵一把抓起蓮兒,抬腿將桌子踢飛,一晃身已躍到馬前,正要上馬,卻見那馬一聲悲嘶,倒了下去,一股鮮血從肚子下標出來,早有一柄短刀插在那裏了。
長河幫眾人已是一湧而出,便要包圍上來,顧風塵剛將蓮兒背在身後,迎麵兩柄大刀斬到,顧風塵大喝一聲,奮起雙臂,執住二人手腕,向後猛拉,那兩人立腳不定,向前直衝,慌得對麵幫眾急忙躲閃。
借著這一亂,顧風塵已然闖了出去。大踏步向西方衝去。
長河幫眾人哪裏肯放,在後直追,有人放起煙花,招呼同伴。
顧風塵不管其他,腳下生風,轉過一個山環,突然前麵出現了一個幽穀,穀中林樹茂盛,不由得暗喜:隻要鑽進樹林,便可以甩脫追兵了。
想到此處,背著英蓮向穀中奔去。此時天色已經全黑了,顧風塵跑過一陣,突然隻覺得身後的英蓮唔了一聲,一個頭軟軟的靠在自己肩膀上,顧風塵剛要回頭去看,鼻子裏聞到一股怪異的味道,似是花香,還沒等他分辨出來,就感覺腦中一空,腳步一軟,滾倒在地,人事不知了。
後麵追兵漸近,大呼小叫著闖進穀來,突然也都一個個栽在地上,如中魔瘴一般。
漫漫長夜,終有盡時,星光漸漸淡去。
當顧風塵睜開眼睛,陽光已灑滿這山穀。黎明時煙雲般繚繞的晨霧已然消散,眼前的景物越發清晰起來。顧風塵四下看過,狠吃了一驚。見這山穀中到處長滿了不知名的樹木,也不知有幾萬株,虯枝盤欹,如病龍奮起,似怪蟒回旋,奇形異態,目不暇接。枝頭黃花燦爛,美豔絕倫,宛若萬千重黃雲撲麵壓來,令人眼睛有種充塞之感。
再向身邊看,樹下青草如茵,野蟲低鳴,偶爾有一兩隻跳上他的腳,一陣晨風吹過,無數片花瓣落下,便似下了一場花雨,有幾片凝著清露的黃花沾在他臉上,還殘留著枝頭的餘香,露水弄濕了他的衣裳。
顧風塵腦中一清,便想翻身坐起,哪知身子全無氣力,一個手指也動不得。眼睛向邊上一看,見英蓮伏在身側,仍舊暈睡未醒。
他想暗自運動,但一動真氣,便覺得頭暈目眩,難受之極,知道所中的是極為劇烈的迷藥,隻能慢慢消退,不可強逼,便平定了心情,靜待時光。
但樹欲靜而風不止,聽得耳邊瑟瑟聲響,越來越近,眼角一掃,發現一隻五彩斑斕的大蜘蛛正向自己爬來,那一對螯刺越來越近,眼看已爬到自己咽喉處,顧風塵雖是膽大,但這種情況是頭一次遇到,也不禁心中發毛。
突然那蜘蛛停下不動了,眨眼功夫又猛地一翻,八腳朝天,一命嗚呼。
顧風塵剛鬆了口氣,又見一隻白色小蛇爬來,也是搖搖晃晃,像是喝醉了酒,最後一頭伏在地上僵死。顧風塵暗驚:“這穀中景色很美,怎地毒蟲眾多?”
他向毒蟲爬來的方向一看,不由得大是驚奇。
隻見兩丈之外有兩個人相對而坐,左邊的是個又幹又瘦的老者。此人身材矮小,頭發胡子雪也似的白,麵色卻紅潤如少年,他對麵坐的則是個老婦,年紀大約已有五六十歲,滿頭青絲,順滑如水,隻是臉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與鶴發童顏的老者相映成趣。
二人相隔數尺,四道目光都緊盯著麵前地下。
顧風塵看得真切,那老者麵前畫了幾個圈子,分為赤、黃、白、黑,層次分明,也不知用的是什麽顏料,而老婦麵前則爬著幾隻毒蟲,分別是蜈蚣、蠍子與一隻蟾蜍。
三隻毒蟲逡巡而進,然而一觸及那些顏料,便停滯不前,頗有畏懼之意。
那老者見了,麵現得意之色,而老婦則一臉嚴霜,手中一根藍色小針不時觸碰毒蟲尾部,極力促其前進。
終於,三隻毒蟲努力而前,爬過了第一道赤紅色圈子,老婦麵現微笑,但蜈蚣爬到黃色圈子前時,猛一陣抽搐,僵死在地。
老婦手中小針一挑,將蜈蚣挑出圈子,又催促小蛇前進,小蛇逡巡良久,終於突破了第二道圈子,但在白色圈子前死去,最後隻有那隻蠍子突破了三個圈子,隻在最後那道黑圈前爬動,無論如何催促,也不能前進半分。
老者突然跳了起來,大笑道:“就是它了……果然正堪匹敵。”老婦也是麵露喜色,眼中竟然淌出了淚水:“成了……二十多年哪,成了……”二人抱作一團,又哭又笑起來。
二人這一分心,那條蠍子沒人催促,居然爬出圈子,向著蓮兒這邊爬來,好在蓮兒熟睡未醒,不然見到這般情形,定要嚇得尖聲大叫。顧風塵盯著那蠍子,卻不知蠍子方才全力與黑色毒藥對抗,體內陰毒聚集太盛,一定要釋放出來才行,它爬到蓮兒手邊,抬起尾巴,便要刺下。
顧風塵大吃一驚,他見這蠍子通體漆黑,尾巴上的倒鉤發出藍汪汪的光芒,知道定有劇毒,這一蜇下去,蓮兒體質孱弱,怕有性命之憂,他對蓮兒雖無好感,但畢竟是風覺臨死前交代的,如果死在自己眼前,那便真的無顏麵對風覺於地下了。情急之下猛一運氣,抬手向蠍子尾巴抓去。
哪知他所中迷毒仍有餘勁,頭腦眩暈之下,手也失了準頭,沒抓住尾巴,正抓在蠍子頭上,那蠍子猝遇攻擊,尾巴閃電般回刺,在顧風塵手心處狠蜇了一下。
一股無與倫比的劇痛傳來,顧風塵悶哼一聲,五指條件反射般的向回一扣,卟的一聲輕響,將那蠍子捏成一團肉泥。
蠍子雖死,但顧風塵覺得一股寒氣如同有形之物,從手心向上慢慢透去,所到之處知覺盡失。他暗自心驚,如此厲害的毒蟲,天下少有。
他不敢亂動,以免真氣逆行,全力運功抵禦毒性上竄,不一時便已是滿頭大汗。
那一對翁媼哭笑半晌,方才放開懷抱,老者見沒了蠍子,向邊上一望,猛然看到顧風塵,不由得“嚇”了一聲,一對小眼睛在他身上不住的打轉。
那老婦則注意到他手心早變成肉泥的蠍子,眼睛立時瞪得老大,一個箭步跳過來,捉起顧風塵的手,呆呆發怔。老者也跳過來,怔怔地說道:“這……這是……”老婦嘴巴一張,發出一聲尖利的長嘯,竟中飽含著無數失落與憤恨,她抬起手掌,便向顧風塵頭頂拍去。
老者猛一把拉住老婦手臂,叫道:“急什麽……”
老婦仰天哭道:“二十多年的辛苦,全白費了……我那苦命的女兒……你的仇……什麽時候才能報啊……”老者叫道:“你打死他有什麽用,藍尾蠍也活不過來了,況且這小子被它蜇了,你便不打,他的小命也沒多久了……”
老婦一收眼淚,惡狠狠地盯著顧風塵:“你是哪裏來的小子?毀了我這多年來的心血?”顧風塵全力運功抗毒,哪裏還說得出話!老者見這般情形,恨道:“你小子是死定了,不過我也要問個明白……”說著他跑到原來坐處,抓了一把黑色粉末,一手卸開顧風塵的下巴,將黑粉灌了下去。
顧風塵就覺得一股烈火直燒進肚子裏,片刻間便阻住了寒毒,他搖晃腦袋,竟也沒有了眩暈感,手足也可以動轉了。
他坐起身來,向老者一抱拳:“多謝老丈援手……”老者冷哼一聲,道:“你以為我是在救你嗎?告訴你,我恨不得將你千刀萬剮,隻是在這之前,先得問明白,你是什麽人,來這裏幹什麽?”
顧風塵如實道:“在下顧風塵,送這位小妹妹去投親戚,昨晚被人追殺,誤打誤撞來到這裏的。敢問這裏是什麽地方?”老者道:“這裏是萬花穀,我二人就是萬花穀主,我是赤陽仙,老婆子是白陰仙。”
白陰仙怒道:“誰要你跟他廢話!這人進穀便毀了我辛苦多年尋得的藍尾蠍,定是那廝派來的……”說著她又是一掌拍下去。
這次顧風塵身子可以動轉,便向邊上一滾,避開這一掌,翻身而起,大聲道:“顧某不是有心要弄死你的寶貝,你要我抵命也罷了,但要等我先送這小妹妹回家……”白陰仙冷笑:“你當我是傻瓜?出穀後海闊天空,哪裏再去找你!”
白陰仙一把將蓮兒提了起來,道:“你不過來,你便弄死這女娃子!”顧風塵怒火上升,喝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拿小孩子來要脅,算什麽本事!”白陰仙陰陰地笑道:“我本不是什麽男子漢大丈夫,你現在與我那寶貝抵命,我就饒了她,不然……”說著從懷中取出一柄匕首,裂帛一聲,將蓮兒胸前的包袱劃斷,然後將刀尖抵在蓮兒胸口。
顧風塵最受不得別人要脅,暗暗將掌力運到手臂,便要上前搶人,哪知他剛一運功,就覺得胸口如開了鍋的沸水,氣血翻湧,好不難受。他努力運功壓製,但全無用處,剛剛凝聚起的內力刹那間煙消雲散,一跤摔在地上。
他並不知道,方才赤陽仙給他服下的是一種陽性毒粉,乃是他在北極苦寒之地辛苦尋來的一種毒草,天下少有,蜇中他的蠍子是白陰仙在南海酷熱處找到的,兩種毒物一陰一陽,相互克製,卻誰也降不服誰,這兩種毒素進入體內,不運功便相安無事,一旦運功或有外毒入侵,勢必引起一場大戰,兩種毒素有攻有守,進退自如,當真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
這一來可苦了顧風塵,他原本修習少林派內功,頗有小成,已是少林“風”字輩弟子中數一數二的好手,但年前因故被廣性一掌廢去了大半武功,現在又被這毒素一陣衝突,所修習的內功已是喪失迨盡。
白陰仙見他摔倒,拋下蓮兒,跳過來雙手高舉匕首,便要刺下去,但便在此時,耳邊傳來赤陽仙的一聲大叫:“慢著……”她回頭一看,赤陽仙正在一側呆呆出神,手中展開著一卷畫軸。
那正是蓮兒的畫,方才白陰仙挑斷包袱,那畫便滾了出來,展開一半在地上,白陰仙沒有注意,赤陽仙卻一眼盯上,此時展開看後,不由得全身顫抖,眼睛直欲噴出火來。
白陰仙聞言湊過來,隻盯了一眼,也是神色大變,將畫搶到手裏,似要看穿一般。
二人看過一陣,相視一眼,齊齊來到顧風塵身邊,點中他的氣海穴,這氣海穴一被封,真氣不得上行,顧風塵體內慢慢恢複平定,睜開了雙眼。
赤陽仙迫不及待地問道:“這畫是誰的?你的嗎?”顧風塵搖頭:“不,是那位小妹妹的。”白陰仙道:“你說要送她去投親戚,是去投奔這個人嗎?”說著將畫在顧風塵眼前展開。
那畫上畫的是一個男子,衣袂飄飄,神情瀟灑,不必說麵目俊雅,單是那一股英武之中又不乏書卷氣的神態,便讓人怦然心動。畫像左上角空白處題著幾行簪花小楷,寫道:
憶昔逢君時,相攜采芳草,
芳草何豐榮,君意何姣姣,
爭奈出門去,不念攜手好,
空室獨徘徊,心傷以終老。
詞意淒惻傷感,隱含無盡相思苦怨之意,字體清秀婉麗,珠潤玉潔,一望便知出自女子之手。
顧風塵不知底細,含糊地答道:“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吧。”
白陰仙道:“好,此人在哪裏?”顧風塵道:“甘肅!”白陰仙道:“既是如此,我不要你償命了,隻要你為我辦一件事……”顧風塵道:“何事?”白陰仙道:“你一個人去甘肅,對畫上這個人講,他的親人在我們手裏,如果想要她活命,就到萬花穀來。”
顧風塵怒道:“你們連孩子都不放嗎?”
白陰仙道:“隻要這個人來了,我們便放了她。否則別怪我手黑,你若不去,我現在就殺了女娃子……”顧風塵怒視著她,但手足無力,無法再鬥。
赤陽仙道:“你快去吧,給你一個月的期限,如果到時候我們還不見畫上的人,哼哼……你知道後果!”說著從屋子後麵牽來一匹劣馬,連畫軸包袱與一塊油布一起交與顧風塵,又道:“最好不要耽擱,因為你身中兩種奇毒,能活多久我們也沒把握,如果你死在途中,可是害了這小丫頭。另外這畫非常重要,不要被雨打濕了。”
顧風塵將畫用油布包了,與包袱都背在背後,翻身上馬,冷笑一聲:“二位一生浸**毒物,難怪如此蛇蠍心性,顧某如果僥幸不死,定要再來領教。”說著馬上加鞭,向穀外奔去。
陰陽二仙微笑不語,目送顧風塵出穀,直到看不見了,才慢慢收回目光,盯著尚未醒來的蓮兒,一股猙獰的惡毒神情現於麵上。
三月二十四,黃昏。
黑風山下,日色西沉,殘霞如血。遠方連綿的群山在夕陽殘照下顯得蒼涼肅穆,勁風呼嘯,如征人嗚咽之聲,塞草折腰,似離婦灑淚之狀。一條小路出沒於山間野草之中,時隱時現。
忽聽蹄聲得得,一匹劣馬慢慢跑來,有氣無力之態,一望可知。
顧風塵跨坐馬背,已是疲累至極。數天以來,顧風塵隻覺得體內有兩條遊龍四處亂闖,一條是火龍,一條是冰龍,把他的身體當做了戰場,大殺大鬥,不止不休,身體一會兒火熱,一會兒冰涼,又有時半冷半熱,一邊汗出如雨,一邊卻凍得僵硬麻木,實在難受之極。
此時放眼四望,關山無極,渺無人煙,無處化緣,也隻得歎息一聲,讓馬慢慢進入林間啃草,自己挨到一棵大樹下,將馬拴了,倒頭便睡。
睡到中夜,顧風塵突然被一陣怪聲驚醒,他凝神細聽,分辨出那是人聲呼喝與掌力相擊之音,靜夜中聽來甚是清楚。
那聲音越來越近,顧風塵借著滿天星光看去,不遠處數條人影盤旋飛舞,鬥得甚是激烈,一方是個身形頎長瘦削的老者,身上套著一件白袍,背上繡著火紅火紅一個蓮花。蓮花下麵由火雲衫托,極是奇特,發掌踢足之際聲勢威猛,激得地下塵土落葉四處飛揚。
另一方則是三個人,一人是道人打扮,手中舞一口長劍,還有一人皮條勒頭,滿臉傷疤,手中握一條皮鞭,第三個竄來**去,輕身功夫極是了得,身穿一襲紅風衣,左右肋下各有一個鏢袋,看來是暗器好手。
三人纏住白袍老者,各盡全力狠命攻殺,不容對方有絲毫喘息,看來三人都明白,與這白袍老者對敵實在是天下極為凶險之事,絕不可以稍有懈怠。三人品字形圍住對方,不時變換方位,就是不讓白袍老者突圍而出。
白袍老者竟是越打越快,發招也愈加猛烈,將林中敗葉殘枝激得漫空飛舞。
猛然間白袍老者一聲厲喝,翻身踢出一腳,方位奇特,那道人不及閃避,正中手腕,喀的一聲,腕骨早斷,沒等他叫出聲來,老者連環腿早到,接連踢中胸膛,那道人飛出丈外,胸骨齊碎,一命嗚呼。
另二人見老者如此威勢,都駭了一跳,躍出圈子,白袍老者借此機會,哈哈一笑,道:“不怕死的,便跟來吧……”說著縱身而起,躍上樹梢。
他足尖一點樹枝,剛要再次躍起身形,猛然從頭頂樹枝間閃起一道刀光。直向他左臂砍來。原來樹枝間尚有埋伏。
白袍老者身子將起未起,這一刀正好在他新力將生之際,已算準他不及變勢,便如同用自己的身子撞上刀鋒一般,用心端得狠辣。白袍老者久經大敵,臨危不亂,雙腳驟然加力,喀喇一聲,已將腳下樹枝踏斷,身子便即落了下去。
隻見數十根頭發在空中飄舞,被晚風吹得四散,這一刀差之毫厘,並未奏功。
白袍老者一落地,飄身避過紅衣人打來的暗器,冷哼道:“偷襲暗算,無恥之徒……滾下來!”隻聽衣袂飄風,四麵樹上躍下五個人來,五個人,六柄刀。蘸金刀,鬼頭刀,斬馬刀,緬鐵軟刀,雙刀。
五個人圍成一圈,將白袍老者困在垓心。各人一時罷鬥。
白袍老者負手而立,冷冷道:“洛陽金刀衛家,也敢來趟這渾水。”手橫蘸金刀的老大衛人龍沉聲喝道:“把東西留下,就放你走路。”白袍老者嗬嗬冷笑:“憑你也配說這話。”
老六雙刀衛人傑喝道:“你算什麽東西……”他話沒說完,白袍老者突然大大跨了一步,這一步也沒見他起腳,便已到了衛人傑眼前,伸手抓向他的胸膛。衛人傑反應也算極快,雙刀一絞,想要將白袍老者的手連肘斬斷,但他的刀未到中途,白袍老者已一把抓住他的“氣海穴”。
這一變故極為突然,眾人眼前一花,衛人傑已落入白袍老者掌握之中。衛家四人齊聲呼喝,挺刀撲來。白袍老者喝道:“無名小卒,我若殺你,沒的汙了我手。滾吧。”隨手一擲,將衛人傑甩出丈外。衛人傑隻覺得頭昏腦漲,身子渾不著力,砰的一聲,臉門正撞在一棵樹幹上,牙齒被撞掉七八枚,鼻子也碎裂出血,狼狽不堪。
衛家四人一怔之間,被白袍老者連出四腳,踢飛出去。
衛人傑抹了一把鼻血,哇哇大叫著撲上來,另四人也一齊圍攏,老大衛人龍喝了一聲:“凝神靜意,抱殘守缺。”衛家五虎身形閃動,六柄刀如雪片般紛飛,罩住了白袍老者。
顧風塵聽過金刀衛家的名字,知道這一門在刀法上有很高的造詣,方才白袍老者一招得手,也是由於攻其不備,現在這五人各出絕技,竟施展出五種不同的刀法:
八門金鎖刀、日月乾坤刀、八卦刀、太極刀、梅花刀。
而且每人的刀法變來變去,你躲得了這一刀,卻不知他下一刀是什麽招法。這一套“不法刀”確是厲害,將白袍老者牢牢困住。
顧風塵見這白袍老者勢危,激起了俠義心腸,暗道:此人以一敵八,毫不畏懼,端的是一位好漢,如果死了,倒是可惜。不如救上一救,便是自己毒發身亡,終救不得那丫頭,臨死也算辦件好事。
想到此,他猛然站起,大叫一聲:“看我的五毒暗器……”呼呼幾聲,扔出數塊石頭。
衛家五虎聽到背後有人大喊“五毒暗器”四字,不由得一驚,刀勢一緩,白袍老者得此機會,猛然向衛人傑衝去,衛人傑被他打怕了,心道自己隻剩下十幾枚牙齒,可得看護緊些,退了一步,雙刀一齊斬下,但白袍老者還是比他快了一步,雙手齊伸,捉住他的手腕。
可此時衛人傑身邊的衛人龍已一刀掃向他腰間。
白袍老者不能縮手,隻能行險,雙腳向上力縱,帶著衛人傑飛起數尺,落在圈外。衛人傑一腳踢向他下陰,白袍老者雙手一送,將衛人傑拋出去,衛人傑這一腿用力過猛,收不住勢子,竟踢在自己頭上,險險暈去,再看白袍老者,早已頭也不回地奔出。
此時顧風塵已經上馬,等著白袍老者趕來,白袍老者一見有馬,縱身而上,在馬臀上打了重重一掌,那馬一聲驚嘶,四蹄騰空,飛奔出去。
顧風塵向後看了一眼,道:“坐……”,誰知才說出一個字,便覺得身子一僵,已被身後的白袍老者點中穴道,動彈不得,白袍老者道:“小子,身後有暗器高手,我要一麵盾牌才行,隻好歎你命苦了。”將著將腰帶攬過顧風塵身子,將他與自己綁在一處,以防顧風塵落馬。
隻聽身後尖銳的風聲破空劃至,顧風塵背心一痛,已被一枚鋼釘射中。
白袍老者道:“聽風聲,是‘七手探花’肖毒蜂的黑蜂釘,算你倒黴,中了他的暗器,半個時辰裏,定死無救。”顧風塵身子不能動,口卻能言,叫道:“我是要……”
白袍老者隨手又封了他啞穴,笑道:“隨你肚裏罵好了,我不與將死之人計較。”
此時顧風塵又連中兩釘,一中肩頭,一中左肋,他知道自己絕挨不過今晚,索性連眼睛也閉上了。
白袍老者以為他已經死去,便縱馬加鞭,向西狂奔。身後諸人緊追不舍,那馬本來疲憊,此時又身負兩人,漸行漸慢,已有不支之象。白袍老者暗叫晦氣,四下看了一眼,提馬上了山路。
行不多時,山路越是向上越是狹窄、陡峭。騎馬已不能成行。白袍老者跳下馬來,呼地一掌將路邊一棵碗口粗細的樹切斷,執起馬尾,將樹緊緊綁住,隨後拔出匕首在馬臀上猛刺了一刀,那馬吃痛不過,一聲慘嘶,回頭向來路衝去。
白袍老者提起顧風塵繼續向上奔去。著手之處溫熱柔軟,倒是出乎他意料,低頭一看,顧風塵竟然臉色如常,並無絲毫中毒跡象。
這可奇了,白袍老者一摸他身後,三枚黑蜂釘端端正正的插在那裏,他隨手拔下一枚,見上麵沾著的血跡居然是鮮紅的,全無一絲異常。
莫非七手探花改邪歸正,不在暗器上淬毒了?
白袍老者不及細想緣由,將顧風塵再度背在身後,提氣向上奔去。他知道那匹驚馬雖然可以將追兵阻上一阻,但作用微不足道,用不了片刻,敵人就追到了。
顧風塵被他一折騰,便睜開眼睛,他身中劇毒暗器居然若無其事,全是因為他事先已中過兩種世上最為霸道的毒藥,這兩種毒藥便如同兩軍交戰,雖打得你死我活,但一遇外敵侵入,便合力抵禦,正應了以毒攻毒的道理,以此而論,世上絕無第三種毒藥可以與之匹敵,所以他連中三釘,仍如清風拂體一般。
眼前的山石樹木如飛一般倒退,但白袍老者腳下極是平穩,轉眼間已轉過幾個山坳,前麵現出一處斷崖,突兀陡峭,暗夜中隻聞嘩嘩水響,卻黑洞洞地看不見底,也不知有多深。
白袍老者走近崖邊,向下仔細看了幾眼,然後將顧風塵向地上一拋,扯下自己的外衣,罩在顧風塵身上,又將自己的腰帶一頭綁在顧風塵腰間,另一頭握在手中。
如此一來,從背影看上去,顧風塵依稀正是白袍老者的樣子。
如果是白天,這副裝扮是萬萬騙不過江湖老手的,但現在是星光稀疏的黑夜,難辨真假。
白袍老者將顧風塵按坐在斷崖邊上,自己則握著腰帶,慢慢向崖下伸腿邁去。突然他又回過身來到顧風塵身邊,在顧風塵身上摸了摸,摸到了那個包袱,便摘了下來,在顧風塵眼前一揚,低聲笑道:“小子,這些東西陰間用不著,給我算啦。”顧風塵說不出話,動不得身,臉上隻是淡淡一笑,暗想這話倒也不錯,他深受劇毒衝突之苦,遠過於死,現在多半真的要死了,竟有些超然欣喜的感覺,隻看著白袍老者潛向崖下。
斷崖雖然陡峭,但白袍老者的一雙手比鋼鉤還硬,實在抓不牢的地方,便施展絕技,如同壁虎般貼在石壁上,就這樣慢慢滑下數尺,縮身躲在崖下凹陷處,靜等眾人追來。
不多時,後麵衣袂破風之聲不絕,約有二十來條黑影躍上來,看身手都是矯健異常,其中數人已可能達到一流好手的境界。
這些人奔上斷崖,看到顧風塵的背影,都不敢貿然上前,隻是聚在七尺之外。
白袍老者聽不到上麵的動靜,知道敵人正在狐疑不定,便一運內力,由手中的腰帶傳到顧風塵腰間,顧風塵不由身子一震。
這下子有人看到了,喝道:“老兒中了毒鏢,正在運功逼毒,急攻勿失!”立時有十餘人搶上前來。白袍老者心中冷笑,猛一扯腰帶,顧風塵的身子絲毫不能動,更不能反抗,被白袍老者直直拉下斷崖,消失在夜色中。
崖上諸人都是一聲驚叫:“不好,老兒自盡了……”紛紛跑到崖邊向下看去,哪有白袍老者的人影,盡是一片黑漆漆的夜色。
眾人幹搓手空著急,沒有辦法,隔了一會兒,便大眼瞪小眼地離開了。他們雖然下山道路不同,但都想繞到崖下,找到白袍老者的屍體。眾人心照不宣,腳下卻加了緊,不到片刻便走得一個不剩。
白袍老者微微冷笑,慢慢上得崖來,對著萬千寒星,長長呼出一口氣,對著眾人離去的地方冷笑一聲,隨後悠閑地坐在地上,打開了顧風塵的包袱。
裏麵隻有一套男子的衣服,白袍老者沒摸到銀子,便將衣服一丟,突然叮的一聲,一枝金釵掉了出來。
白袍老者將金釵拾起,仔細一看,猛然間眼睛瞪得老大,他霍然站起,向著黑漆漆的崖底,發出一聲長長的怒吼,這一聲吼如同虎嘯雷鳴,震得山野激**,久久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