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月起飛霜,星沉落霰

紅菱兒險些跳了起來,脫口叫道:“你真想這樣麽?”

顧風塵道:“假的,騙你玩的。”紅菱兒一呆:“這話怎麽說?”顧風塵道:“世間名利,對我來說一如糞土,試想殫精竭慮,拚殺半生,即使名利雙收,離入土也不遠了。一朝魂歸,便是千秋帝業,又能帶走一分麽!因此我隻求兩餐一宿,平平靜靜地活到老死,就是莫大福分了,你說是不是?”

這一番話說得紅菱兒哈哈大笑,指著他的鼻子,幾乎笑彎了腰。顧風塵好在奇怪:“怎麽?我講得不對?”

紅菱兒笑完了,才道:“果然是少林門徒,出口就是禪理。可說來說去,終究隻是黃老之教。試想凡人都如你這般想,世界還成世界麽!秦皇漢武固然沒有了,連國家也不一定能維護,肯定一早就被外族人滅掉了,國家一滅,所有的這些黃老之說,多半也存不下來了吧。因此人生在世上,還是有些上進心的好。”

顧風塵道:“各人有各人的理法,不必強求,不過我既是答應了姑娘,必定不會食言。人無信而不立,佛家也講不打誑語呢。”紅菱兒道:“那好吧,我會替你準備,你隻管養傷。”

顧風塵暗想,這姑娘真的一人去西湖,我既答應幫她做一件事,肯定不能讓她半路出意外,看來這也是一件難事。幸好紅菱兒武功高絕,看樣子年紀雖輕,江湖經驗卻是不少,或許用不著自己助拳。

一日夜無話,第二天一早,顧風塵起來吃過飯,瓶兒帶著他來到光明殿前,紅菱兒正在那裏等候,卻不見雪無痕等人。

見他來了,紅菱兒問道:“你的傷怎樣?”

顧風塵道:“貴教傷藥真有奇效,未到三天,已經痊愈大半。”其實舍得道人那一劍刺得不深,隻是他運氣逼血,失血過多,這兩天夥食不壞,瓶兒給他弄了不少豬肝羊肝,因此氣血恢複很快。

看他精神抖擻,紅菱兒放了心,交代了瓶兒幾句,便拉了兩匹馬,與顧風塵向峰下走去。

下得黃山,二人也不著急,一路慢慢行來。走了一段,紅菱兒突然起了個念頭,道:“你我二人這般打扮,著實紮眼,我看不妨改扮一番,方省得麻煩。”

顧風塵自然同意,便問:“你我扮作什麽呢?”紅菱兒瞟了他一眼,道:“我看,就扮作兩個求學的公子。”顧風塵想起汾河船頭她的扮相,點頭稱好:“你這般扮相,自是高明,可我卻不行了。我長得這般模樣,哪像個讀書人呢。”

紅菱兒打量一下顧風塵,再閉上眼睛想想他穿書生袍服的樣子,不禁笑出聲來:“你說得對,就算穿成書生樣子,人家看來也是個笨學生哩。不如扮作我的馬夫。”

顧風塵點頭稱是。

走了一陣,仍舊不見市鎮,紅菱兒心想四大世家多半已派了暗探來,一旦盯上自己,以後的事諸多不便,必須馬上改裝。正想著,前麵馬蹄聲響,嗩呐聲聲,來了一夥人馬。

二人定睛瞧去,見是一夥迎親的,頭前幾個樂工吹著嗩呐,後麵轎夫抬著一頂紅泥小轎,轎簾低垂,一位新郎倌騎著馬跟在轎旁,身上披紅掛彩,喜氣洋洋,想來定是得了一位佳偶。

兩個人閃在路邊,看著這夥人過去,突然紅菱兒眼珠一轉,計上心來,對顧風塵道:“等我一下。”說著躍馬上前。顧風塵不知她要做什麽,隻是一怔,紅菱兒已到了那夥人跟前,一把抓起一個吹嗩呐的樂工,隨手點了他穴道。

那樂工正吹得起勁,搖頭晃腦,腮幫子鼓得像個蛤蟆肚子,突然後頸一緊,已被提了起來,然後身子一僵,動彈不得,被橫擔在馬背上。他一驚之時,嗩呐便走了調,吹出一個極不和諧的高音,眾樂工一呆,還沒明白怎麽回事,隻聽新郎倌也一聲驚叫,被人捉在馬背上。

這世上搶新娘的不少,可極少聽過有搶新郎的,眾人麵麵相覷,一時都呆立當場,隨行親屬大呼之下,這些人才拋下轎子,步行趕來。

紅菱兒一陣嘻笑,縱馬狂奔,跑過顧風塵馬邊時,連連招呼:“快跑快跑。”

顧風塵見她如此胡鬧,不由心下莞爾,輕輕搖頭,隻得跟著她打馬狂奔。這一下可苦了兩位人質,被紅菱兒臉朝下按在馬背上,顛簸之間撞得腹肋生疼,又吃了一路的灰土,哪還有一絲喜氣。

跑出幾裏路,紅菱兒停住馬,將兩人穴道解了,扔下地來,取出半截槍尖一晃:“把外衣脫下來,快點。誰脫得慢了,姑娘先給他鑽個透明窟窿。”

新郎倌與樂工不敢不脫,哭喪著臉開始解衣服。樂工倒還罷了,隻是一襲粗布衣,那新郎心頭老大不樂意,本是自己大喜之日,突然掉下來個女魔頭,硬要扒掉自己的新衣,成何體統,這回去之後,如何向老婆解釋……

心裏胡思亂想,手上卻不敢怠慢,眨眼前便除下外衣,雙手遞過去。紅菱兒用槍尖挑過衣服,扔給顧風塵,顧風塵微微搖頭,隻得接了。

紅菱兒取出一錠小小的黃金,扔給新郎倌,笑道:“衣服暫借,這塊金子,就當我賀禮了,祝你們二位白頭到老,永結同心。”

新郎倌哪見過如此講理的女魔頭,一時不知是驚是喜,隻是連連作揖,嘴裏道:“不敢不敢,多謝多謝……”

紅菱兒揚聲大笑,與顧風塵縱馬而去,留下兩個摸不著頭腦的家夥,站在當地,大眼瞪小眼,哭笑不得。

又跑了幾裏路,路邊有片樹林,紅菱兒招呼顧風塵跳下馬來,她選了新郎的衣服,將樂工的衣服丟給顧風塵,道:“你我都換上吧。”

等到二人換完衣服出來,相視而笑。紅菱兒改了男裝,著實英俊,衣服上沒了披紅的大花,與常服無異,看樣子是新做的,手工還不錯,隻是稍稍顯得大了點。顧風塵這身粗衣倒滿合適,想來紅菱兒下手捉人時,也照顧了他的身材,此時再戴上一頂氈帽,確實不顯眼,像極了一個家人。

紅菱兒看起來十分滿意,跳上馬去,將鞭子一揚:“來吧,我們上路,要是誤了考期,我這狀元可拿不成了。嘻嘻。”

顧風塵在少林寺時,便是好事之人,平時沒少拿師兄弟們開玩笑,隻是被趕出寺後,性子有些偏激,沒心情再搞惡作劇,此時遇上紅菱兒這古怪精靈的丫頭,不住地在眼前胡鬧,隻覺心頭的那股魔性又開始蠢蠢欲動,但他已不再年少輕狂,馬上便收斂住,隻是笑笑:“好啊,紅公子先請。”

紅菱兒一皺眉:“你以為我姓紅?”顧風塵道:“你自己對我說的啊。”紅菱兒道:“這個名字,你可不能當著人叫,私下裏還可以,我有大名的。”顧風塵道:“不才敢問……”紅菱兒道:“我姓泠,叫菱。紅菱兒隻是小名。”

顧風塵笑道:“泠菱兒,鈴鈴兒……這名字真好聽。”泠菱道:“那是自然,比什麽蓮啊,花啊的強多了,是不是。”顧風塵微笑:“名字隻是一個記號罷了,好聽與否,倒也沒什麽關係。馮小憐,張麗華,這些名字也不錯啊,還不是亡國之種!”

泠菱不愛聽了:“哈,你這酒肉和尚,懂得還蠻多的嘛。是不是也想考狀元啊。”說完打馬而奔。顧風塵隻得跟上,兩個人一前一後,絕塵而去。

跑了一陣,二人均覺得口焦舌燥,便在一處路邊茶攤上歇腳,茶博士端上兩壺好茶,又將幾盤特色點心,擺了半桌子。顧風塵覺得奇怪,便問泠菱:“我們還沒要,怎麽人家就送上來了?”

泠菱笑道:“你猜猜看?”顧風塵仔細看那茶博士,他內功深湛,眼力自是非同一般,越看越覺得這茶博士有些古怪,一舉一動雖是自然,可慢慢便流露身懷武功之像,他恍然大悟:“這是你派出的眼線。”泠菱點頭:“算你聰明,一猜就中。”

顧風塵暗自點頭,看來紅蓮教絕對有備而來,看似突然入關,可事先必已準備良久,從這個茶攤被熏黑的招牌來看,顯然已開了些日子。他輕聲問:“這茶博士認得你?”泠菱道:“他隻是個探子,連三才八駿也沒見過,如何認得我?隻是我來時,向他暗示了身份,他知道我是紅蓮教中人罷了。”顧風塵奇道:“你向他暗示了身份?怎麽我沒理會?”

泠菱道:“暗示身份,你以為是出示腰牌之類的麽?”顧風塵道:“難道不是?”泠菱道:“自然不是,我紅蓮教有自己的切口與手勢,外人不識。”說罷她伸出左手,五指一舒,形如蓮花,然後再縮起拇指中指與小指,留食指與無名指仍張著:“看到沒有?這便是我紅蓮教的標誌。隻要有人做出這個手勢,地位至少在外八門之上。”

顧風塵道:“外八門?那是什麽?”

泠菱道:“是我紅蓮教所屬,我紅蓮教自教主以下,便是三才八駿,八駿以下,又有外八門,各門均設門主。”

顧風塵道:“哪八門?”泠菱邊喝茶邊解釋:“說起來,外八門都是江湖中讓人不齒的門派,分為盜門,蠱門,機關門,千門,神調門,蘭花門,紅手絹門和索命門。”顧風塵道:“光聽這些名字,就知道是左道旁門,沒一個入得廳堂。”

泠菱倒也不惱:“這話不錯。其實他們才是江湖最古老的行當。盜門是盜賊,千門是騙子,蠱門是用毒,機關門是擺弄銷器,蘭花門是娼妓,神調門是巫術,紅手絹門是雜耍,索命門是刺客,外八門幾乎包含了很有江湖行當,我們紅蓮教勢力龐大,也主要因為所轄的江湖人極多罷了。”

顧風塵道:“紅蓮教為江湖道中人所不齒,也多半由此了。”泠菱點頭:“正是,你想,哪個正道門派願意收留盜賊與騙子!哪個正道門派喜歡下毒與巫術?如果沒有我紅蓮教,這些組織,一早就散掉了。”顧風塵道:“紅蓮教中有這等人,難怪聲名不佳,但它的可怕之處也在於此,你教中諸多雞鳴狗盜之輩,又有什麽下毒索命的,聽來都怕人。”

泠菱嘻嘻一笑:“你如果加入紅蓮教,想入哪個門啊?”

顧風塵一怔,反問:“你看呢?”泠菱想了想:“照我說啊,你最適合盜門。”顧風塵一皺眉:“你是在說我喜歡偷東西,比如經書?”泠菱見他有些不悅,知道說到他痛處,卻也不改口:“偷書算什麽,況且你也沒偷,我說你適合盜門,因為你偷的不是物件,而是別人的心。”

顧風塵剛喝了口茶,差點噴出來:“你說我喜歡偷心?”

泠菱道:“難道不是?那小丫頭的心,不是已經讓你偷走了?”

顧風塵搖頭苦笑,不再回答。他有點不解,為什麽泠菱一再提到蓮兒,而且提到她時,臉上總是那股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從小與和尚為伍,沒接觸過女子,更不知少女情懷是何物,隻覺得此人有些婆婆媽媽,又一想女人嘛,自然是婆婆媽媽,如果一個女孩子像自己這般性格,多半成了怪物,想嫁出去估計很難。

心裏想通了,也就不怪泠菱多嘴,可這個話題總得要避開,於是便問道:“那個雪衣娘與你有何仇恨?”泠菱沒想到他有此一問,便沉了臉色,歎息一聲:“如果不是她,我父親也不會死,紅蓮教也用不著遠避天山十餘年。”

顧風塵道:“你父親是她害死的麽?”

泠菱道:“算是吧。她是我父親最喜歡的女人,可是卻與那個英天傲私奔了,我父親去追,追到太嶽派,與英天傲一番苦鬥,受了內傷,英天傲卻也被他一掌打下深崖,摔得粉身碎骨。之後也不知雪衣娘對我父親說了什麽,以至於我父親萬念俱灰,起了一死之心。正在這時,四大世家聯手來攻,那時紅蓮教的勢力並不算強大,所以我父親才讓教眾遠走,他自己留下,力拚強敵,最終戰死。推算起來,他的死因,不就是雪衣娘麽!”

顧風塵道:“冤有頭,債有主,英天傲一死,雪衣娘心裏也定是悲傷欲絕,你沒見她不到四十的年紀,頭發已全白了麽?”泠菱冷笑道:“英天傲本就該死,命喪父親掌底,罪有應得,而雪衣娘非但與人私奔,還拐走了我紅蓮教的至寶。如果不是怕尋不回寶物,我早將她殺了。”

顧風塵道:“此人心機深沉,倒也是個難對付的角色。”說罷便不再問,低頭喝茶。泠菱看著他,眼睛也不眨,顧風塵奇道:“有什麽不對麽?”泠菱道:“你隨我下山來走了一路,怎麽也不問那件寶物是什麽?”顧風塵道:“這是你教中之事,我不想問。”

泠菱道:“你不想問,我卻偏偏說給你聽,不過這是我紅蓮教的秘密,我與你說了,你不許泄露給別人。”顧風塵點頭:“你就不怕我是四大世家的探子?”泠菱道:“當然不怕,你以為我紅蓮教遠遁天山,隻是在那裏喝酒賞雪麽!我早派出無數人馬,將四大世家的情況探得一清二楚,所有四大世家的人物,都有一份詳細案宗擺在我桌上。甚至連他們的樣子,都畫得栩栩如生。至於你嘛,不在那些案卷裏。”

顧風塵暗自吃驚,道:“常言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果然不差。紅蓮教在暗,四大世家在明,要防你們,確是困難得多。”

泠菱道:“不要扯那麽遠,就說眼下。我們要去拿回的寶物,是一件寶衣,叫做遁地甲。”

顧風塵道:“遁地甲,這名字好怪。”泠菱道:“我紅蓮教有天,地,人三大法寶,逆天訣,遁地甲,戀人槍。你練成了逆天訣,我擁有戀人槍,唯有這遁地甲,已失落了十幾年。”

顧風塵突然想起一事,道:“可這逆天訣是在秦唐關手裏,怎麽你父親沒交給你保管?”

泠菱點頭:“我父親隻給了我戀人槍,卻將逆天訣交由秦唐關保管。雪衣娘乃是秦唐關的養女,事出之後,秦唐關極是恐慌,自縛請罪,不知為何,我父親非但沒怪他,還將逆天訣交給他,秦唐關為了報答我父親的知育之恩,自當拚了性命,護住此寶,沒想到,還是被你偷了去。嘻嘻,能從地王手裏偷到東西,天下又有幾人?你不入盜門,還有誰有資格!”

顧風塵聽得津津有味,隻是到了最後一句,頗不中聽,便撇撇嘴,反駁道:“我可不是要偷,那東西徑自掉在眼前,我隻是看了一遍,就將這身本事學了來,甩也甩不脫了,說到底,我也是受害之人呢。”

二人談談說說,不覺茶已涼了,泠菱叫茶博士換過一壺熱的,剛倒了兩杯,忽聽大路上一陣馬嘶,來了一匹快馬,已經跑得汗流遍體,可騎士仍舊不惜馬力,隻顧加鞭。顧風塵見馬上那人身上帶傷,衣衫破碎,十分狼狽,便想起那日遇上的黃山派,暗想不知哪派又被紅蓮教掃**了。

這人到了茶攤,看似也幹渴得受不住了,跳下馬來,坐了一張桌子,叫茶來喝。

顧風塵發現這人一露麵,泠菱便是一皺眉,仿佛認得。便低聲問道:“此人是幹什麽的?”泠菱壓低聲音道:“說曹操曹操到,剛說起外八門,他就來了,那漢子叫袁因,是索命門的首領,如何傷成這樣?”顧風塵道:“如此說來,他認得你……”

泠菱道:“不認得,紅蓮教出關之時,並未帶著外八門,他們留在中原,分散四方,所以我教的消息才如此靈通。看他的樣子,索命門定是出事了,他去的方向是黃山,應是去報信的。”

顧風塵道:“你如何認得他?十幾年來,你不是從未回過中原麽?”泠菱道:“我教對於敵人的相貌武功,尚且知道,更不用說自己人了。我在天山時,幾乎每天都翻閱案卷,所以無論敵我,一眼便認出來。”

顧風塵歎道:“紅蓮教威名赫赫,果然有其獨到之處。”

他看看袁因,見此人身材不高且瘦,頭上纏著包布,依稀有血漬滲出。顧風塵問泠菱道:“你手下挨了打,怎不過去問問?”泠菱道:“我們亦有要事,況且此處人多眼雜,誰知有沒有四大世家的探子,一旦我暴露身份,諸多麻煩。所以不便相認呢。如果要問,最好將他一人引到僻靜處。”她皺皺眉頭,計上心來,低聲道:“你如此這般。”

商議定了,顧風塵起身走到一名茶客麵前,瞪著那人直看。那人見顧風塵瞪視自己,不覺怒起,喝道:“爺爺在喝茶,想要找打去一邊等著。”顧風塵一拍桌子,上麵的茶碗跳了起來,全部打翻,熱水流了一桌。

顧風塵哈哈一笑,轉身就跑。那茶客怒發,呼喝著跳起,追了上來。顧風塵並沒有向遠處逃,而是圍著茶攤打轉,一時間弄得其餘桌子雞飛狗跳,將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部移開。眾人圍追堵截,卻就是摸不到他,不由氣得暴跳如雷,如此一來,打翻的桌椅更多了。

一邊鬧,顧風塵一邊掃視著泠菱,果然沒轉兩個圈子,泠菱向他微微點頭示意,徑自去解開馬匹。顧風塵哈哈一笑:“不陪了。”身子突然加速,如閃電般掠過數人,鑽到自己的馬跟前,與泠菱一躍上馬,揚長而去。

袁因卻不動聲色,跟著付賬走人。

他們一走,其中有兩位茶客暗自對視,紛紛皺眉,卻也沒有理會,果不出泠菱所料,這二人便是探子,專在這條路上探訪有關紅蓮教的消息,隻是事發突然,他們全被顧風塵的胡鬧迷惑住,沒有看到泠菱與袁因在做什麽。

泠菱與顧風塵打馬跑出數裏,便停住了,顧風塵道:“你問他了?”泠菱道:“等著吧,一會兒他會來的。”二人拉馬候在樹下,果然不過片刻,袁因騎馬到了,見到泠菱便翻身下地,拱手道:“索命門袁因,見過您老人家,敢問您是三才八駿中的哪位?”

泠菱向他身後看了一眼,見無人尾隨,才道:“九瓣紅蓮次弟開,一片丹心天上來。”

袁因立時睜大雙目,愣了一愣,麵現狂喜之色,突然跪倒:“不知教主駕到,實在該死。您……您怎麽輕騎簡叢,這可危險得很。”泠菱道:“我的事不用你操心,快說,索命門出了何事?”

聽她一問,袁因立時滿麵惶急:“回稟教主……”泠菱道:“站起來說話,唯恐別人不知道我是教主?”袁因慌忙站起,自責道:“小人一見教主,歡喜非常,竟忘記了蔽人耳目,該死該死。”

顧風塵在茶攤見他時,覺得此人陰鷙沉穩,可如今麵對紅蓮教主卻語無倫次,足見其心內恐慌,不由得心生疑惑。他與泠菱接觸幾次,總覺這女孩子不是什麽厲害人物,唯有下手狠辣而已,但見袁因如此表現,才覺得泠菱確有威嚴,隻是對自己沒有表露而已。

袁因站起說道:“哪裏僅僅是索命門有事,外八門全都有大事發生,若非如此,我也不會飛馬告變了。”

泠菱道:“快些說,出什麽事了?”

袁因這才將事情全盤托出。

原來這外八門自紅蓮教出關後,奉行教主泠禦風的遺命,散入江湖,以避四大世家的剿殺。八門的門主聚在一起,定了日後聯絡的暗令,便各自帶著教眾潛藏下來。這八人規定,每半年相會一次,歸總一些江湖上的重大事件,上報給紅蓮教總壇。十數年來,外八門門主也曾換人,但規矩一直沒變。

今年紅蓮教入關,八門門主已事先得知,更要大加準備,因此三個月前也曾臨時聚過一次,但是十天以前,袁因赫然接到通報,說有要事發生,擬定再次聚集一處,商議對策。

袁因看看通報,傳書的是紅手絹門的門主衛三娘。他沒有耽擱,立時趕往聚會地點。那是一座半山亭,等他趕到時,見另六門的門主也都到了,唯獨衛三娘沒到。

七個人正在一處作疑,山下走上來一人,卻不是衛三娘,而是一個從未見過麵的女子,眾人以為她是衛三娘派來的,也未在意,隻問她衛三娘為何不來,那女子隻是點頭,說衛三娘門中出了要事,叮囑她將一個盒子交給七人,內有書信與自己的信物,個中情由一看便知。說罷便捧出一個木盒子,放在石桌上。

這七個人全是江湖老手,經驗豐富,對她的話四分相信,六分懷疑,機關門門主石鐵心拿過盒子,也不用晃動,隻憑一抓,便知道盒子中並無機半,於是放心打開,裏麵果然有一封信和一個玉環,那玉環正是衛三娘之物。

石鐵心到底是老手,將書信仔細捏過,確認沒有機關,這才撕去火漆,打開信封,將信紙取出。

可展開一看,紙上居然無一個字跡!

就在七人一呆之時,那女子突施毒手,噴出一股迷煙,其中五人不及閉氣,便被迷倒。袁因與石鐵心幸未中招,便與那女子廝殺起來。石鐵心倒還罷了,這袁因是外八門中的第一高手,一柄七星魚腸劍招招狠辣,式式穿心,二人合力之下,居然隻在那女子麵前走過十八招,便被分別擊倒。袁因體型雖瘦,卻極抗擊打,爬起來再鬥,被那女子連連打倒五次,最後擊得他口吐鮮血,終於無力再鬥。

那女子見七人一一倒地,也不來殺他們,隻是取出七顆藥丸,分別灌下七人口中,當灌到袁因時,不防袁因是假裝暈去,趁她俯身時,一劍刺出,不料那女子也極是警惕,居然閃開了。袁因知道自己遠不是對手,逃走報信要緊,於是縱身一躍,跳下了山穀。

袁因身為索命門首領,手下盡是刺客,自己自然深諳刺客之道,每到一處陌生地點,必將前後左右看個清楚,因此來半山亭之時,曾下到過山底查看,因此知道山下盡是密林,半空亦有斜生的灌木春藤。他躍下去時,果然被藤蔓所阻,沒有摔死。隻是頭皮身上被劃出無數傷口,所以得了性命。

他知道衛三娘定然已遭不測,加上那六位門主,外八門隻有自己一人得脫虎口。看來敵人定已偵知了外八門的情況,要下手了。於是他搶了一匹馬,連夜趕來黃山。

泠菱聽後一皺眉頭,她深知袁因的武功雖不及紅蓮八駿,但也是相差無幾,而狠絕毒辣之處過之,如今有石鐵心相助,居然還拿不下一個女子,確是可怖,便問:“那女子什麽模樣?武功路數如何?”

袁因乃殺手出身,各類武功見識極廣,可聽泠菱一問,也是眉頭緊鎖:“小人無能,居然瞧不出此女武功是何門派。”泠菱神色一寒,袁因忙道:“教主息怒,此女子與我二人交手十餘招,居然換過了九門武功,其中有南海派的朝天指,青城派的五禽拳,蓬萊派的飛仙腿,長白山的大摔碑手,而且每一種,都是深得其中妙處。仿佛畢生修習一般,故此小人無法測度。”

泠菱又問:“此女年紀幾何,長得什麽模樣?”

袁因道:“她年紀不大,也就不到二十歲的樣子,長得嘛,也算標致,哦,有一點與眾不同。”泠菱問:“哪一點?”袁因道:“此女沒有穿鞋子,光著腳來的。”

泠菱刹那間在自己的記憶裏搜尋一遍,沒有記起有這樣一個女子,可這話聽在顧風塵耳內,卻如五雷轟頂一般,脫口叫道:“是她!”

泠菱道:“你認得這女子?”

顧風塵將在九華山遇到此女的情況一講,泠菱冷笑:“若不出我所料,這女子定是四大世家派來的。”顧風塵一愣:“因何如此肯定?”泠菱道:“我紅蓮教在江湖中有耳目,你道四大世家便是聾子啞巴?外八門中定然混進了他們的奸細,否則絕不可能知道我們的暗令。這次我紅蓮教一入關,便滅了數家門派,收服了諸多豪強,這幾家門派都是四大世家的走狗,由他們暗中支持,我們給了他們一刀,他們反手便是一劍,報複外八門,反擊也算厲害。”

袁因道:“如今該怎麽辦?請教主示下。”

泠菱道:“當務之急,是先救出那七位門主,這七人在各門中聲威赫赫,若被賊子威逼利用,可是棘手得很。”她問袁因:“你可知道那七人怎麽樣了?”袁因道:“小人一脫險,便傳令手下知會另七門,四處打探,昨日接到飛鴿傳書,說這七人被關在一處叫做五戒莊的莊園中,離黃山約有三百裏路,這消息是盜門兄弟送來的,應當不差。”

泠菱道:“事不宜遲,我們快快趕去。”她與袁因跳上馬背,卻見顧風塵站在當地,動也不動。泠菱道:“你呆立什麽,快走啊。”顧風塵道:“這是你教內之事,我不好參與。”泠菱道:“你說過要保護我的,怎麽還沒離開黃山,就變卦了?”

顧風塵道:“我答應護你去西湖,卻沒答應幫你做其他的事。”泠菱冷笑:“你怕了,不敢去是不是?”顧風塵報以冷笑:“我說到做到,可沒說要做的,也絕不去做。”

泠菱老大不快:“那好吧,你先去西湖等我好了,哼哼,沒了飛鷹獵犬,我也一樣打兔子。袁門主,我們走。”

兩人打馬揚鞭,飛馳而去。

顧風塵並非膽小怕事,也不怕得罪什麽四大世家,五大門派,他隻是不想在江湖中紮得太深而已。總想著早些回到顧家村,每天打幾塊鐵,喝幾斤酒,逍遙自在地過日子便是。

眼見二人去遠,顧風塵微然一笑,向路人打聽了杭州方向,緩轡而行,慢慢走下來。

如此走了一天多,第二日晚間,來到了一處小鎮子,這鎮子不大,也就百十戶人家,鎮子中央開有一家客棧,顧風塵牽馬而進,要了一間房,入內休息,不一會兒,店家打過淨麵水,洗腳的熱湯,顧風塵要了一盤牛肉,一張大餅,一大壇酒,等他洗過之後,這些東西都擺在桌上。

顧風塵走了一天,又饑又渴,先將那一壇酒喝下一半,然後將牛肉卷在大餅之中,開懷大嚼。

正吃得高興,忽聽門外有腳步聲響,這腳步極輕,如果不是多人行走,還真不易覺察。顧風塵自修習逆天神功之後,能為見識隨之提高,對於身懷武功之人,瞧得奇清,他一聽便明白,來的這夥人都是好手。

這許多江湖好手突然來到此地,定有事故,顧風塵本來厭倦江湖上的紛爭,便裝作不聞,繼續吃飯。

那些人進了對麵一個屋子,砰地將屋門緊緊關上了。

顧風塵吃飽喝足,倒頭便睡,約莫到了二更時分,突然一陣輕微的響動,將他驚醒了。那是對麵屋子開門的聲音,雖然極輕,可卻瞞不過顧風塵的耳朵,顧風塵暗想,這麽晚了,一群身有武功之人,多半不會去幹好事。想到此,他輕輕下地來到門邊,從門縫向外看去。

門外走廊上掛著燈籠,看得清楚,那十餘人盡都裝束停當,手裏拿著布包,看樣子裏麵像是刀劍一類武器。為首一人低低的聲音道:“休要聲張,那廝非但凶惡,也乖滑得緊,客棧之內或有耳目。”

眾人潛聲躡足,悄悄消失在走廊拐角,那為首之人在拐角處停了一下,從懷中取出一包粉末,灑成一道直線,看似封住了走廊。又從懷中掏出火折子,向粉末上一炙,這才尾隨而去。

顧風塵看在眼裏,心頭疑惑,不知他在做什麽,隻覺這幹人行動詭秘,舉止怪異,如此行徑,肯定要做些傷天害理的事,自己如未遇上,大可罷手,可既遇上了,說什麽也不能就此撒開不管,於是他輕輕開了房門,想暗中跟蹤。

不料剛剛走到那道粉末前,猛覺頭腦一陣眩暈,他已經中過兩次迷香,十分警醒,一覺得不對,馬上身子倒射,飛出八尺,落地時居然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他暗罵自己大意,對方點的肯定是厲害的迷藥,隻要從中一過,立時暈倒。前麵既是走不得,他便輕輕開了走廊盡頭的窗子,鑽了出去。跟著眾人出了鎮子,再向前行,便是一座山穀。到了穀口,那些人住了腳,四下亂張,顯然是怕有人跟蹤。眾人看了一陣,相互點頭,意思是無人跟蹤,饒是如此,那為首之人也非常小心,吩咐手下點起一線香,然後才悄悄進穀。

那些人絲毫沒有覺察有人跟蹤,進了穀口之後便放鬆腳步,行了數裏,現出一片林子,林子邊上居然有座茅屋。

屋門緊閉,裏麵一無燈火,為首之人走近幾步,屋子裏傳出一個聲音:“外麵是何人?”為首之人道:“是我,休得高聲……”屋門一開,露出一張年輕人的麵龐,喜道:“馬副門主,您可來了。”那馬副門主率領眾人,閃身進屋,留下一人在外伏在草叢裏,觀察動靜。

顧風塵繞個圈子,接近屋後,茅屋後麵便是一堵峭壁,無有後窗,他便貼在木板做成的後牆外,運勁於指,在木板上鑽了一個洞,向裏看去。

但見屋內已點起一堆火,跳動的火焰嗶剝做響,映得屋內眾人的臉色陰晴不定,更添詭異。屋子正中立有一個十字形木架,架下放有一個木盆,約有人腰粗細,而更可怖的是那木架上居然倒綁著一個人,雙腿朝天,腦袋向下,顧風塵由於在屋後,看不到那人的臉,隻見那人一動不動,似是死了一般。

那馬副門主蹲在那人麵前,看似已經觀察了片刻,此時站起身來,對那先前在屋子裏的年輕人道:“你用藥多久了?”

年輕人道:“已有十四個時辰。看來藥性已頂不住了,您再不到,恐怕就是大羅金仙,也救不得了。”

馬副門主立時吩咐:“動手。”

他一聲令下,同來的人中閃出三人,每人手中拿著一柄匕首,映著火光,寒芒四射,極是鋒利。顧風塵心頭一凜,暗想難道這些人要將那被綁之人分屍不成。他手中暗暗扣了一枚石子,隻等對方下手殺人,便撞破木板,飛石救人。

馬副門主手一翻,也亮出一柄匕首,寒光一閃,已經那人左腳腳底上劃了一道血口,隨後另三人也一齊湧上,分別在那人右腳底與雙手手心處,各劃了一道。

鮮血馬上流了下來,顧風塵借著火光看得清楚,那血的顏色居然是青綠色的。

此人中毒了,馬副門主他們不是殺人,而是在救人。

顧風塵暗自長出口氣,心想既是救人,自己便用不著橫加插手,不如悄悄退去,回客棧睡覺也就是了。

一見綠血流出,馬副門主等人如見了毒蛇,立時後退,生怕染上一絲一毫。隨後各人從衣服下取出一個竹筒,長有尺許,小腿粗細,馬副門主將竹筒一倒,從裏麵倒出一條小指長短的蟲子,輕輕放到那人左腳底的傷口上。顧風塵本想離開,但眼前的事太過奇異,便忍不住想看,畢竟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多看幾眼,長點見識,也不是壞事。

那條蟲子一遇鮮血,馬上伸展身體,緊緊叮在傷口上,眨眼間,蟲子的身體便像吹漲的氣球一般,足足膨脹了三五倍。

等到蟲子的身體接近於透明時,已經粗如槍杆,半根筷子長短,掛在那裏十分駭人。顧風塵越看越奇,心說這蟲子定是南方水田裏的水蛭之類的吸血蟲,如此吸下去,還不得漲**體?

便在此時,那蟲子突然全身一滾,落在地上,翻了幾下,便不動了。馬副門主小心地用枯枝將蟲子挑起來扔在火中,隻聽噗的一聲響,蟲子身體裏的毒血噴湧出來,落在燃著的樹枝上,呼的一下整堆火都變成了綠色,極是詭異。

那三人也都倒出蟲子,吸在傷者傷口上,如法炮製。不一會兒,便用掉了十餘條蟲子,而傷者流出的血,所顯出的青綠色也淡了不少。

馬副門主見了,神情稍稍緩和一下,向那年輕人道:“總算還不太晚,日出之前,劇毒當可排盡,隻是如此一折騰,失血過多,需要備些大補之藥。我這裏帶來了些,隻是事出倉促,並不太多,急切間也無處尋覓,能不能活,得看他的造化了。”

顧風塵瞧到這裏,覺得趣味不大,那些人翻來覆去,隻是將一條條蟲子叮在傷口上吸血,便生了退意,慢慢起腳向後退去,想趕回客棧。

可就在這時,顧風塵突然感覺到了一絲異樣,四周的鳴蟲好像同時靜了下去。

不好,有人。

與此同時,那伏在門前觀望之人驀地發出半聲呼喝,便沒有了動靜。顯然已遭了毒手。

屋子裏的人也並非等閑之輩,已聽到動靜,馬副門主神色一變,隨手一掌,將正在燃燒的火堆打滅,屋子裏立時一片黑暗。他帶來的人也都是老手,雖驚不亂,都拉出兵器,準備廝殺。

顧風塵繞到屋側,舉目望去,隻見借著星光,有一人施施然緩步走來,邊走還邊搖著一把折扇,顯得無比悠閑自在。

此人走到屋門外兩丈處,停住腳步,啪的一拍扇骨,隻聽身後嗖的一下,升起四盞孔明燈,立時將方圓數十丈照得通亮。借著燈光,顧風塵見此人身材魁梧,相貌堂堂,身著錦衣,腰圍玉帶,三十來歲年紀,唇上兩撇油亮的胡須,更顯得氣派十足,正是諸葛閑雲的大公子,諸葛仁。

顧風塵雖到過見賢莊,卻是在馬車裏,雖然後來廣渡擊碎車身,他得以露麵,可當時龍謝蘭的針毒入體,正在痛苦之際,哪有功夫理會旁人,因此並未見過諸葛仁,但看他的作派,便知道此人來頭非小。

諸葛仁輕搖折扇,向屋內笑道:“有朋自遠方來,無需退避三舍。馬副門主,還是請出來一見得好。”馬副門主見對方知道自己,心頭一凜,叫道:“你是何人?為何殺我兄弟?”諸葛仁道:“爾等皆是鼠竊狗偷之徒,全仗一些陰毒怪誕的手段害人,早為江湖所不齒。如果你能棄暗投明,我可以對你這一門網開一麵。條件是把你手上的人交出來。”

馬副門主道:“袁門主的傷,便是拜你所賜吧。”

顧風塵心頭一動,暗想:又是一個姓袁的門主,聽這馬副門主的話外之音,顯然對這位袁門主極是關心,難道他們也是外八門中的人?又想起與泠菱分別時她曾說過的話,四大世家已開始對紅蓮教動手了,而眼前這人,他已猜到很可能便是四大世家中的人物。

諸葛仁道:“袁門主所中之毒,是洞庭湖南宮世家的‘一丈青’,你們解不了的。還是把人交給我,我自會去求取解藥。”馬副門主道:“外八門同氣連枝,本人又敬佩袁門主的為人,若交給你,有些對不起朋友。你容我想想。”

他一邊說,一邊手上不停,繼續指揮手下向袁門主傷口上放蟲吸血。諸葛仁能成為武林中少一代的領袖人物,自然也極是精明,雖未聽到屋子內的動靜,猜也猜到了,便笑道:“馬副門主不要用緩兵之計了,我說過,這毒你們解不了……”

便在此時,突然屋內那受傷的袁門主發出一聲呻吟,聲音雖輕,可顧風塵與諸葛仁都聽在耳內,諸葛仁竟是一怔,他萬沒料到馬副門主居然能將他救醒過來,但也僅僅是一刹那,諸葛仁一揮手,攻擊隨即開始。

隻聽嗖嗖嗖破空聲急,四柄彎刀從他身後飛了出來,高速旋轉著飛向茅屋。那屋子本是草木架成,怎禁得住四柄彎刀勢大力沉的飛斬!立時草屑紛飛,木柱斷折,整間屋子刹那間完全塌了下去。

馬副門主一聽破空聲,便知道不好,急切間跳過去將那十字形木架拔起,連人帶架抱在懷中,屋頂一倒,他已衝出屋外。

有兩人被砸在木牆下,倒也沒受傷,另外兩人包括那開門的年輕人,卻被兩柄彎刀削在腰間,斷做四段,慘不忍睹。

屋子尚未完全倒塌,那四柄彎刀已經飛回,被兩個人張手接住,並排站在諸葛仁身後。

馬副門主隻覺心頭一陣陣發寒,他清楚,若論用毒功夫,自己足能以一當百,可對方並不近身攻擊,而是遠在數丈之外,自己一身毒物便沒了用武之地,隻能幹挨打。由於修習毒功太久,武功遠遠不如對手,看來今天要想活著離開已是萬難,更何況手中還有一個半死不活的袁門主。

方才一見四柄彎刀,馬副門主已知道來人是誰,當今天下用彎刀的人不多,敢於出手飛擊的更少,其中最有名氣的要數兩個人,便是綿山雙鷹,此二人真名不著,隻是外號叫得響,分別叫做撲天鷹與破天鷹。每人手中兩柄殘月彎刀,交擊飛舞,極是詭異。二人都是黑道高手,性格殘忍,後來被諸葛世家所降服,歸於正道。此時一出手,仍舊顯出殺人如刈草的毒辣本性。

這二人充當急先鋒,那不用說,麵前的人便是諸葛世家第二代中的子弟了,馬副門主雖沒見過諸葛仁,可聽說過此人大名,現在看他的氣度,已經猜得十之八九。

此時既已動上手,諸葛仁便也不再廢話,使他吃驚的是,麵前這位馬副門主相貌平平,武藝平平,竟居然能救醒傷者。幸好自己帶來綿山雙鷹,不用與對方貼身交手,不然以此人的毒物厲害,自己縱然不敗,多半也是慘勝。

他心頭思索,臉上卻還是笑容可掬,極是沉穩。身後的雙鷹知他心意,彎刀又一次出手。

此時出手與前次不同,不再是四刀齊出,隻是飛出了兩刀,貼地一尺處,斬斷了無數草莖,隻聽風聲大作,比上次響了很多,尤其攝人心魄。

彎刀一出,盤旋飛來,馬副門主手下紛紛拉出兵器,意欲擋架,可眼前這兩柄彎刀旋轉太疾,實在不知道一格之下,它會飛向何處,隻得向上跳起,閃開這一擊。

而綿山雙鷹要的就是這一招。

眾人一跳,綿山雙鷹的餘下兩刀閃電般飛斬而來,數人武功不高,不及閃躲,隻得拚了性命,用兵器去格擋。但彎刀路徑奇詭,雖受了側擊,隻是轉得更疾,嗖嗖兩聲,已將兩人胳膊齊根斷去,血雨飛灑半空。

此時先前貼地誘敵的那兩柄刀已飛回二人手裏,二人配合得極好,雙刀又一次前後飛出。

顧風塵看得清楚,綿山雙鷹的四柄彎刀攻擊時可以回環往複,如同浪潮一般無止無休,唯一的破法,便是將彎刀抄住或是擊落在地。可這兩種方法均是險過剃頭。

在他思索之際,彎刀又將數人或斬或削,慘呼迭起。馬副門主雖未著傷,可手下已經折去大半,隻剩下三個人。可這些人終是凶悍之輩,沒有首領下令,死撐著不退,隻是神色可怖,全都咬牙切齒,恨不得一口水吞了這雙鷹。眾人不想挨打,後麵又是峭壁,無路可退,隻得呼喝前衝,仍被彎刀擊倒。

顧風塵不想再看,眼前情況實在太慘,一刀飛出,不是斷手折足,便是身首兩段。外八門是紅蓮教下屬,與自己並無瓜葛,亦無恩情,是死是活與己無關。他倒不是怕那四大世家,隻是覺得江湖上仇殺之事太多,自己管不過來,不如撒開。

想到此,他便要悄悄撤身,準備離開了。

但就在這時,綿山雙鷹一刀飛出,那馬副門主見刀勢太急,隻得抱住傷者滾倒在一邊。第二刀飛來時,馬副門主不及閃躲,隻得用木架向上一迎,砉的一聲,木架被削去一段,上麵的繩索斷去,綁定的袁門主滾倒在地上。

顧風塵正好一眼瞟去,借著孔明燈的光亮,將這位袁門主瞧得清清楚楚,他不看便罷,隻瞧了一眼,猛然一股寒氣自腳底直衝上腦門,幾乎連頭皮都立了起來。

這位袁門主不是旁人,正是索命門門主袁因。

在這一刹那,顧風塵腦中閃過無數念頭,這位袁因不是隨著泠菱去了五戒莊救人麽?怎麽來到這裏?難道半途被人截殺?怎麽隻見袁因,那泠菱哪裏去了?難道被捉走了,還是已經……

他無暇再想下去,此時馬副門主的手下已經全部陣亡或重傷,而綿山雙鷹的四柄彎刀一齊出手,看來勢已經封住了馬副門主所有的退路,如同一張天網,無論馬副門主是左衝、右突還是上躍下伏,都會被一柄彎刀擊中。

一擊之下,勢無生理。

他手中抱著袁因,多半二人會一起中刀,顧風塵心頭亂跳,無暇再想,身形猛地射了出去。

此時四柄彎刀之中的兩柄直飛,另兩柄從側麵繞襲,直飛的彎刀已經飛到馬副門主身前不及五尺,呼嘯之聲驚心動魄,馬副門主無力擋開四柄彎刀,隻得歎息一聲,閉目待死。可就在此時,身前突地多了一人。

顧風塵眼力超群,瞧得奇清,待兩柄彎刀飛至,伸出兩指,運起逆天神功,向兩柄彎刀刀身上彈去。叮叮兩聲,那兩柄彎刀被他彈得改了方向,筆直向天上飛去。

此時另兩柄側襲的彎刀也已從兩側斬來,顧風塵依照前法,彈了出去,隻是這次方向變化,那兩柄彎刀拐個彎子,飛進了樹林當中,奪奪兩響,切入樹幹之中,刀身盡沒。

這一下事出突然,綿山雙鷹與諸葛仁事先都沒發覺有人在側,不由得一愣,三人皆是好手,隻一眼,便看出顧風塵武功了得,能以單指彈飛彎刀,那眼力,手勁,時機,無一不是恰到好處。

顧風塵不識得諸葛仁,但諸葛仁卻認得他。那日在見賢莊中,正道諸人都看到顧風塵的模樣,雖然那時顧風塵半死不活,但相貌終究差不了,諸葛仁閱人頗多,過目不忘,早將他的樣子牢牢記住,此時一見,便脫口而出:“是你……”

綿山雙鷹失了彎刀,又忌憚對方武功高深,不敢再進擊,馬副門主得以喘息,他明白對方來得定不止這三人,不知尚有多少高手埋伏,便低聲對顧風塵道:“眾寡不敵,走為上招。”

顧風塵也不想與對方纏鬥,隻求快些問明袁因情況,便一點頭,道:“你跟著我,向前衝。”馬副門主將袁因向顧風塵懷裏一塞,又遞過一顆藥丸,冷笑道:“你吞了它,跟在我後麵,挨打也挨得夠了,讓賊子們瞧瞧,我蠱門毒藥的厲害。”

說罷閃身便上,顧風塵吞下藥丸,抱了袁因,在後緊緊跟隨。

馬副門主衝出十幾步,猛地雙手從懷裏一分,也不知掏出了什麽物件,居然兩手手心冒出火星來,如同兩樹煙花般燦爛奪目。他一邊衝,將兩臂張開,立時光焰四射,像兩條火龍相似,衝向諸葛仁三人。

那三人無法再次遠攻,便知道不好,他們深知蠱門厲害,此時一見馬副門主亮出如此詭異的招數,無法弄清虛實,隻知道莫要被火星濺到身上,那肯定是毒火無疑,隻得側身閃避。

馬副門主借著毒火開道,當頭衝了出去,顧風塵雖抱了一人,但腳下尤比馬副門主快得多,隻是減了衝速,跟在他身後。不時有毒火星焰落在身上,著膚處不但沒有燙傷,反而有一股寒涼的感覺,如同雪花落在身上一樣。這般情形,令顧風塵也覺得蠱門實在詭異之極,與之為敵,實在是件最頭疼的事。

三個人衝出包圍,繼續跑下去,諸葛仁哪裏敢放,在後麵尾隨而來。馬副門主早料到他必定不舍,看看他追近,隨手擲出幾顆毒火彈,在空中炸裂開來,立時煙霧彌漫,對麵不見人。諸葛仁不敢前進,隻得佇足而歎,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跑遠。

綿山雙鷹已經取回彎刀,追了過來,撲天鷹道:“少主,豈可讓姓袁的逃走?”諸葛仁道:“跑了便跑了,可姓袁的並不要緊,要緊的是那個叫風塵的人。我看他的功力在我之上,我們便追上了,也討不了好去。”撲天鷹道:“那如何是好?”諸葛仁略一沉吟:“回去,我們還有大事要幹。外八門隻要覆滅或倒戈,紅蓮教便失了眼目與左右手,早晚會被一網打盡。”

說罷,諸葛仁一聲呼哨,後麵趕來了十數人,都牽著駿馬,眾人齊聽諸葛仁號令,上馬向另一方向疾馳而去。

再說顧風塵這一邊,跑出幾裏路,顧風塵放慢了腳步,道:“不必急著趕了,對方沒有追來。”馬副門主道:“你怎知道?”顧風塵道:“我這副耳朵,可以聽到數裏外的腳步聲,不要懷疑。”

馬副門主聞言,也停了下來,靠在一棵大樹上喘息。顧風塵放下袁因,麵不改色,氣不長出,問馬副門主:“袁門主還有救麽?”馬副門主露出不悅之色:“我蠱門救人,豈有救不活的?他身上的毒血已去了大半,隻是中毒太深太久,腦袋一時醒不過來,你想要他快醒,隻要用上乘內力通他的百會穴,差不多便可以了。”

顧風塵舉掌按在袁因頭頂,慢慢將一股內力送入。他不敢用力過猛,這裏是人體要穴,他怕一下子要了對方的命。隻是將內力緩緩加強,以觀效果。

隻是眨眼功夫,袁因猛地咳出一口血來,被顧風塵的內力所激,噴在樹上,滋滋有聲。

這口血一出,袁因終於張開雙眼,雖然淡然無光,一如垂死之人,可終究是活了回來。

見他一醒,顧風塵鬆了口氣,輕聲喚道:“袁門主……”袁因淡淡瞟了他一眼,沒有絲毫動容,顫顫嘴唇:“你是……什麽人?”顧風塵一驚:“怎麽?這麽快便不認得了。我們前天才剛剛見過。”

袁因道:“前天……我醒過麽……”

顧風塵見他神智尚不清楚,便問馬副門主:“你們何時救得他,在什麽地方?”馬副門主警惕性很高,並不回答,卻反問道:“你是何人?突然出現,意欲何為?”顧風塵知道他懷疑自己身份,也不氣惱:“在下顧風塵,前日曾經見過這位袁門主,那時他受了一點傷,可並未有中毒之像。”

馬副門主一皺眉:“你是說,前天?”

顧風塵道:“不錯。”馬副門主道:“閣下認得袁門主?”顧風塵道:“不認得,隻是與在下同行的一位朋友,認得袁門主。而且與袁門主一起,去了一個地方,時隔不久,怎麽隻見袁門主,卻不見我那位朋友?”

馬副門主聽了,緊鎖眉頭:“閣下說得可是實情,你在何處得見袁門主?”顧風塵道:“隻在黃山腳下不遠處。”

馬副門主一驚:“黃山腳下?絕不可能,我那位兄弟救得袁門主時,是在一處山崖下,那是五六天以前,那時袁門主已然中毒,不省人事。經由我那位兄弟照顧,終日不離,絕無可能趕去黃山。”

顧風塵聞言,比他還要吃驚:“你說什麽!袁門主幾天來一直不省人事!”馬副門主點頭:“絕無虛言。”顧風塵從心底裏冒上一股涼氣,全身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索命門有幾個袁門主?”

馬副門主聽他問得奇怪,便坦言道:“自然隻有一個袁門主,姓袁名因,就是眼前這人。”

顧風塵赫然想起一件事情,問道:“你可知,世上有人能改變自己的容貌,假扮成別人的樣子?”馬副門主點頭:“易容術古已有之,隻是這般易容術易露破綻,隻要至親之人,多半瞞不過。”

顧風塵此時心頭已然雪亮,不由得急出一身冷汗。他顧不得袁因,將他向馬副門主一推:“你照顧他吧,我有要事,要去五戒莊一行,你知道五戒莊麽?”

馬副門主點頭:“自然曉得,那是五戒刀門派的掌門人餘九成的莊院,位於西北方向三百裏外。怎麽?那裏有事?”

顧風塵顧不得回答,展開身形趕回客棧,踢開大門直到馬房,在掌櫃與夥計的錯愕之中,騎上坐馬,向西北方向飛奔。

一邊跑,顧風塵已將所有事情猜個通透。他現在終於知道為何那日見到的“袁因”得悉泠菱身份之後,竟是那般興奮。因為那個袁因,是四大世家派人假扮的,目的是為了引誘紅蓮教重要人物自投羅網。真正的袁因跳下山崖後被人救起,四大世家並不知曉,隻道他已經死去,便讓人假扮袁因前來送信。泠菱這一去,定然身陷重圍。

算算日子,泠菱此刻雖然不一定能趕到五戒莊,可自己離得更遠,唯有拚命狂奔,或可趕得及。他曾經應過的事,一定會做到,況且分離時泠菱曾邀他同行,被自己拒絕,一旦泠菱出事,自己便有見死不救之嫌,豈可自安!因此他不惜馬力,不住加鞭,恨不得肋生雙翅飛到五戒莊。

這一路上,顧風塵不眠不休,紅了一雙眼睛隻顧打馬,跑了一百多裏,馬匹生生累斃,顧風塵棄馬步行,展開輕功,每一步跨出,便是一丈有餘,他已顧不上白天惹人眼目,隻求快一步趕到,以免泠菱遭難。

就這樣,他疾馳一晝夜,終於接近了五戒莊。找人一打問,前方三十裏,便是五戒莊所在。

一路行來並無阻擋,隻是累得幾乎吐血,逆天神功再強,也不可能支撐很久,他的體力消耗,已達極限。

此時天色已是接近午夜,顧風塵能一口氣跑出一百多裏,已是駭人聽聞,說出來非但旁人不信,連他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

稍稍休息一陣,顧風塵從路邊溪中飽喝了一氣,將白天經過市鎮時搶來的一隻燒雞吃了,這隻雞燒好後,掛在鐵架上賣,顧風塵如風般掠過,也不及掏錢,搶了便走,那小販隻覺得一陣風刮過,眼前的燒雞便失了蹤影,不由大驚,還道是昨夜求香敬佛時,自備的燒餅點心不合佛祖胃口之故,哪敢聲張。

吃喝完畢,隻覺得精力漸複,顧風塵起身,趕往三十裏外的五戒莊。

此時他仍舊心急火燎,身法漸漸快了起來,奔出十餘裏,前方乃是一條穀道,兩旁邊都是山坡密林,隻中央有條七尺寬的路,倒是筆直平坦。顧風塵進入道中,沒走十步,突然兩邊樹上嗖嗖聲響,無數黑光一齊打來。

暗器。

顧風塵長吸口氣,身形猛然前衝,比方才快了何止一倍,暗器盡皆打空。沒等他停身,前方閃出兩條人影,緊接著兩把斬馬刀掛定風聲斬來,顧風塵身子不停,隻一矮身由刀下穿過,雙肘一撞,將二人撞飛出去,再看前麵,又已站定十餘人,攔住去路。同時燈火通明,數人挑著火把,照亮前後數十步。

不用說,他已落入包圍。

顧風塵穩穩站立,意態安然,打量眼前這些人,見眾人服色不一,高矮不等,手中兵器也是五花八門,內中居然還有西域胡人,便問道:“你們是哪條道兒上的?為何攔住我去路?”

人群中一個用鐵骨折扇的文士將折扇一展,道:“閣下又是何人,有何事夤夜狂奔?”顧風塵冷笑:“這是我的事,你無須多問。”文士一笑:“如此說來,我等攔你,也是我等之事,你也無須多問。”語態甚是狂傲。

顧風塵心頭雪亮,知道這是四大世家的爪牙,在此遮斷歸路的。一旦泠菱破圍而出,也要被阻於此地。想到此,他心頭越發焦急,也不多說,雙掌運起神功,向前便闖。

那文士早有防備,見他衝來,折扇一點,叮的一聲,扇骨中射出三枚鋼針,在火光中瞧來通體藍光,顯然淬有劇毒。

顧風塵並不知道,這位文士姓文名章,外號叫做三手書生,乃是川東有名的高手,手中一把銷金扇,中藏九枚腐骨針,確是防不勝防。此時他看出顧風塵也頗為不弱,因此一出手便是殺招。

腐骨針來勢極快,此時已是黑夜,火光閃動間極難分辨,但顧風塵早已看清,在刹那之間,他已除下外衣,一股內力透入,將腐骨針卷在其中,衣服本來單薄,可顧風塵內力深厚,如同有形之物,那三枚腐骨針一被包入衣服,就像射進了一團漿糊之中,布衣雖單,卻難以射透。

文章一擊無攻,顧風塵已到了眼前,他暗叫不好,此人身法太快,直如電光石火一般,無暇細想,舉手一扇,點向對方人中穴。

顧風塵急欲穿過此地,去五戒莊救人,哪裏肯與這幹人糾纏,他運起神力,大喝一聲,雙拳掛風,向扇上擊去。隻聽錚的一響,整把鋼骨扇子居然被他一拳打彎,成了一把鋼鉤。

三手書生駭極,向邊上一跳,顧風塵鑽入人群,掌擊拳打,所到之處如同蒼龍攪海一般,無人能擋得住他一擊,幸好此時顧風塵尚不會運用毒掌功夫,隻是單純兩股寒陽內力,所中之人無不難受之極。

隻眨眼功夫,顧風塵已衝過十餘人的阻擋,這幹人哪裏肯放,又向前圍攻上來,顧風塵一聲大喝:“暗器來了!”將衣服一抖,裏麵三枚腐骨針飛出,將衝得最快的三人擊倒。

那三人隻覺前胸一涼,低頭看時,隻嚇得魂不附體,腐骨針的厲害,他們無一不曉,哪顧得上追人,急忙扯住三手書手,討要解藥。

眾人這一亂,便無暇再趕,顧風塵足不沾地般衝了過去。

此時顧風塵已然心頭雪亮,泠菱定然已經通過此處,趕往五戒莊去了。不然這幹人是封堵退路的,絕不會先行出擊以暴露意圖。他們除了斷截歸路外,便是防備紅蓮教有人來援。看來對方是把自己當做紅蓮教的人了。

一邊想,顧風塵足下不停,已經接近了五戒莊。正奔行間,赫然前方裏許之外冒起一枝火箭,在空中炸響,四散的繽紛火焰煞是好看,又極為耀眼。借著火光,顧風塵抬目望去,眼前出現了一座黑沉沉的大莊院。

這一看不要緊,顧風塵心底便是一驚,好一座猛惡的莊子。

眼前這座五戒莊與諸葛世家的見賢莊大不相同,乃是建在一處石崖之上,莊後便是萬丈深穀,莊院方圓數百步,規模極偉,院牆高及數丈,牆頭均埋有鐵蒺藜,丫丫叉叉如同怪獸的尖牙,莊門前兩盞氣死風燈籠,在不住輕晃,照亮了門樓上的五戒莊三個大字。

此時煙花散盡,又複黑暗,但離得近了,顧風塵隻見高牆內隱隱透出火光來,想是因為莊院地勢與牆壁過高,裏麵的火光被擋住的緣故。他四下看過,並無埋伏,便矮了身子,悄悄潛近院牆。

兩丈多高的院牆並不在話下,隻是上麵的鐵蒺藜難以落腳,顧風塵除下衣服,包在兩手之上,縱身而起,以手抓住鐵蒺藜的尖頭,又複一提氣,跳過牆頭,輕輕落於地麵。

他剛剛進來,便見地上躺著幾條死狗,每條狗的咽喉均被刺出一個血洞,鮮血已經凝結,看樣子是槍傷。

泠菱已經過來,此時定已落入陷阱。

顧風塵舉目一望,相隔一層院子之內,透出火光來,便躡足潛蹤,悄悄地接近。

穿過一進院子,眼前是一道隔門,裏麵透出人聲來,顧風塵見牆邊生有一棵楊樹,枝葉茂盛,便輕輕縱了上去,抬眼向亮光處瞧看。

隻見場院中有一大片空地,四周栽著垂柳,柳下有石桌石墩,花圃苗木。邊上還立有幾張兵器架子,看來是個演武場。此時場中已圍了不下三四十人,服色各異,大多都手握兵器。

場中正有兩條人影來回飛舞盤旋,激鬥正緊。顧風塵一眼便看清,其中一名女孩子手使長槍,正是泠菱。與她對陣的是一條精瘦漢子,手使一條鋼鏈流星錘,舞動之時呼呼掛風,威勢極猛。

此時場子一邊的地下尚躺有兩人,均是咽喉流血,已經斃命,看樣子都是死在泠菱槍下的。

顧風塵暗自鬆了口氣,心想天幸自己遇到了真正的袁因,才能及時趕來,看情形泠菱已陷入重圍,對方雖然沒有一擁而上的圍攻,可正在以車輪戰法與她廝殺,時間一長,泠菱武藝再高,也殺不完這三四十名好手,終究會力竭不支,落入敵手。

他看看泠菱的槍法,極是穩固,麵前的敵人已有不支之像,便不急著下樹救人,先在人群中尋找那假袁因,可找了一遍,並未看到此人。

忽聽泠菱嬌叱一聲,手中大槍倏的一順,已將敵人的一個錘頭帶鏈子攪住,那漢子雖瘦,卻是力大,向回力扯,居然將泠菱扯得向前邁了兩步。泠菱不由得“咦”了一聲,猛地豎過槍頭,噗的一下插在地裏,沒入半尺深。

槍尖入地,那漢子力扯不動,心思也轉得極快,縱身跳過來,一腿踢向泠菱前心。他這一招也算精明,對方槍已入地,再拔出來攻殺,已是不及,因此近身攻擊,最為上策。

但顧風塵一見這漢子出此一招,便知道他要輸了。這條戀人槍變幻莫測,有時故意引你近攻,乃是一個陷阱。

果然那漢子一腳踢來,泠菱並不閃躲,突然雙手一轉一折,那條槍刹那間變做三段,隻槍頭一段插在地上,槍杆已變成了兩條杆棒。

她起手一槍杆,結結實實地敲在對方小腿骨上。

喀喇一下,那漢子腿骨斷折,半空中一聲慘叫,跌下地來,雙腿落地時,已是一聲慘叫。坐倒在地麵,雙手捂腿,雖然沒有再呻吟出聲,但也看得出,他受傷極重。

人群中搶過兩人,將這漢子拖了下去。

泠菱拔起前半截槍尖,雙手一合,已經重新接成長槍,喝道:“下一個誰來討戰?”

原來那日途遇假袁因後,泠菱急急趕往五戒莊,假袁因易容術雖精,卻也怕被她看破,便半途請令,去集合人手,泠菱見他受傷在先,知道也幫不上什麽忙,還會拖累自己,便答應了,自己一人趕來。

等到了五戒莊,她跳進院牆,刺死狗子,再向前摸時,到了這演武場,此時她已覺出不妙,照理說五戒莊押了外八門的首領,必定戒備森嚴,可一路走來,半個人影也不見,整個莊子黑漆漆一片,不知暗影中藏有多少伏兵。

泠菱已經知道上了當,卻並不急著出莊,她知道四周已盡是陷阱,因此她放出一枝火箭,便坐下來調息,以應對將要發生的變故。果然火箭一發,四麵便出現了伏兵,點起火把,將她圍在垓心。

為首的正是南宮世家的主人南宮嶽,他帶領三山五湖的眾多好手,一直埋伏於此,想要擒得紅蓮教重要人物,以便搶得先機。不料此時一見落入包圍的是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子,也是一愣。便在此時,那假袁因的書信也到了,上麵寫明,來的便是紅蓮教新任教主。南宮嶽大喜過望,吩咐下去,今日無論如何,不能走了泠菱,她發了火箭,定是招呼援兵的信號。

雖然陷入重圍,泠菱也是泰然自若,一派胸有成竹的樣子,令南宮嶽也頗為佩服。但佩服歸佩服,手下卻不能留情的,這次他招集的都是江湖中有名的人物,如果泠菱成功脫困,傳揚出去,這幹人臊也要臊死。況且他也知道,五戒莊地處偏僻,泠菱雖發了火箭,也不會有多少人看到。

形勢危急,泠菱雖然藝高人膽大,卻也萬萬敵不過眾人齊攻,她便以言語擠兌住南宮嶽,讓他們不能一擁而上,隻要一個個來挑戰,自己縱然逃不脫,也必然給敵以重創。

因此她橫下心,以一條戀人槍獨鬥群雄。前兩陣都是將來敵挑翻在地,算上這一陣,已經是三勝了。

想當年她父親泠禦風在黃山,單人獨槍,力戰四大世家,成就一世英名,泠菱雖未親見,但也覺得當時的父親定是無比決絕,那股英風豪氣,定已衝破天宇。此時她的情形與乃父一般,此種想法驀地湧上心頭。

南宮嶽見那手使流星錘的漢子又敗下陣來,也暗自點頭,此人是東海蓬萊島的好手,名叫武天雄,外號叫做風雨雙流星,能在二十招之內擊敗他,泠菱的槍法確是神出鬼沒。可雖如此,南宮嶽也並未在意,畢竟自己這一方還有數十名好手,便微然一笑,對後麵眾人道:“人家又討戰了,哪位前輩願意下場啊?”

話音未落,早從人群中走出一人,道:“南宮少主不必憂心,這一場我來。定要拿下這丫頭。”

眾人舉目望去,見此人一個肥肥的身子,頭大如鬥,身穿一件葛袍,手中托著一條九節蜈蚣鞭。南宮嶽自然認得此人,微笑道:“吳伯下場也好,隻是還要小心。”

那人笑笑:“量她一個黃毛丫頭,有什麽可怕的。”說著向場中一站,手中的蜈蚣鞭垂於地麵,大咧咧地道:“丫頭,識相的就快快丟槍投降,免得送了性命。”泠菱見了他的樣子與那條蜈蚣鞭,已經知道此人身份,不屑地冷笑:“姓吳的,你那幾手三腳貓功夫,也配在此賣弄?若不怕死,便上前來吧。”

此人姓吳,雙名培公,乃是山東一位豪客,在江湖中也頗有名氣,隻是為人刻薄,喜貪金銀,除此之外,人品上倒也說得過去。

身後人群中有人揚聲道:“吳公下場,到也有樣好處。”另一人接道:“什麽好處啊?”那人道:“縱使不勝,也不至於丟了東西。”有幾人一齊哄笑,都聽得出來,那人是在譏諷吳培公一毛不拔,江湖中最看重的,便是一擲金千,慷慨相助的孟嚐行徑,像此類鐵公雞,縱使武功再高,也為人不齒。

吳培公如何聽不出來,隻是此類話聽得極多,也就不往心裏去,他眼角一掃,見南宮嶽也麵現莞爾之色,不由得立生不平之氣,暗想,你們都看不起我,今日我便將這丫頭擒了,為江湖立一大功,看你們還有何說。

想罷,他便不再開口,手中蜈蚣鞭一抖,嘩啦啦一響,九節蜈蚣鞭居然被他抖成了一條直線,如同一條鐵棒一般,直刺過來。

眾人一直哂笑他的吝嗇,隻覺得此人像個守財奴,哪有點江湖人的樣子,可現在一看他出手,所有的嘲笑之色都僵在臉上,沒有見過他出手的人此時才知道,吳培公的名氣,確實不是自吹自擂,單隻這一手,內力便極為精深,不是誰都能做到的。

泠菱曾看過他的畫像,研究過他的功夫,因此已經做到知己知彼,此人內力精純,鞭法出奇,她是了解的,但還遠未達到頂尖高手的境地,此時見他一鞭刺來,手中槍由下而上,撩向九節鞭的中間部位。

吳培公的這一招,就叫做“一條鞭法”,本身鞭法是極高的,但也有破綻。此時吳培公見她撩向鞭的中間,心頭暗喜。原來這招鞭法看似簡單,大多數人都會想到破解之道,就是在鋼鞭當中一磕,蜈蚣鞭畢竟不是鐵棍,每兩條鞭中間有鋼環相聯,這一磕之下,鞭頭會下垂,從而也就破了這一招。

可這一條鞭法卻是招如其名,鞭子始終是一條,吳培公見她槍身掃來,也不變招,隻是突然間手腕一抖,整條蜈蚣鞭刹那間變做了一條伸縮自如的靈蛇,纏在了槍身上,鞭上如同蜈蚣腳般的倒刺已牢牢鎖住槍身。而且鞭頭居然真的像活蛇一樣,昂起尖銳的鞭鋒,向泠菱手腕上刺來。

這一手算得蜈蚣鞭法的絕學,整條長鞭如同長在吳培公身上的第三條手臂一般,靈活自如,吳培公闖**江湖數十年,不知憑這一招奪下了多少成名好漢的兵器。

此招一出,那些看不起他為人的江湖豪客們,也不由得轟雷般喝了聲彩。

可是他的這一下變招,早在泠菱的意料之中。

紅蓮教避居天山十餘年,暗中早派人將武林中各門各派的武功探得十之七八,這路鞭法她早已詳知,此時她故意要吳培公鎖住自己的槍,表麵看來她已落下風,實則不然。

彩聲未絕,泠菱已撒手棄槍。

吳培公見她棄槍,心頭大喜,手中蜈蚣鞭向懷中一帶,便要將她的槍奪過來。可就在這一刹那,泠菱居然飛身躍起,踏著自己的槍身與蜈蚣鞭,向吳培公撲去,右手二指如槍,直戳他的雙目。左手立掌如刀,斜切他的耳門。

這一下使得吳培公大驚失色。他這一招也備有後招的,以防敵人失了兵器後,貼身近擊,隻要敵人一近身,他的蜈蚣鞭會帶著敵人的兵器一起,橫掃來敵,完全可將對方攻勢化解。可泠菱的近身攻擊與眾不同,她是踏著自己的兵器躍過來,蜈蚣鞭被她一蹬,加之槍身沉重,再也無法揮起,眼好眼睜睜看著她飛過來。

吳培公哪裏知道,紅蓮教諸位高手早將這一招的破法,完全教與了泠菱。這招的最穩固之處,偏偏成了最大的破綻。

眼見泠菱攻來,吳培公立時手忙腳亂,他隻空著一隻手,防不了對方雙手同時攻擊,百忙中隻得後退閃避,可他萬沒有雪無痕那般輕功,手上又拖著極重的兩般兵器,沒退兩步,泠菱已到了眼前。

吳培公尖叫一聲,隻得棄去蜈蚣鞭,一個金鯉倒穿波,射出丈外。

泠菱足尖一挑,將戀人槍挑在手中,兩臂一振,蜈蚣鞭化成九截,叮叮鐺鐺地落了一地。

隻一招間,泠菱已反敗為勝,居然奪下了吳培公的兵器。

這一番兔起鶻落,實在快得驚人,一刹那間,勝負倒置,群豪為吳培公喝彩之音未絕,他已經狼狽不堪地失了兵器,因此這一聲喝彩,像是為泠菱叫出的一般。

眾人麵麵相覷,都覺得臉上無光,吳培公站在當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他的全身武功都在蜈蚣鞭上,空手對敵,尚不及一個江湖三流高手,但若灰溜溜地下場,未免太過丟人。

幸好這時南宮嶽為他解了圍,南宮嶽清楚吳培公的為人,大家都想出他的醜,這當口不會有人下場,自己雖身為首領,也不好指定某人對敵,於是南宮嶽自己站出來:“我來領教姑娘的高招。”

他這一下場,旁人自然要攔住,身邊走過一人,道:“南宮少主,你是首領,豈可輕易出手?這一陣,還是交與在下。”南宮嶽看了看此人,暗自點頭,心想此人出馬,還可敵住這丫頭。

此人並不像吳培公那般洋洋自得,空手向前一站,雙腳不丁不八,氣度森嚴,頗有淵停嶽峙之像。顧風塵看不到此人相貌,但隻瞧此人作派,便知道肯定是硬手,而且敢於空手對槍的,勢必極難對付。

泠菱看了他幾眼,見來人長相平平,穿一身普通的長衫,沒有任何特異之處,隻是一對眼睛閃動之間,偶爾發出飛電也似的光芒,不禁心頭一凜,竟是想不起此人是誰。但很明顯,此人武功定然高出前四人許多。

她將大槍一橫,道:“來者通名。”

那人淡然一笑,拱手道:“在下魯盾。賤名有辱清聽。”泠菱努力思索,卻始終想不起來有這樣一個高手,想是在江湖上的隱者,越是這般人,越不可輕疏,於是打起十二分精神,準備迎敵,說道:“你不用兵器麽?”

魯盾道:“在下練得是掌。請進招。”

泠菱料他不肯先行攻擊,便大槍一起,抖出六個槍花,卻是彬彬有禮的招式:禮敬如來。魯盾雙掌一合,往外微分,還了一招:五嶽獨尊,也是極為恭敬的招數。

二人看似都在謙讓,可顧風塵與南宮嶽都清楚,以這二人的能為,接下來的拚殺必定是雷電交擊,風雲變色,南宮嶽倒並不太擔心,因為自己身後還有眾多好手,勝是勝定了的,顧風塵卻是手心冒汗,他輕輕用手掌切下一截樹枝,捏在二指之間,隻等一旦泠菱有險,便彈出樹枝阻敵攻勢,以便救人。

果然,泠菱一撤腕子,槍杆陡然顫了起來,奇怪的是,隻是槍杆在顫,槍尖卻凝定如初,直刺魯盾前心。

這一招使出,南宮嶽以下各人齊齊咦了一聲,仿佛不相信自己眼睛。如此顫槍,必須極深的內力才可能做到,自世上有武學以來,內力一直是男子的優勢,但凡女子,無論如何苦練,內力也絕高不到哪裏去,此為天然生理注定,無可改變,有道是,皇帝可以有粉黛,內力高者無裙衩。因此泠菱這一招用出,眾人齊齊變色,均想,難道紅蓮教有什麽秘密法門,可使女子也練成高深內功麽!

其實大家都想錯了,紅蓮教的逆天神功固然是世上一等一的內家功夫,但泠菱還是無法修習到第五層。她這一招更多的像是障眼法,意在唬人,法門全在那條戀人槍上。

此槍共分三段,這個人所共知,沒什麽秘密可言,但大家所不知道的是,這三段槍杆,亦非實心的,內中都灌注了水銀。如此一來,槍身更加沉重,卻也具有了一股彈性。隻要稍加內力,激**水銀,便可使水銀前後流動,槍身便可顫抖,這時隻需要凝住槍尖便可。

這個秘密除了親用此槍者,更無一個外人知道,便是顧風塵,泠菱也沒告訴。此時一見魯盾內力高深,泠菱搶先用此一招,來唬住對方,明白地告訴他,我的內力也不比你差,你若想靠內力取勝,趁早消了這念頭,一心一意比拚招式。

而單比招式,泠菱不懼世上任何一種武功。

魯盾自然將這一切瞧在眼裏,他對自己的內功頗為自負,隻是此人生平喜歡隱居,不愛張揚,因此在江湖上名頭不響,但手下的功夫實是極高的。他也不知槍中有鬼,心頭一驚,暗道:這丫頭年紀輕輕,內力修為怎地如此高深!看來紅蓮教當真邪門,自己當要小心應對才是。

想到此,他加上十二分的小心,腳步一側,閃出一尺,以避槍尖。

可是泠菱的槍法實在過於詭異,又配上這條獨一無二的戀人槍,可以使出常人難以想象到的招數。泠菱見他一閃,手上一加勁,內力到處,槍尖隨著勢子居然彎了過來,整條槍身變做弧形,以槍尖兩側的鋒刃,直劃魯盾的脖子。

這一招快如星火,若換了旁人,即使閃過,也必狼狽不堪,但魯盾確有過人之能,隻是咦了一聲,居然伸出雙掌,平平側伸,向槍尖夾去。他想要用自己的一雙肉掌,製住對方的鐵槍。

戀人槍的槍頭扁平,側刃雖然鋒利,但上下兩麵並無攻敵之能,一旦被夾住,以泠菱的氣力,萬萬奪不回的,泠菱見他敢以肉掌奪槍,心頭也是一動,但變招還是極快,身子一轉,如旋風一般踅了過來,槍尖已在身後,而槍尾的尖纂一個突刺,直刺魯盾左肋。

魯盾雙掌夾空,對方的槍纂距自己已不及半尺,他隻得縱身而起,向後飛退,以圖避開這一刺。泠菱得勢不饒人,槍尖回轉,緊跟著魯盾的後退之勢刺了上去。一連六槍,槍槍不離對方兩肋,魯盾遇此大險,居然也是麵不改色,雙臂揮灑,左遮右擋,將這六槍盡數擋開,隻是他腳下懸空,內力不強,其中還是有一槍刺破了他的衣服,貼身劃出一條血痕。

泠菱衝勢不減,看樣子定要將敵人一槍穿心,她已看清楚,魯盾身後有一張石桌,他再退兩步,便要絆上去,不由得嬌叱一聲,一槍刺出。

魯盾雖然腦後無眼,居然知道已接近石桌,雙腿一起,身子在空中擺得平平,像一條射出的標槍相似。刹那間已經避過了石桌,隻是此時他已無法再變身形,以閃過那條戀人槍。

但魯盾到底是個人物,如此不利的情形下,居然還有後招,當他飛過石桌時,單腿一沉,一腳踏在桌沿邊上,整個石頭桌麵被他這一腳蹬得立了起來,正好迎上刺來的戀人槍。

隻聽一聲金石交擊的脆響,石屑紛飛,粉霧升騰,厚有兩寸的大理石桌麵,竟被泠菱一槍刺穿。而魯盾雖然頭臉上濺了些粉灰,卻仍舊毫無損傷,那槍尖離他前心隻有一寸。

這一番交手,真如電閃星飛,天河倒泄,攻擊者一氣嗬成,毫無滯澀,防禦者見招拆招,隨機應變,看得人血脈賁張,幾乎連心都跳出了腔子。

過了良久,人群中才雷鳴一般爆出彩聲來。

泠菱充耳不聞,大槍一抖,石桌裂為數塊,此時魯盾也已心頭雪亮,對方的槍法太過詭異,隻要一招被她搶先,後招源源而至,非將自己殺傷才罷。因此他隻能搶攻,萬不可再落後手。

想得清楚,魯盾突然猱身而上,竟迎著槍尖衝過來,形如拚命。泠菱想也不想,槍花抖開,連點對方麵門咽喉部位。魯盾隻覺得眼前槍風呼呼,幾乎觸到眼皮,他猛然一個鐵板橋,整個身子像是樹枝被大風攔腰折斷一般,後腦幾乎觸地。

槍尖由他的麵門掠過,他的身子,也已經搶了進來。

這絕對是空手進槍的不二法門。

泠菱對於此類情形,已見怪不怪,一待他衝進,便起腳揮拳,與魯盾打成一團,砰砰之聲不絕於耳,一刹那間雙方已交手二十餘招,其間魯盾不隻一次想要奪走泠菱的槍,但即便已經握住了槍身,也被泠菱突出怪招,將槍奪回。

再拆十餘招,二人心下都焦急起來。泠菱急的拿不下對手,空耗氣力,後麵的仗便不好打。魯盾其人自負掌法高絕,想隻要近身攻擊,便會奏效,哪知連出絕招,都被對手一一化解,始終奪不下人家這條槍,如果被她閃開一邊,再想近身就難上加難。

二人心頭閃念,手上卻絲毫不停,打個難解難分。

鬥到快處,旁人已看不清楚他們的招式,隻聽砰砰之聲不絕,偶爾看出一招,均是又狠又毒,直擊對手要害。各人思量著,如果是我,該當如何擋架。

正想著,突然響起一聲雷霆萬鈞的斷喝,震得人耳朵嗡嗡直響,然後隻見人影乍分,跳出圈外。

眾人抬眼看時,隻見泠菱反手拖槍,臉色潮紅,呼吸急促,顯然已出了真力,有人眼尖,早見一縷鮮血從她槍尖上流下,再看魯盾,麵色如常,雙目眨也不眨地凝視地麵。

二人一時僵住,誰也看不出勝負。

片刻,魯盾緩緩抬起頭,也不看眾人,更不看泠菱,卻是抬頭看天,此時南宮嶽發現,魯盾的頸下鎖骨處劃破一條,有血滲出,看來泠菱槍上的血,便是來自於此。

這樣看來,魯盾已然輸了。

一時間場內寂靜如死,泠菱借著這個機會,慢慢調息。

魯盾向天看了一會兒,這才轉向泠菱,微微點頭:“好槍法。”泠菱冷笑道:“你也好掌法。”魯盾道:“那麽這一局……”泠菱道:“算平手好了。”魯盾點頭:“到底是紅蓮教主。”說罷徑自轉身,出了場院,一個人走了。

旁人不明所以,麵麵相覷,連南宮嶽,也沒能猜出他為何要離開。

他雖然武功高絕,但畢竟年輕,竟然沒有看到劇鬥時曾發生過奇異的一幕。而清楚這一切的,隻有三個人。

方才鬥到激烈處,魯盾一掌擊來,泠菱單手捉槍,以槍杆向上一搪,不料魯盾這一掌卻是虛晃,左掌由肋下穿出,再次握住泠菱的鐵槍,同時右掌變掌為刀,猛切泠菱的執槍的手腕。

他看似孤注一擲,定要奪下泠菱的戀人槍。

泠菱若不想棄槍,必須要架住這一招手刀。但此時泠菱卻並未抬手招架,而是整個身子倒飛而起,如風車般在空中轉了個圈子,落地時雙手已握住槍尖,此時魯盾抓住的,隻是槍的後身。

此時泠菱的動作快如靈貓,喀的一下已經將連著槍頭的那一段槍杆卸了下來,反手一招,以槍當劍使,刺向魯盾咽喉。

這樣一來魯盾立時受製,他從不用兵器,此時手中多了半截槍杆,不但無用,反而添了累贅,泠菱在他奪槍時,定已想到了此招。

魯盾一手握住槍杆,一手已經落空,看來已不及回救,而他的咽喉上,馬上就會多一個血洞。

二人動手之時身形轉動極快,外人竟是誰也沒看清楚,隻有顧風塵瞧得明白,他覺得魯盾其人沉穩持重,又心存善念,並不攻擊泠菱要害,隻要奪她的槍便罷,如果被泠菱一槍刺死,實是不忍,便手指一彈,一小截樹枝射了下去。

他的本意是射向槍尖,將槍尖射歪,如此一來魯盾便可脫險,而且南宮嶽等人必會認為是自己人群中的某人出手相救,不會想到還有外人,自己也可不必過早暴露。

哪知他想得不錯,事實卻非如此。

連泠菱也未想到,魯盾的這一招,居然也是虛的。

魯盾所求,也正是泠菱卸下槍尖,近身來攻。因為近身相搏,正是魯盾的拿手好戲。

眼看槍尖便要刺上他的咽喉,魯盾陡然變招。

他全身居然動也沒動,所變的招數隻是張了張口,發出一聲巨吼。

這聲巨吼聲震四野,而聲音並不能擋住鐵槍,能擋住鐵槍的,是他的獨門絕技“龍吟氣”!

魯盾平素不在江湖走動,即使偶爾與人交手,也不會用出這項絕技,因此江湖人幾乎從無人看到此項神功。魯盾的龍吟氣能將內力渾成一團,由口中爆發出來,真如同一柄巨錘相似,類似於少林的佛門獅子吼神功。如果憑空打在人胸膛或是臉上,可將人震暈於地,端得威力不凡。

此時他久戰不下,隻得行險,要用自己的龍吟氣阻住這一槍,然後再行攻擊。

果然,泠菱隻覺得槍尖在敵人一聲大吼之後,如同刺入了一潭極粘稠的爛泥之中,再向前刺極為困難。

與此同時,魯盾已經拋去槍杆,右掌如風,直拍她的耳門。

如果換做另外一人,這一掌已經將她打得立時暈倒,可魯盾麵前的人是泠菱,獨一無二的紅蓮教主。

紅蓮教主倒也罷了,主要因為她手中的槍,是獨一無二的戀人槍。

槍尖雖被阻住,前進不得,退後亦難,但槍尖以下,尚有九瓣鐵蓮花。泠菱見對方反掌擊來,便知道不妙,想回槍已經不及,她心一橫,運起內力,那槍尖上的鐵蓮花便要飛射而出,自己縱然受他一掌,也叫對方橫屍當場。

眼看兩人便要兩敗俱傷,偏偏此時,顧風塵彈出的樹枝射到了。

說來且慢,當時可快得驚人,隻是眨眼功夫。就當鐵蓮花即將射出之時,半截樹枝悄無聲息地擊在槍頭上。樹枝雖輕,但顧風塵貫注的內力實在雄渾,竟將槍尖擊得一歪,斜斜劃了下去。

如此一來,魯盾卻也嚇了一跳。他萬沒料到在自己如此厲害的龍吟氣麵前,對方還能將槍尖運用自如,此時再閃,已是萬萬不能,百忙之中隻好縮頸後退,而那一掌,自然也打不下去了。

幸好他退得快,槍尖隻是擦著他的鎖骨劃下,沒有割開他脖子。

泠菱也不知怎的,隻覺一股大力擊上槍尖,實是救了自己,便及時撤回內力,不使鐵蓮花飛出。

要知道,戀人槍也是江湖中極為詭異的兵器,能不暴露玄機,還是不暴露的好。

如此,便出現了方才的一幕。

魯盾跳出圈子,一眼便掃見地上那段樹枝,他知道對方來了強援,卻並不在這演武場內。而遠在數丈之外,能以一段不及小指長的樹枝,便穿破自己的龍吟氣,擊歪槍頭的人,無疑是絕頂高手。

他隻是不知道,顧風塵彈出樹枝的初衷,並非為了傷他,恰恰相反是為了救他。

一個泠菱已如此難纏,再有強援在側,此番南宮嶽的守株待兔,多半要功敗垂成,因為來的哪裏是兔子,分明是老虎,而且還不止一隻。黑暗中尚不知有幾多高手,埋伏在外,究竟是誰伏擊誰,也不可知了。

想到此,魯盾這才一言不發,舉步離開。

似這等隱者,多半以明哲保身為至理名言,一旦有危險,便求脫身。至於為何沒有告知南宮嶽,是因為他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有眾多紅蓮教高手來援,萬一來的隻是一人,自己這邊好手眾多,仍可敵得過,犯不上自己一敗,便危言聳聽,以沮軍心。因此,默然離開,最為上計。

泠菱的想法卻是不同。雖然自己槍尖一歪,驚到魯盾,而使自己脫困,但她認為這段樹枝定是南宮嶽或者他後麵的人所發,目的是為了救援魯盾。因為自己這一槍實在太快,如果發樹枝的人是要救自己,也要等到魯盾大喝之後,手掌擊出之時再行發射,而到了那時,便已經來不及了。看此情形,定然是自己一槍刺向魯盾咽喉時,那人就已將樹枝射出了。

且不說二人想法各異,南宮嶽見魯盾走了,卻是眉頭緊鎖,向兩邊看看,此時眾人大多都避開了他的目光。這些高手頗有自知之明,方才一見魯盾出手,便暗自與其比較,那些自認不如魯盾的人,便不敢再下場,免得出醜。而那些自忖與魯盾不相上下的人,也都心底躊躕,因此南宮嶽看了幾眼,居然沒有一人揚聲出列。

泠菱趁此機會,將槍尖接好,也不出聲,站在那裏,冷冷地瞧著。

如此冷場,自然有人看不下去,一方隻有一人,另一方三四十人,難不成這些人都被嚇住!江湖上流行的話便是,寧被打死,不被嚇死。因此南宮嶽剛剛麵現不悅的時候,有人便站了出來。

此人走到南宮嶽麵前,微笑道:“少主,這女子非同小可,便由我出馬如何?”

南宮嶽見了此人,不由得一愣:“先生,你……”此人一笑:“盡可放心。”說罷身形一晃,來到場院當中。

泠菱見此人約莫四十上下年紀,身穿一襲稍顯破爛的藍衫,手中提著一把算盤,一邊啪啪地撥弄,一邊微笑著走來,卻也不識此人,便道:“你是什麽人?”

那人一拱手:“在下柳東白,乃遼東雙龍堡杜堡主的駕下。”泠菱心頭一驚,暗想:遼東雙龍堡是我紅蓮教大敵,曾花了大價錢,大力量打探其情況,為何帶來的信息中,從未見到這個柳東白?嘴裏卻道:“看你的樣子,難道是雙龍堡的帳房?”

柳東白微笑點頭:“正是。姑娘好眼力。”泠菱道:“那你進招吧。我且來會會你的鐵算盤。”柳東白像是一愣:“鐵算盤?”他低頭瞧瞧手裏的算盤,笑了:“姑娘認為在下的兵器是算盤麽?那便錯了,這隻是在下的吃飯家夥,並非武器。”說著將算盤輕輕放在地下,道:“姑娘神功蓋世,連勝了五陣。我正道之士再想捉你,也不能趁人之危,這般車輪戰法已是很不恰當了。其實姑娘隻要放下兵器,大家便好商量,用不著非要拚個你死我活。”

泠菱冷笑道:“要我投降?”

柳東白道:“沒人可以逼紅蓮教主投降,況且每個江湖人都清楚,紅蓮教從沒有投降的教主。”泠菱道:“那你還廢什麽話?”柳東白道:“我們隻求姑娘放下兵器,隨南宮少主去一趟見賢莊。諸葛先生乃仁義之前輩,也不會為難姑娘。在那裏,紅蓮教與中原武林坐下來,大家好好談談,好像也並非什麽壞事。”

泠菱仍舊冷笑不止:“你以為捉了我,便能要紅蓮教認輸服軟?做夢吧。先不要說那麽遠,爾等這群草包飯桶,真以為能捉住我麽!姑娘想來就來得,想走,自然也走得。”

柳東白倒也不惱,還是微然一笑:“既是姑娘不聽在下解勸,也隻好由得姑娘,不過我正道中人,絕不會不講道理。我們這麽多人圍攻姑娘一人,已實在不成話,可又不能放你走,姑娘已經力勝五陣,連大氣也沒喘,所以這一陣,在下想讓姑娘省些力氣,不必動刀動槍。”

泠菱道:“你倒好心。說吧,怎麽個比法。”

柳東白慢慢從袖內抽出一枝判官筆來,足有一尺來長,鼓槌粗細,說是判官筆,卻又並非全是,筆杆雖是精鋼打就,可筆頭上卻並非鐵鑄的尖頭,而是真真正正的狼毫。雖是衝洗得非常幹淨,但狼毫上麵透出墨痕,顯見得一直在用它書寫。

柳東白將這枝筆托在手裏,微笑道:“在下的武功,不值一哂。隻是新近蒙杜堡主指點,學了一套功夫,從未與人放過對,今日鬥膽,便在姑娘麵前放肆一回。”

泠菱道:“要打便打,用不著花言巧語。”

柳東白連連搖頭:“這套功夫實在太過厲害,必須事先講明,否則一旦傷到姑娘,你卻又不服了。”泠菱道:“有什麽功夫盡管使啊,難道雙龍堡的人都似你一般婆婆媽媽?”

柳東白將長衫脫去,慢慢疊起放在算盤上,從頭到尾,此人說話做事,一絲不苟,井井有條,確像是一位賬房先生。

身後諸人有的已經起急,暗道這位柳先生太過迂腐,為何不趁著泠菱喘息未定時,盡力搶攻,倒是這般磨蹭,讓她有了休息的功夫。

南宮嶽隻是微笑不語,他十分了解這位柳先生,此人是雙龍堡的幕賓,雖然有時也理理賬,可並非真正的帳房,杜潛龍對此人也十分看重,因為柳東白手中一枝水墨判官筆,算得江湖中一流好手,但他最厲害之處,倒不是在於武功,而是此人的心機。

論在判官筆上的造詣,柳東白最多可排進江湖上筆法大家的前十位,但若講到心機,此人與號稱江湖第一神機的龍謝蘭,相差也隻是毫厘之間。雙龍堡因為有了這兩大智囊,才可以稱霸遼東。此時若按勢力來講,其餘三大世家,都比不上雙龍堡財雄勢大,弟子賓客眾多。這其中,柳東白也獻了不少妙計。

以前南宮嶽隻是聽聞,現在柳東白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令他十分安心,他深知柳東白這類人,不出場則已,一旦出場,定是已看清了對手的破綻,至於搶不搶攻,讓敵人休息與否,那隻是小節,不值一笑。大計不論小節,便是柳東白的厲害之處。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靜觀這一場好鬥。

泠菱自柳東白一下場,心內便極不舒服,她不懼任何武功高絕之輩,卻最煩與擅長心機的人過招,此類人或許會趁你不備,突施冷箭,或是下毒,或是發暗器,反正都是見不得光的。與這樣的人交手,須加上十二分的小心才行。

此刻見柳東白慢慢騰騰卻是極有條理的戰前準備,她知道這會是一場智力與武功的雙重對決。不由得暗自長吸口氣,凝神接戰。

泠菱在等著柳東白進擊,哪知柳東白來到場中後,並不上前,卻走到場邊,那裏有一輛破舊的馬車車廂,他扯下一塊三尺餘長,半尺多寬的木板,來到場院中,卟的一下,將木板插進地裏,整條木板便直直豎在那裏,像一塊墓碑。

眾人看著他折騰,不知要幹什麽,紛紛麵現疑惑之色。

柳東白插好木板,試試還算穩固,這才開口道:“姑娘已然力戰多陣,在下便不來占這個現成便宜,眼下這場比試,咱們便來文的。你意下如何?”

泠菱道:“怎麽個文比?”

柳東白指指那塊木板,說道:“在下一生,唯好書法,這場比武,我也要寫幾個字,嗯……對了,就寫‘正氣長存’四字。在我寫字時,姑娘可用一切辦法攻我,如果在三十招內,我寫不成這四個字,姑娘便勝了,如果我寫成了,姑娘便聽在下一言,放下兵器如何?”

泠菱冷笑:“你不還手?”柳東白道:“在下還手,也算一招。如果姑娘攻了十五招,我還了十五招,字仍未成,便是姑娘贏了。”泠菱問道:“沒有別的條件麽?”

柳東白想了想,說道:“隻有一個,姑娘可以攻我,卻不可打碎這木板。如果姑娘上來便一槍把木板刺裂幾塊,就算給我一百招,我也寫不成半個字了。”

泠菱道:“好,我便依你。你說開始便開始。”

柳東白執筆在手,卻不蘸墨汁,泠菱道:“你不用墨,誰知道你寫不寫得出來?”柳東白微笑道:“墨水淋漓,有礙觀瞻,在下功夫雖不高,可空筆寫字,倒也能叫大夥兒看得清楚。”

說罷五指一轉,將筆尖一立,嘶嘶連聲,在地上寫了一個“請”字。但見他內力貫注於筆端,那狼毫筆尖直挺挺地如槍一般,如同一把鋼鑿,竟將地麵劃下一寸有餘。

演武場的地麵踏得極硬,能在上麵劃得如此之深,穿透木板,亦非難事。場外之人見了,又是一陣喝彩。

大家喝彩歸喝彩,心頭卻均是不平。都想:這叫什麽比武!自己寫字,讓人家來攻,又不能總想著還手,太被動了。眾人方才已見識過泠菱的槍法,當真是靜如山嶽,動似流星,一旦展開攻擊,定是一槍緊似一槍,一槍快似一槍,看樣子不要說三十招,就算三百招,隻怕也要不了盞茶功夫。這三十招之約,未免太少了些。

泠菱心頭卻另是一番想法,對方條件聽來十分寬鬆,對自己有利,可這種極富心機的人,絕不會白白將機會讓與敵人,他定然藏有極厲害的後招,可這種後招不是輕易顯露出來的,隻能在動手之時,隨機應變了。因此她半點也沒大意,將槍一順,道:“好內力。”

柳東白報以微笑,道:“廢話少說,我們這便開始了。”

說罷他向上一搶步,舉筆向木板上方劃去,便要寫那四個字的頭一筆了。泠菱見他身形展動,便一聲嬌喝:“第一招。”將槍一抖,用出一招“撥草尋蛇”,槍尖晃動之間,忽而在左忽而在右,直刺柳東白雙腿。

這一招並非紅蓮教的嫡傳槍法,而是一招極為尋常的槍法,江湖人大多見過,但這招從泠菱手中用出來,卻是非同小可,隻見那柄戀人槍槍尖真如一條靈蛇相仿,伸縮不定,逡巡不已,看似前進,實則側轉,眨眼之間,又已換了角度,讓人防不勝防。

槍尖雖然看似晃動不定,但目標總不會錯,如果柳東白不閃避,他的兩條腿上,立時便多兩個血洞。

柳東白筆尖已至木板,但槍速極快,隻得身子一轉,到了木板之後,揮筆再寫。木板兩麵,都可書寫,隻要他轉得快,尤有可能寫成這一筆。

怎奈泠菱的槍法實在太過詭異,這一招刺空,手臂內力一催,前半段槍杆已被逼彎了,竟追著柳東白的身子刺來。她方才與魯盾對敵時,便已用過此招,眾人雖已見過,但這一招用出時,整條槍變成了一條活蛇,還是極為怪異,因此不少人又咦了一聲。

柳東白已然聽到背後破風聲響,知道槍已刺到,便回過判官筆一格,錚的一聲,將槍尖掃開,隨後回手一筆,終於寫成了“正”字的頭一筆。

他的判官筆隻有尺來長,運轉起來,自然要比一丈長的大槍方便得多,也靈便得多。他一筆寫完,手下不停,又豎劃了一筆。

泠菱哪容他多寫,叫道:“第四招。”大槍一起,橫著向他雙腿掃來。方才她出了兩招,柳東白格了一招,所以已是第四招。

柳東白騰身而起,身在半空中又寫成了第三筆,而泠菱一槍掃空,硬生生停在木板邊上,差之毫厘。方才講過條件,不能擊碎木板,泠菱手下極有分寸,真正做到了收放自如,連顧風塵看了,也不禁暗自讚歎,如果自己沒有修習逆天神功,萬難做到這一點。

眨眼之間,泠菱已攻過了十七招,而柳東白也毫不含糊,隻招架了三招,便寫成了“正氣”兩字,現在那個“長”字,已經寫到了一半。

泠菱突然一聲冷笑:“玩夠了吧,看槍。”她的第二十一招出手。

這一次出手,竟是大不相同,她的槍法突然變了,變得與之前所使的任何槍法都不同,隻見那條戀人槍所過之處,居然像是帶著一股奇特的韻律,**起一陣怪異的輕吟,仿佛那條槍,已不再是一條金鐵打造的冰冷死物,而是一個活物,一尊魂魄,一條活生生的生靈。

戀人槍,居然像是有了生命。

所有人包括顧風塵與南宮嶽在內,都不禁悚然一驚。難道這條戀人槍,竟是活的麽?

此時此刻,它仿佛已不再是一條槍,而是一條掙紮在大千世界,百丈紅塵的靈魂,它飛升,昂揚,轉折,低回,時而欣悅,時而憂鬱,更多的,則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哀傷。

那便是戀人的哀傷。

這個世上,戀最苦,戀最真,戀最傷。

聽著戀人槍所發出的哀吟,你會覺得刺過來的不是一條槍,而是你的戀人,在唱著低沉婉轉的歌兒,向你的懷抱撲來,你所有的想法,就是張開雙臂,去擁抱她,安撫她,親吻她。

當你被她所迷醉的時候,也就是槍尖刺入你身體的時候,也就是你離開這個塵世的時候。

此槍一出,漫天輕吟,一地愁緒。

柳東白悚然一愣,居然呆立當場,眼睛裏閃出一種迷離之像,居然眼睜睜看著槍尖朝自己刺來,想不起做任何動作。

在這一刹那,他想起了什麽,看到了什麽,旁人自是無從知曉了。可南宮嶽雖然年歲不大,卻極有定力,沒有被聲音所迷,便在此當口,驀地發出了一聲大喝。

這聲喝如同春雷驚天,在場所有人,均是身子一震。

柳東白被喝聲一激,已聽不到那醉人的輕吟,神智一清,槍尖已近眼前,他大叫一聲,向後躍出,如同見了鬼一般。泠菱一槍落空,第二十二招又已連隨遞出。

南宮嶽喝道:“塞住耳朵,不要聽那聲音。”

柳東白心思電閃,已經扯下兩條衣服,塞入耳內,立時天地清明,再無紛擾。

他抹下一把冷汗,然而已無暇心驚,因為又一槍已然刺來,再有八招,如果八招之後字仍舊未成,他便輸了。

柳東白驀地身子一轉,眨眼之間已經甩下長衫,套住了槍尖,同時一個側滾,滾到了木板之前。

高手對陣,柳東白這一招極為難看,如果不是眾人醉心於戀人槍所發出的輕吟,肯定有人要笑出聲來了。

這一招“懶驢打滾”雖然難看,卻極為有效,柳東白已經脫困,大筆一起,又完成了兩劃。那個“存”字,隻剩下最後那個“子”字未完成了。

泠菱槍尖被衣服套住,手腕一振,嘶嘶幾聲,衣服碎成布片,四下飛散。那邊南宮嶽卻叫了一聲:“二十三招了。”他將泠菱裂衣的動作也算做一招,此舉雖說有些牽強,但也勉強說得過去。

泠菱充耳不聞,一招“回馬槍”,槍尖由肋下反穿而出,方向準得出奇,正刺向柳東白後心。

這一招乃是槍法絕學,敗中求勝的奇招,任何人都須小心。柳東白隻得回頭招架,以判官筆杆架開這一槍。

泠菱這一槍逼得他回頭,無暇再寫,自然不肯放過機會,大槍連起,快得人目不暇接,一刹那間已刺出四槍。

她刺出四槍,僅僅用了常人刺出一槍的功夫。

柳東白手忙腳亂,應接不暇,哪有功夫回筆寫字。眼看三十招便要到了,泠菱突然發現不妙,柳東白隻一手運筆,擋開她的攻擊,另一隻手卻背在身後,似在劃動。

不好,他在用手寫字。

泠菱心底一沉,知道情勢已極為不利,對方隻講明了在木板上寫字,卻沒說一定要用筆,以指力在板上寫字,對於柳東白來講,輕而易舉,此時他身子擋住木板,隨手書寫,隻要最後一筆成了,自己豈不是要輸。

她猜得一點不錯,柳東白的確是在用手寫字,那個“存”字的最後一橫,已經劃到了一半。

泠菱突然嬌喝一聲,手中槍不再刺向柳東白,而是刺進地麵。這已是第二十九招。

柳東白心下一怔,不知她要幹什麽,可隨即便明白了,因為正在書寫的木板,突然憑空從地上飛了起來。

那“存”字的最後一筆,隻寫出一半,便寫不下去了。

泠菱以槍刺地,一股內力借地傳導,激起木板,使之飛起,隨機應變之能,已是駭人聽聞。

木板一飛,她隻要再刺出一槍,便是三十招滿,對方便隻好認輸。雖然戰前規定,不許擊碎木板,可如今木板未碎,仍舊完好無損,便不會視為破了規矩。

看來這一場比試,泠菱勝定了。

柳東白似也呆立當場,眼睜睜看著木板飛起,竟無計可施,他可沒有淩空書寫,以內力破板的功夫,不但他沒有,世上更無一人可以做到。此時泠菱隨手一槍刺出,叫道:“第三十招。”

顧風塵坐在樹上,場中一切盡收眼底,他從心裏佩服這位年紀輕輕的少女教主,若換做自己,定然想不出這等怪招,敗中取勝。眼下這一場,她是贏定了的,柳東白便再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半招之內,寫成最後一筆了。

不但他這樣想,幾乎所有人都報有同樣心思。群豪雖視泠菱為敵人,可見她受困重圍,仍舊毫無懼色,一柄戀人槍神出鬼沒,連連取勝,也尤為心折。這陣雖要輸了,可柳東白也確是盡了最大努力,那個字隻差半筆,也算輸得不冤。

柳東白確是無法像泠菱那樣反敗為勝了,他自己定的條件,已經將自己限製,當真是作繭自縛。

泠菱的這最後一槍並非想要殺傷他,或是要他的命,隻要他一退,三十招便過,自己贏了便罷。因此這一槍刺出,也沒太加在意。

輸是輸定了的,柳東白看似也隻是漫不經心地隨手舉筆一架,格向槍杆。隻要槍筆相交,最後一招便使完,勝負便分。

哪知變故就發生在槍筆相交之時。

兩般兵器錚地一聲,碰在一處。泠菱已是麵現冷笑,可就在這一刹那,柳東白的那枝判官筆的狼毫筆尖裏,突然飛射出一條清清的水線,來勢極快,泠菱毫無防備,被射入眼睛裏。

柳東白微笑撤筆,抱拳當胸:“姑娘好功夫,在下認輸。”說著飄然歸陣。

這一招極是陰損,可事先又沒有講明不許還手,隻說還手,便算一招,至於這一招是什麽功夫,要沒規定。既是沒有規定,那麽可以是暗器,也可以是用毒。

柳東白雖是輸了,但最後卻暗算了泠菱,他筆中的水線,乃是遼東雙龍堡堡主龍謝蘭配製的獨門毒藥,蘭香白露,這種毒藥有股蘭花香氣,且極為純淨,如水一般,可一旦沾上皮膚,立時如朝露遇太陽一般,化入皮膚裏,而毒性也隨之而入,極是厲害。

泠菱一覺水露入眼,便知不妙,心頭暗罵自己大意,日防夜防,終於還是疏忽了。方才此人一下場,自己便存了念頭,要提防此人的暗器或毒物,可後來柳東白提出文比,又弄木板,又要寫字,整得煞有介事,如此一來,自己提防之心便淡了,方才又已是勝券在握,因此才被人家暗算成功。看來柳東白自一下場,便已想好了這一招,之前的條件如此寬鬆,那是因為他壓根就沒想贏這一局。

柳東白雖然輸了,可泠菱眼睛已被毒水射入,雖然勉強能睜開,眼前卻是灰蒙蒙一片,如此對敵,隻需一個二流高手,便可以輕易將她擊倒拿下。

如今形勢對於南宮嶽一方來講,自然大好,可眾人你看我我看你,都躊躕不前,麵現難色。

每個人都清楚,泠菱眼睛不便,隻要自己上前,足可以將她擒住,立一大功。可這樣一來,難免趁人之危,況且對方又是一個年輕女子,這些有名聲的好手自顧身份,都不好下場動手,要知道便宜好揀,罵聲難搪,縱使將人拿了,也弄個聲名大損,實在得不償失,最好是旁人出手。

大家都存了這心思,便沒一人下場。

南宮嶽心思細密,已料定了群豪所想,便微微一笑,大步跨出:“在下身為首領,這最後一陣,便由我來吧。小子在這裏搶功勞,還望諸位叔伯見諒。”

眾人一見他下場,都鬆了口氣,紛紛為他打圓場:“此女子武功極高,非得少主下場,才可降服……”

南宮嶽的心思卻是另一般,自己年輕,算是四大世家中第二輩子弟,這一輩子弟的首領,便是諸葛世家的諸葛仁,凡有大事,均由他統帶,自己從未想在聲望上壓過他,可自十餘年前黃山一戰,自己父親歸來身死之後,南宮世家便日漸勢微,此時的威名已經遠遠不如另三家。能夠借此一役,振一振南宮家的威風,也是好的。

眼前情形,自己出馬自當十拿九穩,既為眾人解了圍,眾人心知肚明,樂得送人情與他,又可以為江湖立一大功,何樂不為!因此他飄然下場,來會泠菱。

南宮嶽雖然下場,卻仍舊不願搶前動手,隻是拱手道:“泠菱主,你如今已力勝六陣,不論為了貴教,還是為了自己,都已掙足了麵子。此役之後,我想江湖定會瘋傳教主的壯舉。苟能治侵陵,豈在多殺傷!斷頭流血,是正道諸俠最不願見到的,因此我勸泠教主,有話好說,不要再強撐了。如此下去,傷損的隻怕便不止你的眼睛。”

泠菱聽了,冷冷一笑:“我道四大世家的少主會講出什麽驚天動地的道理,原來也隻是虛偽之辭。不必多言,我眼睛雖然迷了,槍可還在手裏呢。”

南宮嶽歎息一聲:“既然姑娘執迷不悟,我也隻好得罪了。”

泠菱將槍一橫:“進招好了。”南宮嶽雙掌一錯,便要搶身而上,正在此時,忽聽牆外樹上,有人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