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常恨風流如雲散
也不知過了多久,顧風塵聞到一陣香風,同時有東西遞到自己口邊,透著濃濃的藥氣。
他張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一張**,身上蓋著錦被,頭下枕著軟枕,看來枕被皆用熏香熏過,四周一片幽香。
屋子裏亮著一盞宮燈,明亮的燈光下,床邊坐著一人,正用調羹舀了一勺藥汁,送到他嘴邊來。
那是個女孩子,相貌有些眼熟,顧風塵略一回憶,便記起她便是那日紅菱兒船頭執傘的女孩子,看來她是受命來護理自己的。
顧風塵並不喝藥,把頭一側,不再看她。
那女孩子也不生氣,好像早知道他不會喝,隻是笑道:“你以為這是傷藥麽?告訴你吧,這是毒藥,喝了會爛肚穿腸,苦不堪言,你若怕死不敢喝,我便去倒掉。”
顧風塵正在頭暈眼花,沒有完全明白,受不得激,便強撐著身子坐起來,一把搶過藥碗,咕咚咚喝個精光,然後砰地將碗摔碎在地上。
那女孩子笑笑,起身收拾了碎碗瓷片,對顧風塵笑道:“我叫瓶兒,有事隻管叫我。”說完向外走去。
顧風塵此時才發覺,自己居然是光身**的。全身上下,隻有前胸纏著塊白布,看那白布是新的,也剛剛換過。
他怒道:“我的衣服呢?”
瓶兒皺眉道:“你那身衣服,髒也髒死了,早扔啦。虧你還惦記著。”顧風塵道:“那我如何出得門?”瓶兒指指床頭枕邊:“早給你準備好了。”
床頭果然放著一套衣服,整齊地疊在那裏,內衣外衣都有,尤其那件外衣,光滑柔順,一看便用得是上等綢緞。
顧風塵道:“我不要你們的,扔了我的衣服,那就給我找回來。”瓶兒小嘴一撅:“你看好了,那可是十兩銀子做的,比你那身破衣服好看一百倍。”顧風塵道:“好看便如何?我偏不穿。快拿我的衣服來。”
瓶兒雙手叉腰,站在門前,嘻嘻笑道:“我偏不與你拿,你能如何?”
顧風塵心頭怒起,暗想我一個大男人,死且不懼,難道還怕光身不成。想到這裏,他隨手掀起錦被,一個縱身便跳下床來。
瓶兒本來想看他窘迫的樣子,哪知他竟真的赤身下床,自己一個女孩子,麵對著一個光身男子,成什麽話,嚇得驚叫一聲,背過身去,雙手緊緊捂住眼睛。嘴裏叫道:“你……你好沒羞……”
顧風塵由一股氣火支撐,猛地跳下地來,卻沒能站穩,摔倒在地,隻覺天旋地轉,眼前金星亂冒,胸上一股熱流湧出,傷口又流血了。他咬牙站起,赤條條地向外走去。
瓶兒聽著他向自己走來,連耳根子都紅了,兩手捂得更緊。
顧風塵出得門來,發現這是一座小樓,自己身在二層上,樓簷上吊著幾盞燈籠,看天色已是接近黎明時分,下麵是個花園,百花盛開,姹紫嫣紅,芬芳撲鼻。他一步步走下樓去,折了一大片芭蕉葉子圍在腰間,用一條春藤纏住,向外便走。此時聽得鈴聲響起,從樓上傳來,想是瓶兒見他鐵了心要走,拉響銅鈴告知外麵的人。
顧風塵冷笑,暗想自己已是百死餘生之人,尚有什麽可怕,他現在想的,隻是找到紅菱兒拚命。因為按她的條件,自己並未闖過最後一關,蓮兒定然已經被害,隻要確定蓮兒已死,他便自盡當場,以謝風覺。
花園的出口是個月洞門,顧風塵剛開門口,便覺眼前一花,有人擋在麵前,定睛一瞧,不是別個,正是紅菱兒。
當真不是冤家不聚頭,顧風塵叫道:“我正找你,你倒來了,休走看拳。”說著一拳打去,紅菱兒眼見他赤身露體,腰間圍片芭蕉葉子,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見他拳頭打來,未到中途,已開始搖晃顫抖,便知他身體未複,這一拳虛弱無力。
紅菱兒飄身一閃,道:“我救你命,你卻反來打我,當真是狗咬呂洞賓。”
顧風塵道:“你殺了蓮兒,便是殺我,還要我感激你麽!”紅菱兒臉一紅:“殺她便是殺你!你跟他什麽關係,同生同死麽?”顧風塵道:“那倒不是,她一死,我愧對好友臨終囑托,也隻好一死謝罪。”
紅菱兒幽幽歎息一聲:“如果她沒死,你也就不用死了吧。”顧風塵道:“那是自然。隻不過我未闖過三關,你豈能放過她?”紅菱兒道:“你以為這三關是為了阻你救她麽?”
顧風塵道:“自然,難道還為了別的?”
紅菱兒道:“我說過,這丫頭在我眼裏,不值半文錢,還用得著如此大費周章麽!其實那三關,都是為了你。”
顧風塵道:“為我?”
紅菱兒道:“這個以後再給你講,現在隨我來吧。”
說完她丟給顧風塵一個包袱,嗔道:“穿上衣服,披片葉子出來,像個茹毛飲血的野人,很好看麽!”顧風塵接過包袱,道:“不是我的衣服,我不穿。”紅菱兒道:“你打開瞧瞧啊。”
顧風塵扯開包袱,從裏麵抖出一套衣服,細看之下,果然是自己的,從內到外,一件不少,隻是已經洗得幹幹淨淨,烘得幹幹爽爽,連上麵的破洞也細心地縫補好了。
紅菱兒背過身走到牆外,等顧風塵穿好了衣服,這才招呼他同行。
顧風塵走在紅菱兒身後,此時喝下的藥力發作,覺得全身暖洋洋地,氣力漸生,這才知道那是療傷聖藥。他心中並無多少感激之情,眼前的這位紅菱兒,處處透著詭異之舉,從野店中第一次見到,給自己的感覺便是如此,後來她盡滅太嶽派,未免太過心狠手辣,而是汾河船中的一番情景,現在想來,又並非做作,自己險些掉進河裏時,她那一臉關懷的神色,絕對是出自於真心。
她到底想幹什麽?
二人各懷心事,誰也不開口,就這樣走著。顧風塵覺得自己仿佛被香氣包圍,低頭一聞,才知香氣不但來自紅菱兒身上,也來自自己的衣服。看來像是熏染過了。
看著衣服破洞上的針腳,顧風塵心頭一**,他父母過世極早,記事不久,就被師父帶到少林寺,平時隻是自己縫補衣衫,更無別人代縫,於是脫口問道:“衣服是誰縫的?”紅菱兒轉過身來:“怎麽了?縫得不好麽?”顧風塵道:“豈止是不好,簡直慘不忍睹。”
紅菱兒一呆:“怎麽說?”
顧風塵道:“針腳粗細不一,又歪又斜,這種女工活計,定是從未拿過針線之人縫的。娶老婆可不能要這樣的,衣服穿出去,沒得讓人笑話。”
紅菱兒臉一紅,嗔道:“有人給你縫,你還挑三揀四,活該讓你沒衣服穿,哼哼,怪不得快三十了還沒娶到老婆。”
這話顧風塵在村裏已聽了不少,不過都是背後說他,並無人敢當麵嘲笑,其實他生理上並無毛病,隻是少林寺呆久了,每日裏隻是喜歡打熬力氣,對男女之事毫無興趣罷了。自從還俗歸家,以打鐵為生,也隻是多了喝酒一項愛好,他心懷極大冤屈尚能忍受,這點風言風語,更是理也不理。不過此時聽紅菱兒當麵懷嗔,便有點掛不住,想要反駁幾句,卻無從辯起,隻是嗯嗯了幾聲,終於沒有開口。
紅菱兒本以為他定要抗聲爭辯,不料卻毫無聲息,不由回頭望去,見他低頭不語,神情甚是落寞,便道:“怎麽,我說中你心事了?”
顧風塵道:“哪裏!姑娘說得很對。看來我這輩子是討不到老婆了。活該打一輩子光棍。”
紅菱兒嘻地笑了:“你討不到老婆,可別怪我烏鴉嘴。”
顧風塵淡然一笑:“我自己命中注定,絕怨不得姑娘。”紅菱兒轉轉眼珠,說道:“我看那丫頭長得也不壞,此回你舍了性命相救,她無可報答,說不定再長兩歲,便以身相許。”
顧風塵一呆,這一點他倒是沒想到,於是隨口道:“大丈夫扶危救困,乃分內之事,要什麽報答!”紅菱兒道:“她若非報答你不可呢?”顧風塵道:“最難消受美人恩。那樣的話,顧某隻好一走了之,再也不見她麵。”
紅菱兒轉過臉來,笑靨如花,好像聽到了世上最動聽的話。
顧風塵道:“有什麽好笑。”紅菱兒道:“你肯受人囑托,卻不肯讓人報恩,是不是?”顧風塵道:“是又怎樣,與你何幹?”紅菱兒道:“自然有幹係。你別忘記,最後一關你可沒過成,所以我是殺那丫頭,還是放她,全在我的喜好。”顧風塵道:“不錯。你想怎樣?”
紅菱兒道:“我也囑托你去做一件事,你應不應?”
顧風塵道:“何事?”紅菱兒道:“至於何事,你先別問,如果我說了,你不應我,也是無可奈何。”顧風塵道:“我若不應,你便殺了蓮兒,是不是?”
紅菱兒道:“也未可知。”顧風塵道:“你要我做的,可是殺人之事?為救一人而殺一人,我卻是不幹。”
紅菱兒道:“殺人用不著你,我手下有的是高手。”
顧風塵道:“不是殺人,卻是何事?”
紅菱兒道:“自然是一件極難做到的事,你若應了我,我馬上放了蓮兒。”顧風塵冷笑:“你不怕我出爾反爾?”紅菱兒道:“自然怕了,可是我認定,你不會出爾反爾。”
顧風塵道:“為什麽?”
紅菱兒道:“不為什麽,如果這是一場賭局,那我賭的就是我的眼光。”
說罷,她停住腳,側頭看著顧風塵,在等他回答。顧風塵深知紅菱兒詭計多端,她要自己去辦的事,多半是刁鑽古怪,難於啟齒的事,可看她的神色,自己如果不應,肯定救不下蓮兒。
顧風塵仰頭看天,天空燦星滿布,閃閃爍爍,使他覺得似曾相識,這滿天的星辰,居然像極了蓮兒那對水靈靈的大眼睛。
紅菱兒也是神情緊張,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
過了半晌,顧風塵才道:“帶我去見蓮兒吧。”紅菱兒十分欣喜:“你答應了……”
顧風塵道:“可如果你要我做的事傷天害理,我絕對會出爾反爾,這裏事先講明。”
紅菱兒點頭:“好啦,我這就帶你去見她。”
說罷來到走廊邊上的一個大花盆前,那盆中栽著老大一株萬年青。紅菱兒扳住花盆,用力一轉,隻聽嘎嘎連響,另一邊的牆上霍然開了一個洞。
二人走進去,裏麵一條暗道,前行十餘步,又推開一道門,眼前便是一間屋子,屋子裏麵燃著燈,一個人影映在窗上。
看那影子正是個女孩子,顧風塵搶上幾步推開房門,向裏一看,果然見一人正在低首啜泣,正是蓮兒。
蓮兒抬起頭,見到顧風塵,悚然一驚,以為自己眼花,等揉揉眼睛細看,這才歡呼一聲,撲上過來。
顧風塵將她拉到燈下,仔細看了一遍,發現她除了淚痕滿麵以外,倒沒什麽變化。紅菱兒在一邊冷笑:“你放心,餓不瘦她。”蓮兒看到紅菱兒,向後縮縮身子,顯然極為害怕她。
看罷多時,顧風塵拉了蓮兒,向紅菱兒一拱手,說道:“多蒙關照,就此告辭。”紅菱兒道:“你去哪兒?”顧風塵道:“在下答應過朋友,要送蓮兒到甘肅去。”。
紅菱兒道:“可你也答應了我,要為我辦一件事。”
顧風塵道:“事有先後,等我辦完了這事,再來相會姑娘。”紅菱兒冷笑:“甘肅到此,萬裏迢迢,等你送到了,還不知幾年幾月呢。”顧風塵也來了氣:“如此說來,你是不放我走了?如果你讓蓮兒獨行,那與殺了她有何分別。”
紅菱兒笑道:“原來你是擔心她的安危!”顧風塵道:“江湖險惡,蓮兒年幼,如何不擔心。”紅菱兒道:“其實不然,我奉勸你在山上住幾天,自會有人來接這丫頭。”
顧風塵冷笑:“你當我白癡!誰會來接她?”
紅菱兒道:“你最好相信我。況且你的傷還未恢複,休養幾日,也是好的。”一聽顧風塵受傷,蓮兒大驚:“大哥,你哪裏傷了?”顧風塵道:“一些皮外小傷,不礙事的。”
蓮兒道:“那……我們還是住幾天吧,或許真有人來接我。”
顧風塵道:“你相信她的鬼話?”
蓮兒看看紅菱兒,語氣又低了幾分:“這位姐姐救我出來以後,派一位姑姑去請我媽媽了。她知道我媽媽的名字,還有那位姑姑,與我媽媽最好,說肯定請得她來。”
顧風塵心頭一驚,問道:“你告訴了她們你母親的處在?”
蓮兒道:“是啊,我不告訴她,如何請得到呢?”
顧風塵暗叫不好,紅菱兒曾說過,蓮兒是她仇家的女兒,而蓮兒父親早喪,那這位仇家,肯定是蓮兒之母了。她套出蓮兒母親的居所,不用說已派了厲害人物去報仇殺人,請上山來的,多半會是蓮兒母親的人頭。
想到凶險處,顧風塵臉色陡變,凝視著紅菱兒。
紅菱兒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麽,微然冷笑:“你不用亂猜,我不會殺她母親的,有些事,我還需要問清楚。”
顧風塵凝視她半晌,見她絲毫不動容,隻好歎息一聲:“但願如你所說。”紅菱兒道:“走吧,給你兄妹兩個另安排一個住處,免得說我不會待客。”
於是顧風塵與蓮兒又住進了那座小樓,瓶兒見到顧風塵回來,不自覺地羞紅了臉,不敢看他。顧風塵心內無私,昂然直入,毫不尷尬。
顧風塵疲累已極,加之傷重,一覺直睡到天明,睜眼一瞧,桌上已擺好早餐,雞蛋小米粥,都是補身子用的。顧風塵冷笑,暗想自己又非產婦坐月子,何用如此,但心裏也感激紅菱兒想得周到。
蓮兒另外有張小床,此時還在睡著,顧風塵端起碗粥,埋個雞蛋在內,怕驚醒蓮兒,慢慢走到外麵去吃。
一出門,但覺神清氣爽,樓外空氣清新宜人,到處散布著甜香,簡直是神仙居處。
顧風塵喝了幾口,忽聽遠處傳來呼呼風響,似是有人在揮舞兵器,卻不聞交擊之聲。想是有人練武。顧風塵正覺得樓內憋悶,便托了粥碗,向風響處走去。
轉過一片灌木與花叢,眼前現出一塊小小平地,沒有鋪石,夯得非常平坦結實,寸草不生,此時那裏正有人練一柄槍,看背影便是紅菱兒。
顧風塵為了避免偷窺之嫌,便走近幾步,連喝粥邊看,但見槍花朵朵,槍風呼呼,確是厲害。
天下槍法,多是古傳。分楊家槍,嶽家槍,呼家槍,馬家槍。創立者多為古之名將。可這些赫赫威名的將軍們所使的大多是馬上槍法,拚殺起來需要馬匹配合,才有威力。因此槍招雖精,卻疏於步法,顧風塵曾在野店中看到段文博使槍,不過三招便被陽關盜奪去兵器,其原因一個是因為段文博槍法不精,而另一方麵,也因為槍法本身有些漏洞。
其實古代名將創立的槍法,多半是在陷陣之時所用,不是江湖功夫可比,如果身陷重圍,江湖功夫便遠及不上名將槍法了。
顧風塵自然無法顧及這一節,隻看紅菱兒使槍,便讓他心底暗暗泛起一股涼氣。
這套槍法,可稱為神槍。
從古至今,江湖中便不乏用槍之人。兵器譜上說,棍乃百兵之祖,槍乃百兵之王。軍隊之中便以槍為常備兵器,大量裝備。臨陣時威力極大,勝於刀劍。可是江湖中用劍的高手極多而用槍的高手極少,究其原因,主要是因為太過難練,少於變化。
一人練刀,五年可成,練劍,十年可成,而練槍,非二十年不可。
刀法與劍法,有削砍刺劃等方式傷敵,而槍,隻有刺一種,另外便是當做棍來掃,因此難練,對方隻要防著你槍尖不刺到身上便可。
而眼前的紅菱兒所練的槍法,顧風塵卻從未見過。
紅菱兒所用的槍,便是他那晚在太嶽山見過的,槍長一丈二尺,這樣長的槍稱為大槍,由於太長,更是難練。雖可以攻敵丈外,可一旦對手鑽近身來,便成累贅,有不如無。可紅菱兒這套槍法,攻敵時固然可以遠及丈外,而防守時,竟不遜於短劍匕首。槍尖固然可以傷人,而槍纂、槍身都可以用來攻守,整條槍如同一條兩頭活蛇,攻守兼備,幾乎無懈可擊。
他自然不知道,這套槍法曾連敗四大世家主人,而紅菱兒槍法上的造詣,隻及泠禦風的六成威力。便這六成威力,已足可應付少林廣渡這樣的高手。
紅菱兒練完一套槍法,收勢而立,毫不氣喘。她轉頭看看顧風塵,見他仍舊托著粥碗,裏麵的粥早涼透了。
顧風塵見她練完,讚道:“好槍法。”
紅菱兒道:“你也懂槍法麽?”顧風塵道:“少林寺不傳槍法,隻有棍法,我看姑娘的槍法,遠在少林棍法之上,因此說好。”紅菱兒道:“少林寺的功夫在於根基紮實,馬步穩,內功厚,至於招式嘛,便沒什麽出奇之處了。”顧風塵點頭,表示同意。
紅菱兒收了槍,單手握著三段槍身。這條戀人槍足有二十餘斤重,她單手提著,仿佛紙糊的一般,顯見得腕力臂力,實是了得。顧風塵雖不練槍,卻也明白,槍法對上肢力量要求極高,若無力量,連槍花也抖不起,還談什麽對陣拚殺。所以練槍的人首先要練膂力。
二人並肩向小樓走去,紅菱兒問起他的傷勢,顧風塵道:“有些好轉,已不流血了。”紅菱兒道:“我紅蓮教的聖藥極有效力,三日之內,當可生肌補瘡,不出十天,便可平複如初。我已聽舍得說過你受傷經過,連他也對你讚不絕口,說你既有情有義,又有機謀,實在難得。”
顧風塵道:“什麽機謀,隻是情急智生罷了。若真有機謀,為何一遇上你,便如墜五裏霧中,沒有半點還手之力呢。”
紅菱兒聽了,展顏笑道:“也許……我是你命裏的克星呢。”
顧風塵停住腳步,神情嚴肅地道:“我請問你件事,你要如實回答。”紅菱兒道:“問吧。”顧風塵道:“蓮兒的母親如何得罪了你?”
紅菱兒道:“她得罪的並非隻是我,整個紅蓮教,都險些被她毀掉。事情雖過去十幾年,可這個仇,我紅蓮教切切不忘。”顧風塵道:“說到底,你還是不會放過她。”
紅菱兒臉色一寒,道:“你心疼了?”
顧風塵道:“那是你們的恩怨,與我無幹,我隻心疼蓮兒,她可能從此在世上,再無親人。”紅菱兒道:“等她們母女團圓,你的差事也完了,以後的事,我勸你不要管,不客氣地說,你也管不了。”
話雖然很不中聽,可紅菱兒的語氣卻是十分誠懇,並無威脅的意思,真的是勸他不要插手。顧風塵自然聽得出來,可對於蓮兒的關心,讓他不得不問個明白:“你是要將她母女二人一並殺死麽?”
紅菱兒道:“那丫頭並無過錯,我不殺她。紅蓮教也絕非不講道理胡亂殺人的幫會。”顧風塵道:“那你想將她如何處置?”紅菱兒道:“不殺她,自然會放她走,難道我還要養她一輩子不成!”
話說到此,顧風塵也不好再問什麽,畢竟他隻是一個外人。
二人走出花叢,剛上到青石小路上,就見瓶兒迎麵走來,遞給紅菱兒一張短箋,紅菱兒掃了一眼,微微一愣,顧風塵問道:“何事?”紅菱兒道:“好快啊,我們前腳剛踏上黃山,他們後腳就到了。走吧,我們去瞧瞧……”
言下之意,並未把顧風塵看做外人。
顧風塵看看小樓:“那蓮兒……”紅菱兒道:“有人伺候,你還怕她餓著了?”顧風塵道:“我是想問,來得不是她母親麽?”紅菱兒搖頭道:“自然不是,你這麽關心,是怕她被我殺了?”顧風塵道:“我是怕她已經被你殺了。”
二人走出這座園子,前行數十步,便來到了那三大殿後麵,此時大殿前已非顧風塵上山時的樣子,地上鋪起了紅毯,四周亦站上了守衛,看這些守衛目光炯炯,身材矯健,不用說自然個個是武功高強,百裏挑一的好手。
二人由後門進入大殿,見殿中兩排椅子上已坐了數人,有周錯和舍得在內,還有一位綠衣美婦,正是鐵芙蓉,看到紅菱兒進來,都一齊站起,向她拱手為禮。鐵芙蓉看了一眼顧風塵,嘴角含笑。
紅菱兒大剌剌地在當中大椅上一坐,將手一擺:“都坐吧,聽說超影候回來了,已上山了麽?”
顧風塵一聽超影候三字,心知便是雪無痕,那日在村中野店,並沒有看到他,想是紅蓮教眾分頭行事,他單走一路。
座中並無雪無痕,可紅菱兒話音剛落,就聽大殿外有人回答:“見過教主。”
隨著話音,一道白影從殿外閃了進來,快如鬼魅,正是雪無痕。
他一閃既至,如釘子般釘到當地,果然是行如風,立如鬆,動靜之間,輕鬆自如。
雪無痕抱拳當胸,見過了紅菱兒,然後目光一掃,凝視顧風塵,微微有點詫異。
更詫異的則是顧風塵,他雖然知道紅菱兒肯定是紅蓮教中非同小可的人物,卻沒想到她便是教主。紅蓮教在江湖上名聲極大,黑白兩道聞風喪膽,可曆代教主都是男子,從沒有過讓這般年輕的女孩子做教主的先例。
紅菱兒覺察到了顧風塵的目光有異,向他嫵媚地一笑,便不再看他,轉問雪無痕:“超影候此次辛苦,請坐。”雪無痕謝了坐,眼睛還是盯著顧風塵,道:“教主,此人……”
紅菱兒道:“這是我請來的客人。”雪無痕方才釋然:“小友義氣深重,雪某也是敬重的。能上山來乃我教之福。”顧風塵道:“在下承蒙雪先生相救,感激不盡,至於是不是紅蓮教的客人,卻是未定。”
他這話令在場的人齊齊一愣,所有人都望向紅菱兒,目光中滿含疑惑,紅菱兒聽了這話也極是不悅,當著下屬的麵,無論如何不能示弱了,那樣會大損紅蓮教威名,便冷笑道:“那是自然,紅蓮教在江湖中一向聲名狼藉,哪裏高攀得上顧大俠這般英雄,顧大俠連少林寺都看不上眼,更不用提紅蓮教了。”
顧風塵不想和她鬥嘴,隻微微一笑:“在下是外人,不方便在此旁聽各位議事,先行告退。”說完也不待紅菱兒回答,便昂然出殿。
紅菱兒內心極是氣惱,卻也沒再說什麽,隻是問雪無痕:“信可曾送到了麽?”雪無痕道:“送到了,一切均按教主的意思,整個江湖都已知聞我紅蓮教重出江湖,再主黃山,四大世家接了帖子,所有人都在看四大世家的反應,我一路行來,所遇到的人幾乎都在談論此事。”
紅菱兒道:“都怎麽說?”
雪無痕道:“多數人都說我紅蓮教居心叵測,想要將四大世家騙上山來,殺個幹淨以雪前恥,可四大世家也不傻,這一回光明頂上,多半要上演一出大戲,江湖中可有熱鬧瞧了。”
鐵芙蓉插口道:“我還聽到別的議論,說我教自上代教主歿後,已是元氣大傷,此次回到中原,是向四大世家乞和,要不然也不會第一封請帖,就送到見賢莊去。”
紅菱兒道:“這些人如何想法,並不重要,四大世家的人是如何打算的?”她問這話時,看著雪無痕。雪無痕道:“自我離了見賢莊之後,一直暗中打探,諸葛閑雲的壽誕之後,賀客大多離去,隻剩下杜潛龍夫婦,萬重山與南宮嶽,整日在一處密謀。三天之後,這些人亦告辭離去,想是商量定了什麽計策。我想暗中跟蹤,可覺得遼東雙龍堡與隴西金鷹門太過遙遠,正好南宮世家與我回黃山同路,便星夜趕往洞庭湖。”
“我的腳程快於南宮嶽,他還沒上船,我已上了君山,南宮世家的老巢就在君山,叫什麽靈秀宮,名字倒不壞。南宮能位居四大世家,當然非同小可,我夜間潛入君山靈秀宮,居然險些被守衛發覺。我貼在一處亭子頂上,這才避過了守衛。奶奶的,要不是為了探聽些消息,便有一百個狗腿子,我也殺了。”
紅菱兒道:“長話短說,探聽到了什麽?”
雪無痕道:“第二天南宮嶽一回家,馬上去了靈秀宮後的一座小樓,小樓四周耳目眾多,我沒敢靠近,自然也聽不到裏麵的人講話。不過南宮嶽很快便出來了,看麵色胸有成竹。我躲在暗處,一直到晚上,小樓裏終於出來了一人,是個女子,她離了君山,乘船出了洞庭湖,直奔我黃山方向而來。”
紅菱兒冷笑:“看來,四大世家商量的,果然是先派出探子來探個虛實,然後再定是攻是守。”周錯道:“他若再攻,我定要與這夥賊子們見個高低。”
鐵芙蓉卻不動聲色,問雪無痕:“超影候,你可看清楚那女子的相貌了?”雪無痕呸了一聲:“說來也怪,那女子仿佛知道有人在後跟蹤,一直是黑紗罩麵。我也來了氣,心說我跟你一路,看你露不露麵。如果你真忍得住,老子便將你擒住。後來一想,萬一擒了她,肯定打草驚蛇,四大世家八成會另派人來,幹脆先跟著她,再做理會。”
紅菱兒點頭:“超影候果然有心機。這招將計就計,正合我心呢。”
雪無痕十分喪氣,道:“教主先別喝彩,姓雪的縱橫江湖幾十年,不想到頭來卻被這丫頭給算計了。”
紅菱兒微微一愣:“此話怎講?”
雪無痕道:“我剛跟著她出了洞庭湖,沒走多遠,她便住了店。我隻在店外候著,沒想到一個時辰後,居然從裏麵走出四個女子,穿著打扮完全一樣,仿佛會分身法一般。而且四個女子騎四匹馬,分走四條路,我一下便呆了。不知該跟哪一個好。”
鐵芙蓉一皺眉頭:“好一個詭計多端的女人!以雪先生的追蹤功夫,她定然無法覺察得到,可饒是如此,她還是非常小心。四大世家中有這樣的人物,還需小心應對才是。”
雪無痕道:“如此一來,我分身乏術,隻得按最近的路來走。沒想到果然跟錯了,那女人走了兩天,便向回折。我將她捉住,拷問之下,那女人說有人花銀子雇她這樣做的。隻要穿上準備好的衣服,向西走兩天,便可拿到五十兩銀子。我見那女人並不會功夫,不像說謊的樣子,便放了她,星夜趕回黃山來。”
紅菱兒道:“按腳程推算,此人定然已到了黃山,就按事先商定的計劃,放出風聲去。”
周錯起身拱手:“遵命。”
紅菱兒道:“除此之外,尚有何事?”雪無痕道:“還有一事,就是那位姓顧的朋友,他曾與地王秦唐關謀過麵。那是在我未到見賢莊之前,一日正在過河,突然發現此人由河上飄來,身上的衣服,赫然正是地王。那時他已暈迷,我無法問話,隻好買輛馬車,將他藏在其中,一來有個照應,二來也讓四大世家的人摸不到頭腦,不料那龍謝蘭雖是女流,智計卻是不凡,居然暗中將車子打碎,又射了姓顧的三支毒針。可姓顧的居然不死,倒也是奇事一件。”
周錯接道:“哪裏隻是不死這麽簡單,按你所說時日,此人在短短一月內,居然內力突飛猛進,連我也不是對手了。”
雪無痕奇道:“竟有此事?”
舍得道人道:“不但內力高強,此人計謀與膽氣也並非常人所及。我看他運氣法門,頗有些本教的章法。”
鐵芙蓉道:“本教章法?你的意思是,他練成了……”
紅菱兒截道:“逆天神功!”
雪無痕皺眉道:“教主可以肯定?”紅菱兒道:“我初見他,是在太嶽山中。那日我滅了太嶽派,不知為何此人趕來,正與我糾纏時,少林廣渡出現,我與他鬥了幾合,我露出破綻要贏老和尚時,這姓顧的倒也好心,居然舍命救我,我槍法未成,竟刺在他肩頭,隻是如此一來,老和尚便保住了命。此時又有一人趕來,將他搶走。我看那人身影,依稀便是秦唐關。接下來我便留心尋他,果然兩天以後在汾河的一條船上發現了此人。那時他曾經一聲長嘯,通天徹地一般。我自然聽得出來,這正是修習了逆天神功之後,才可發出的嘯聲。也就是說,短短兩天之內,他便練成了別人用二十年也無法練就的神功。當時我就想,難道這是天意,上天生下此人來,就是為了使我紅蓮聖教,重主江湖?所以我才定計,讓他上山來,好一問清楚。”
雪無痕道:“想必逆天譜在他手裏。”
紅菱兒道:“秦唐關雖然離教已久,可我想他絕不會將逆天譜交於外人,況且我已查過,逆天譜並不在顧風塵身上。”
鐵芙蓉點頭:“如此重寶,如果真在顧風塵手裏,他定會隨身帶著,不會托於別人。”紅菱兒道:“況且以我所知,他在江湖中無親無故,也無人可托。”
雪無痕道:“看來逆天譜還應在地王手中。隻是他出沒無蹤,想要得回,也是難事。”紅菱兒道:“得回逆天譜,有我便夠了,你們幾位要準備大事,務必用心。”
幾人一齊拱手:“請教主放心……”
便在此時,突然殿外一陣喧嘩,然後砰砰幾聲,有人動上了手,接著便有人長聲驚叫,亂做一團。
紅菱兒一皺眉,鐵芙蓉道:“我去瞧瞧。”周錯最愛打架,也跟了出去,而雪無痕與舍得道人動也沒動,仍舊與紅菱兒商議方才之事。
鐵芙蓉與周錯到了殿外,見守衛們正圍住三人交手,看樣子對這三人頗為忌憚,隻在外圍呼喝,不敢上前。而圈中躺倒三四名守衛,都是臉色漆黑,中毒甚深。
二人來到近前,向守衛們一揮手,讓他們退後,然後向圈子裏看去。
圈中三人鬥得正酣,一人便是顧風塵,另二人一個是鶴發童顏的老翁,一個是滿頭青絲,容貌蒼老的老嫗。正是赤陽仙與白陰仙。
但見陰陽二仙怒氣滿麵,全力進攻,而顧風塵則輕鬆寫意,隨手揮灑,每拍出一掌,便撞的二人後退兩步。若換作別人,明知對方內力高過自己太多,早已知難而退,可陰陽二仙卻是一般的脾氣,死纏爛打,陰魂不散,明知不敵,可一口氣憋在心裏出不來,直比死還難受,所以仍舊不顧性命地猛攻。
顧風塵原本心中恨極了這陰陽二鬼,方才二人也不知從哪裏突然便冒了出來,殿間守衛見了,上前阻擋,被二人打倒兩個,守衛們齊上,二人突然從袖底噴出一股黑色煙霧,立時毒倒了幾人。
陰陽二仙再向前來,正與顧風塵迎麵遇上,二人都是一愣,齊道:“你還沒死?”顧風塵笑道:“好像沒死。”白陰仙道:“為什麽?”顧風塵道:“別問我,我也不清楚。”
陰陽二仙心思相通,突然猱身而上,按住了顧風塵雙肩,惡狠狠地道:“你幹得不壞啊。明著替我們去找仇家,暗中卻請來厲害幫手,不但把那丫頭搶走了,還燒了我們的萬花穀。”
顧風塵被二人按住,倒也不怕,哈哈一笑:“你們說我請厲害幫手,親眼看到還是聽人傳言啊?如果聽人傳言,你們便信了,那是人雲亦雲,沒有絲毫主見,如果親眼所見,那便說個清楚,我請幫手時說過什麽,許過人家什麽,或者花了多少銀子,必須一一道個明白,否則,便是空口誣陷,論律也要當庭打上四十板子。說啊,說啊!”
陰陽二仙被顧風塵一陣搶白,弄個不知所以,如果承認是聽來的,便說明二人沒有主見,可又沒親眼看到,隻得強辯:“我們親身經曆,還有假麽!你走後沒兩天,穀裏便來了兩個厲害高手,不是你請的,還會是誰!”
顧風塵道:“那你們為何也在這裏?”
赤陽仙道:“我們自然是一路追來的,難道是他們綁來的?哼,天下又有誰,能降服得了陰陽二仙。”
顧風塵心懷坦**,雖然在二人手中吃過極大的苦頭,可痛苦一去,時日一長,便不掛懷,暗想蓮兒是紅菱兒手下人所救,你們盡管去找,與我關無關係。隻不過你們如果再想抓蓮兒為質,顧某可不答應了。
想到此,他便說道:“你們忙你們的,顧某去那邊散心,觀觀風景。”
他舉步要走,不料白陰仙手指一翻,扣住了他的脈門:“想走?速速帶我們去找那丫頭。”顧風塵道:“那丫頭是紅蓮教的人救的,與我無關,你幹嘛不去找他們?此時他們便在殿內。”
白陰仙道:“我偏要找你,你定然曉得那丫頭的住處,快帶我們去,不然讓你再多吃些苦頭。”
她一說這話,顧風塵不禁恨起,暗想我已不計較,可你們還要恃強淩人,說不得,隻好請你們吃些苦頭了。想法他一運氣,一股純陽內力湧撞過去,將白陰仙五指彈開。他沉聲道:“你若再來相逼,我便不客氣了。”
白陰仙被他內力一撞,居然手指酸疼,失聲叫道:“哎呀,小子原來裝傻,功夫好得很啊……”二人當然不知顧風塵的際遇,因此不論深淺,上前展開猛攻。
顧風塵輕描淡寫地便阻住了陰陽二仙的夾擊,他並不想殺傷二人,隻求他們別來糾纏自己便罷。可二人死攻不放,心下便焦躁起來,又見地下躺倒的幾人,臉色越發漆黑,再過片刻,勢必性命不保。他本是少林僧人,佛門弟子,雖然被逐出寺院,可向善之心半點不減,暗想自己纏鬥時間一長,這幾人不及救治,定會斃命,自己豈可見死不救!
想到此,突然吐氣開聲,雙掌運上七成力道,呼呼幾掌,將陰陽二仙壓得喘不過氣來,驀地他雙手一錯,使招少林小須彌手,分別扣住了二人肩頭,喝道:“別再鬥了,不然我讓你肩頭粉碎。”
陰陽二仙沒想到他內功如此深厚,打鬥時一直催動袖底的毒粉,想要毒倒顧風塵,不料自己的內力被對手壓得死死地,毒粉竟是半點也透不出來,幸虧他二人浸**毒物日久,毒粉不至反噬,否則也早已如地下躺倒的幾位仁兄一般了。
此時二人被扣住肩膀,隻覺一股壓力傳來,幾乎立足不定,知道顧風塵所言非虛,要捏碎他們的肩骨,實在比捏碎一個蛋殼還容易,不由得對視一眼,長歎一聲,不再動了。
顧風塵道:“拿解藥來。”赤陽仙道:“你中的毒,沒有解藥的。”顧風塵道:“不是救我,是救這幾位躺倒的。”
赤陽仙道:“他們麽?這有何難!”說罷手掌一翻,幾根閃亮的針射出去,分別釘入幾人的氣海穴。
顧風塵一愣:“我要你解毒,你為何……”赤陽仙得意地道:“我就是解毒啊,難道替他們針灸祛寒麽!”
果然那銀針一射入,慢慢地開始變黑,而那幾人的麵色,居然在恢複正常。過了半盞茶功夫,銀針已變做通體烏黑,白陰仙上前抽去銀針,那幾人睜開雙目,翻身而起,竟似從未中毒一般。
顧風塵見了,心底倒也十分佩服。他雖然久在少林,從不用毒,可江湖上用毒的法門,也聽師父說起過:中毒如山倒,解毒似抽絲。但凡施毒者,都是下毒易,煉毒難,而解毒更難。即使有解藥,中毒者也需要靜養些時日,才可完全恢複。似陰陽二仙這般,毒來如泰山崩倒,毒去如長河奔瀉,眨眼之間,便渾似平時,果然是毒物一門的大行家。
此時各人罷鬥,顧風塵也退在一邊,周錯與鐵芙蓉便上前幾步,問道:“兩位因何上山便動手,傷我教眾?”
白陰仙道:“我們來找一個丫頭,知道是你們藏起來了,識相的就趕緊交出來,免得陰陽二仙忿怒,把你們的黃山毒做黑山。”
這話倒也新穎。
鐵芙蓉一笑:“原來兩位是天上的神仙,有如此大的神通呢。”
赤陽仙似是沒聽出語中的嘲諷之意,十分得意:“天上的神仙呢,我們目下還不是,不過那也是早晚的事。”白陰仙冷哼道:“胡說什麽,先讓他們交人。”赤陽仙道:“怎麽是胡說,你我自稱陰陽二仙,以後升天,定然也是位列仙班,先告訴他們知曉,也不妨事啊。”
二人以毒物相抗,爭了一輩子,時間一長,弄得處處爭先,唯恐落於對方之後,因此口中也不相讓。
周錯冷笑一聲:“二位上得峰來,無半點禮數,把我紅蓮教視若無物,未免不知天高地厚,先接我一拳。”他聽了幾人的對答,早按捺不住性子,以他的想法,管它誰上來,先打倒再說,紅蓮教可不是任人都可以來胡鬧的。
他唯恐鐵芙蓉攔擋,說音一落,身子已搶到赤陽仙麵前,一拳便打了過去。他見白陰仙是女子,不好動粗,因此選了赤陽仙做對手。
赤陽仙正在得意,沒想到他說打便打,抬眼一瞧,一個頭號的拳頭已到眼前,拳風刮得臉皮生痛,也不知對方用了多大的勁。他不敢怠慢,急忙縮頸藏頭,身子一弓,閃了過去。
哪知周錯一向便是得理不饒人的主,一招占先,後拳便至。赤陽仙被他拳風所逼,連退十幾步,居然連口氣也緩不過來,大落下風,不要說還手,隻是招架這一輪快拳,已是頗為吃力,他想要招呼白陰仙幫忙,可剛一張口,拳風便呼嘯而至,自己忙於閃避招架,口中的話再也無法說出。
其實他便喊出來,白陰仙也無法來助拳,那邊鐵芙蓉早已與她交手數十合,二人鬥得極是凶險,都是進手招式,招招搶攻,並無一招回守,恨不得一招便將對手置於死地。二人都不回守,隻是展開了身形,快似靈狐,對手攻來時,早已閃開,回手便是一招極凶狠的反擊。
四個人戰成兩對,一方拳風呼呼,勢大力沉,另一方以快打快,身法如電。再鬥過數招,猛聽幾聲斷喝嬌叱,然後砰然一聲大響,四個人中倒下了一對。
顧風塵看得清楚,周錯拳拳剛猛,一輪搶攻之下,已將赤陽仙逼到石階前,赤陽仙第一招失勢,便再也無法扳回劣勢,仿佛與棋藝遠高於自己的高手下棋一樣,對方出一招,自己便要應一招,毫無反擊之力。此時他腳下一虛,已踏落一級台階,周錯虎吼一聲,身子側仰,雙拳齊出,用了一招野馬奮蹄,直擂赤陽仙頭臉。赤陽仙聽風聲便知道厲害,隻要有一拳砸實,自己的臉勢必變成爛西瓜,可身後又是極陡的台階,無奈之下隻得雙足力蹬,由周錯頭上飛過。
可周錯等得便是他這一躍。
二人交手數十招,周錯都是以拳頭攻擊,從未動腳,此時赤陽仙跳到自己身後,冷不防他飛起右腿,踢向尚在半空中的赤陽仙。
赤陽仙大吃一驚,此時身在空中,無可借力,他可沒練過逆天神功,比不得顧風塵,這一腿踢個正著。幸好周錯也許因為不想殺他,也許因為腿上功力不及拳頭,隻將赤陽仙踢得倒飛七尺,摔倒在地,吐了口血外,並未致命。
這邊分出勝負,另一方也見了分曉。
白陰仙見久戰鐵芙蓉不下,暗自心頭火起,見鐵芙蓉舉掌打來,身形轉動之間,右掌插到腰間,悄悄在鹿皮囊外一拍,張口喝道:“我來接你一掌!”將右掌一立,向鐵芙蓉的手掌迎上去。
她右掌拍鹿皮囊的動作極其隱蔽,眨眼間已將毒粉塗到掌上。她的皮囊並不像一般用毒之人,需要將手掌伸到裏麵,才可以取出毒物使用,陰陽二仙的皮囊獨出心裁,將毒粉裝入後,用線將囊口完全縫死,隻在上方用針刺出幾個小孔,平時毒粉絕不透出,使用時隻需手掌一拍,毒粉便沾於掌上,極是厲害。
白陰仙滿以為對手絕無防備,哪知鐵芙蓉在紅蓮八駿中號為眼力最佳,此人久住天山雪峰,平時喜歡養鷹,竟也練就了一雙鷹一般的銳眼,數十丈外便落下一根針,也能看得一清二楚。白陰仙在她麵前玩藏貓貓,當真是不自量力。
鐵芙蓉早見她手掌動作,又看倒下的幾名守衛,便知她毒物厲害,現在來與自己對掌,定然掌上有毒。想到此她裝作不知,掌去如風,絲毫沒有回縮的意思。
白陰仙心頭暗喜,暗道你隻要一與我對掌,便著了我的道兒,先製住你,再向你的主子要那丫頭,不怕她不給。
想罷嘴邊露出了一絲冷笑。
可這絲冷笑很快,就變成了驚愕。
就當二人手掌即將相交之時,鐵芙蓉突然手臂一圈,電光石火之間的一刹那,手掌居然由白陰仙掌邊滑了過去,然後變掌為抓,扣住了白陰仙脈門。
白陰仙萬料不到對手竟然看破她的手段,未等變招,手臂已被製住,她本來就是以毒功見長,內力遠不如鐵芙蓉,立時覺得手臂酸麻,動彈不得。鐵芙蓉一招得手,後招迭出,運用天山錯骨手,卸開了白陰仙手腕,然後五指連揮,點中了白陰仙三處大穴。
鐵芙蓉飄身後退,場中唯餘陰陽二仙,一個倒地吐血,一個被點得不能動彈。
周錯一聲冷笑:“憑你們這點微末功夫,還不配上光明頂來撒野。”說罷他向幾名守衛一點頭,幾名守衛抽出配刀,圍了上來。周鐵二人不再回顧,向殿中走去。
顧風塵一見,知道紅蓮教要處死陰陽二仙,他雖然恨這二人,可畢竟參佛日久,不忍心他們死在眼前,便橫身攔住,道:“你們要幹什麽?”一名守衛見識過他的本事,知道顧風塵極不好惹,但命令已下,萬不可退,便道:“顧大俠請讓一讓,免得濺到血,汙了您的衣服。”
顧風塵道:“你們要殺人?”
周錯聽他的意思要插手,便冷笑道:“這是我紅蓮教的事,顧大俠是外人,我看還是隨處觀觀風景,養養傷勢。”
顧風塵道:“我也恨此二人,但從未想殺他們,更何況紅蓮教與他們無冤無仇,為何一定要殺?”鐵芙蓉道:“他們上得山來,便傷我守衛,為何殺不得?”顧風塵道:“可這些守衛,並未死傷一人。”
鐵芙蓉笑道:“如此說來,若想殺一個人,隻有等到這人殺死別人之後,才可以殺麽?如果這人想殺的是我,我也隻有等到自己被他殺死後,才可以殺他報仇?”
守衛們都忍不住要笑,顧風塵也是一呆。要知道他性子粗豪,口才並不見長,佛門講究五戒,貪嗔愛欲癡,與人口舌交鋒,便是犯了嗔戒,因此他在少林時,也極少與人爭辯,眼下遇上了牙尖嘴厲的鐵芙蓉,顯然不是對手。
他一時無言,守衛們已湊到陰陽二仙身邊,赤陽仙雖然傷重,卻也還能動,他跳起來奔到白陰仙身邊,道:“被點的哪個穴道?”白陰仙道:“說了也沒用,你受了內傷,功力最多隻剩下三成,解不開的。”赤陽仙道:“你怎知我解不開。快告訴我。”
白陰仙罵道:“老鬼,趁你還能動,快逃吧,以後替我與孩兒報仇。”赤陽仙道:“胡說,我們幾十年前,發過什麽誓來!你當我說話是放屁麽!”白陰仙道:“我就當是你放屁!你快逃吧,再不逃,我自斷心脈了。”赤陽仙道:“你會自斷心脈,難道我便不會!你要自殺,我便跟著。”
正說著,一名守衛的刀已經砍向白陰仙,赤陽仙跳過去架住那人手腕,卻被那守衛一腳踢倒,又吐了口血。此時另幾名守衛也搶到近前,刀光亂閃,眼看就要將二人分屍數段。
赤陽仙眼見勢危,拚了性命不要,撲到白陰仙身上,將她撲倒,自己的身子蓋到她上麵。
數柄鋼刀掛定風聲,砍將下來。
忽聽砰砰幾聲響,四五柄鋼刀全都飛上半空,幾名守衛也飛了出去,倒地不起。再看陰陽二仙身前,已多了一個顧風塵。
他不忍看到這二人橫屍當場,所以縱身搶到,夾手搶過一柄鋼刀,運起神功,將另外幾柄刀全部磕飛,餘勁不消,守衛們站不穩身子,連退十幾步,仍舊收不住勢子,一齊倒地。
顧風塵單手握住白陰仙上臂,一股內力透入,將她被封閉的穴道全部衝開,叫道:“不要讓我救你們第二次,快快走吧。”
陰陽二仙知道此地高手太多,相比之下,自己人單力孤,不宜再鬥。便相視一點頭,便要下峰。
就在此時,突然從廣場一側傳來一個聲音:“大哥,你在這裏做什麽啊……”
這聲音嬌嫩已極,顧風塵心頭一驚,是蓮兒。
果然來人是蓮兒,她睡醒之後,吃了早飯,不見顧風塵,便下了小樓,四處尋找,很容易便沿著路徑找來這裏,眼見這麽多人在此,不知何故,正好顧風塵麵對自己,一眼便看到,因此叫了出來。
這聲音在陰陽二仙聽來,仿佛雷擊電噬一般,二人齊齊回身,眼睛裏似噴出火來。
蓮兒在廣場一側,離眾人都有三四丈左右距離,陰陽二仙同時一伏身,腳下加勁,撲了上去。周錯與鐵芙蓉絲毫不慢,斜刺裏衝來,以他們二人的身法,比陰陽二仙有快無慢,當可搶到蓮兒。
但陰陽二仙畢竟也是成名人物,不同凡人,眼見身法不及對方,突然大喝一聲,甩出兩枚毒火彈,在空中一撞,砰的一聲炸成粉碎,紅色的煙霧立時彌漫開來,阻住了周鐵二人的側擊。
周鐵二人知道陰陽二仙的毒藥厲害,也不敢衝進煙霧中,隻得後退。顧風塵喝了一聲:“蓮兒,閉氣。”但是已經晚了,蓮兒隻覺鼻子裏聞開一股怪味,便身子一栽,人事不知。
白陰仙率先搶到,一把攫起蓮兒,她知道光明頂上好手太多,此時一搶到人,立刻飄身而退,赤陽仙與她心思相通,為她斷後,連甩出三五枚毒火彈,阻住眾人。
顧風塵有言在先,要送蓮兒找到母親,此時見她又落入陰陽二仙之後,怒氣填胸,心想此二人真不識好歹,我方才救了你們,眨眼之間便翻臉,真比翻書還快。蓮兒再次落入敵手,恐怕是凶多吉少。
眼見二人便要下峰,顧風塵怒喝一聲,搶上前去,一拳向赤陽仙打去,拳頭帶起的勁風,將毒霧激**得四處飄散。
赤陽仙知道厲害,就算自己不傷,也絕接不下他這雷霆萬鈞的一拳,急忙縱身後躍,退到白陰仙身邊,一把扣住了蓮兒的脖子,叫道:“你休要靠近,再走一步,我便擰斷她脖頸。”
顧風塵果然投鼠忌器,不敢再前進,暗想陰陽二鬼極為陰險毒辣,恐怕真的敢殺死蓮兒。
陰陽二仙見他不敢進逼,鬆了口氣,便向峰下退去。顧風塵哪裏肯放,他平素最恨被人要脅,此時暗自一咬牙,心道蓮兒落入敵手,這回 陰陽二鬼定會學乖,不容別人再救出,勢必要給她灌毒,如此一來,蓮兒身受的折磨遠勝於死。
他身中過陰陽二仙的奇毒,那種滋味至今想來,猶有餘悸,如何忍心讓蓮兒再受荼毒。同時也對陰陽二仙無比憤恨,心頭惡起,他本就是粗豪性子,此時內心怒起,哪管什麽前後,大吼一聲:“把人給我留下!”身子如同電閃,向蓮兒搶去。
這一聲大吼如虎嘯龍吟,山穀回音不絕,赤陽仙開始將他嚇退,滿以為他再不敢上前,卻不料顧風塵說變就變,一錯愕間,對手已到了眼前。一隻大手迎頭抓來。
赤陽仙反應也不慢,將蓮兒向白陰仙一塞,口中喝道:“先走!”隨後一矮身,鑽到顧風塵肋下,一掌打向他左肋。出掌之前他已將毒粉沾於掌心,這一掌就成了毒掌。
若是換作別人,非得縱身閃避不可,因為赤陽仙掌力雖不太強,可毒性厲害。但顧風塵一來為救蓮兒,絲毫不顧及自己,二來他本身就自帶奇毒,此時一急之間,已將毒性運於掌上,整個手掌掌心突然一片烏黑,反手向赤陽仙迎去。
二人掌力相交,赤陽仙隻覺得一股陰寒掌力襲來,居然將自己的手掌牢牢吸住,抽解不開。他大駭之下,想要飛肢來踢,卻覺得遍體酸麻,如墜冰洞。
如果他沒有受傷,或可抵擋一陣,可一有內傷,內力不繼,立時被這股陰寒掌力製得動彈不得。
那邊白陰仙見赤陽仙臉色立時變做雪白,知道不好,拖了蓮兒急步下峰,顧風塵一手吸著赤陽仙,大步跟將下來,沒幾步便搶到白陰仙身後,探手向白陰仙擊出一掌。
白陰仙反手一迎,砰的一響,被震退幾步,口角溢血,隨後顧風塵第二掌已經打來。
白陰仙心頭雪亮,知道在此人麵前,絕討不好半點便宜,蓮兒受他回護,一旦這次被救,此生再難到手,幾十年的複仇大計,從此付於流水。
她心頭一痛,陰狠性子便發作出來,惡狠狠想道:我便殺不得正主,也要殺了這女娃子……
想罷居然不理顧風塵的一掌,右手五指如鋼鉤,向蓮兒頭頂上叉去。
顧風塵也大吃一驚,自己與蓮兒之間,正隔著白陰仙,他本來這一掌是攻敵必救,隻要敵人回手一架,他便變掌為抓,搶回蓮兒,此時見白陰仙居然不理會自身,隻求殺斃蓮兒,再想變招已來不及。白陰仙雖然內力比不上自己,可要抓碎蓮兒的頭顱,似乎並不太費力。
電光石火之間,蓮兒已是命懸一線。
便在此千鈞一發之際,猛見眼前白影一晃,一隻手伸過來,輕輕架住白陰仙的五指,另一隻手二指如槍,直刺白陰仙雙目。
白陰仙大吃一驚,急忙左手將蓮兒拋下,去抓那人二指。那人指到中途,卻倏地縮了回來,手臂一圈,將蓮兒輕輕接住。
顧風塵與陰陽二仙抬眼望去,隻見眼前站定一個女人,白衣勝雪,白發如霜,站在那裏如同一枝傲雪的白梅,說不出的冷豔冰潔。
這女人看不出年紀,如果拋去那頭白發,絕對像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臉上不帶一絲皺紋,皮膚幾乎看不到血色,竟比白陰仙還白,陽光落在她臉上,就像照在一塊寒冰上一樣,閃起刺目的反光來。
白陰仙被她奪走蓮兒,很是不服氣,但回想起她那鬼魅般的身法,又有些不寒而栗,便問道:“你是什麽人?幹嘛搶走那女娃子?”
白發女子並不理她的發問,隻是凝神看著蓮兒,用手輕輕撫摸著她的小臉,口裏喃喃地道:“像,真像……”
白陰仙有些惱怒:“像什麽!趕緊把女娃子交給我,不然讓你死得慘不堪言。”
白發女子這才輕輕抬起頭,道:“你有什麽本事,讓我死得慘不堪言?”她說起話來有股奇怪的韻律,每個字吐出來時,仿佛都帶著一股冰冷的寒氣,但她的聲音又是那般動聽,結合在一處,當真使人過耳難忘。
白陰仙見她對自己絲毫不懼,不由怒起,隨手在台階邊的樹上折了一段樹枝,那樹枝上還帶著綠葉,她也沒見如何動作,手臂一伸,樹枝向白發女子點去。
樹枝還沒碰到白發女子,隻見枝頭的綠葉竟然在刹那間變做枯黃,居然自己落了。而整條樹枝也變成了枯樹,可見她使用的毒物,果然駭人聽聞。
顧風塵見識過二人毒藥厲害,叫道:“小心,有毒。”
不料那白發女子伸出手去,輕輕將毒枝握在手裏,口裏道:“雕蟲小技,也來我麵前使喚!”白陰仙見她赤手抓住樹枝,心頭大喜,掌中內力催動毒粉,向對方攻去。
白發女子冷冷地看著,隻見樹枝眨眼間變得枯黃,而且這種灰敗的黃色已傳到她的手臂上,她那雪白的皓腕也漸漸同樹枝一樣,變了顏色。
這種毒功確是駭人聽聞。
顧風塵眼見一股黃氣漸漸由白發女子的手腕處向上行去,轉眼間已到了手肘處,不由叫道:“我來助你運功,阻住毒氣,不然性命不保。”說著便要上前。白發女子淡然道:“不勞大駕,區區一點黃蠍粉,還要不了我的命。”
說罷轉頭對白陰仙道:“你也施為的夠了,還是省些力氣吧。”說罷另一隻手手指一彈,彈出幾點露水樣的水滴,落在自己中毒的手臂上。說來也怪,那股黃氣一遇水滴,便如同露水見了太陽,飛快地萎縮下去,隻眨眼間功夫,白發女子手臂便恢複正常,而且那樹枝居然也隨之褪盡枯黃,泛出些青綠色來。
這下不但陰陽二仙目瞪口呆,所有在場的人全都瞪大了雙眼,方才發生的一切,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斷然不會想到世上會有如此事物。
大千世界,造化之奇,確是巧奪天工。
白陰仙見自己的黃蠍粉被破去,亦自心驚不已。陰陽二仙數十年來從未遇到過用毒之道高過自己之人,他們也自認是百年來江湖上用毒的奇人,此時見這白發女子輕而易舉地解了自己的法門,如何不驚。
一毒未成,白陰仙並不罷休,她周身上下總共三十六種毒藥,黃蠍粉絕不是最厲害的,隻見她揚手扔到嘴裏一枚藥丸,隨後把口一張,一股淡得幾乎透明的煙霧,向白發女子噴了過去。
這種毒藥叫做“吞雲吐霧夜來香”,是陰陽二仙的獨門毒藥,煉製成汁後藏於蜜丸之內,用時吞進口裏,蜜丸化盡,毒汁遇熱,馬上變成氣霧狀,從口內噴出,實在是防不勝防。
由於毒霧極淡,別人並未看到,可白發女子卻極是機敏,毒霧在白陰仙嘴裏剛剛噴出,她便覺察到了,此時她一手扶住蓮兒,另一隻手揮起彩袖,隻聞到一陣香風,立時將毒霧吹散。
陰陽二仙的這種毒霧極為厲害,雖然被香風吹散,隻要聞入一絲半毫,立時暈倒,可是令陰陽二仙驚駭的是,毒霧一遇香風,便如同雪獅子向火,化得分毫不剩。各人鼻子裏隻聞到香風,對於毒霧,仿佛沒有絲毫的反應。
這下子陰陽二仙都呆了,他們用毒數十年,不知毒倒過多少高手,但從未使出過這吞雲吐霧夜來香,隻用些較差點的毒藥,便已成功,因此這種毒藥一直做為二人的秘密手段,從不輕用。而眼前這女子,居然隻是隨手一揮,便使自己一敗塗地,看來她的用毒功夫,遠勝於已。
現在情形極是尷尬,拚武功,決鬥不過顧風塵與周鐵二人,比用毒,眼前這女子仿佛天外飛仙,逼得自己不敢再出招,看來蓮兒是終究無法到手的了。
白陰仙不敢再用毒攻擊,此時顧風塵亦放開了赤陽仙,二人後退幾步,齊齊問道:“你是什麽人,也來壞我等好事。”
那白發女子並未開言,仿佛天底下的人,隻剩自己懷裏的蓮兒,眼睛片刻也舍不得移動。
陰陽二仙見她不答,心頭又是害怕,又是氣憤,可摸不清對方的底細,一時不敢妄動,隻得又問道:“你與我們有仇麽?為什麽不敢報名?”話雖強硬,可語氣已是平而又平。
白發女子仍舊不理,此時隻聽台階頂上一個聲音回答道:“她與你們也許無仇,可與我紅蓮教,卻是仇深似海呢。”
陰陽二仙抬頭看去,見紅蓮教八駿中的雪無痕,鐵芙蓉,周錯,舍得道人分列左右,中間說話的,正是紅蓮教主,紅菱兒。
顧風塵一直在靜觀那白發女子,此時聽紅菱兒一講,便問道:“她,難道就是蓮兒的生母麽?”紅菱兒道:“不錯,她便是秦雪衣,外號雪衣娘。”
聽了這話,旁人倒沒什麽,陰陽二仙卻臉色大變,齊齊問道:“你便是雪衣娘,那英天傲呢?”
一聽英天傲這三個字,雪衣娘抬起頭來,冷冷地道:“你們問他做甚?”白陰仙道:“他殺了我們的孩兒,我們要找他報仇。”雪衣娘道:“我若不知道呢!”
赤陽仙怒道:“你不知道誰知道!江湖傳聞,十幾年前的一晚,你與英天傲私奔到太嶽派……”沒等他把話說完,雪衣娘突然眼神一寒,兩道冰刀般的目光射向赤陽仙,凜冽之極,隨後那一頭瀑水般的白發霍然無風自動,飄揚而起,那情景極是詭異。
赤陽仙被她的目光嚇得一呆,剛要把話接下去,猛見雪衣娘手指一彈,一點白光向他嘴巴射到。赤陽仙看得清楚,那是一柄白亮亮的小刀,他隨手一迎,想用袖子卷住,哪知那刀極是鋒銳,裂帛一聲,已將他衣袖刺穿,小刀幾乎沒受任何阻礙,仍舊飛射他的嘴巴。
幸好赤陽仙武功了得,猛地一甩頭,向後兩個空心跟頭翻出去,小刀擦著他的鼻尖掠過,當真險到了極處。
隻聽叮的一聲,小刀刺入一處石壁,居然深入寸許。
赤陽仙躲過襲擊,不由大怒,可轉頭一看那小刀,卻又奇怪地叫了一聲。
隻見那把小刀並非金屬打造,而是一條完整的小魚兒。通體晶瑩透亮,看得清骨骼,可由它刺入石壁來看,簡直比真的刀子還要剛硬銳利。
這條小魚旁人不識,可雪無痕見多識廣,立時便認了出來,脫口叫道:“寒鐵魚!”赤陽仙聞聽,臉色大變:“寒鐵魚?難道世上真的有這東西?”
二人所說的寒鐵魚,是一種極為少見的魚類,生長於河湖之中,喜食水中的礦石,尤其喜歡寒鐵礦。這種魚將礦石吞進肚子後,石頭會慢慢消化,排出體外,可消化不掉的寒鐵,便一點點積存下來,隨著魚身逐漸長大,寒鐵也越積越多,等到死後,屍體越發僵硬,可百年不腐。
寒鐵極其剛硬,卻是缺乏彈性,與魚身相合後,互為裨益,彈性與剛性都極佳,因此稍一煉造,立成利器。隻是這種魚幾乎已經絕跡,江湖上幾百年沒有見到了,不想今日,竟由雪衣娘手裏發了出來。
雪衣娘這一擊沒有打到赤陽仙,便回手一扯,寒鐵魚飛回手裏。此時人們才看清楚,她手中有一條透明的線,纏在魚尾上,收發自如。
赤陽仙一張嘴巴幾乎合不攏來,這一會兒功夫,雪衣娘便用出了數種從未見過的奇異武器,他尚不清楚對手還有多少東西沒亮出來,因此一時沒有接下自己的話頭。
他沒開口,雪衣娘卻冷然道:“你再說私奔二字,我便要你的命。”
赤陽仙想要怒發,卻忍住了,道:“你們本來就是……”
眼看那二字便要出口,雪衣娘的眉毛已立了起來,白陰仙一推赤陽仙,接口道:“就算你們不是,那姓英的到底在哪裏?”
她倒不是怕了雪衣娘,隻是不想惹怒她,自己隻求問出英天傲的下落,其餘的盡可以不做理會。
雪衣娘轉回頭盯著紅菱兒,道:“他早已死了。”
陰陽二仙齊聲道:“死了?怎麽江湖上從無人知曉?你騙我們是不是!”
雪衣娘道:“此事知道的人,寥寥無幾,除了我以外,大概隻有這位姑娘知道。”
陰陽二仙見說,齊齊望向紅菱兒,紅菱兒點頭:“英天傲確已死了十幾年,殺他的,便是我紅蓮教上任教主。”陰陽二仙道:“那屍體呢?”紅菱兒冷笑:“怎麽,你們還想鞭屍泄憤麽!人早死了十幾年,現在連骨頭恐怕也爛光了。就別費心思了。”
陰陽二仙對視一眼,臉色慘變。他們一生的希望,就是殺了英天傲,為兒子報仇,可如今大仇人已死去多年,二人便再練成通天本事,也都無處可用了。
最後二人轉向雪衣娘:“他死了,你母女可還活著,有道是父債子還,你女兒不會武功,不是江湖人,便放過她,可我們不會放過你。你現在如果不殺了我二人,日後陰陽二仙定會卷土重來,找你報仇。”
雪衣娘微微點頭:“盡管來便是。”
陰陽二仙知道此時絕討不了好去,二人一般心思,想再回萬花穀,煉製奇毒,再來報仇。想到此,陰陽二仙也不與任何人招呼,拔足便走,轉眼間已不見人影。
雪衣娘並不理**陽二仙,掌中托了一顆丸藥,塞入蓮兒口中,那丸藥入口既化,仿佛冰做的一般。
此時雪衣娘身後又走來一人,也是一位女子,到了紅菱兒麵前,拱手道:“教主,我來了。”
紅菱兒點頭:“我知道你定會完成使命。去休息吧。”
那女子也不多話,向峰下走去,經過雪衣娘時,眼睛掃了她一下,微微搖頭,輕歎一聲,快步而去。
顧風塵依稀記得這位女子,像是野店中見過,此女子其貌不揚,衣服也極普通,沒有什麽紮眼之處,因此印象不深。
紅菱兒直視雪衣娘,道:“十四年前你下峰之時,可曾想過今日?”雪衣娘道:“你若想為父報仇,為何還不動手?”紅菱兒道:“你知道我會為父報仇,還敢上光明頂來,想必有恃無恐吧。”
雪衣娘道:“你殺我,不單單是為父報仇,還為了一事,我們心照不宣,因此在未探明之前,你不會動手。”
紅菱兒道:“倒也不錯。這裏非是講話之處,你既已來了,便來光明殿一敘吧。”
說完也不管她答不答應,徑自向中間的大殿走去。紅蓮四駿兩邊一分,雪衣娘看了他們一眼,抱起依舊暈迷的蓮兒,尾隨而去。顧風塵心係蓮兒安危,雖然她母親已在眼前,可終究要說得明白,才好脫身回家,因此也跟進了大殿。
進殿之後,雪衣娘將蓮兒輕輕放於一把大椅上,顧風塵見她神色平靜,知道蓮兒定然無恙,心內稍安。
雪衣娘也不客氣,自顧坐在客座上,紅蓮四駿站在紅菱兒身邊,神色嚴肅。
殿內一時寂靜如死,誰也不先開口。顧風塵覺得自己似乎是個多餘人,便起身對雪衣娘道:“這位雪前輩,我叫顧風塵,受了一位少林僧人所托,護送蓮兒去找母親,中途卻不幸使蓮兒落入敵手,天幸蓮兒福大命大,最終脫險,與前輩團聚,我也算對得起朋友了。如今您母女重逢,這件差事也算完結了,在下要與列位告辭。咱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吧。”
說完他向雪無痕等人一拱手,轉身便走。
紅菱兒冷笑道:“你這就要走麽?”顧風塵卸了擔子,頓覺一身輕鬆,轉頭笑道:“就算來打秋風,也有個夠。在下耗了貴教不少糧食,不好再叨擾了。”紅菱兒道:“你此時離開,便是失信之人。”
顧風塵一怔:“失信之人?”
紅菱兒道:“昨晚的事,難道你忘了不成?你可答應我要為我做一件事的。如果你想出爾反爾,我也不攔你,請便吧。”
顧風塵呆在當場,最後隻得輕輕搖頭,坐回椅內:“好,我便為你做一件事,事完之後再走。”
紅菱兒不再理他,將目光轉向雪衣娘,道:“你既已猜到,咱們便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可以不殺你,也不難為你女兒,隻要你交出我紅蓮教那件至寶。”
雪衣娘冷然道:“你派了何妙姑來告知我上光明頂接女兒,我第一句話便告訴她,不要施展她的空空妙手,那件寶是在我手裏,可沒在月牙泉。”紅菱兒道:“你很聰明,因此才有恃無恐,如果我殺你,就再也得不到寶物。”雪衣娘默然。
紅菱兒道:“可你知不知道,我不想殺你,絕不是因為我心軟,而是有人不忍心你死,他逼我立誓,不得傷你分毫。”雪衣娘道:“有如此好人,我倒想見見。”紅菱兒道:“你見不到了,此人已駕鶴西歸,遨遊紫府。”
雪衣娘突然神色慘變,嘴裏喃喃道:“是他,是他……”
紅菱兒冷笑:“你倒沒忘!你雖然害了他,可他卻從沒想傷害你。至死都在護著你,我真不明白,你有那麽好麽?”
雪衣娘不回答,隻是神色黯然,眼光迷離。
紅菱兒道:“你雖然竊了我紅蓮教至寶,可他卻不想追究你的過錯,還逼我立誓,無論我多想殺你泄憤,也是不成的了。你若念著他的好,就應把寶物交還……”
她話沒完,雪衣娘突然站起,截道:“你不要說了,他逼你立誓,有誰見來?我如何知道這是否隻是你的欺騙手段?我雖婦人,卻沒有婦人之仁,要我將寶物交出,沒那麽容易。”
鐵芙蓉已捺不住性子,插口道:“教主給你麵子,才好言相勸,你若不識好歹,真以為紅蓮教有做不到的事麽?”
她久居天山,紅蓮教離開中原時,她還未入教,因此不識這位雪衣娘,雖然方才見她毒功厲害,可終究是旁門左道,心底便存了蔑視之意,此時見她出口強硬,便也不客氣,出言威脅。
紅蓮教內的“三才八駿”,隻是常設的交椅,並非固定,照例每三年一換,如果有新人想要列位,介時就可以向這十一人提出挑戰,如果勝了一人,就可以坐此人的位子,而被擊敗者隻有暗中苦練,三年後再行比試。因有這般製度,三才八駿諸人想要坐穩位子,必須時時苦練,這鐵芙蓉便是紅蓮教潛遁天山時才入教,九年前升入八駿,以前從未見過雪衣娘。
此話出口,眼見殿內的氣氛便緊張起來,紅蓮教諸人皆恨雪衣娘入骨,隻是礙著教主在此,不知道她的意思,沒敢發作,此時聽了鐵芙蓉的話,都覺得講出自己的心底話,暗自點頭。
雪衣娘恍如不聞,起身抱起蓮兒,對紅菱兒道:“下月十五,我在西湖湖心亭等你,如果想拿回寶物,就一個人來吧。”說完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鐵芙蓉看看紅菱兒,意在詢問要不要攔住,紅菱兒微微冷笑:“一言為定。”雪衣娘步子不停,出殿下峰去了。
眾人見紅菱兒不發令,無人敢動,等雪衣娘走遠,鐵芙蓉道:“教主,您為何放她走?將她拿了,我有手段讓她交出寶物!”
紅菱兒道:“你沒會過她,不知道此人的脾氣,越是用強,她越是倔強,而且悍不畏死,一旦逼急了,她將寶物毀去,可大大不妙。”鐵芙蓉看看雪無痕等人,另三人都深以為然,表示同意。他們與雪衣娘相識,看法與紅菱兒相同。鐵芙蓉隻得做罷。
此時殿內隻剩下顧風塵一位客人,紅菱兒悄聲吩咐幾句,雪無痕等人各自點頭拱手,紛紛出殿而去。
紅菱兒對顧風塵道:“我們明日下山。”
顧風塵一怔:“下山?”紅菱兒道:“對啊,你沒聽雪衣娘說麽,下月十五,她在西湖等我。”顧風塵道:“我也要去?”紅菱兒點頭:“人家要我一個人去,我若帶了手下,好像有些怕她,你不是我手下,所以不丟麵子。”顧風塵道:“你要我做的,就是這件事?”
紅菱兒點頭:“我隻要你跟著我,至於具體做什麽事,到時候再說。”顧風塵道:“好啊,但願越早結束越好。”紅菱兒瞪了他一眼:“你就那麽討厭我,不想和我多待一會兒麽!”
顧風塵道:“你這人太危險,我與你見過幾次,幾乎是見一次死一回,你想是不是?”紅菱兒回想起幾次見麵,野店、太嶽派、汾河船中,果然不差,便微笑道:“你怎麽不說我是你的福星?每次見我,你都死不了。”顧風塵聞言也笑了:“這讓我想起了一個佛教故事,兩個人去見高僧,問自己的運氣如何,高僧倒了半杯茶水,對他們說,你們的運氣就如同這杯水。一人看後,歎息一聲,說隻有一半的水,另一半空著,看來我的運氣不太好。可另一人看後卻非常高興,說本來空的水杯,現在有了一半的水,看來我的運氣還不壞。同樣的事,看法不同罷了。”
紅菱兒麵帶微笑地看著他,仿佛在思索他的話。顧風塵一抬頭,二人目光正好相對,紅菱兒問他:“說到運氣,你認為你的運氣好嗎?”
顧風塵點頭:“好極了。”紅菱兒支頤於椅子扶手上,笑道:“怎麽個好法,說來聽聽。”顧風塵見她臉色興奮,透著紅光,又是可愛,又是頑皮,不由莞爾:“本來以為要沒命了,不是被這個抓住,就是被那個推下河,然而否極泰來,不但沒死,還糊裏糊塗地有了這一身邪門內功,如果我投入了紅蓮教,以我的功夫,必定可以橫掃諸派,**平四大世家,與少林武當三足鼎立呢。到時候我顧風塵的大名,震動江湖,這等運氣,不是極好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