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八、匣裏金刀血未幹
單人獨騎,皮靴氈笠,自長安城於顧師言別後二十日,大劍師尉遲玄輾轉數千裏,一路追蹤朱邪元翼父子來至西川,其間凶險勞頓自不待言,然而一眼看上去,尉遲玄衣淨體潔,神色如常,沒有半點風霜憔悴之色,隻有他那匹坐騎略顯疲態。在這裏遇到顧師言,尉遲玄甚感意外,堅毅冷峻的麵容露出一絲笑意,道:“顧公子,人生何處不相逢?你是後來居前,哈哈。如此說老賊朱邪元翼便在前麵,很好,明日在營山相見,且看我如何取老賊項上人頭!”一舉手,催馬便行。
南詔使團諸人為尉遲玄威名所懾,一時無言,直至尉遲玄單騎遠去,矮胖子大繁樹才道:“原來他便是尉遲玄,好像也不是三頭六臂呀。”杜存誠眼望尉遲玄背影,若有所思。
顧師言忽然記起了什麽,對衣羽道:“衣羽姑娘,你馬借我一用。”
衣羽一笑,道:“本來便是你的馬,說什麽借!”輕輕一躍,跳下馬背。顧師言翻身上了黑駿馬,朝尉遲玄去的方向急馳而去。
衣羽急道:“顧訓你做什麽?”顧師言遠遠傳聲:“我馬上就回來。”
黑駿馬發力急奔,片刻便追上尉遲玄。尉遲玄正立馬渡口,在察看著什麽。顧師言道:“尉遲前輩請留步。”尉遲玄回過頭看顧師言有何話說。
顧師言道:“前輩神功蓋世,在下也不敢說一同前往相助,這匹黑駿馬腳力甚健,便送與前輩,或能早一刻追上朱邪元翼。”說罷下馬將韁繩遞上。
尉遲玄卻不伸手來接,打量著黑駿馬,點頭道:“好馬。”低頭看著**黃馬,輕輕撫摸其馬鬃,對顧師言道:“這黃馬隨我多年,彼此習性相熟,我可是舍不得這老夥計,若論短程衝刺或許不如你這黑馬,但其長途奔馳卻是後勁十足,不然又如何能追蹤老賊至此!”一拱手“多謝盛情。”又指著巴河西岸道:“老賊一夥在此分道揚鑣,故作迷陣,欺我分身無術不能兼顧,嘿嘿,隻可惜晚了,若是在長安城外便一哄而散,那還真不好一一追擊,如今到此地步哪容得老賊使詐!我先去了,明日在營山相見。”說罷帶過馬頭,沿河岸繼續北走,消失在河岸雜樹林中。
衣羽與阿羅陀及南詔使團諸人隨後陸續來至渡口,經浮橋過巴河,當晚在西岸一小鎮投宿。說起尉遲玄約顧師言在營山相見,大繁樹心癢難熬道:“朱邪元翼可不好惹,還有四個幫手,尉遲玄一打五,怕要糟糕。”
顧師言笑道:“若是五打一打得過,朱邪元翼也不必從長安一直逃到這兒來了。”
大繁樹嚷道:“媽巴羔子,真有這麽厲害!”杜存誠道:“師兄,你忘了師父說過的話了?”大繁樹闊嘴一咧:“師父說的話很多,我怎麽能全記得!”杜存誠道:“師父曾對我們說日後若遇到尉遲玄,萬萬不可與他為敵。”大繁樹道:“這就奇了,這話我怎麽沒聽到過?”
杜存誠一笑,不再多說。外間的阿羅陀突然大叫起來,似在與人爭鬥。
顧師言等急忙出外來看,卻見阿羅陀與一南詔武士不知為何打起來了,那南詔武士在阿羅陀鐵棍的猛擊下抵擋不住,不住後退。顧師言大喝:“阿羅陀,住手!”阿羅陀見主人喝止,收住鐵棍,身子倒縱,以防對手趁機反擊。杜存誠也喝住那武士。
阿羅陀神情激動,手指那武士大說了一通,卻無人懂得他說什麽,再看那武士,一臉悻悻然,顧自回房去了。
顧師言認得這武士便是那日在洛神廟中出言不遜說要抓他去見酋龍殿下的那人,此一路對顧師言也頗不友善。大繁樹卻是直腸子人,衝阿羅陀一翹大拇指,誇道:“真有你的,鬼大將都打你不過,厲害。”
“鬼大將?”顧師言扭頭問杜存誠。杜存誠道:“鬼大將乃東蠻國首領大鬼主部下,東蠻國是南詔屬國,鬼大將是大鬼主派來隨侍酋龍殿下的。不知因何事與公子手下起了衝突?”衣羽聽到打鬥聲從房中出來,笑道:“什麽鬼呀鬼的,夜裏說這些不怕人嗎?”杜存誠趕忙道:“衣羽姑娘可別這麽說,東蠻國極忌諱外人取笑他們。”衣羽“哼”了一聲,“本來就鬼鬼祟祟,不然怎麽在我窗外偷窺!”
顧師言看了阿羅陀一眼,心裏全然明白了。杜存誠甚是尷尬,對衣羽道:“失禮之處,小將這裏致歉。”說著抱拳深施一禮。
次日一早就聽大繁樹在大叫說那鬼大將獨個走了,杜存誠麵色甚不好看,一行人悶悶地啟程。這日天氣也是陰陰的,暗雲低垂,寒風颼颼。
顧師言對衣羽道:“今日是臘月十四,年關已近,我們到成都見過酋龍殿下便回柴桑如何?”衣羽卻道:“我還是要去揚州。”顧師言笑道:“你說了做我妻子的,我要帶你回去見我母親。”衣羽臉一紅,低下頭不說話。
天忽然淅淅瀝瀝下起冷雨來,騎在馬上的都戴起尖鬥笠、披上青蓑衣,冒雨趕路。衣羽也這樣穿戴著,看上去又可愛又可笑。因為下雨,車隊行進稍慢,暮色裏才趕到營山鎮。
小鎮有七、八家客棧,都未見尉遲玄的身影。衣羽道:“也許尉遲先生隻顧追那頭了,這會還未趕過來吧。”
在路上又行了二日,離成都已不遠,隻是天天下雨,令人悶氣。大繁樹道:“尉遲玄還是讓朱邪元翼給跑了,一過川西雪山,便是吐蕃地域,天王老子也不能把朱邪元翼怎麽樣了!”顧師言心道:“一身逐二兔,尉遲前輩這回失算了。”
夜雨瀟瀟,眾人趕到一個山區小鎮,小鎮坐落在一個山凹裏,不過數百戶人家,一條石板街由東向西貫穿小鎮,雨水打在青石板上,浮起一層青霧。掌燈時分,聽得青石板路蹄聲“得得”,有數匹馬來到營山鎮。
顧師言奔至屋簷下一看,四匹馬垂頭喪氣,馬上乘客衣衫盡濕,顧師言識得其中一人正是那曾經傷他的冷豔少婦。靠外側那身形高大的黑衣人轉過一張雨水模糊的臉朝顧師言看來,此人高鼻深目,須發斑白,麵容依稀與朱邪長雲有幾分相似,隻是蒼老了許多。
四人騎馬從客棧門前燈影下緩緩走過。忽聽那容顏蒼老的黑衣人道:“不必再往前了,便在這裏喝酒吃肉,要死也莫做餓死鬼。”四馬一齊停步,馬上乘客下馬進入客棧。
那冷豔少婦深深盯了顧師言一眼,一頭長發雨水不斷滴下,嘴唇發青,甚是憔悴。四人揀了張空桌坐下,叫店家上酒。那店小二端來一大壺酒,排開四個碗,滿上酒,問:“請問客官要些什麽下酒菜?”話音未落,忽有一物飛至,“砰”的一聲砸在桌上,震得碗壺俱響,酒水淋漓,流得滿桌都是,隻聽門外一聲音道:“便用這顆人頭下酒!”
砸在酒桌上那物赫然便是顆人頭,須眉枯亂,兩眼圓睜,死不瞑目。
冷豔少婦尖叫一聲,一下子癱倒在地。她身邊那兩條大漢齊涮涮站起,悲聲大叫:“是長雲兄弟!”拔刀出鞘,轉身盯著門口,呈合擊搏殺之勢。一邊的店小二嚇得連滾帶爬躲到後邊去了。隻有那蒼老黑衣人坐著不動,兩眼直盯著桌上那人頭,似乎在等那人頭和他說話。
冷雨中,一人手牽黃馬,出現在客棧門前,係馬簷下,扶了扶遮雨氈笠,大步進到客棧。顧師言叫道:“尉遲前輩。”尉遲玄衝他擺了擺手,示意他別說話。
酒桌邊那坐著不動的蒼老黑衣人一字一頓道:“尉遲玄,你殺了我兒子。”兩條執刀大漢凝神注視著尉遲玄,全身上下緊繃如彎弓滿弦,蓄勢待發。
尉遲玄好像畏冷似的輕輕搓著手掌,兩足不丁不八往那一站,淡淡道:“你兒子比你死得痛快,他想把我遠遠引開,好讓你們由川西入吐蕃,朱邪長雲也算是條漢子,斃命之前以為他做到了,嘿嘿,他死而無憾。”
蒼老黑衣人正是朱邪元翼,依舊背對著尉遲玄,雙手緊緊握住腰間彎刀,身子微微發顫。
尉遲玄眼光從那兩條大漢臉上掃過,點頭道:“結藏、山木。”
結藏、山木二人凝神盯著尉遲玄的兩隻手,知道生死便在一瞬。
尉遲玄看了一眼癱倒在地的冷豔少婦,問道:“朱邪赤心沒在嗎?”
朱邪元翼斑白的胡子忽然如硬鬃般根根直立起來,沉聲道:“尉遲玄,我與你有何深仇大恨,你非要殺我父子三人而後快?”尉遲玄道:“高仙芝於我有大恩。”朱邪元翼道:“不錯,高仙芝的確死於我手,你可知我為何要殺他?”尉遲玄濃眉一軒,道:“賣主求榮。”
朱邪元翼突然仰天大笑,兩行濁淚流過雙頰,道:“嘿嘿,我朱邪元翼賣主求榮,賣主求榮!”尉遲玄不動聲色,看朱邪元翼又有何詭計?
一個淒厲的女聲突然尖叫道:“高仙芝是個畜生!”尉遲玄雙眼一眯,殺氣大盛。結藏、山木二人不自禁地往前踏出一步,不如此則無法抵禦尉遲玄的淩厲的殺氣。朱邪元翼喝道:“沉住氣。”
尖叫的正是那冷豔少婦,她慢慢從地上爬起,披頭散發,目光怨毒。尉遲玄喝道:“尉遲玄從不殺女人。若再胡言,卻休怪我開戒無情。”冷豔少婦道:“你不殺女人,高仙芝卻是專殺女人。”尉遲玄眉頭一皺,問:“你是誰?”
冷豔少婦起身走到結藏二人身前,對淵凝嶽峙般的尉遲玄竟似絲毫不懼,道:“安雪蓮,朱邪赤心之妻。我姐姐安玉蓮是朱邪長雲之妻,姐姐死於高仙芝之手,長雲大哥死於你之手。”安雪蓮咬牙切齒,眼神如鬼,死死盯著尉遲玄。
尉遲玄避開安雪蓮怨毒的目光,看著朱邪元翼的背脊,沉聲道:“朱邪元翼,就是因為一個女人你就殺了自己多年的上司!”朱邪元翼還未答話,安雪蓮卻嘶聲道:“一個女人,你說得倒輕巧,那女人若是你老婆呢?”尉遲玄不理她,隻等朱邪元翼答話。
朱邪元翼還是盯著桌上的人頭,好似對那人頭說話,聲音低沉:“高仙芝好色成性,酒後逼奸長雲之妻,隨後又殺她滅跡,我兒長雲查出端倪前去質問,被他拿下,誣為謀反,更派兵圍我府第,下令格殺勿論,要將我父子斬盡殺絕,若非逸隱啜遣人相救,我父子已然死無葬身之地,而我合府上下數十口俱為高仙芝所殺。”尉遲玄道:“高仙芝鎮守北庭多年,一向行事穩健,斷不至於荒悖如此。”
朱邪元翼冷笑一聲:“高仙芝於你有恩,於我則仇深似海,你我之間無理可講,這世道誰強誰有理。動手吧”豁然轉身,兩手籠在袖中,一雙深陷的鷹眼逼視尉遲玄。
尉遲玄聽了朱邪元翼一番言語,心下躊躇,雖未全信,但事出有因是必然,胸中殺氣登時減弱,道:“朱邪元翼,今日便暫饒你一命,待我查明真相,若你有半句謊言,就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必取你性命!”
忽聽門外大繁樹的聲音道:“好熱鬧,打上了。”便要擠進來。因為人多,大繁樹他們住在另一家客棧,這會都立在街心要看生死決鬥。
尉遲玄數月追擊,未料到生此變故,自己敬重有加的恩人竟是這麽個殘暴好色之徒,心中不免焦躁,這矮胖子還要擠進來看熱鬧,怒氣頓生,喝道:“滾出去。”反足踢出。大繁樹身手甚是了得,往後疾退,哪知“砰”的一聲,一腳正中心窩,滾圓的身子皮球般直飛出大門外,杜存誠趕忙接住。大繁樹嚷道:“媽巴羔子,看都看不得。”想是尉遲玄足下留情,大繁樹並未受傷。
便在這同一刻,朱邪元翼大喝一聲:“你殺我兒子,我卻饒不了你。”袍袖一揚,飛刀出手。
驀然刀光閃爍,有數十柄三寸銀刀小魚般遊動飛旋,或疾或徐,又似一窩毒蜂在飛舞,挾著一股勁風朝尉遲玄撲去。一直虎視眈眈的結藏、山木二人兩柄彎刀同時出擊,左右斜劈,封住尉遲玄閃避的角度,尉遲玄隻有往後疾退才能避開結藏、山木的聯手一擊,但朱邪元翼的飛刀卻會將他刺成馬蜂窩。而此時,尉遲玄反足踢開大繁樹,尚立足未穩。
顧師言大叫:“小心!”欲待命阿羅陀援手也已不及。卻見電光火石之刹那間,尉遲玄身子一縮,迅捷無倫地向後滑出三尺,結藏、山木雙刀落空,但朱邪元翼的飛刀激射而至,眼見避無可避,尉遲玄雙掌陰陽虛抱,迎著撲麵而來的飛刀,一旋一引,那團毒蜂似的飛刀就在尉遲玄兩掌之間急速旋轉起來,猛然大喝一聲,雙掌一分,那團圓徑二尺的飛刀忽然散開,亂箭般朝朱邪元翼和結藏、山木三人倒射過去。結藏、山木二人舞起刀花,將襲來的飛刀擊落,隻聽得“叮叮鐺鐺”一片響,兩人足邊落滿了銀魚般的小刀。
然而令人吃驚的是,朝朱邪元翼射去的飛刀卻“噗噗噗”盡數插入其胸腹部。結藏、山木二人大叫:“大人。”搶上前扶住。尉遲玄一愣,心想這絕無可能,朱邪元翼怎會如此不濟?
朱邪元翼踉蹌了一下,麵露古怪笑容,道:“好厲害的控鶴手!我們打你不過,那麽就是你有理,高仙芝有理,我全家老小三十一口罪該萬死,哈哈哈哈。”狂笑聲中,身上插著的七把小刀忽然彈出,掉落在地,七處傷口鮮血如注,兩膀一晃,甩開結藏二人扶持,“蹬蹬蹬蹬”腳步滯重,朝尉遲玄逼近四步,這高大蒼老胡人渾身是血,神色慘厲之極,尉遲玄也不禁後退了半步。
隻見朱邪元翼舉起雙手,嘶啞道:“你憑什麽饒我?你殺我兒子我卻饒不了你。”兩手遮在眼前晃了幾晃,龐大的軀體往後便倒,雙目圓睜,竟已氣絕。
朱邪元翼一擊不中,自知報仇無望,頓時萬念俱灰,尉遲玄飛刀反擊,他竟不閃避,就此含恨歸西。
兩日之間,朱邪元翼、朱邪長雲二人俱斃命於尉遲玄之手,這父子二人臨死時瞠目怒視之態幾乎一模一樣,尉遲玄殺朱邪長雲時神色不動,而朱邪元翼之死卻令他心中一寒,因其確有冤屈,雖然方才那一瞬是生死對決,隻要尉遲玄稍有閃失,此時也已倒地身亡,但畢竟心有愧疚。
尉遲玄長歎一聲,正待說話,突覺後背一涼,有人偷襲,眼光一掃,卻是安雪蓮乘機執匕首不顧一切欺身直刺,尉遲玄背部衣衫盡裂,鋒利的霜刃便要透骨而入,此時閃避亦已不及。尉遲玄背脊肌肉一縮一彈,將匕首勁道化去大半,然而左腰還是被劃傷了一道口子。安雪蓮勢若雌虎,披頭散發,匕首飛舞。結藏、山木二人見朱邪元翼身死,悲憤至極,舞刀上前夾攻,招招拚命,奮不顧身。
尉遲玄一聲長嘯,身子一轉,結藏三人的彎刀和匕首便被他奪下,擲於地上,輕輕一縱,擺脫開三人的糾纏,忽然臉色一青,衝安雪蓮道:“匕首有毒!”
安雪蓮瘋笑起來:“尉遲玄,你也活不長了,高昌大蝮蛇之毒無人能解,哈哈哈哈。”
尉遲玄哼了一聲,道:“未必。”在安雪蓮的瘋笑聲中轉身出門。
顧師言追出門外,道:“尉遲前輩,你不要緊吧?”
尉遲玄苦笑了一下,道:“無妨。”跨上那匹黃馬。門前圍觀的南詔使團諸人趕忙讓路,大繁樹仰頭衝尉遲玄道:“你果然厲害,聽說就算萬箭齊發,你也隻消這麽手一抱,就能倒射回去。”
尉遲玄笑了笑:“那是吹牛。”一拱手,“方才多有得罪,莫怪。”兩腿一夾,**黃馬抖擻鬃毛,衝進細雨絲絲的夜色中,馬蹄聲漸漸遠去。
安雪蓮也衝到大門外,向著尉遲玄離去的方向尖叫道:“尉遲玄,你死期不遠了。”又撲到朱邪元翼身上放聲大哭。結藏將桌上朱邪長雲的首級收入背囊,對安雪蓮道:“少夫人,咱們這便走吧,此處不宜久留。”
安雪蓮猛地站直身子,神色狂亂,語無倫次地罵起朱邪赤心來:“我不走我不走,朱邪赤心,你這狼心狗肺的賊,你爹你兄長都被人殺死了,你卻獨自快活去了,哈哈,父子之情、兄弟之情、夫妻之情都拋下了,朱邪赤心、朱邪赤心——”忽然朝門外奔去。
結藏趕忙追出:“少夫人少夫人。”安雪蓮馬也不騎就衝進沉沉雨夜,一路“赤邪赤心朱邪赤心”的悲戚尖叫令人動容。
山木抱起朱邪元翼的屍身,與結藏二人上馬追安雪蓮去了,眨眼間,一場驚心動魄的血戰便告結束,若非地上的血跡和遺落的小刀,真不敢相信瀚海梟雄朱邪元翼便斃命於這無名客棧!
顧師言悶悶不樂,方才一幕確實淒慘,如今朱邪元翼父子俱已身亡,可烏介山蘿依舊沒有下落,關山萬裏,人海茫茫,卻到哪裏去尋找?
進到客棧,見阿羅陀手裏拿著一柄朱邪元翼的飛刀在看,卻不見衣羽,剛才她還在這兒呢。問阿羅陀,阿羅陀打手勢示意說衣羽姑娘回房歇息去了。
顧師言覺得有點不對勁,便去衣羽那間客房叩門,聽得房內衣羽的聲音道:“顧訓,你進來,門未扣。”顧師言推門進去,見衣羽側臥在**,秀眉微蹙,道:“顧訓,不知為何,我頭好暈。”
顧師言摸了摸她額頭,好像有點發熱,道:“淋到雨著涼了,好好歇息就會好的。”衣羽抓住顧師言的手掌,身子微微發顫,道:“我不敢閉眼睛,一閉上就覺得非常害怕,好像有很可怕的怪物會從黑暗中跳出來。”頓了頓,臉兒一紅,低聲道:“你在這裏陪我一下好嗎?我不騙你,真的很害怕,以前從來不會這樣的。”
顧師言握住衣羽的手,道:“好,我在這裏,你閉上眼睛睡吧。”
衣羽閉上眼睛,睫毛如蝴蝶振翅般閃動,忽又睜眼衝顧師言一笑,道:“好奇怪,你在這裏我就不怕了,也不擔心會有妖怪。”
顧師言滿臉笑意,道:“我是茅山煉氣士,慣能降妖捉鬼,好了,安心睡吧。”
衣羽側身與顧師言的手掌交握,含笑入睡。
客棧忙亂一陣後逐漸安靜下來,屋外的風雨聲此時絲絲入耳。顧師言坐在床沿上,床邊木桌油燈如豆。衣羽垂下眼睫,氣息如蘭,睡相甜美,她的手掌柔軟溫潤。顧師言看著衣羽,心裏卻想到烏介山蘿,那頡啜大哥出塞之後,中原大地,山蘿已無親人,她現在會在哪裏呢?是被朱邪赤心帶走了嗎?朱邪赤心若知道父兄已死於非命,會不會凶性大發,對這個言語不通的異族少女痛加折磨?
顧師言思來想去,卻是毫無頭緒。夜深人靜,簷漏滴滴,看衣羽,甜甜的睡得正香,顧師言覺得身上有些冷,睡意又一陣陣襲來,便輕輕脫開衣羽的手,躡手躡腳回隔壁自己客房歇息,剛剛伸手拉開門,猛聽得睡夢中的衣羽驚叫一聲:“顧訓救我。”顧師言趕忙回身,見衣羽坐起身子,眼睛睜得大大的,滿臉驚恐之色,緊緊拉住顧師言的手,渾身直顫,眼淚涮地流下來。
顧師言忙問:“怎麽了怎麽了?”
衣羽抽抽噎噎道:“我做了個惡夢,夢見一個大坑有無數條毒蛇,不知誰把我推下坑,而你正在那坑外,我叫你拉我出去,你卻掉頭就走。”
顧師言好言安慰,這少女也是好笑,為了夢裏顧師言不伸手救她之事,一個勁地埋怨。顧師言笑道:“那我就睡在你身邊,隨時救你。”衣羽“啐”的一聲:“不行。”顧師言問:“那我就整晚看著你睡?等下我撐不住眼皮打瞌睡躺到你身邊你可別怪我。”衣羽道:“好了好了,等我閉上眼睛試一下,看會不會害怕?若不怕,你就回房睡去。”說罷鬆開顧師言的手,躺下閉上眼睛。
顧師言道:“我數一百下,我就走。”還未數到十下,衣羽又猛地坐起身來,花容失色,大眼睛裏全是恐懼,顫聲道:“是真的,不敢閉眼睛,一閉上就覺得這房間到處鬼影幢幢,各種可怖的怪物在黑暗裏閃來閃去,顧訓,你不要走。”
顧師言這才當真了,著急道:“怎麽會這樣?就今天晚上嗎?以前會不會?”衣羽含著眼淚使勁搖頭。
顧師言打量著這間客房,見板壁泥地,瓦頂木椽,並無任何特異之處,便叫衣羽到隔壁他那間客房去睡。然而還是不行,衣羽隻要一閉上眼睛就會驚恐不安,非得拉著顧師言的手才行。顧師言心想難道這家客棧有什麽古怪?可他閉上眼睛卻不覺任何異常呀!當下提著油燈牽了衣羽的手出了客棧大門,南詔使團的馬車便停在大門左側,且看坐在馬車上會不會這樣。
忽見杜存誠從一輛馬車上跳下來,今晚他值夜。顧師言說了衣羽之事,杜存誠臉上變色,沉吟不語。
顧師言盯著杜存誠的眼睛,問:“杜將軍可知這是什麽緣故?”
杜存誠神色微有點慌亂,道:“這個小將也是不知,好在成都不遠,我們殿下會有辦法的,他手下能人異士甚多。”
杜存誠似乎知情,說話吞吞吐吐,言有不盡,他既不肯說顧師言卻也沒辦法,心想到了成都再說,西川節度使杜琮之子杜瀚章是自己好友,成都也不是南詔地盤,不怕這些南詔人搗鬼。
那杜存誠見顧師言有疑慮之色,突然指天發誓:“杜存誠若對顧公子與衣羽姑娘存有不敬之心,天誅地滅!”顧師言趕忙道:“杜將軍何須如此,在下並無相疑之意。”
在馬車上,衣羽衝顧師言做個鬼臉,道:“顧訓你也會說假話呀!”顧師言道:“怎麽了?”衣羽輕聲笑道:“你明明對這姓杜的起了疑心,為何卻說不疑?要知道,慣會賭咒發誓的人更靠不住。”顧師言笑道:“哇,你真是個老奸巨猾的小妖精呀!”
衣羽“哼”了一聲,道:“你以為我初涉江湖沒見過世麵嗎?我可不是呆子,會看不出這些南詔人心懷鬼胎!”顧師言道:“不過這個杜存誠倒不見得是在說謊,對了,一定是那個叫鬼大將的在害你,他們東蠻國人慣會詭秘邪術,沒錯,一定是他。衣羽,他那天偷窺時你在做什麽?”
衣羽臉一紅,想了想,道:“也沒什麽,我在照鏡子。”顧師言也沒在意,自言自語道:“鬼大將害你做什麽呢?按說他應該害我才對。”衣羽奇道:“為什麽?”顧師言正襟危坐道:“因為我身攜無價之寶呀。”“哦?”衣羽道,“在哪裏?我怎麽從沒見到過?”
顧師言握著衣羽的手舉到胸前,道:“就是這個呀,你就是我的無價之寶。”
衣羽頓時紅暈上頰,一片緋紅,低著頭不敢看顧師言。
顧師言自顧說道:“我明白了,鬼大將是想將你獻給東蠻國首領大鬼主。”衣羽嗔道:“顧訓,你不要說得這麽嚇人好不好?”顧師言笑容一收,道:“說真的,你這樣不敢閉眼睡覺可怎麽辦?可惜柴仙師不在這裏,他肯定有禳解之法。”衣羽卻道:“不過這也不要緊。”顧師言瞪眼道:“不要緊?一閉眼就嚇得要死還不要緊?”
衣羽低著頭,聲若蚊鳴:“這樣你可以一直陪在我身邊。”
顧師言喜不自勝,拉著衣羽的手親吻了一下,柔聲道:“我要陪你一輩子。”
兩人在這雨夜馬車上吐露衷情,心中喜悅無限,渾不以所遭邪術為念。在衣羽想來,夜夜與顧師言牽手入睡,不啻是鮮花天堂。
顧師言也是這樣想,不過他心思多,還想過是不是隻有他才能幫助衣羽驅逐恐懼?換個人來拉著她的手行不行?這念頭隻是轉了轉,豈肯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