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七、丁香暗結意中情

衣羽和顧師言先後追出門外,一眼看到庭前立著的一個紅袍客,冰天雪地中那人的紅袍格外刺眼,就連空氣中也隱隱有一股血腥味,似乎那紅袍是由鮮血染就。這紅袍客相貌倒是平平無奇,隻是露在袍外的手掌蒲扇般奇大無比,指節突出,就像患了寒濕痹症以致骨節腫大一般。

那紅袍客對騎在馬上的矮胖子道:“你不是顧師言。”一邊的顧師言心中一懍。那紅袍客手指黑駿馬,道:“這不是你的馬。”

矮胖子以為紅袍客也看上了這匹寶馬,粗聲道:“媽巴羔子,你管我是誰!我就是顧師言,不行嗎?”

紅袍客眼睛一轉,看到了顧師言,道:“他才是顧師言。”

矮胖子認定紅袍客要為顧師言出頭,奪回寶馬,惱火道:“媽巴羔子,想做回好人就這麽難,非要老子殺人越貨才肯幹休!”越想越窩火,猛地大吼一聲,跳起在半空,雙手各舉一柄金錘,朝紅袍客當頭便砸。

紅袍客往後疾退,避開這雷霆一擊。矮胖子蠻勁發作,雙錘急舞,隻見金光萬道將紅袍客周身罩住,紅袍客一時隻有招架之力。

顧師言一拉衣羽的手,示意趁機脫身,衣羽看庭前兩人劇鬥方酣,輕聲問:“紅袍人是你朋友?”

顧師言搖頭道:“找我麻煩的,我們快走。”牽著黑駿馬沒走出兩步,那店家胖老頭追出來道:“客官還沒給錢呢。”這一叫就被紅袍客聽見了,喝道:“顧師言休走,隨我回去見魏公。”顧師言心道:“糟糕,太監們陰魂不散,還是不肯放過我。”丟下幾文錢與那胖老頭,與衣羽縱上馬背,催馬便跑。

紅袍客大喝一聲,身形向上一拔,從矮胖子金錘光影中抽身而出,幾個起落,便追至馬後,簸箕般的大手十指戟張朝顧師言後腰抓來。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冷不防矮胖子從後欺近,一錘砸中紅袍客背脊,紅袍客彎腰在雪地上滑出數尺,“哇”地噴出一口鮮血,雪地上殷紅一片。

矮胖子一錘得手,便不再進擊,倒提金錘,道:“老子是南詔王座下金錘將,你吃我一錘,卻還不倒,也算稀有。”抬眼看顧師言已催馬縱出十餘丈外,急忙將雙錘往腰間一插,大叫道:“留下寶馬。”風一般從紅袍客身邊掠過,朝顧師言追去。

那紅袍客本來彎著腰在那咳血,陡然身子一扭,一雙大手翻轉過來抓住矮胖子背心,一舉封住其陽明大腸經諸要穴,高舉過頂,猛地朝路邊一塊大石直摜出去。

矮胖子大穴被製,動彈不得,這一下若摔得實了,勢必血肉模糊,死得慘不堪言。驀地斜刺裏一人激射而至,伸掌在矮胖子肩頭一擊,矮胖子頭腳旋轉,已然避開大石,摔在雪地上滑出數丈餘勢方歇。

紅袍客背傷甚重,見對方來了幫手,怪叫一聲,一個倒翻,紅袍晃動,消失在雜樹林中。

矮胖子臥在雪中不能起身,嗓門卻大,叫道:“師弟,快扶我起來,我還要去追那匹寶馬呢。”

來人三十歲年紀,麵色微黑,腰挎吐蕃彎刀,背係弓箭革囊,顯得英氣勃勃,上前拉起那矮胖子,為他解穴,推拿了幾下,卻是解不開,道:“師兄,這人手法很怪,好生難解。”

矮胖子四下一看,那寶馬早已跑得沒影了,著急道:“先不忙解穴,快把我擱在馬背上,我們去追呀。”

那師弟道:“師兄不要惹事了,殿下還等著我們早日回去複命呢!”

矮胖子道:“我怎麽是惹事!我們殿下明年來見大唐天子沒匹好馬怎行?滇馬騎不得,矮小不說,卻還怕冷。我已看準了,那個叫顧師言的小子騎的黑馬是大宛良駒,比吐蕃讚普原來送給我們大王的那匹紅馬還要精神。”

那師弟聞言凝神道:“師兄你說什麽?顧師言?”

矮胖子見他神情關注,詫異道:“怎麽了?我聽那紅袍鬼叫那小子顧師言,終不成你還認識這人!”

那師弟一把將矮胖子放到馬鞍上,自己也跨上另一匹矮馬,喜道:“顧師言就是我們殿下要找的人,很好很好,如能把他帶回成都,殿下一定大為高興。”

顧師言與衣羽二人乘亂遠遠逃開,向東南一路疾馳,黑駿馬耐力甚好,馱著兩人奔馳一個多時辰未顯衰疲之態,奔出一百多裏地,西嶽華山巍峨群峰已在身後,見前方一條大河擋道。顧師言道:“這必是洛河,大雪天要找艘渡船卻是不易。”

衣羽對有無渡船倒是不急,東張西望,對一切都興味盎然。兩人乘馬沿著河岸逐水東行,想找處人家歇腳,但沿河走了五裏地,依舊是寒林漠漠不見炊煙,遙望對岸,隱約有農家茅舍,苦無舟楫以渡。

看看天色不早了,顧師言道:“衣羽姑娘,我們催馬再趕一程吧,這裏沒有人家,天寒地凍的荒野夜宿是不行的。”

衣羽卻道:“沒有人家更好,望月叔叔便找不到我了,能找個避雪的地方就可以了。”

顧師言問:“姑娘去揚州又有何事?”

衣羽道:“也沒什麽事,聽說揚州繁華,去看看呀。”

顧師言“哦”了一聲,不再說話。

衣羽扭頭看了顧師言一眼,道:“嫌我煩人了?不想帶我去?”

顧師言趕忙道:“沒有沒有,怎麽會呢?有姑娘做伴,顧訓求之不得。”

衣羽一笑,輕輕靠在顧師言胸前,默默不語,又行出三、四裏,河道一彎,兩人同時歡叫起來,前麵臨河有一廟宇,黑駿馬頗通人性,也不用主人催促,便自奮蹄朝那廟宇奔去。二人於廟前下馬,這寺廟破敗荒涼,寂無人跡,不知是座什麽廟?

顧師言道:“三年前武宗皇帝勒令三十萬僧道還俗,一般小廟俱已荒廢,我們今夜隻好在這破廟裏暫避了。”

衣羽去看廟裏神像,神像滿是蛛網鳥糞,甚是不潔,衣羽突然道:“我知道了,這是洛神。”

三國時曹子建癡戀其兄曹丕之妻甄氏,相思無望,情懷鬱結,東至洛水,寫下千古名篇《洛神賦》,以傳說中宓妃寓甄後,極寫洛神之美,表現了人神戀愛卻因人神殊隔最終不能結合的惆悵之情。

廟宇西壁便有虞世南所書《洛神賦》,衣羽輕聲念誦:“翩若驚鴻,宛若遊龍。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明眸善睞,靨輔承權,瑰姿豔逸,儀靜體閑,柔情綽態,媚於語言。”

二人立在那女神塑像前,遙想六百年前曹子建對甄後之戀,而今連神像都已朽落塵封,人生百年,正如薤露易晞,思之令人感傷。

天色向晚,北風低嘯,暮靄沉沉而下。

顧師言找來一些枯枝燃起一堆火,二人在火堆旁鋪一塊牛皮氈,席地而坐。

顧師言苦笑道:“今夜要餓肚子了。”衣羽笑道:“我是不餓。”顧師言道:“這就奇了,你中午又沒吃什麽,莫非你是神仙,能餐風飲露,俗你喝西北風?”

衣羽格格而笑,道:“你才喝西北風呢。瞧我的,我有法術,能變化出食物來。”說罷,身子一躍,白衣飄飄,如飛鳥般一掠數丈,足尖在一棵老樹上輕輕一點,身子一旋,倏地回身,隻聽風聲颯然,幾片雪花飄落,衣羽已然盈盈立在顧師言麵前,手裏多了一個紙袋。

衣羽庭前這一回旋,姿態美妙之極,顧師言看得目眩,道:“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搖兮若流風之回雪。隻恨在下無八鬥之才,不然今日寫一篇《衣羽賦》,定能蓋過曹子建。”

衣羽俏臉一紅,道:“休得胡說”,舉著手中那紙袋,問:“你看這是什麽?”

顧師言掀動鼻子嗅了嗅,喜道:“啊,是牛肉味道!”

衣羽見顧師言滿臉驚奇之色,甚感得意,道:“你就知道騎著馬跑啊跑,知道這牛肉哪裏得來的嗎?”

顧師言明知這牛肉定是那酒家胖老頭的,卻道:“想必是洛神顯靈,賜我們牛肉果腹。”

衣羽道:“好吧,那你就等洛神顯靈給你牛肉吃吧,我可是吃了。”手拈一塊牛肉入口,吃得香甜無比。

顧師言從懷中摸出那錠金子,托在掌中,裝出粗嗓門道:“我是識貨的,不會虧待你,五十兩金子賣不賣?”

衣羽笑得差點噎著,道:“錢我有,牛肉不賣,我自個要吃。”

顧師言學足矮胖子的腔調道:“麻煩了,用金子都買不到,看來又得搶。”說罷撲過來就搶。

衣羽笑得身子發顫,挪不動步了,裝牛肉的紙袋便被顧師言搶到手裏,順勢摟住衣羽腰肢,笑道:“連人一塊兒搶。”

衣羽用勁推他,顧師言立足未穩,跌坐在地上,連帶衣羽一起倒下。

衣羽掙紮著要站起來,顧師言忽然道:“你聽,外麵什麽聲音?”

衣羽一驚,不再掙動,靠在顧師言懷中側耳傾聽,但聽得北風摧樹,洛水奔流,再無其他聲息。衣羽眨著大眼睛,道:“隻有風聲和水聲,沒有別的聲音呀,你聽錯了吧,嚇我。”

卻看顧師言笑吟吟瞧著她,登時臉兒通紅,推開顧師言躍到火堆那邊,雙手掩麵,羞不自勝。

靜夜無聲,偶爾有枯枝燃燒時輕微的裂響,兩人都不說話,隻覺這一刻千金不易。好半晌,衣羽慢慢放下雙手,俏臉在紅紅火光映照下更增嬌豔,忽然開口道:“顧訓,我給你做妻子吧?”這少女言行總是出人意表,顧師言雖然臉皮不算薄,這下子也鬧了個大紅臉。

衣羽癡癡的道:“我在鬆果山住了六年,每日隨吉備大師學習琴棋書畫,就沒有自己單獨呆一會的空閑,有時夜裏我會想,哪天獨自跑到一個荒涼的孤島,那島上有一男子在等著我,憐愛我,島上隻有我們兩個人,那該多好。那日你在寺中養傷,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覺得孤島中的男子應該就是你這樣子,所以我就隨著你下山了。”

顧師言大為感動,柔聲道:“衣羽姑娘,我會對你好的。”兩人隔著火堆相互凝視,身後板壁上各有一龐大黑影微微晃動。

良久,衣羽伸了一個懶腰,道:“我要睡了。”便即伏在牛氈上一動不動,像個孩子似的一下子就睡著了。

顧師言給火堆添了些木柴,盤腿坐在衣羽身邊,看著少女恬靜的睡相,不禁微微一笑,然後閉目內視,行吐納之術。顧師言幼時體弱多病,十二歲那年遇一茅山道士傳授服氣法,數年後果然身輕體健,棋藝亦隨之大進,從此每日修習不輟,隻是近來心神不寧,內息流轉頗覺不如從前。

後半夜,顧師言長長呼出一口氣,抱元收功,睜眼見火堆已漸漸熄滅,趕忙添些木柴,火苗上竄,燃燒起來,籍著火光往外一看,雪愈發下得大了,地上積起了半尺雪。顧師言覺得神清氣朗,沒有絲毫睡意,起身立於庭前,負手觀雪。

風雪聲中,忽聞有馬蹄聲,心中一驚,側耳細聽,有馬匹徑直沿河岸行來。衣羽也醒了過來,道:“有人來了。”過來於顧師言並肩立著,問:“是不是來找你的?怎麽辦?”

顧師言四下一看,這破廟也無藏身之處,況且這火堆一下也不易弄滅。

馬蹄聲驟然加快,想必發現了廟裏透出的火光,似有四、五匹馬一齊奔來。有個粗嗓門大叫了起來:“顧師言顧公子在這裏嗎?”分明是日間要搶他馬的矮胖子的聲音。

顧師言現在最擔心的是遇到馬元贄派來追殺他的紅袍客,矮胖子倒是不怕,便道:“閣下何以如此窮追不舍!有錢還怕買不到好馬,為何非要在下這匹?”

黑暗中人影一閃,一人飛身而至,抖抖身上的雪花,笑容可掬,正是那矮胖子,拱手道:“顧公子,日間多有得罪,莫怪、莫怪。”

顧師言見他前倨後恭,不知想搗什麽鬼?先禮後兵?對,矮胖子有這種先講道理再動手的好習慣。

四匹馬噴著響鼻進到廟內,跳下三位乘客。矮胖子對其中一黑臉青年道:“師弟,你能說會道,你來說。”

那黑臉青年陡然見到一美如仙子的白衣女郎,一時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顧師言眉頭一皺,道:“幾位有何話說?”

黑臉青年低下頭,執禮甚恭,道:“敢問足下是否便是天下聞名的宮廷棋待詔顧師言顧公子?”

顧師言道:“不敢,正是在下,不知有何指教?”

矮胖子叫道:“好啊,就是你。”

黑臉青年道:“好教顧公子得知,我等是南詔王手下,奉大王之命來見唐天子,通報我們酋龍殿下明年入朝之事。顧公子想必也知道當年韋皋韋大人坐鎮西川之時,開青溪道與南詔國交通,又選我南詔子弟赴成都學習書數,酋龍殿下十五歲便赴成都求學,今已八載,殿下歆慕漢人文化,於琴棋書畫俱有涉獵,尤喜圍棋,久慕顧公子之名,此次北來,臨行前殿下吩咐我等若能見到顧公子務必請去成都一會。”

衣羽顯得甚是高興,問那矮胖子:“那麽還搶不搶馬了?”

矮胖子大頭搖得如撥浪鼓似的。

黑臉青年道:“在下杜存誠,這位是在下的師兄大繁樹,南詔使團之車隊就在洛南,便請顧公子與這位姑娘一同上路如何?”說罷,偷眼看了看這天仙般的白衣女郎,亟盼這女郎也一道前往。

不料顧師言道:“多謝盛情,隻是在下要回家鄉柴桑,他日有暇,定當去貴國參見酋龍殿下。”矮胖子大繁樹與黑臉青年杜存誠麵麵相覷,一時無言。

杜存誠身後一南詔武士惡聲惡氣地道:“這唐人好生無禮,我們殿下有心相邀,他倒推三阻四,杜將軍何必多費口舌,抓他去見我們殿下便是。”

杜存誠扭頭喝道:“住口!”那武士不敢再說。

杜存誠道:“酋龍殿下新得一副棋具,本欲請顧公子前去品鑒,若公子執意不去,我等亦不敢相強。”

衣羽好奇問:“那又是什麽了不得的棋具了?”

杜存誠恭恭敬敬回話道:“那副棋具是南海冼島主送與我們殿下的,據說原是琉球王宮之物。”顧師言心中一動,問:“是否便是楸玉楸枰?”杜存誠躊躇道:“不敢相瞞,那棋具殿下視為珍寶,小將並未得見。”

顧師言側臉看著衣羽,心想:“當日吉備大師曾言三十年前於琉球王宮見過那副神奇的楸玉楸枰,衣羽想必也知此事。”

卻見衣羽衝他一笑,問:“顧訓,什麽是楸玉楸枰呀?”衣羽原來並不知情。

顧師言道:“是傳說中的一副神奇棋具,據說誰得到了它誰的棋藝就能天下無敵,還能長生不老。”杜存誠與大繁樹等人聞所未聞。

衣羽奇道:“很奇怪呀,真有這種棋具?顧訓,我們去看看好不好?”顧師言道:“也不知酋龍殿下所言之棋具是不是楸玉楸枰?”杜存誠趕忙道:“小將曾聽殿下說過,那棋具似乎正是楸玉楸枰。”這杜存誠生怕顧師言不去,因此極力慫恿。

顧師言見衣羽興致勃勃,不忍拂她心意,況且也的確想見識一下那副神奇棋具,便問:“請問酋龍殿下現在何處?”那名叫大繁樹的矮胖子搶著道:“也不甚遠,便在成都,此去半月路程。”

猛聽得簷下一南詔武士大喝道:“什麽人?”兵刃交擊,“鐺啷”脆響,那南詔武士怪叫一聲,倒退數步,眾人隻覺眼前白影一閃,火堆旁已多了一人,此人雙肩積雪有數寸厚,眉毛胡子都沾著雪,驀然身子一抖,身上的積雪灑落到火堆中發出“嗤嗤”聲響,一片水汽騰起,眾人這才發現來人竟然赤著雙足!

衣羽上前一步,道:“望月叔叔,你還是追來了!”望月研一躬身道:“請女主回山。”

杜存誠一夥驚疑不定,此次出使大唐的武士俱是南詔高手,卻被此人一招逼退,這赤足白衣人是何方神聖?

衣羽道:“我是不會回去的。請望月叔叔代我稟告夫人,我要隨顧訓四處遊玩一番,哪天玩得倦了再回去。”望月研一忽然雙膝一彎,直挺挺跪倒。衣羽急得跺腳:“望月叔叔你這是做什麽!我說了不回去就是不回去的。”

望月研一也不說話,筆直跪在那一動不動,那架勢若是衣羽不隨他回去,他就跪成一尊石像。衣羽知道他性子,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哭道:“望月叔叔,你要逼我是不是?”右手一翻,已多了一柄短刀,一抖左袖,露出雪白手臂,短刀便往纖纖皓腕刺下。

顧師言急叫:“不可。”上前阻攔卻已不及,杜存誠等人一齊驚呼,驀見望月研一身子一挺,出手如電,衣羽的短刀便到了他手中。

顧師言籲了口氣,拉住衣羽的手,責備道:“你怎可自傷身體呀!”衣羽咬著嘴唇,眼裏珠淚盈盈,再看她左腕,卻有條半寸長的血痕,一眨眼功夫鮮血流出,皓腕如玉,血珠滴落。

望月研一臉色如土,手中短刀落地,呆立片刻,衝衣羽跪倒,叩首道:“女主萬金之體,還望珍重。”身子一旋,又對著顧師言拜倒。

顧師言一時手足無措,望月研一卻已立起,慢慢轉身,赤足踏在積雪上,一步一印,出了廟門,忽又回身,手一揚,一物朝顧師言飛來,顧師言右手一張,那物正好入他掌中。

隻聽望月研一道:“有勞顧公子。”白影一閃,消失在茫茫雪夜。

顧師言看掌中之物,卻是一瘦腰小葫蘆,乃療傷之藥,忙為衣羽敷在刀傷處。

杜存誠甚是殷勤,命一武士去附近雇輛馬車與衣羽小姐乘坐,那武士直至天大亮才罵罵咧咧駕著輛馬車回來。

顧師言在衣羽耳邊輕聲道:“瞧那樣子這馬車想必又是搶來的,唐人就是這麽不講理,好話不聽,非逼他們搶不可。”衣羽格格嬌笑,一時愁容盡去,容光煥發。

一行人冒雪上路。顧師言騎著黑駿馬,衣羽在馬車上招呼顧師言與她一起坐,顧師言靠近車窗,壓低聲音道:“我不放心我們的黑駿馬。”衣羽聽他說“我們”,甚感甜蜜,嫣然一笑,放下車窗簾。

當日正午顧師言等人趕到洛南,南詔使團車隊果然在驛館相候。顧師言四處打聽卻未見威武鏢局車隊和阿羅陀他們的下落,想來他們還在路上。

顧師言便對杜存誠說要等候幾位朋友,午後必到。杜存誠彬彬有禮說無妨。幾位南詔武士倒是焦躁,用蠻語發作罵人,被杜存誠喝止。矮胖子大繁樹也道:“顧公子你也真不爽快,拍拍屁股便走,哪有這許多囉唆!”顧師言道:“那麽列位先行一步,待在下見過那幾位朋友之後便立即趕來如何?”杜存誠忙道:“也不爭這一時半刻,就與顧公子一起等候便是。”

雲開雪住,天色明亮了許多,遙見北邊大道上有一車隊軋冰輾雪而來,顧師言喜道:“來了。”催馬迎上去,衣羽在身後叫道:“顧訓等等我。”顧師言跳下馬,讓衣羽騎上,他執著韁繩,牽馬而行。

漸行漸近,對麵車隊突然衝出三人,一人乘馬、兩人跨騾,正是雲天鏡、阿羅陀與泉兒三人。泉兒叫道:“公子爺,衣羽小姐,你們倒先到了。”顧師言衝雲天鏡一拱手,道明欲隨南詔使團去成都之意。雲天鏡道:“那麽正好順路,同行便是。”

顧師言過去與杜存誠一說,杜存誠欣然應允。因使團不便耽擱,鏢隊上下隻在酒店買些饅頭牛肉之類草草吃了便即上路。

那富商小妾陶小萼見車隊多了一女子為伴,甚是高興,叫餘富商到別的車去,邀衣羽與她同乘一車。衣羽戴著帷帽麵紗騎在黑駿馬上,搖手婉拒。陶小萼兩頰紅腫未消,一張嘴卻是不得停,在車窗裏和衣羽扯閑話,見衣羽不搭理她,又對顧師言道:“顧公子,你哪裏尋得的這麽位美人?當真好眼力。”

顧師言隨便答應了一聲,忙離她遠點,心想多說兩句你又得吊到樹上去了。顧師言騎的是鏢局趟子手的馬,那趟子手巴不得到車上去坐著。

車隊浩浩****,翻山越嶺,渡水穿林,一路南下,經山陽,過青銅關、紫陽、萬源,來到長江北岸的重鎮奉節。南詔使團與威武鏢局車隊在此要分道而行,威武鏢局棄車乘船,順江東下,直至洞庭湖。而南詔使團折而向西,繼續朝天府進發。

顧師言命泉兒與阿羅陀隨雲天鏡去嶽陽,再轉道回柴桑,向家中親人報個平安。阿羅陀卻表示要跟著顧師言,他要保護公子爺。泉兒隻好含著眼淚,隨雲天鏡等人上船,一副淒淒惶惶的樣子。雲天鏡叫顧師言放心,他會派人送這侍僮到柴桑的。

送別雲天鏡鏢隊,顧師言與衣羽、阿羅陀三人隨南詔使團西去成都。

李太白詩雲“蜀道難,難於上青天”,指的是入川這數百裏山路,過了這重重山嶺便是一馬平川的成都平原。成都乃西川節度使行轅駐地,因酋龍殿下在成都求師學習,所以使團要先到成都向殿下稟報,爾後再回南詔都城太和城。

這日車隊來到巴河東岸,見河水湯湯,源出大巴山,自北向南不息奔流。杜存誠對顧師言道:“沿河岸往上遊行七、八裏地有一浮橋,可過車馬。”

眾人沿河岸北走。入川已三日,天氣甚好,長安關中一帶連降大雪,而兩川之地卻是冬陽暖暖,草枯大道直,雪盡馬蹄輕,顧師言隻覺胸懷大暢,側臉看身邊的衣羽,已將帷帽除去,露出雪膚花貌,見者驚為天人。車隊在前,顧師言與衣羽二人落在後麵,盡說些不相幹的話,旁人聽來或許味同嚼蠟,但對於情網中的男女,卻覺句句甜蜜受用。顧師言一向崇尚豪俠,鄙薄為情所困者,不料情到臨頭,似乎猝不及防,一下子便深陷其中,這白衣女郎雖說醋勁有點大,但容色絕美,對顧師言也甚是溫柔,吉備大師說她是“禍胎”當真是豈有此理!

身後響起急促的馬蹄聲,約有四、五匹馬衝了上來。顧師言與衣羽帶住馬往路旁一讓,那五匹馬如疾風般從身邊刮過,馬上乘客四男一女,俱是漢人裝束,那女子側臉看了衣羽一眼,讚道:“好一個美人!”眨眼便到了數丈外,卻又扭頭盯了顧師言一眼,“咦”了一聲,馬不停蹄,背影已遠。

衣羽看顧師言神情有異,便問:“那女人為什麽盯著你看?”顧師言不答,皺眉思索,忽然叫道:“啊,就是這個女人,在鬆果山道上扮作烏介山蘿刺了我一刀的,快追。”兩人快馬追上車隊,顧師言對杜存誠略略說明情況,請他相助。杜存誠一臉的為難,直言道:“不瞞顧公子,南詔是小國,夾在吐蕃與大唐之間,向來是兩麵討好,不敢得罪任何一方。更何況這朱邪元翼勇悍無比,我等久有耳聞,即便相助,恐亦無濟於事,徒增傷亡。”

顧師言見杜存誠不肯相助,心下焦急,衣羽道:“顧訓,我們去追。”顧師言心下躊躇,他自己行險犯難是在所不辭,但衣羽和他一起去追卻令他不安,老實說衣羽身手遠在他之上,阿羅陀也是甚有勇力,但麵對的是老奸巨猾的朱邪元翼,那是沒有半分勝算的。顧師言行事一向穩重,好比他的棋風也以從容厚實不戰屈人見長,莽撞追擊實屬無謀。忽然想起那曾刺傷他的冷豔少婦明明已認出了他,為何依舊匆匆而去?按理說應該找他麻煩才對呀!明白了,他們必是為了躲避強敵。

一念及此,顧師言麵露喜色,道:“若我所料不差,朱邪元翼的克星即刻便到。”對衣羽道:“我們往來路去看一看。”兩人馬匹尚未掉過頭來,就聽矮胖子大繁樹叫道:“是有一人追來了,隻有一個人呀,朱邪元翼怕他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