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六、身騎飛龍天馬駒
溫庭筠這一覺睡得香甜,醒來時天已大亮,打量四周,問顧師言:“這是何處?”
顧師言笑了,道:“做了什麽好夢,如此癡癡迷迷!”
溫庭筠搔頭道:“我隻記得昨晚我們三人在湖州會館飲酒,是了,定是我喝醉了,最近旅途疲憊,小飲輒醉,慚愧。”顧師言與雲天鏡二人大奇。
這時,老僧吉備真備來請三人用膳。
顧師言問溫庭筠:“飛卿兄,你說你昨晚之事都不記得了,那麽還識得這位大師否?”
溫庭筠看著吉備真備,茫然道:“還未請教大師法號?”
顧師言素知溫庭筠詼諧,以為他是在說笑,但看樣子又不像。
那老僧微笑道:“老衲吉備真備,再說一遍也無妨。”溫庭筠少不了寒暄幾句,一邊的顧、雲二人瞧得目瞪口呆。
三人也無心吃飯,告別老僧,匆匆出宅,依舊是那小婢玉鬘來領路。溫庭筠連這少女也不認得,對玉鬘的溫言笑語恍若不聞,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那少女見溫庭筠如此冷淡,好不傷心,看著溫庭筠三人離去,泫然欲涕。
雲天鏡道:“顧公子,你還是先與我回會館吧?”顧師言點頭。
三人叫了輛馬車往湖州會館而去。
在車上,雲天鏡問溫庭筠道:“昨夜我與顧公子二人俱已睡著,你獨個去了哪裏?”
溫庭筠苦惱道:“我也不知,反正什麽也記不得了,當真是撞鬼了,好像丟了極寶貴之物一樣令我好生懊喪。”
雲天鏡道:“這宅子裏著實古怪!”
溫庭筠接口道:“我看這老和尚也不是善類,我今日初次與他相見,便無端地對他生出畏懼之心,也不知何故?”
顧師言不悅道:“吉備大師兩度救我性命,飛卿兄何出此言?”
溫庭筠苦笑了一下,默然不語。
雲天鏡忙道:“好了好了,不說這些。溫公子,我們先送你回客棧吧,你不是說還要去見令狐綯嗎?”
馬車來到日升客棧,溫庭筠那個仆人正站在門口東張西望,抓耳撓腮,一見溫庭筠,大喜,卻又埋怨道:“少爺,你怎地現在才回來?令狐大人又派人來請了。”
溫庭筠道:“令狐綯如此三番兩次急著見我,定是有求於我,少爺我自然要擺足架子了。”
顧師言大笑,對那仆人道:“你看你家少爺,現在還是一介白丁,就敢在大官麵前擺架子,日後得了功名,也做了大官,那還得了?”
卻聽那仆人道:“就盼我家少爺早日做官,頂好是做個宰相,那麽宰相府的下人最不濟也是個七品官,也不枉服侍少爺一場。”
溫庭筠對顧師言二人笑道:“羈旅寂寞,和這活寶胡扯一番解解悶也是不錯。對了,顧訓,不如我將他贈送於你,免得你整日愁眉不展。”說罷扭頭問那仆人:“怎麽樣?元山,今後你就跟著這位顧公子吧?”
仆人元山光著眼打量顧師言,忽然開口道:“你若打保票能當上宰相我就跟著你。”
眾人絕倒。
溫庭筠去見令狐綯不題。且說顧師言與雲天鏡二人坐車回湖州會館,顧師言道:“雲兄,我要去那頡啜將軍府上看看,若是他被抓起來了,我也不願獨自逃生。”雲天鏡便陪他一道前往淩煙閣。
事有湊巧,二人來到右金吾將軍府門前正遇見那頡啜騎馬出門,相見大喜,那頡啜一把抱住顧師言,眼含熱淚,道:“顧兄弟,你沒事就好,哥哥我四處找你不見,以為蔣士澄那廝哄騙於我,你已被他所害。”
顧師言略略說了獲救經曆。那頡啜道:“朝中有白敏中、令狐綯兩位大人為你說情,蔣士澄已答應不予追究,隻是魏公馬元贄一定要見你一麵,說什麽江東才俊後生可畏,語含譏嘲,想必是要看看你是不是三頭六臂,敢捋虎須。依我之見,兄弟你還是不要現身,暫避一時為好,這馬元贄看在白相爺麵子上一時不好發作,難保他過後不翻臉。”
顧師言便說了後天要與雲天鏡一道出京之事。
那頡啜道:“也好,那麽到時哥哥為你餞行。”那頡啜另有急事,匆匆而去。
顧師言隨雲天鏡回到湖州會館,閉門不出,兩日間寫了數十封書信與京中故友辭別,念及阿羅陀與泉兒下落不明,心中悶悶不樂。
臘月初三,雲天鏡率威武鏢局一行二十餘人出京,此次押鏢是護送京中一餘姓富商攜銀二十萬兩赴巴陵,這餘姓富商是新任東川節度使柳仲郢的遠房表親,柳仲郢是湖州人,前年任刑部尚書時曾委托威武鏢局護送家小回鄉祭掃先人墓園,鏢局上下小心侍候,一路平安,柳仲郢甚是滿意,因此便給鏢局介紹了他表親的這趟鏢。
溫庭筠一早便來送行,一直送顧師言等人出了朱雀門,前麵便是霸陵橋。霸陵橋始建於西漢,因漢文帝霸陵而得名,出長安向東、向南都要經霸陵橋上過,八百年來在此橋頭不知有多少悲歡離合?流淌了多少離人眼淚?顧師言手撫橋欄,極目遠眺,終南山如蜿蜒巨龍橫亙天際,莽莽蒼蒼的關中大平原在這冬日裏朔風下顯得肅殺蒼涼,一時間,離愁別緒滿懷。顧師言此番悄然出京,知交好友隻溫庭筠與那頡啜二人得知訊息,但那頡啜不知為何沒來送行?
溫庭筠道:“那頡啜將軍或許有急事不能來了,前日我聽令狐綯說盧龍節度使張仲武來京上書破回鶻之策,皇帝也召見了那頡啜,或許便是因為這事耽擱了。”
顧師言道:“原來如此。”又問:“令狐綯找你有何急事?”
溫庭筠笑道:“說來好笑,他急急找我卻是要我代他填一闕曲牌《菩薩蠻》詞,隻因當今皇帝喜歡此曲,令狐綯要獻媚,可惜平日不讀書,寫不出來,要我代勞,還叫我千萬不要泄漏出去,擔保我明年春試得中,嘿嘿,以我溫七之才,還要借他人之力中科名嗎?當時我礙於麵子,給了他一闕曲詞,但我是逢人便說,也羞辱羞辱這幫不學無術之輩。”
顧師言一笑,心想:“飛卿兄不改這狂生派頭,那麽看來此次求功名又是休想。”
灞陵橋頭有一酒亭,顧師言等人在此飲了幾杯熱酒,便要出發。但見溫庭筠臨風叉手,詩興大發,果然他叉了幾叉手後,高聲吟道:“欲出鴻都門,陰雲蔽城闕。寶劍黯如水,微紅濕餘血。白馬夜頻嘶,三更灞陵雪。”
吟罷深深拱手,大聲道:“便以此《俠客行》詩為諸位餞行,就此別過。”跨上那匹瘦馬,他這個送行者倒先走了。
那餘姓富商乃東川巴陵人氏,在京做綢緞買賣,這次也隨鏢隊一道啟程,要回鄉過年,隨行的還有他的一個小妾和兩個仆人。
鏢隊共有馬車十二輛,載鏢銀的便占了八輛,以雲天鏡為首的鏢師有四人、趟子手三人、車夫十二人,這一行二十餘人長年在外,此番南下,個個歸心似箭,恨不得三日兩日便行完這兩千裏歸程。午時,鏢隊便趕到曹家廟,匆匆用過午飯又趕緊啟程。
北風一陣緊似一陣,天上雲層越積越厚,眾人覺得這午後比早起時還冷了好多。雲天鏡看了看天色,道:“這天氣,說不定又要下大雪,趁雪還未下,多趕點路吧,今晚趕到潼關歇腳。”車夫們賣力地催馬駕車疾行,一路車塵滾滾。
雲天鏡扭頭看身後的顧師言,問:“顧公子,你的傷不礙事嗎?要不要到車裏坐一會?”
顧師言笑道:“好得差不多了,雲兄看我這麽嬌氣嗎?當日我與那頡啜大哥他們追擊朱邪元翼父子三日三夜未合眼,那真是疲於奔命。”
雲天鏡道:“顧公子雖不是我們江湖中人,但義氣過人,令雲某好生相敬。”
顧師言黯然歎道:“唉,我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烏介山蘿至今下落不明,溫莫斯將軍又飲恨而亡。”
雲天鏡道:“世事難料,你也不要自責。吾師五日前便已追出潼關,不知是否已擒住朱邪元翼?那麽便可得知回鶻公主下落了。”
顧師言道:“朱邪元翼父子狡詐,又且人多勢眾,尉遲先生——”
雲天鏡哈哈大笑,打斷顧師言的話,道:“顧公子,看來你還不知吾師之能,即便是千軍萬馬,吾師也如入無人之境,斬將奪旗,視若探囊取物。當年北庭都府與西域石國之戰,全仗吾師一人之力,一舉擒住石國左、右賢王,賊軍喪膽,一敗塗地。”
顧師言慚愧道:“在下多慮了。”
此時鏢隊已進入鬆果山二十裏山道,顧師言記起那日鄭顥就被人吊在這路邊一棵青栲樹上,而馬車上那個情意纏綿的少女如今又在何處?那少女究竟是不是白衣女郎衣羽?又想此次出京不知何日能回?元宵棋會定是無緣參加了!即便能廁身棋會,目下自己棋力大退,又豈能與四方名手爭鋒?思之痛心。
忽聽一名趟子手叫道:“有數騎快馬追來,大夥兒小心。”顧師言側身回望,果見山道拐彎處有三騎快馬迅速馳來。
雲天鏡道:“照常趕車前進,我來殿後。”
卻聽那快馬上有一人遠遠地高聲叫道:“前麵可是威武鏢局車隊,顧師言顧公子可在?”
顧師言聞言大喜,叫道:“是那頡啜大哥。”掉轉馬頭,迎上前去。
來人正是那頡啜,身後是他手下兩個貼身護衛。那頡啜急馳之下一勒馬韁,**那匹黑駿馬前蹄騰空,後蹄滑出兩尺地才止住前衝之勢,那頡啜飛身下馬,滿臉含笑,立在路邊看著顧師言騎著馬小跑而來。
顧師言道:“哥哥既然有事,又何必遠道追來相送!”
那頡啜握住顧師言雙手,道:“兄弟,你有所不知,哥哥我不日也將離京,盧龍節度使張仲武大人上書朝廷,欲乘吐蕃內亂之際發兵收複河隴二十一州,皇帝已正式冊封我為回鶻可汗,命張大人助我擊破逸隱啜。你我此一別更不知何日才能相見!”
顧師言喜道:“此乃大喜事!待哥哥收複故國,榮登王位,兄弟一定遠赴北疆討哥哥一杯酒喝。”
那頡啜大喜,道:“一言為定。”
雲天鏡策馬過來與那頡啜相見,再看鏢隊都停下來了。顧師言道:“雲兄,你與鏢隊先行一步,不要誤了投宿,我與大哥敘敘話便即趕來。”
雲天鏡道:“也好,那麽我們便先去了,你也不要耽擱太久。”朝那頡啜拱拱手,率鏢隊西去。
那頡啜意興甚豪,叫道:“拿酒來。”身後一回鶻勇士從馬背上取下二袋酒囊,那頡啜接過遞給顧師言一袋,道:“兄弟,此乃西涼葡萄酒,酒味甚美,隻是你今日要趕路,不能痛飲一醉,也罷,你我各飲三大口,灑酒為別。”說罷滿飲三口,將囊中美酒盡數傾灑於山道間。
顧師言飲過之後將酒倒於道旁山澗下,道:“此山澗匯於江河,奔流入海,哥哥盛情,如海之深。”
那頡啜握住顧師言之手,道:“兄弟,你此番南下,也留意山蘿的下落,我已得知訊息,山蘿已被朱邪赤心劫出潼關,就在蔣士澄的神策軍四處追捕你的那夜趁亂出關的。”
顧師言道:“哥哥放心,尉遲玄先生已一路追去,兄弟也會處處留心的。”
那頡啜甚喜,又問:“兄弟,那日大哥溫莫斯是否將一枚寶石指環贈送於你?”
顧師言從懷中摸出那枚指環,那頡啜將指環托在掌心看了看,還給顧師言,卻問:“你可知大哥贈你指環之意?”顧師言搖頭說不知。
那頡啜沉吟片刻,道:“日後你若尋到山蘿,便將這指環與她看,自然明白。”轉頭牽過那匹黑駿馬,道:“今日一別,無以為贈,這匹大宛良馬便送於你。”
顧師言辭道:“哥哥即將出征,正要用馬,小弟不過行路,能代步便可,用此駿馬可謂屈才。”
那頡啜哈哈大笑,道:“我回鶻戰馬如雲,也不爭這一匹。好馬送我好兄弟,正得其所,他日你得我捷報,便乘此駿馬來與我相見,記住,帶山蘿一起來。”言罷翻身騎上顧師言那匹馬,道:“哈哈,這馬就是我的了,兄弟,你還要追上鏢隊,咱們就此別過。”
顧師言道:“那便多謝哥哥。”騎上那匹黑駿馬,拱手道:“恭祝哥哥馬到成功,逸隱啜束手就擒。”掉轉馬頭,緩緩而去,那頡啜勒馬目送。
山路一彎,嶙峋山石便擋住了那頡啜三人的身影,顧師言一緊馬韁,那匹黑駿馬撒開四蹄,輕快地奔跑起來,顧師言騎在馬背上不顛不動,隻覺兩耳生風,兩邊山石樹木如飛般後退,果然是萬中選一的良馬,眨眼間奔出五、六裏地,卻還未追上鏢隊,昏暗的雲層下佛頭崖聳立在右前方。
顧師言勒馬停步,想上山去看看,又擔心馬匹無人看守,便跳下馬來試著牽馬上石階,黑駿馬輕捷地拾級而上,顧師言大喜,牽著馬來到半山腰,但見佛崖寺隻剩一些殘垣斷壁,一眼就能看到後院的梅林,不知梅林那邊山崖上的三間精舍還在否?當下牽馬穿過梅林,忽然聽到騾子叫,這騾子叫聲聽來耳熟,顧師言又驚又喜,大叫道:“阿羅陀阿羅陀,你在這裏嗎?”
梅林中有人急奔而出,麵黑齒白,“赫赫”憨笑,正是阿羅陀,一見顧師言,打心眼裏往外笑,高叫:“巴婆羅巴婆羅。”精舍內旋即跳出一個人,不是泉兒又是誰?
顧師言驚喜莫名,問:“泉兒,你們怎麽會在這裏?”
泉兒帶著哭腔道:“公子你終於來了,我們等你三天了。”
顧師言奇道:“你們如何得知我要經過這裏?”
泉兒道:“衣羽小姐說的。”
“衣羽!”顧師言急忙問:“她在哪裏?”
泉兒朝身後一指:“就在裏麵。”搶先跑過去,叫道:“衣羽小姐,我們公子來了。”
顧師言將馬韁丟與阿羅陀,三步並作兩步來到精舍外,深施一禮道:“衣羽姑娘,顧訓這廂有禮了。”抬起頭,眼前一亮,那白衣女郎衣羽俏臉含羞眼波盈盈立在他麵前。
顧師言一時張口結舌,不知說什麽好!
衣羽輕聲問:“你要去哪裏呢?”
顧師言道:“隨鏢隊南下東川,再轉道回柴桑,我已有三年未歸故鄉了。”
“那麽我和你一道走吧。”
“姑娘要去哪裏?”
“揚州。”
顧師言遲疑了一會,道:“那位夫人和玉鬘她們都在尋你,你——”衣羽忽然生起氣來,道:“我不要見她們!你不願和我一起走,我就一個人去。”
顧師言趕忙道:“好好好,那我們就一道走吧。”
衣羽回嗔作喜,又道:“可我不要與鏢隊同行。”
顧師言麵有難色,隻好說:“也罷,那等我追上鏢隊和他們打聲招呼。”命泉兒收拾東西準備下山,衝衣羽點了點頭,道:“那我先去了,你們在山下等我吧。”說罷,牽過黑駿馬去追雲天鏡的鏢隊。
黑駿馬縱蹄直奔,風馳電掣般出了二十裏山道,路隨山轉,巍巍潼關已然在望,遠遠的見一騎迎麵而來,黑駿馬奔馳甚急,一轉瞬已到了麵前,卻是雲天鏡,因見顧師言這麽久未跟上,心中掛念,此時一見顧師言**這匹雄赳赳的大馬,不禁喝一聲彩:“好馬!”掉轉馬頭,與顧師言並行。
顧師言勒住馬,道:“那頡啜大哥相贈的。”
雲天鏡道:“很好,這便去吧,今晚在潼關歇夜,鏢隊便在前麵。”
顧師言道:“雲兄,我不和鏢隊一道走了。”
雲天鏡詫異道:“這是為何?”
顧師言道:“我在佛崖寺遇到了阿羅陀和泉兒,還有那位救過阿羅陀的白衣女郎。”
雲天鏡道:“哦,那麽正好一道走呀。”
顧師言赧然道:“衣羽姑娘不喜熱鬧。”
雲天鏡哈哈大笑,道:“明白了,公子一路保重,有喜酒喝時可不要忘了雲某。”長笑聲中,絕塵而去。
顧師言微覺惆悵,看看天色不早了,便又催馬往回趕,還未到佛崖寺山腳下,暮色中,阿羅陀與泉兒各跨一騾,姍姍而來,卻不見那白衣女郎的身影。
顧師言忙問:“衣羽姑娘呢?”
阿羅陀張大了嘴,手往西比劃著。
泉兒道:“衣羽姑娘獨個往長安方向去了。”
“這又是為何?”
“也許公子爺你得罪她了,公子爺你快追上去呀,我勸她根本不聽。”
“去了多少時候了?”
“不過一盞茶時間。”
顧師言命他二人在此等候,催馬向西直追,一氣奔出三十裏地,路上雖遇到幾撥車馬行人,但就是不見衣羽的影子!又向長安方向來的路人打聽,說並未看到有單身女子行路。
顧師言怏怏回頭,這白衣女郎的心思真是令他摸不著頭腦。
夜色如墨,隻能隱約辨出一點路的痕跡,顧師言不敢放馬快行,而**這匹黑駿馬似乎能於暗夜視物,照樣飛速奔馳,顧師言隻得由它。阿羅陀與泉兒還呆在原處,阿羅陀舉著個火把,站得高高的在等他。
主仆三人很晚才趕到潼關,顧師言打聽到威武鏢局的車隊歇腳於關中客棧,便也來到關中客棧,鏢隊的車夫們因明日要趕早啟程,俱已歇息了,鏢車全部停在客棧大院內,雲天鏡與姓李的鏢頭守夜,見到顧師言甚感意外,店家趕緊送上熱酒熱飯,那餘姓富商也還未睡,過來與顧師言等人閑話,他那個小妾也在一邊含笑傾聽。
小妾陶小萼,鏢隊上下都客氣地稱她為陶夫人,原是京中煙花女子,二十三、四歲年紀,頗有姿色,餘富商手下那兩個仆人眼光不時往她身上瞄,一副垂涎欲滴的樣子。而年過五十的餘富商肥頭大耳頗顯昏庸之態,老夫少妻,總非佳配。
這陶小萼神態輕佻,對豐姿俊美的顧師言甚感興趣,眼風如柳,總在顧師言臉上拂來拂去。
顧師言問泉兒別後之事,並未覺察這女子挑逗的眼神。原來神策軍四處追捕顧師言之夜,那頡啜遣人來告知阿羅陀等人速速躲避,那些僮仆一哄而散,泉兒與阿羅陀二人收拾了一些金銀細軟惶惶然東躲西藏,也不知去哪找顧師言,途中遇見那白衣女郎,阿羅陀卻是認識,如見親人,白衣女郎便領他二人來鬆果山暫避。
當晚顧師言輾轉反側不能入睡,也不知衣羽是回到長安還是獨自去了揚州?這隆冬臘月孤身少女遠行實在令人擔心。思來想去直到後半夜才睡著,忽被一聲嚎叫驚醒,“小萼,小萼,你去哪了?”
卻是那餘富商聲嘶力竭地在喊,又聽得雲天鏡他們的聲音。
顧師言披衣出門,原來是東邊上房的餘富商熱被窩裏丟了小妾,當真稀奇!鬧得整個客棧的人都起床聚過來看。
雲天鏡見人多手雜,急命手下鏢師、趟子手看好鏢車,不要有什麽閃失。
客棧的小廝又大叫起來:“門前大槐樹上有個吊死鬼,哇,嚇人!”
眾人擁到門前一看,滿地銀白,原來夜間下了一場大雪,在大門兩盞燈籠的照映下,見那株百年槐樹虯枝上果然吊有一人,披頭散發,狀如女鬼。餘富商眼睛倒尖,喊了起來:“是小萼,快救她下來。”
雲天鏡高高躍起將她救下,陶小萼兩頰紅腫,嘴唇卻是凍得烏青,眼睛溜溜轉,性命還在。顧師言一見她這樣子,心裏“突”的一大跳,這和那日鄭顥被吊起來的樣子何其相似!難道是衣羽?若真是她,如此惡作劇當真是莫名其妙。
此時已過了四更,雲天鏡便命店家備飯,早早上路。那陶小萼哭哭啼啼,撒嬌弄癡,搞得餘富商也唉聲歎氣,說什麽出行不利。鏢隊上下亦覺臉上無光。
出了潼關,顧師言追上車隊前頭的雲天鏡,道:“雲兄,你們先走,我稍微耽擱一會等個朋友,若是午時還未趕上,你們便顧自先走,不要等我了。”雲天鏡也沒多問,隻是叫顧師言路上小心,表情頗為凝重,想是為昨夜之事憂心。
主仆三人目送鏢隊遠去,泉兒問:“公子,我們呆在這冷風裏做什麽?”
顧師言注視著來路,道:“等一會。”
幾撥早行車馬過後,見一青鬃馬踏雪而來,馬上乘客一襲白衣,藤篾帷帽,黑綃遮麵,體態甚是婀娜,雖瞧不見其麵目,但即便是侍僮泉兒也認出這便是白衣女郎衣羽。
泉兒搶上一步,叫道:“衣羽小姐,我們在這裏。”
衣羽勒住馬,撩起麵紗,露出一張如花笑臉,一雙大大的明眸凝視顧師言,道:“啊,是在等我嗎?”
泉兒喜歡多嘴,道:“是呀,我們公子爺算到你會來的。”
衣羽一笑,玉頰含羞,放下麵紗,青鬃馬徑向前行,顧師言主仆三人後麵跟上。泉兒與阿羅陀騎著騾子故意落後,方便顧師言與衣羽說話。
顧師言問:“衣羽姑娘,你昨日怎麽一個人就走了?”
衣羽道:“沒什麽,突然想到要走就走了。”
顧師言想問她昨夜之事,卻又怕惹惱了她,這少女心思令人難測。卻聽衣羽“格”的一聲笑,語氣天真:“那女人嚇得半死了吧!”
顧師言一聽,心想還真是你幹的好事,不悅道:“衣羽姑娘,人家又沒得罪你,為何平白無故傷人?”
衣羽本來心情甚好,一聽這話,半晌不語,忽然側過臉問:“你不喜歡我是嗎?”
顧師言沒想到她突然這麽問,卻聽衣羽下一句話更是離奇,“你喜歡那個女人?”不等顧師言回答,韁繩一振,**青鬃馬發力急奔,一下子將顧師言甩在後頭。
顧師言心想這少女醋勁大,自己昨晚與那富商小妾不過說了幾句話,不知怎麽被她看到了,當真好笑!隻是人家女孩兒在前麵跑,不追上去有負癡情,男追女跑,古來如此。
顧師言馬快,追上去與衣羽並轡而行,道:“姑娘說哪裏話來,我怎會喜歡那種女人!”衣羽不答,催馬想甩開顧師言,但**青鬃馬不爭氣,左奔右突,依舊被黑駿馬搶先半個頭。
兩人馬快,早把阿羅陀與泉兒甩得蹤影不見,顧師言看衣羽麵紗在寒風中飄拂,騎在馬上腰肢挺拔,宛如一朵出水白蓮,而鬃尾飛揚的青鬃馬便是青青蓮葉,這一人一馬在這茫茫雪上地格外奪目。
顧師言忽然發現走岔道了,這不是南下的驛路,卻是北上涿州的小道,趕忙道:“衣羽姑娘,我們走錯路了。”
衣羽把頭一仰,道:“我自向北,你跟著我做什麽?”一陣凜冽的北風猛地刮來,把衣羽帷帽係帶繃斷,衣羽“哎喲”一聲,那帷帽連著黑綃麵紗就如斷線風箏般被風刮出數丈遠,在雪地上翻轉不定。
顧師言勒住馬,道:“我去拾來。”帶轉馬頭,去拾帽子。北風一歇,那帷帽便臥在雪上不動,顧師言趕上,下馬去拾,一陣風來,那帷帽又翻轉著飛出數丈,聽得身後衣羽在笑,顧師言回頭一看,馬背上的少女雙頰被寒風吹得通紅,容色嬌豔之極。
衣羽道:“快去拾呀,又飛出老遠了。”
顧師言在雪地裏奔出十餘丈才把那頂帷帽追上,轉過身來正待說話,眼前白茫茫的隻有黑駿馬在勾蹄踢雪,那神出鬼沒的少女又不見了蹤跡,當即翻身上馬,循蹄印追去。
峰回路轉,見前麵有一小廟,蹄印在廟前雪地上轉了個圈又向北而去,顧師言來至廟前,發現這是一座破敗祠堂,有一木質朽落的破匾,上書“司馬遷祠”四個碗大的篆字,心想司馬遷祠原來在這裏,雙腿一夾馬腹,便要向北追去,豈料黑駿馬突然嘶鳴一聲,反倒後退數步,馬頭跟前不知何時立著一白衣人,瘦瘦小小,衣衫單薄,獵獵北風中直似要隨風而去。
顧師言吃了一驚,脫口道:“望月研一”。
來人正是望月研一,衣羽從鬆果山出走後,他便四處追尋,昨日他發現了衣羽的蹤跡,不慎又被她走脫。望月研一躬身問:“公子可曾看到我們女主?”隨即抬起頭盯著顧師言手中的帷帽。
顧師言知道隱瞞他不得,便道:“看到了,卻又走了。”
望月研一看了看雪地上的蹄印,倏地轉身,就如一縷輕煙,眨眼消失在雪地盡頭,疾逾奔馬。這望月研一竟然赤著腳!
顧師言正瞧得發呆,從廟內飛出一團白色物事,徑直落在馬背上,靠在他懷中,聽得衣羽急切的聲音:“掉頭,快跑!”
顧師言一扯韁繩,黑駿馬噴著響鼻掉過頭來。衣羽道:“能跑多快就跑多快。”黑駿馬四蹄翻飛,踢騰起的積雪就如地上有一條雪龍在浮動蜿蜒,奔馳可謂奇快。
衣羽卻還一個勁地道:“快點快點再快點!”不時扭頭從顧師言肩頭往後看,生怕望月研一突然便追到馬後。
軟玉溫香在抱,顧師言的心跳得厲害,衣羽鬢邊幾絲散開的黑發在他臉上、脖頸間拂呀拂的,令他神思不屬,而衣羽那輪廓優美瑩白如玉的耳朵離顧師言嘴唇不過幾寸地,忍不住湊上輕吻了一下,少女耳垂柔嫩冰冷,好似冰雪雕琢成的,一噓氣就會融化。顧師言正自陶醉,突然左臉挨了一巴掌,打得雖然不重,但顧師言自覺火辣辣的臉上掛不住,臉漲得通紅,有點惱羞成怒了。再看衣羽,連耳後根都羞紅了,輕聲嗔道:“好好騎馬。”
顧師言致歉道:“對不住。”
迎麵兩匹健騾奔馳甚急,正是阿羅陀與泉兒奮力趕來。
衣羽道:“停不得!望月叔叔一追上那匹青鬃馬,便會回頭的,他來得好快的。”
泉兒大叫“公子,你們去哪?”黑駿馬旋風一般從他二人身側掠過,顧師言回頭道:“你們在洛南等我。”話音剛歇,又跑得沒影了。
泉兒對阿羅陀道:“你瞧我們公子爺,和衣羽小姐好成這樣了,這次回柴桑我們向老太太報喜,定有重賞。”
阿羅陀咧開大嘴,笑得甚歡。他二人徑往洛南而去,路上與雲天鏡鏢隊相遇不提。
單說顧師言與衣羽兩人繞開官道,從小路一騎狂奔,向東南方向奔出二十裏地,大雪又紛紛揚揚而下,雪花沾在臉上,冰冷寒濕甚是難受,衣羽道:“我們歇一會吧,臉被風刮得好痛。”
顧師言道:“且看前邊有沒有避雪之處。”
冒雪又馳出三裏多地,見路旁枯木寒林中露出一麵酒旗,顧師言喜道:“有處酒家,正好喝杯熱酒禦寒。”
二人來到酒家前,顧師言將馬係在酒樓屋簷下的柱子上,衣羽又戴上那頂帷帽,放下麵紗。酒家冷清清的沒有一個客人,隻有一個胖老頭坐在一個火爐邊烤火,見有客人來,起身招呼道:“兩位要用些什麽?”看看天,又道:“好大的雪。”
顧師言輕聲問衣羽:“喝杯熱酒嗎?”衣羽搖頭。顧師言問那胖老頭:“老人家,有什麽吃的?”
胖老頭道:“小店隻有黃牛肉。”
顧師言便叫了二盤牛肉,溫了二碗酒,又叫店家拿些大豆去喂馬。衣羽不喝酒,隻隨便吃了幾片牛肉。
正這時,遠處馬蹄聲響,顧師言驚道:“望月研一追來了?”
衣羽道:“不是,望月叔叔從來不騎馬。”
馬蹄聲徑直朝酒店而來,那胖老頭道:“今個大雪倒有客人來。”迎出門去。
聽得一個粗嗓門大聲道:“好馬!好馬!”
顧師言起身一看,見一個矮矮胖胖的大胡子在打量那匹黑駿馬。這矮胖子頭顱碩大,滿臉虯髯,若是坐著,那是昂昂然一偉丈夫,隻是兩腿奇短,站著象是跪著,模樣頗為怪異。
矮胖子一進來便衝顧師言道:“你的馬?賣不賣?”顧師言搖頭說不賣。矮胖子一把從懷裏掏出一錠金子,扔在桌子上,道:“我是識貨的,不會虧待你,二十兩金子賣不賣?”
顧師言心道這人好煩,伸手從背囊中摸出更大一錠金子,道:“錢我有,馬不賣。”
矮胖子搔搔頭,自言自語道:“麻煩了,用金子都買不到,看來又得搶。”
顧師言一聽,瞪起眼睛。卻看矮胖子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大叫上酒上菜,又衝顧師言二人一笑,道:“不忙著搶,先吃點東西,我可是餓壞了,趕了一天一天夜的路,我這匹是滇馬,耐不得寒,跑到北邊來就四腿發顫,你那胡馬好,胡馬耐寒,正合我意。”
顧師言讓他說完,道:“吃飽了好來搶馬?”
矮胖子忽然長歎一聲,將一碗酒一口喝幹,道:“我這人最講道理的,隻是你們唐人不講理的人太多,沒辦法,隻好搶。”
顧師言道:“我不賣馬就是不講理?”
矮胖子一邊喝酒一邊吃肉,意態閑適,嘴裏嚼著牛肉,口齒不清道:“正是。”肉未下肚,突然摔到桌子底下去了,矮胖子坐的那條板凳不知怎的斷了一條腿,矮胖子腿短,坐在板凳上兩腳淩空,沒個支撐的,凳子一翻他便也倒了。
衣羽“格格”的笑。顧師言瞧見她將一柄短刀插回刀鞘,係在腰間。
矮胖子從地上爬起身,大拇指一翹,衝衣羽道:“女孩兒好快的身手。”俯身扶正三腿板凳,穩穩地坐上。
顧師言側身一看,吃了一驚,矮胖子依舊兩腳懸空,卻能坐在缺腿的板凳上不搖不晃。
白光一閃,三腿板凳隻剩兩腿,再看那矮胖子,渾若不覺,自顧喝酒。衣羽也瞧得呆了,心想這是什麽功夫?不信你這矮胖子能浮在空中,一不做二不休,“哧”的一聲,又斬斷了一條板凳腿,板凳依舊不倒,衣羽短刀劃出,要將板凳最後一條腿斬去,矮胖子筷子疾探,快若閃電,將衣羽短刀夾住,道:“總得給我留一條腿撐一撐吧,你以為我是神仙哪,會飛?”
衣羽用勁奪刀,矮胖子一雙筷子就如鐵鉗一般,竟然奪不動。
一邊的顧師言佩劍出鞘,剩下那條凳腿也斷為兩截,矮胖子又倒在了地上。
店主人胖老頭叫將起來:“客官,你們沒事砍我凳腿作甚?好端端一條結實板凳沒得坐了。”過來將矮胖子扶起來。
矮胖子也不生氣,撣撣身上的泥土,道:“好了,摔了我兩跤,這會肯把馬賣給我了吧?”
顧師言與衣羽同聲道:“不賣!”話音未落,那矮胖子陡然疾彈而起,莫瞧他身子笨拙,行動卻是快捷,眨眼竄出門外,大笑聲中輕輕一縱便上了黑駿馬背鞍,突然“咦?”的一聲,似乎見到什麽稀奇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