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五、老僧舉有著空魔

顧師言昏昏沉沉,不知怎麽突然置身一密室之中,被人用冷水澆醒,睜眼一看,一燈如豆,鬼影幢幢,細看又空無一人,顧師言趕忙看自己手腳,萬幸!手腳齊全,心中一喜,卻又見左胸插著一箭,正是原先被那冒充烏介山蘿的少婦匕首刺傷之處,顧師言脫了蔣士澄的魔掌,心下寬慰,對這點箭傷倒不甚在意,心想這箭倒射得準,也好,省得多一塊疤。叫了兩聲,無人應答,便四下裏找門想要出去,可怪,這密室竟然無門無窗,那麽自己又是怎麽進來的呢?正疑惑間,忽聽一聲陰惻惻的冷笑,一個聲音透過板壁傳過來:“你以為這是哪裏?還想出去!告訴你,這裏便是蠶房,專門實施閹割術的地方,知道嗎?司馬遷不就是被漢武帝下了蠶房嗎!哈哈,且看你能不能寫出部《史記》來。”

燈光驀然一亮,陰鷙狠毒的蔣士澄出現在顧師言麵前。

顧師言雖然膽氣頗壯,此時也魂飛魄散。

隻聽蔣士澄道:“你以為能逃得脫我的掌心?這世上得罪過我的人沒一個有好下場。”

顧師言大叫一聲,奮起餘勇,當胸一拳,正中蔣士澄心窩,這蔣士澄卻是不經打,一跤倒在地上,捧著心窩叫疼。

顧師言待要奪路而出,苦於找不著門,回頭要揪住蔣士澄問路,卻見蔣士澄已經站了起來,身後現出四個彪形大漢,光著膀子一身的橫肉,口裏一律銜著一把薄薄的小刀。

蔣士澄道:“快快將他做成‘閹人彘’。”

四個赤膊大漢一伸手就揪住了顧師言,扭頭問:“大人,先割哪個部位?”

“這廝嘴硬,先將他舌頭割去。”

顧師言的嘴就被捏住,隻覺舌頭一涼,已被割去一截。

顧師言目眥盡裂,喉嚨裏發出一聲困獸的低吼,猛地掙開反綁的雙手,一頭朝板壁撞去,不想這一撞就撞出一個洞來,顧師言連滾帶爬,死命奔逃。天色早已大亮,顧師言也不知奔出多少路,眼前是一片荒涼的曠野,看看身後並無追兵,才敢停下喘口氣,想想從此自己再不能說話,不禁悲從中來,蹲在地上抱頭痛哭。身後馬車聲轔轔,一輛四匹大馬拉的豪華馬車從顧師言身邊經過,有一女子探臉在車窗外看著顧師言,這女子細辮披頭,膚若凝脂,臉色如朝霞般鮮豔,不正是被朱邪元翼父子擄去多日的烏介山蘿嗎!

顧師言大叫“山蘿”,然而口裏隻發出一些“啊嗚”聲,那馬車轔轔向北,顧師言拔腿要追上去,不想跌了一跤,令他心膽俱裂的是竟發現自己手足不知何時已齊腕被斫斷,真的成了“人彘”了,世間慘事,莫此為甚,顧師言滾倒在地,發出一聲野獸悲嚎,撕心裂肺,忽聽耳邊有人道:“他怎麽了?望月叔叔,他怎麽叫得這麽慘?”

顧師言慢慢睜開眼,淚水模糊中現出的是一張少女如花般的俏臉,那少女見他醒來,喜道:“望月叔叔,他醒了!”

顧師言舉手一看,手掌還在,他真的如蔣士澄所言咬了一下手指,看是不是在夢中,這下咬得太重了,痛得身子一縮,謝天謝地,原來那是一場惡夢。

顧師言此時才覺得全身上下冷汗濕透,夢中那無法解脫的困境令他心有餘悸。

那少女用絲帕為他擦去額頭冷汗。少女瓜子臉,清清秀秀,年紀不過十四、五歲,顧師言以前從未見過,趕忙相謝。

少女抿唇微笑,側臉瞧著左邊一白衣人,顧師言也扭頭去看,這一見之下,忍不住“啊”的一聲,這身形瘦小的白衣人不就是佛崖寺吉備大師手下那位留發侍者嗎!原來又是吉備大師相救。

顧師言坐起身,謝過救命之恩。

那白衣侍者神色淡淡的,並不說話。

少女見顧師言神色有些尷尬,安慰道:“望月叔叔不怎麽說話的,公子別介意。”

名叫望月的白衣侍者突然閃身出了門,那少女看了看顧師言,也跟了出去。

顧師言是既來之則安之,四下打量這房子,見房中擺設極盡精美,琉璃翠楣,琥珀虹棟,比之皇宮內院亦不遜色,實在不知這是什麽地方!

忽聽門外腳步聲響,顧師言以為是吉備大師來了,強忍左胸傷痛下地站定。

卻見一溜進來四個青衣小婢,顧師言一看這架勢,就知道是誰來了,果不其然,佛崖寺後山見到的那位中年美婦隨後便進來了。顧師言心想莫非是她命那白衣侍者出手相救的?忙施禮道:“多謝夫人相救之德,顧訓好生感激。”

那中年美婦“哼”了一聲,臉若冰霜,猝然問:“我們衣羽呢?你把她藏到哪裏去了?”

顧師言愣了愣,隨即想起“衣羽”是數日前在佛崖寺梅林中遇到的那白衣女郎的名字,旋又憶起從鬆果山回長安的馬車上那旖旎一幕,臉微微一紅,囁嚅道:“晚輩確實不知。”

中年美婦連說兩個“膽大妄為膽大妄為。”不知是說顧師言還是說衣羽,又斜眼看著白衣侍者望月,問:“望月研一,你怎麽說?”

瘦瘦小小卻精力無窮的望月研一低著頭,稟道:“屬下昨夜曾去此人府上察看過,未尋到女主的蹤跡。”

顧師言心中一懍,原來昨夜在屋頂窺探的卻是這白衣侍者,難怪連尉遲玄也截不住他了,柴神仙推卦說是尋找一女子,果然應驗。

又聽那中年美婦道:“玉鬘,你來說。”

那清清秀秀的少女應聲進房,脆聲道:“女主那日對小婢說要隨這位顧公子下山,不聽小婢苦勸,連夜就走了。”

那美婦又問顧師言:“你在路上可曾遇見她?”

顧師言想了想,搖搖頭。

中年美婦目視虛空,一言不發,室內眾人無敢出聲者。隻聽那美婦幽幽歎息一聲,道:“那又為什麽不辭而別?怨我管教太嚴?不奈山居寂寞?”說罷緩緩出門。

名叫玉鬘的少女回過頭來對顧師言道:“顧公子,你若遇見我們女主,不不,我們小姐,就叫她回來好不好?我們找她找得好焦心。”

顧師言隻好點頭。

聽得那一行人足聲遠去,四下裏寂靜無聲。顧師言低頭看左胸傷口,見已包紮妥當,創傷處有清涼的藥味,心中百感交集,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便出房門看看,才發現這宅子幽深廣大,樓台蕪榭、曲院回廊,顧師言走了好一會才來到前庭,奇怪的是如此豪宅竟然空無一人,似乎都已隨那中年美婦走得一幹二淨。

已是正午時分,陽光直射,樓閣精美,顧師言卻覺得這深深庭院透著股詭秘氣息。

這時,不知從哪突然出現一個老蒼頭,執一竹帚慢慢清掃院間落葉,顧師言大為驚異,他方才明明看過這庭院並無人跡,難道一眨眼這老蒼頭就從地底下冒出來了?但瞧那老蒼頭不緊不慢的樣子,似乎已在此清掃多時,隻是顧師言沒瞧見他罷了。

顧師言上前叫了一聲“老人家”,老蒼頭佝僂著背自顧掃地,恍若不聞。

顧師言轉到他正麵,加大了聲音叫“老人家!”

那老蒼頭這才稍稍直起身子,卻又指指耳朵,示意耳聾聽不見。

這老蒼頭麵相古怪,白眉長得出奇,直耷拉至高高聳起的顴骨處,遮得眼睛幾乎看不見,頭發斑白,皺紋滿臉,顧師言也不知他是真聾假聾,反正是問不出什麽來的,便拱拱手,轉身出門,便是一條古巷,正有兩個挑柴火的農人路過,見顧師言從大門裏出來,就像見了什麽可怕的東西似的,其中一個結結巴巴問顧師言:“你你你,從這裏麵出來?”

顧師言答道:“是呀。”

那兩個農人麵麵相覷,忽然發一聲喊,柴火也不要了,撒腿就跑。

顧師言也吃了一驚,心想莫非蔣士澄已將他通緝,這兩個農人見過他畫像,這便去報信領賞去了?急朝兩邊一看,古巷長長,兩側俱是高牆,不易藏身,當即就從剛剛出來的那扇門進去,暫避一下也好。

然而不知為何,門內忽然變得甚是昏暗,行得幾步,舉目一看,不由大吃了一驚,眼前荒草叢生,屋宇破敗,蛛網積塵,哪裏還是精美樓台深深庭院!

顧師言整個人都呆住了,腦子裏閃出的一個念頭卻是:我又做夢了!蒼天,該不會是我已成了人彘,這是人彘之夢吧?

顧師言近來屢遭變故,心神不寧,眼前又有如此不可思議之事,不禁對所處之境是真是幻都猶疑起來,呆呆地看著那荒草危樓,猛然轉身原路出去,令他頭暈的是門外又是另一番景象:人頭濟濟,門庭若市。一個大嗓門叫道:“就是他,就是這個人,剛剛從這門出來,現在又出來了!”

顧師言抬眼一看,說話的就是那個連柴火都丟掉的農人,邊上男女老少圍了一堆,看怪物似的看他。顧師言見不是來抓他的,稍稍放心,抱拳道:“列位在看什麽?”

那夥圍觀人一聽他說話,嚇得“嘩”的一聲往後退。

顧師言低頭打量自己,手腳齊全,沒什麽可怖之處呀,心想這世道當真邪門了,怎麽這些人都把他當成鬼一樣?也不想和這些人多糾纏,問:“請問這是什麽地方?離小雁塔有多遠?”

那些人互相推搡,卻無人應答。

顧師言道:“那就請讓路,讓在下出去。”

這時,人群中擠出一個老者,老者繞著顧師言細看,看正午陽光下顧師言的影子,點點頭道:“嗯,有形有影,應該不是鬼。”

顧師言頗為氣惱,大聲道:“這位老丈何以認為在下是鬼?”

圍觀男女七嘴八舌道:“你從這門裏出來不是鬼是什麽!”

“反正這鬼宅就沒活人出來過。”

“要麽你就是狐狸變化的。”

那老者問道:“少年人,你又為何從這門裏出來呢?”

這話問得怪,顧師言倒不知如何回答了,隨口道:“不出來,難道老呆在裏麵?”

老者聽他這話帶著點鬼氣,退後一步,問:“那麽你在裏麵看到了什麽?”

顧師言沒來由受這盤問,他自己正滿腹疑團呢,道:“沒看到什麽,是些破房子。”

老者與身後那一群人都長舒了口氣,老者道:“那是萬幸,看到破房子還可撿條命回來,你若看到的是瓊樓玉宇那可就不妙了。”

顧師言心想這麽些人圍觀若把官府之人引來那可真是不妙,當下推開眾人往巷口就走,口裏道:“在下是人,不是鬼。”加快腳步,把那夥人甩在身後。

出了巷口,顧師言四下裏一看,知道這裏是南梢門,離自己住處小雁塔有五、六裏地,便踅進一衣帽鋪買了一頂鮮卑暖帽戴上,這種帽子可把臉部遮住大半,長安冬季,多有漢人戴此胡帽。然後上一家酒樓,叫了一盤白水羊肉、一盤蟹黃魚翅、一盤原殼鮑魚、一盤太白鴨,又叫了一斤山西汾酒。

顧師言酒量甚豪,眨眼間半斤酒下肚,心神稍定,叫來店小二,詢問古巷鬼宅之事。

那店小二神情誇張,道:“這位公子也知道那鬼宅之事?我們住這附近的人都不敢打那兒過,有人說那裏麵富麗堂皇像皇宮一樣,又有人說是些破爛房子,不過有時半夜能聽到那裏麵傳出簫管笙歌,就在前兩天,有兩個狂生,自詡膽大,與人打賭要到那宅子裏呆上一夜,第二天呢,一個死了,一個癲了,這是小人親眼所見。”

顧師言問:“那宅子是誰遺留下來的?”

小二道:“這卻不知,據老輩說這宅子有百年以上了,沒聽說是誰的宅子。”

顧師言吃罷酒飯,看看天色不早了,便雇了輛馬車,讓車夫載他到小雁塔。來到小雁塔下桃園湖畔,顧師言從車窗裏看到自己住所大門緊閉,就命車夫將馬車遠遠停在一邊,他坐在馬車裏靜觀其變。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那門前依舊無聲無息,顧師言心道:“莫非那些僮仆都給抓走了?”正這時,忽見一人快步而來,徑直來到門前叩門。

顧師言凝神一瞧,認出叩門人是鏢師雲天鏡,大喜,急叫車夫趕車過去。

雲天鏡敲了好半晌無人應答,正要轉身離去,一輛馬車從身邊慢慢駛過,車上一人低聲道:“雲師傅,是我。”

雲天鏡一看是顧師言,臉現喜色,張口欲言,顧師言一伸手將他拉上車去,命車夫回南梢門。雲天鏡喜道:“顧公子,我正要找你。”

顧師言問:“雲師傅還不知在下已出事了?”

雲天鏡詫異道:“出了何事?你不是好好的嗎!”

顧師言便將昨夜之事略略說了說。

雲天鏡吃驚道:“竟有此事!”又寬慰道:“既已脫身那便不怕,臘月初三也就是大後天我們鏢隊要出京,你便隨我們一道走,那些閹狗能奈你何。”

顧師言問:“尉遲前輩還在長安嗎?”雲天鏡道:“此刻隻怕早已追出潼關去了。”

顧師言忙問:“找到烏介山蘿的下落了?就是被朱邪元翼父子擄去的回鶻公主呀。”

雲天鏡搖頭道:“那倒沒有,不過的確發現了朱邪元翼的蹤跡。昨夜師傅與我趕到那波斯神廟時神廟已然起火,我們四下追查,發現好幾個胡人在追殺一個女子,聽那些胡人喝罵聲似乎是這女子救了你手下那昆侖奴。”

顧師言一怔,問:“是一白衣女子嗎?”

雲天鏡道:“正是,雲某現在就是請你去與她相見。”

“她受傷了?”

“沒有,這女子輕身功夫甚佳,隻是被追殺多時,脫力暈眩過去了,師傅命我救這女子回去,他獨自追擊朱邪元翼去了。”

顧師言遲疑了一下,問:“是那白衣女子說要與我相見?”

雲天鏡道:“是,她現在我們湖州會館。”當下命車夫經玉祥門折而向西,往湖州會館而去。

湖州會館門樓頗為氣派,前後三進,約有七、八十間房子,多為客居京城的湖州商人租住,雲天鏡所領鏢局二十餘人也居住於此。

二人一進會館,便有一中年仆婦迎上前來,滿臉堆笑道:“雲爺回來了。”

雲天鏡道:“那位姑娘還在房中嗎?”

仆婦道:“在,剛剛還問我要筆墨說要寫字。”一邊說一邊在前引路,來到南廂房左一間,輕輕敲門道:“姑娘,雲爺來了。”

等了一會卻不見應答,那仆婦女又叫了幾聲,依舊沒有動靜。

雲天鏡示意仆婦推門進去。

門是虛掩的,仆婦一進去便“咦”的一聲,道:“怎麽不見了?我送筆墨給她隻不過一頓飯時間呀,也沒見她出去!”

雲天鏡與顧師言一齊進入房內,隻見仆婦一人在茫然自語,室內更無他人。

顧師言目光一掃,南窗下長桌上有一紙箋,看時,卻是數行小楷,乃衛夫人簪花體,字跡嫵媚多姿,抄錄的是《詩經·鄭風·狡童篇》:“彼狡童兮,不與我言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彼狡童兮,不與我同行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雲天鏡粗通文墨,一看這詩便微笑道:“這位姑娘用情很深哪,茶飯不思,坐臥不寧,卻不知所為何人?”

顧師言臉一熱,裝作漫不經意地道:“這麽說那位姑娘已經走了?”

那仆婦還在那兒絮絮叨叨:“沒看見她出去呀,真正奇怪,看她那嬌滴滴樣子能走到哪裏去?”

雲天鏡揮手叫她先出去,對顧師言道:“這姑娘身手極是了得,你也不必為她擔憂,卻是你自己呆在這京城裏要小心才是,太監們勢力通天,是了,昨晚後半夜有大批人馬四處巡邏搜查,這麽說就是在找你了?”

顧師言皺眉道:“也不知我那些仆傭怎麽樣了?你方才叩門都無人應答,是不是神策軍把他們都給抓起來了?泉兒和阿羅陀還是我從柴桑帶來的呢。”

雲天鏡當即道:“雲某這就去你府上看看,好歹問出個究竟來。”

雲天鏡做事甚是爽利,說走便走,也不騎馬,大步消失在冷冷夜色下。仆婦送上茶水便退下了,顧師言獨坐無聊,翻來覆去看紙箋上的《狡童》詩,耳邊又似乎聞得山道馬車轔轔聲,有一絲幽香沁上心脾,那謎一樣的少女令他心跳加劇,燈下追想,不由得癡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聽門外傳來雲天鏡爽朗的笑聲,道:“顧公子,有故人來訪。”隨即推門而入,他身後跟著一位三十來歲長身玉麵的俊美男子,其身形挺拔,有如玉樹臨風,舉手投足間說不盡的風流倜儻。

這男子盯著顧師言,含笑不語。

顧師言睜大了眼睛,從椅子上騰地站起,幾步上來握住這男子之手,喜道:“飛卿兄,想煞小弟了!”正是前日來訪不遇的溫庭筠。

溫庭筠乃有名的大才子,與李商隱齊名,文辭豔麗,工於小賦,構思文章時喜歡雙手交叉,一篇小賦他八叉手而八韻成,才思敏捷世所歎服,人稱“溫八叉”,三年前在揚州與顧師言一見如故,相知甚歡。溫庭筠好狹邪遊,青樓妓館多有留情,癡心女子為他尋死覓活的亦複不少,當時輿論譏其才高德薄,也因此屢試不第。

溫庭筠嚐對人言:“世人說我無行,隻江東顧訓知我乃是多情。”其後二人結伴入京,雲天鏡便是在赴京途中與他們相識的。

溫庭筠於次年春闈應試中因代人捉刀被逐出科場,再一次名場落魄。事後他對顧師言道:“押官韻作賦甚易,但左右多有考生齧筆苦思無從落筆者,令我心中不忍,便助他們草草成文,前後凡八人。考場救人,善莫大焉!而主考官卻將我除名,當真豈有此理。”其詼諧灑脫如此。

溫庭筠拉著顧師言的手來回搖動,笑道:“顧訓,聽說你大禍臨頭了,很好,這也是人生難得之境遇呀,若是我,定當賦詩一首或填詞數闕,必可流傳千古。”放浪曠達,遊戲風塵,溫庭筠就有這令人忘憂的本事,與他相處,顧師言便覺得世間無大事、人生如逆旅,沒有什麽放不下的東西。

雲天鏡早命人備下酒菜,三人飲酒敘話。

溫庭筠對顧師言道:“我在你那裏敲門敲不開,正納悶呢,雲兄便來了,雲兄你說。”

雲天鏡道:“我逾牆進去一看,沒見到人,但房中擺設齊整,你那些琴具字畫都在,不像是遭禁軍搜索過的樣子,為何你那些僮仆會走得一個不剩?當真令人琢磨不透。”

“還有一件奇事”,溫庭筠滿飲一杯,看著顧師言道:“我前日一到長安,便去找你,那小奚奴說你在潼關鬆果山養傷,昨日下午我趕到鬆果山佛崖寺,住持僧不在,問小沙彌,卻說你已於昨晚離去了,我便在寺裏借宿,哪知半夜裏忽然起火,我與幾個小沙彌站在山道逆風處看著一座古刹就那樣燒成灰燼,有個小沙彌哭哭啼啼說看到有人扔火把進來燒廟的。”

顧師言聽得佛崖寺被人給燒了,歎息不已,隱約覺得此事或許又是因自己而起,真是罪過,念及吉備大師高齡,這下子廟沒了,也是淒惶,當下打定主意,此間事了,定布施香資助佛崖寺重建。

雲天鏡手下一鏢師有事相商,雲天鏡便暫辭出去。

溫庭筠笑問:“你那位武藝高強的白衣女郎呢?”

顧師言臉一紅,道:“這個雲天鏡,心直口快!”溫庭筠莊言道:“顧訓,你今年二十三,也該娶一房妻子了。”

顧師言道:“好笑,你今年三十三了,卻為何還不娶?”

溫庭筠道:“我兄弟甚多,我排行第七,而你乃是獨苗。”溫庭筠正說得起勁,雲天鏡進來道:“溫公子,令仆在外說有急事相告。”

溫庭筠道:“不理他,我這個奴才芝麻點事到他那裏就成了天大的事。”

門邊一個聲音道:“少爺,確有急事,是令狐綯大人派人來請你去相見。”那仆人已候在了門邊。

溫庭筠看了顧師言一眼,問那仆人:“人在哪裏?”

仆人道:“還在日升客棧等著呢。”

溫庭筠道:“我午後去他府上投名刺拜會,卻說他不在,這會來攪我酒興,不管他,我要與顧訓一醉方休。”

那仆人道:“少爺,那可是令狐大人呀,大官呢!”這話把顧師言幾個都逗笑了。

溫庭筠笑罵道:“你看這個活寶,還是個勢利眼,聽說是大官就魂不附體了,我怎麽帶了你這麽個俗物出來!”

顧師言見衣羽留下的詩箋還在長桌上,忙折起放入懷中,不然溫庭筠看到了又要取笑,忽然皺眉道:“我那枚寶石指環不知遺落何處了?”

溫庭筠道:“一枚指環有什麽要緊,除非是定情指環。”

顧師言道:“是溫莫斯將軍臨終贈於我的,對了,昨日我將虎符交與那頡啜大哥時,這指環還在懷裏,定是昨夜丟失的。”

雲天鏡道:“你昨夜所曆之事甚多,還能知道丟在哪?”

顧師言道:“定是遺落在南梢門鬼宅裏了?”

“鬼宅?”溫庭筠甚感興趣。

顧師言將昨夜被人救至一豪宅之事對溫、雲二人說了。

二人極為驚訝,雲天鏡道:“原來昨夜從吾師手下脫身的白衣人名叫望月研一,厲害,厲害!”

而溫庭筠卻不大相信顧師言所說的第二次進門看到宅子已一派荒涼,道:“你定是受傷後體虛眼花,世上哪有這等事!”

顧師言搖頭道:“此事之奇連我自己都有點不信,但又的確不是夢。”

溫庭筠道:“反正你是要去尋指環的,不如我們一道去看看,譬如顧訓做了個夢,現在是去尋夢。”

雲天鏡命鏢局車夫駕馬車送他們三人前往南梢門。

溫庭筠的仆人追著馬車叫喚,溫庭筠笑道:“你就說我喝醉了,明日去見他。”

依顧師言指點,車夫將馬車停在那古巷口,三人下車往巷內一看,古巷陰森森的不見半點燈火。

雲天鏡道:“忘了帶盞燈籠來,這黑燈瞎火的如何邁得動步?”

顧師言道:“不妨,待我去對麵那家酒樓借盞燈籠來。”說罷轉身便行,沒走出兩步,就聽溫庭筠叫道:“且慢,顧訓,你看。”

顧師言回過頭來,卻見古巷深處,一盞小小的碧綠燈籠冉冉而來。

夜色沉沉,燈籠幽幽,顧師言三人俱被一種神秘氣氛所攫,屏息靜氣,看著那綠燈籠緩緩移近。

執燈籠的是個白衣少女,眉目清秀,笑容可掬,徑直來到顧師言麵前,纖腰一躬,施禮道:“顧公子,主人有請。”

這少女聲音清脆如涼拌黃瓜、如山間曉風、如冰淩相擊,令人神氣為之一清。

顧師言喜道:“原來是玉鬘姑娘,貴主人又怎知我們來此?”

少女玉鬘含笑不答,轉身在前引路,道:“顧公子,請吧。”

顧師言看看溫、雲二人,道:“那我們就去吧。”

玉鬘止步回眸,道:“主人沒說請這兩位呀。”

溫庭筠笑道:“那是貴主人還不知我們兩個大駕光臨。”

玉鬘點頭道:“確實不知。”又問顧師言:“顧公子,這兩位是你好朋友嗎?”

顧師言點頭。玉鬘道:“今晚夫人不在,或許不要緊,那麽就一起去吧。”

雲天鏡命車夫駕車先回去。三人隨少女玉鬘朝古巷行去,行得數十步,古巷一側的高牆忽然便開出一扇角門,顧師言依稀記得白日裏並未見這位置有門,這宅子當真古怪。

聽得門內一少女的聲音問:“玉鬘,來了?”

“來了”玉鬘應道,領著顧師言三人進門,門內依舊一片昏暗,看不見剛才問話的那少女的身影。

雲天鏡是習武之人,目力甚強,也隻隱約辨得出周圍一點輪廓,但見楹柱高大,門廡森嚴,卻都是黑沉沉的不舉燈火。

溫庭筠問道:“玉鬘姑娘,顧訓說你們這宅子有時會化為一片廢墟,此話當真?”

玉鬘道:“這位公子,你不要多問好不好?玉鬘不知如何回答你。”

溫庭筠打趣道:“那麽姑娘也是狐狸精幻化的了?”

玉鬘“格”的一聲笑,輕聲道:“不要多說話好不好?求求你了,若是夫人在,小婢要受責罰的。”

溫庭筠也壓低聲音道:“姑娘笑聲真是好聽,象洞簫聲。”

甜言蜜語是溫庭筠拿手好戲,他才華橫溢,心思若用在這上麵那還有哪個女子不被他迷住?

玉鬘道:“公子說笑了,我們小姐聲音才真是好聽呢。”

顧師言問:“玉鬘姑娘,你家小姐回來了嗎?”

玉鬘道:“還沒有呀,顧公子你見到她了嗎?”

顧師言道:“沒有。”說著望了雲天鏡一眼。

這宅子果然廣大,三人隨少女玉鬘曲曲折折走了好一會,才見燈火漸明,現出花窗綺壁,畫棟雕梁。走過一條遮雨長廊,來到一座小院,早有一白眉老僧候在庭前。

顧師言一見,臉現喜色,搶上數步,躬身施禮:“晚輩見過大師。”語氣中不勝欣喜之意。

老僧正是吉備真備,微微一笑,合什道:“有緣還須相見,這兩位是——?”顧師言分別引見。

老僧對雲天鏡道:“原來是尉遲先生的高足,失敬,老衲與令師也是舊相識了。”

雲天鏡恭恭敬敬執後輩禮。

溫庭筠也深施一禮,道:“久仰東瀛聖僧之名,今日得見,溫七有幸。”

吉備真備笑道:“溫檀越之詩清婉精麗,老衲時常誦讀,‘雞聲茅店月,人跡板霜橋’真千古佳句也!”

溫庭筠搖手道:“慚愧。”

三人隨老僧進屋坐定,有婢女送上香茶。老僧見玉鬘還跟在溫庭筠身後,便道:“玉鬘,你怎麽還不下去?”

玉鬘俏臉一紅,垂手道:“是。”慢慢退下。

吉備真備對顧師言道:“顧檀越年內多難,老衲正想派人請你回佛崖寺暫避。”

溫庭筠奇道:“原來大師還不知佛崖寺已毀於大火?”

老僧一愕,旋即釋然道:“哦,原來如此,佛崖寺該有此一劫,隻是老衲倒成了無廟的野和尚了。”

顧師言道:“都是晚輩惹的麻煩,佛崖寺重建之事,晚輩定當盡力。”老僧謝過。

那剛剛退下的小婢玉鬘又匆匆來到吉備真備跟前,遞上一紅絹錦囊,輕聲道:“國師,這便是顧公子遺落之物。”

吉備真備接過錦囊,揮手叫她下去,將錦囊交與顧師言,道:“昨夜顧檀越在此療傷時遺落一枚戒指,被玉鬘這小丫頭拾到,老衲就知道顧檀越要回來尋找的。”

溫庭筠道:“大師真是神算,連我們何時到來都料得極準。”

吉備真備笑道:“何談神算呀,老衲知道顧公子要來,早命小丫頭候著便是了。”話鋒一轉說到那日在佛崖寺與顧師言所弈的那局棋,道:“老衲局後細細複盤,深感顧檀越之棋寬猛相濟,綿裏藏針,合乎儒家中庸之道。老衲今年九十有七,閱人多矣,百年來弈林名手也大都討教過,說到局部攻防,當推玄東為第一;若論算路精深,無人能出山漢年之右,山漢年之子山湛源與顧檀越同為宮廷棋待詔,不知其棋力能否超越乃父?”

顧師言道:“此人對晚輩頗有敵意,雖同為棋待詔,但從未與其下過棋。”

吉備真備淡淡一笑,道:“同道相輕,入宮見嫉,雖弈道脫俗之事亦不能免之。”清咳一聲,接著道:“老衲以為單論棋力之強,百年來以顧檀越為第一。”

顧師言連稱“豈敢”。

溫庭筠道:“聖僧如此評價,顧訓你也不必過謙,長夜無事,你便與聖僧手談一局如何?”

棋枰疏疏落落布下十餘子後,老僧吉備真備忽然臉現詫異之色,凝神細看顧師言,顧師言專注於棋,並未察覺老僧的注視。

如此又下了二十餘著,溫、雲二人棋力有限,隻覺黑白雙方著法盡皆精妙,正自讚歎,忽見老僧將手中一枚棋子放回棋奩,歎息一聲:“這棋不必下了!”

溫庭筠與雲天鏡二人不明所以,看看老僧又看看顧師言。老僧吉備真備臉有悲憫之意,而顧師言還盯著棋局,雙手緊握,額上冷汗涔涔而下。

老僧緩緩說道:“老衲知道顧檀越近日迭遭變故,心神有損,但觀顧檀越之棋,非但行棋畏手縮腳,構思了無新意,且自信全無,一味跟著老衲後麵下,試問這棋還如何爭勝?如何與天下棋士一較短長?棋力減退尚可原諒,棋品猥瑣至此實在不應該!”

老僧說到最後一句簡直疾言厲色了。

溫庭筠與雲天鏡盡皆失色。再看顧師言,全身打起抖來了,涕淚俱下,拜倒在地,嗚咽道:“大師救我。”

老僧語氣轉緩,道:“解鈴還須係鈴人,心病還須心藥醫。”

溫庭筠忙問:“聖僧,顧訓怎會這般模樣?”

老僧道:“方才老衲稱道顧檀越為弈林百年來第一人,乃是據數日前在鬆果山時的那局棋,顧檀越在那局棋顯現的高華氣象、突破前人窠臼之招法、以及沉潛穩健的氣度令老衲大為歎服,至於今日之局,幾乎不值一提,是為庸手。”雙手扶顧師言起來。

顧師言自感失態,麵有愧色,默默不語。

老僧也不多問,隻是道:“世家子弟,多受磨難,乃可大用。”說罷,那老僧步於中庭,仰觀星象,道:“已是正亥時,城裏宵禁,三位便在此處歇息一宿吧,隻是夜裏莫要亂走,萬萬不可出此小院,此間老衲亦作不得主,怠慢莫怪。”說罷,雙掌一擊,便有一婢女碎步而來,老僧道:“領三位檀越去廂房歇息。”

三人隨那婢女來至右邊一間廂房,房間甚是寬大,有四張雲床,擺設簡潔雅致,桌椅床具雖非雕花錦繡,但一塵不染,俱是上好的梨花木。

溫庭筠道:“老和尚沒了廟,卻跑到這大宅子裏住著,奴婢成群,大違清修之道。對了,剛剛玉鬘這小姑娘還稱呼老和尚為國師,當真稀奇。”

雲天鏡道:“吉備大師早年遠遊西域,名頭甚響,傳說其有通天徹地之能,這當然是過誇了,不過或許哪個番邦小國奉其為國師也未可知。”

而顧師言一進房,坐在床沿上抱頭不語。

溫庭筠過去與他並肩坐著,手撫其背,問:“顧訓,你究竟為了何事如此丟魂落魄?這次我與你一見便覺得你風采不似往昔。”

顧師言喃喃道:“我一向自負膽色過人,未想卻是個懦夫,蔣士澄說要將我割成人彘,我非但嚇得舊傷複發,昏迷不醒,還被惡夢驚出一身冷汗,就此神魂顛倒,醒夢不分,華屋看作廢墟,鄉人疑我為狐鬼,下棋時神思渙散,吉備大師對我失望之極。飛卿兄,我真的是廢了,再也不是以前的顧訓了!”言罷,痛哭失聲。

溫庭筠與顧師言相識數年,從未見其如此脆弱,動輒哭泣,直如三歲孩童,心道:“若是小孩倒也好辦,肯定是被嚇掉了魂,那麽招招魂便可。”這話溫庭筠沒說出口。

雲天鏡寬慰道:“顧公子,這須怪不得你,昨夜之事果然凶險,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任誰親曆都會心有餘悸,休養一段時間自然慢慢平複。”

顧師言坐直身子,道:“心神波動平複不難,但銳氣已折,如吉備大師所言我已喪失從容自信,日後再也無法與高手爭勝了?我視棋為性命,如此則生不如死。”

溫庭筠道:“顧訓你就是太癡,世間萬物,錯綜變化,豈可拘泥於一時之遭遇遂自廢自棄!”

顧師言點頭道:“飛卿兄教訓得是。”

雲天鏡道:“兩日後你隨我們鏢隊南下巴陵,此一路山水名勝甚多,正可舒舒悶氣。”

三人解衣歇息不提。單說溫庭筠翻來覆去睡不著,對他來說,未到子時便睡實在是太早,而且酒又不盡興,棋又未終局,腦子裏思緒雜遝如奔馬,枕上轉側,忽得一佳句,興奮難眠,遂披衣而起,悄悄來至院中,仰望寒星,叉手吟哦,賦得曲牌《菩薩蠻》一闕,詞曰: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後鏡,花麵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溫庭筠自信此乃絕妙好詞,急欲對人吟誦,但顧師言與雲天鏡俱已入睡,不大好意思將他們推醒,四望小院一片昏暗,並不見燈火,也不知那老和尚是否在此院中?

溫庭筠心癢難熬,佳詞雋句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心中歎道:“空有絕妙詞,恨無知音賞。此時若有二八女郎,執紅牙板,將此詞曼聲吟唱,我以洞簫和之,雖南麵王不易也!可惜非煙姑娘遠在維揚,想當日淺斟低唱,兩情相悅,何等快活,我溫七神仙不做要來考功名,可笑!可鄙!”

溫庭筠思來想去,這闕《菩薩蠻》若不向人吟誦一遍那今晚休想睡得著了,不信如此大宅就沒有別人,想起少女玉鬘那甜美的笑聲,心中一動,心想找這小丫頭來唱此曲牌也是不錯。在黑暗中久了,隱約也辨得出周遭輪廓,當下摸黑出了院門,順著那遮雨長廊慢慢走去。

這大宅安靜異常,顯得溫庭筠的腳步聲響亮得出奇,足音跫跫,似乎同時有數人在齊步走。溫庭筠停住腳步,足音消失,便隻聽得“砰砰”心跳聲,忽記起老僧說過不要出此小院的話,心想這大宅陰森森的確實令人背脊生寒,況且這夜裏到哪裏去找那個少女?還是先回去吧。此時他已來到長廊盡頭,正待轉身回去,忽見左前方有一間屋子隱隱透出燈光,溫庭筠大喜,如飛蛾投火,朝那燈光行去。

離那有燈光的屋子尚有三丈地時,那落地長窗忽然映出一個巨大的黑影,把溫庭筠著實嚇了一跳,隨即醒悟是屋裏有人,影子投映在窗欞紙上。

聽得一個奇怪的口音在說話,溫庭筠半句也聽不懂,心想這是何地方言,莫非是百越蠻語?又聽得屋內另一人在說話,溫庭筠心中一喜,這人說的話倒聽得懂,然而此人所言卻令溫庭筠大吃一驚,隻聽那人說道:“顧師言此時心神俱疲,國師何不趁虛而入,奪其皮囊?”原來老僧吉備真備也在這裏。

果然便聽到那老和尚的聲音:“此事不急,明年源薰君便要率遣唐使來朝,老衲另有打算。”

溫庭筠不知那人所言“奪顧師言皮囊”究竟何意?隻覺屋內之人言行詭秘,似乎不懷好意,當下躡手躡腳來至窗下,正待探頭朝窗內張望,突然背心一麻,登時全身僵硬,絲毫動彈不得,接著身子懸空,被人提起。

溫庭筠脖頸不能轉動,看不到是何人暗算於他。那人顯然力大無比,單手抓住溫庭筠腰脊不費力似的將其舉起,溫庭筠仰麵朝天浮在半空,兩眼向上,隻覺屋頂黑影晃動,隨即一道門框擦著鼻尖而過,那人托盤子似的托著他進到屋內,又覺身子猛地一沉,已被橫放在一矮榻上,側身向內,依舊看不到屋內之人。

溫庭筠口不能言,身不能動,就好比是一條死魚擱在砧板上。一時間屋內沒有半點聲息。

溫庭筠眼珠轉動,隻看到白壁上三個碩大黑影。過了一會,聽得一個聲音問道:“國師,你看這人如何處置?”

老僧吉備真備沉吟不語。那個聲音又道:“此人一定不可放過,也不知偷聽了我們多少談話?”

老僧吉備真備的聲音:“老衲疏忽了,忘記將院門鎖上。此事不可魯莽,老衲愛才,溫庭筠詩詞雙絕,毀之可惜,且無法向顧師言交代,顧師言是老衲手中一枚勢子,留有大用,此時萬萬不可引起他猜疑。”

先前那聲音問:“那麽國師的意思是?”

老僧吉備真備來回踱了兩步,道:“便請師弟小施搜神術,讓其忘卻今夜之所見所聞,如此則相安無事,師弟,你意下如何?”

那奇怪的口音出聲了,道:“師兄說得是。”

溫庭筠心裏痛罵那老和尚,知道這些人還要對顧師言不利,便打定主意要將他們說的每一句話牢牢記住,明日告知顧師言與雲天鏡,讓他們知道這裝模作樣的老和尚不是善類!我溫七自幼過目不忘,什麽搜神術能讓我忘掉這樣的大事?且慢,不妨裝作忘卻以求脫身,好主意!

這時,聽得房門關閉的聲音,似乎有人從外將門闔閉,再看牆上黑影,果然隻剩一個,想必老僧吉備真備與另一人俱已出去,留下那個師弟施展什麽狗屁搜神術。

但房內氣氛果然怪異,似能聽到極遠處流水汩汩的聲音,令溫庭筠覺得極為安心,似乎這裏便是安樂窩,一勞永逸,舒服之至,瞥眼見壁上黑影如大鳥般兩臂張開,不停地抖動,不禁心下一懍,心想這人果真有妖術,當下凝神靜氣,力求心神不亂,同時心中默念“老和尚乃奸惡之徒老和尚乃奸惡之徒”,要讓此念銘心刻骨,無論如何也不會淡忘。

忽聽那古怪聲音道:“你錯了你錯了。”語氣惋惜之極。

溫庭筠一愣,便覺一隻溫暖的手掌撫上他後腦,又聽那聲音道:“這便為你解穴,好生去吧,隻是莫將今晚之事對人說便是了。”

溫庭筠緊提著的一口氣一鬆,突覺腦後“玉枕穴”一股熱氣透入,兩耳“轟”的一聲巨響,眼前所見驀然大異,燈火通明,芳香四溢,有絲竹管弦如流水般緩緩而出,一株碩大的七彩蓮花從地表升起,停在半空,蓮花上現出一個顴骨高聳長眉遮眼的老者。

“你是誰?”老者聲如洪鍾,四壁轟鳴。

溫庭筠耳鼓裏“你是誰?”之音如遠山回響,久久不絕,不由自主開口道:“你是誰?”

老者道:“我是溫庭筠。”

溫庭筠跟著道:“我是溫庭筠。”

老者問:“你今晚看到什麽了?”溫庭筠也這樣問。

老者道:“我什麽也沒看到,什麽也沒聽到,天一黑我就睡覺了。”

溫庭筠一字不漏地照說。

老者道:“很好,那麽你就回房睡覺去吧”。

溫庭筠應聲而起,雙目緊閉,卻能左彎右拐出房門、過長廊、進小院,回到廂房,解衣躺下。

雲天鏡被他腳步聲驚醒,見他躺下不動,也就沒問。此時,遠處傳來更鼓聲,是二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