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四、豺狼在邑龍在野

顧師言交友無所顧忌,上至王公貴族下至販夫走卒,三教九流,一言相投,便是他的座上賓。他好繁華、喜熱鬧,有酒共飲,無客不歡,真可謂是“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

此夜來訪的客人共有四位,一位是校書郎鄭顥之弟鄭頎,鄭顥雖與顧師言不睦,其弟鄭頎卻與顧師言過從甚密,鄭頎無意於功名,每日飲酒賦詩,自比詩仙李太白,不過他的詩寫得不怎麽樣,擅長的是行酒令,諸如律令、骰盤令、拋打令無不精通,且文辭雅麗,有捷才。

另一位是河東術士柴嶽明,時人稱其為有唐以來第一陰陽家,認為貞觀年間的袁天罡、李淳風與他相比,猶有不及,其青囊風水術據說應驗如神,京中達官富戶爭相延請其卜地相宅。

第三位卻是湖州威武鏢局的鏢師雲天鏡,不但武藝極高,圍棋也是不弱,有顧師言授三子的棋力。

還有一位顧師言不認識,此人頭戴氈笠,腳穿赤皮靴,身形高瘦,手大臂長,頗具異相,年齡約在五十開外。

顧師言拱手道:“這位朋友是——”

雲天鏡道:“顧公子,這位便是在下恩師尉遲玄先生。”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鄭頎、柴嶽明雖不是江湖中人,卻也聽過尉遲玄的大名。

顧師言更是又驚又喜,深施一禮道:“今日得睹前輩風采,幸何如之!”

尉遲玄淡淡一笑,抱拳還禮,道:“顧公子乃海內才俊,‘江東孟嚐’之名天下知聞,尉遲玄一介匹夫,何勞掛問!”

一邊的鄭頎喜道:“尉遲先生是劍道大宗師,顧兄卻是當今弈林第一高手,道雖不同,想必亦有相通之處,兩位好生親近親近。”

尉遲玄聞言哈哈大笑,聲震屋瓦。

顧師言搖頭道:“慚愧,在下怎敢與尉遲前輩相提並論。”

卻聽尉遲玄道:“這位公子說得是,世間技藝俱有相通之處,如能觸類旁通,相互映發,當能更進一步。”

奚僮來報阿羅陀回來了,說阿羅陀渾身是血。

顧師言大驚,急忙奔去相看,卻見阿羅陀左肩與右胸各插一柄彎月飛刀,手中镔鐵棍隻剩半截,似被利器削斷。阿羅陀身中兩刀,血流如注,卻還能回到這裏,一見顧師言,麵露微笑,說了幾句梵語,終於力竭,頹然倒地。

雲天鏡上前割開阿羅陀皂袍,掌心內勁一吐,插在阿羅陀身上的兩柄飛刀“嗆啷”落地。

雲天鏡出手如風,點了阿羅陀傷處的穴位,創口立即止血,又從懷中摸出一盒藥粉,灑於刀傷處。

這阿羅陀勇悍過人,隻暈眩得片刻,便即醒轉,又拗口倔牙地說著什麽,見顧師言聽不懂,就比手劃腳,神色甚是焦急。

術士柴嶽明忽道:“他說在朝陽門發現一曾與他交過手的胡人,便追了下去。”

阿羅陀連連點頭,麵露喜色,又嘰哩咕嚕說了一大串。

鄭頎喜道:“柴神仙竟然懂得梵語,當真稀奇。”

柴嶽明微微一笑,接著道:“他說在西郊一波斯人的大廟裏發現了一位女子的蹤跡,或許便是顧公子要尋找的那位姑娘,他未及脫身,便遭到幾個胡人圍攻,追殺數裏,若非得一高人相助,已然斃命於胡人飛刀之下。”

顧師言使勁握了握阿羅陀的手,道:“阿羅陀,真難為你了,好好養傷吧。”

眾人回到廳堂,見尉遲玄獨自一人在那自斟自飲,身外之事恍若不聞,顧師言正待開口說話,卻見尉遲玄突然立起身來,顧師言隻覺眼前一花,尉遲玄已到了廊下,身形一晃,飛身上了屋頂,聽得他一聲暴喝:“下去吧。”

但聽兵刃相擊一聲刺響,從屋頂掉下一柄短刀,被擊落兵器的是誰?

雲天鏡當即舞刀飛身上了屋頂,一招“夜戰八方”護住全身,眼光一掃,沉沉夜色下隻見恩師尉遲玄一人蕭然獨立,並沒有敵人的蹤影。

雲天鏡叫道:“師父”。

尉遲玄舉目遠望,好半晌才搖搖頭,道:“此人身法之快當真匪夷所思。”說罷飄然躍下,從顧師言手裏接過那柄短刀細看,短刀沒有任何花紋鏤飾,刀身長不過一尺,刀尖處呈弧形翹起,與刀把之弧形相對,略作“S”形。尉遲玄左手兩指捏住刀尖用力一搿,刀身整個彎轉過來,卻並不折斷,手指一鬆,刀身又回複如前。

尉遲玄讚歎道:“好刀!”

顧師言問:“尉遲前輩方才與何人交手?”

尉遲玄道:“此人一直在屋頂窺探,我本想迫他下地,豈料他身法怪異,一眨眼就消失了。其刀法雖不足懼,但如此詭秘的身手卻是令人難以防範,顧公子要多加小心。”

顧師言道:“阿羅陀說有一人高人助他脫險,莫非便是此人?”

雲天鏡道:“既然是友非敵,何必蕆身屋頂?”

去問阿羅陀,阿羅陀卻說那救他的那位高人未用任何兵器,至於身形外貌,阿羅陀是一臉茫然。

顧師言道:“莫非是追殺阿羅陀的人一路跟蹤至此?”

鄭頎大聲道:“顧兄你真是糊塗,柴神仙在此,他屈指算一算,豈不勝過你的胡亂猜測!”

柴嶽明也不推辭,淨了手,以大六壬占卜術推演一卦,道:“用爻安靜,不生不克,此人非敵非友;變爻臨寅卯之地,此人來自東方;財爻動,化為坤卦,此人在找尋一女子。”鄭頎道:“這就奇了,我們這裏哪有什麽女子?既然非敵非友,那麽就是找錯人了。”柴嶽明道:“卦象本來晦澀難明,各位記住山人今日之言,日後自然應驗。”

顧師言道:“那幫胡人蹤跡既已被發現,定會轉移他處,此時也別無他法,隻有去那波斯人神廟察看,或能尋到一些蛛絲馬跡。尉遲前輩、柴仙師、雲師傅、鄭頎兄,在下失陪了,要立即趕到那頡啜將軍那裏告知此事。”

雲天鏡甚是仗義,道:“顧公子,如用得著雲某,請明言。”說著,眼望乃師,意欲請師父一並相助,但尉遲玄神色澹然,不動聲色。

顧師言喜道:“有雲師傅相助,在下求之不得。”

尉遲玄手扶氈笠,道:“尉遲玄從天山北麓之碎葉城不遠萬裏來到長安,是奉北庭都護府之命,追殺叛將朱邪元翼,因此不敢耽擱,莫怪。就此別過。”說罷一拱手,轉身大步便行。

顧師言微一凝神,搶上一步道:“尉遲前輩且慢走。”

尉遲玄止步回身,問:“還有何事?”

顧師言道:“在下前幾日見過一個名叫朱邪長雲的羯胡人,不知此人與前輩所言之朱邪元翼有無幹係?”

“朱邪長雲,”尉遲玄濃眉一挑,雙目熠熠有光,道:“此人便是朱邪元翼之長子,與其弟朱邪赤心並稱‘瀚海雙雄’,為其父左右臂。”

顧師言道:“正是正是,那日在大散關外伏擊溫莫斯將軍的胡人中就有一個叫朱邪赤心的,還有一個叫結藏。”

尉遲玄點頭道:“很好,他們都來了,朱邪元翼那老賊定也在此,原來老賊率眾東來是為了除掉烏介可汗的兩個兒子。”

顧師言道:“他們還擄走了可汗之女烏介山蘿,據說是要獻與吐蕃論恐熱,在下剛剛得知烏介山蘿被他們藏在西郊波斯祆教神廟內。”話音剛落,尉遲玄已閃身出門,“事不宜遲,我先去了。”聲音已在十餘丈開外。

雲天鏡忙道:“顧公子,我也先走一步。”迅即追出門去。

顧師言當即備了馬車前往右金吾將軍府,那頡啜聞言,急召手下回鶻勇士,領金吾台所部三百禁軍,火速趕赴西郊祆教神廟。

當時長安城隻有二處祆教寺院,一處在玄武門外,一處便在西郊,叫阿胡拉神廟。

路上,那頡啜得知有尉遲玄相助,大喜過望,道:“尉遲玄肯出手,朱邪元翼父子三人死期不遠矣!顧兄弟,當日害我父王雖是出於逸隱啜之奸計,但雙手沾滿我父王鮮血的卻是朱邪元翼這老賊,現在更有我兄長之血仇,我與老賊不共戴天。”

顧師言問:“據小弟所知,尉遲玄一向獨往獨來,當年武宗皇帝征召其入朝他都不答應,何以會聽命於北庭都護府?”

那頡啜道:“朱邪元翼原本是北庭節度使高仙芝部下驍將,奉令助我父王鎮守天山南麓之龜茲、於闐二鎮,三年前高仙芝暴病而亡,朱邪元翼隨即叛逃吐蕃。高仙芝之死與朱邪元翼定有幹係,而尉遲玄早年曾受知於高仙芝,自然要助北庭都護府擒殺朱邪元翼以報高仙芝知遇之恩了。”

此時已是亥夜時分,長安全城宵禁,寬闊的大道上行人稀少,三百餘匹戰馬夾道奔馳,好似巨雷隆隆滾過,過了亥時還敢在長安城縱馬馳騁的隻有六部禁軍。

出了西直門,此一路便無高大建築,可放眼數裏開外,卻見前麵有煙火映射,正是阿胡拉神廟方位。

顧師言大驚:“神廟失火了!”

眾人催馬疾馳,風馳電掣般趕到神廟前,果見神廟火焰熊熊,神廟主樓已然倒塌,似已燃燒多時,火氣一逼,還可聞到焦臭味,想必有人死於這場大火。四周觀火者如堵,卻沒人去救火,眾禁軍驅散觀火的閑人,見火勢方熾,隻能望火興歎。

顧師言騎在馬上四處尋看,卻不見尉遲玄與雲天鏡二人,頗覺詫異。

坍塌的神廟主樓前有數十名波斯胡人團團圍坐,圈內盤坐一須發俱被火燒焦的老者,那老者已然不能獨自盤坐,身後有二人扶持他坐直身子,老者雙手被火燒得皮肉糜爛,指尖焦黑,仍努力以手勢作火焰之形,口中呢喃誦念經文,良久良久,老者雙手一垂,數十位波斯胡人一齊高呼:“大祭司歸天,大祭司歸天,長駐光明本尊座下,永脫塵世黑暗之苦。”

沉沉夜空下,那神廟的廢墟在熊熊火光下美麗非凡,神廟大門四周全是騰騰的火焰,而門框格開的卻是寧靜無聲的夜幕,仿佛一扇永脫塵世苦難之門。

那頡啜等人為這莊嚴氣氛所震懾,眼看著那一眾波斯胡人抬著那老者遺體消失在黑暗裏,竟沒有上前問訊。

顧師言道:“賊人行事老辣,竟一把火燒個幹淨,又不知他們將山蘿藏到哪去了!”

那頡啜道:“總算得知他們還未將山蘿帶出長安,不怕搜不到。”

顧師言道:“尉遲玄前輩與其弟子雲天鏡先一步趕來了,為何不見他二人蹤跡?莫非他們已然發現賊人行蹤追下去了?”

那頡啜當即命三百金吾禁軍舉火把四下搜索,卻一無所獲。

顧師言道:“如此大張旗鼓明火執仗地搜尋,恐怕沒有什麽結果,不如先回去,多遣人手化作平民百姓於胡人聚居處暗察,長安胡人雖有數萬之眾,卻不信朱邪元翼他們能不露蛛絲馬跡。”

那頡啜對顧師言是言聽計從,即命禁軍回城。

大火漸漸熄滅,遠遠看去,這祆教神廟已成一堆灰燼。

眾人策馬回城,將到西直門,忽見前麵先行的禁軍鼓噪起來,有一彪人馬攔路。那頡啜拍馬向前,要看看是什麽人吃了豹子膽敢攔禁軍的道?

攔路人馬約有五十餘人,兵強馬壯、軍容整肅,分明是神策軍旗號,那頡啜認得當頭一人正是左神策軍副使蔣士澄,便執韁拱手道:“原來是蔣大人。”

這蔣士澄略一還禮,神態頗為倨傲,道:“右金吾將軍何以深夜率大隊人馬馳騁喧嘩,驚擾了聖上可不是小事。”

蔣士澄白麵無須、聲音尖細,分明是一太監。那頡啜職位雖居蔣士澄之上,但一來那頡啜是歸順的異族,再者左右神策軍是由六部禁軍之首,由羽林衛一分為二組建而成的,是皇帝的嫡係禁軍,而且唐王朝自玄宗後一直由宦官把持朝政,不要說宰相由宦官們指定,即使是誰做皇帝也是宦官說了算,當今皇帝宣宗若非得大太監左神策護軍中尉馬元贄之力,如何能以光王的身份繼承大統呢!

那頡啜於馬上恭恭敬敬地如實稟告。

蔣士澄忽問:“下大棋的顧師言在這裏嗎?”

那頡啜趕忙回頭招呼顧師言,以為有什麽好事,殊不知顧師言已然大難臨頭。

顧師言心知不妙,硬著頭皮上前,還未開口說話,猛聽蔣士澄喝道:“拿下!”

數名神策軍士如狼似虎一擁而上,將顧師言揪下馬,五花大綁起來。

那頡啜驚道:“蔣大人,這是為何?”

蔣士澄道:“這廝不過是小小的一個不入流的棋待詔,半月前竟敢毆打我鶻坊內官,打狗還得看主人,打傷我們內官不就是藐視聖上,和聖上作對嗎?諒他一個九品棋待詔沒這狗膽,定是受了他人指使,敲山震虎,想給我們內官一點顏色看看,此事不查個水落石出,也教人小覷了我們內官。”說罷一揮手,“帶走。”

兩名神策軍士推搡著顧師言就走。

那頡啜縱馬上前攔住道:“且慢!蔣大人,這位顧兄弟與小將是生死之交,還望大人網開一麵,饒恕他這一次。”

蔣士澄幺斜著兩眼瞅著那頡啜,冷言冷語道:“右金吾將軍,這姓顧的犯下滔天大罪,你可莫要惹禍上身哦。”

顧師言使勁掙紮,梗著脖子怒道:“顧某生平最見不得不平事,鶻坊太監欺壓百姓,確是我出手教訓的,何須他人指使,又算得什麽滔天大罪!”

蔣士澄喝道:“掌嘴!”就有一名神策軍士上前抽顧師言嘴巴子。

那頡啜大怒,揮起馬鞭劈頭朝那名神策軍士抽去,“啪”的一聲脆響,那神策軍士右臉著了一記鞭子,血痕殷然。

蔣士澄勒馬後退一步,怒道:“那頡啜,你好生不識好歹,這筆賬日後與你算,我們走。”

那頡啜攔住道:“把顧師言留下。”

蔣士澄怒極反笑,道:“右金吾將軍,若是我不放人呢?”

那頡啜深深施禮道:“蔣大人,顧師言於我有恩,懇請大人看小將薄麵,放他一馬,小將定有重謝。”

蔣士澄冷笑道:“看你薄麵?還有重謝?嘿嘿,打傷我內官,又當麵鞭打我神策軍士,就憑你這輕輕巧巧的兩句話就算了,你當我是三歲孩童,戲弄我?帶走!”

那頡啜心知此番得罪了蔣士澄,日後自己在朝中日子不會好過,想要借兵討伐逸隱啜勢必備受阻撓,但太監們素來殘忍,顧師言若被他們帶走,不死也要脫層皮,回鶻人哪有棄朋友於不顧的,當下更不遲疑,拔刀出鞘,喝道:“不留下顧師言,休想走人。”

身後回鶻勇士也一齊拔刀相向,那三百金吾禁軍舉起刀槍劍戟,將蔣士澄所部數十名神策軍團團圍住,呈環擊之勢。

蔣士澄又驚又怒,道:“那頡啜,你想謀反?”

那頡啜道:“隻須留下顧師言,那頡啜自然恭送大人回城。”

蔣士澄怒極,點頭道:“很好!很好!我說呢,他一個小小的棋待詔有這麽大膽敢毆打鶻坊太監,原來是有右金吾將軍這硬紮的後台,很好!很好!”

顧師言大聲道:“休得胡亂攀扯!顧某教訓鶻坊太監時與那頡啜將軍尚不相識。”

蔣士澄左右看看,見這些回鶻人凶神惡煞的都不是吃素的樣子,怕吃眼前虧,幹笑兩聲,道:“咱家也不與你們一般見識,明日到皇上麵前與你們理論,我們走。”數十名神策軍擁著蔣士澄眨眼間走了個精光,留下個五花大綁的顧師言呆立在那裏。

那頡啜下馬為他鬆綁,歎道:“兄弟,你惹下大禍了。”

顧師言自己便有天大的禍事也不怕,但連累了那頡啜卻是甚感內疚,抱歉道:“小弟行事魯莽,連累了哥哥——”

那頡啜手掌一豎,示意他不必說了,道:“你我兄弟,這些話再也休提,依哥哥之見,你先得避一避,這些內官是睚眥必報的,今日咱們可是把他們狠狠得罪了。先回去再說吧,上馬。”

兩人上馬,與一眾回鶻勇士及禁軍進了西直門。

顧師言道:“這些太監欺人太甚,他們在外為非作歹,就沒人管嗎!”

那頡啜道:“兄弟,你還年輕氣盛,不知這世道之凶險,做哥哥的雖然來大唐不過兩年,卻也知這朝廷是宦官的朝廷,連皇帝都是借宦官之力登基的,更別說其他了。”

顧師言默然半晌,心知那頡啜所言甚是,這下子恐怕要連累到那頡啜也無法在長安立足了,便道:“小弟孤身一人說走便走,隻是大哥複國重任在身——”

那頡啜道:“這些宦官若要逼迫於我,那我隻好投奔盧龍節度使去,在大唐地界,隻有這些藩鎮是宦官管不到的。”

顧師言甚覺內疚,道:“小弟這就去令狐綯那裏詢問對策,看此事可否挽回。”

那頡啜道:“如此甚好,聽說令狐綯與魏國公馬元贄關係非同一般,他若為你說情,或有回旋餘地。”

那頡啜陪同顧師言來到令狐綯府上時,更鼓已敲過了三更。

令狐綯睡眼惺忪,但一聽顧師言得罪了蔣士澄,失色道:“糟糕,蔣士澄是馬元贄的義子,這禍可闖大了。”又問:“你打了鶻坊小兒我也聽你說過,過去半個月了,原以為沒事了,不想現在鬧出來了,隻是他們怎麽就知道是你幹的?”

顧師言道:“或許那夥太監當中有人認得我。這也不對呀,若是這樣,也不會拖到今日才出事。”

那頡啜道:“那是因為這些天你一直在外,他們找不到你。”

顧師言道:“我昨日麵見皇上時,皇上也沒說我什麽呀。”

令狐綯搖頭道:“顧兄弟,不是我說你,你哪裏知道宮廷之險惡,你以為他們要到皇上麵前告狀找你麻煩,內官權勢之大,暗地裏弄死個人好比捏死隻螞蟻。”

那頡啜與顧師言麵麵相覷。

令狐綯來回踱步,想了想道:“法子也不是說沒有,隻怕顧兄弟心高氣傲,不肯答應。”

那頡啜忙問:“什麽法子?”

令狐綯看著顧師言,道:“魏國公馬元贄是內官首領,我帶你去向他求個情,隻要他說不追究,那就沒事。當然,向人求情免不了要低聲下氣,而馬元贄脾氣又有點怪,我擔心顧兄弟放不下麵子。”

顧師言怫然道:“多謝令狐大人好意,顧某雖然不才,卻絕不向閹豎乞憐。”

令狐綯聞言心下不快,道:“禍是你惹出來的,又何必逞一時意氣,連累了右金吾將軍?”

那頡啜當即道:“令狐大人,素聞魏公性情乖張,顧兄弟若去向他求情,必受其折辱,大不了高飛遠走,不信這些內官還能殺我們的頭!”

令狐綯默然。

二人辭了令狐綯出來,上馬回府,兩騎回鶻勇士隨護。

那頡啜道:“顧兄弟,且隨我到敝舍商議對策。”

顧師言心中不安,卻又無話可說。

四人過了淩煙閣,轉過大雁塔,前麵便是右金吾將軍府,忽聽人馬聲嘈雜,那頡啜右手一舉,四人一齊勒馬。

顧師言率先跳下馬背,道:“大哥,你們幾個稍等一下,我前去看看。”說罷循聲而前,轉過街角,眼前驀然一亮,見前麵黑壓壓約有數千人馬,數百支火炬燁燁照耀,將右金吾將軍府圍得鐵桶相似,看這人馬服色,騎豹文鞍,著畫獸衫,正是神策軍飛龍兵。

顧師言大驚,隱著身子,察看動靜,聽得一個尖厲的聲音道:“那頡啜乃回鶻奸細,投靠我大唐欲謀不軌,心懷叵測,更收買了無恥小人顧師言為內應,此人是宮廷棋待詔,薄有虛名,常能出入禁宮,意欲對皇上不利,咱家發現他們二人深夜率金吾台禁軍逼近玄武門,便上前詢問,不料此賊猖狂之至,仗著人多勢眾,竟鞭打我神策軍士,想我神策軍飛龍兵,自明皇創製以來,何曾受過此等羞辱!今日定要誅殺此二賊,為皇上分憂。”

此人嗓音如寒梟夜啼,淒厲凶惡,正是左神策軍副使蔣士澄。

那數千神策軍飛龍兵一起鼓噪,氣勢洶洶,立時便要破門而入,大砍大殺一番。

顧師言心中焦急,便要挺身而出,以免那頡啜合府遭難,肩脊微聳,就被身後一人按住,急扭頭看,卻是那頡啜隨後跟來。

那頡啜低聲道:“兄弟,不可莽撞。”

顧師言道:“大哥,事情因我而起,我再不出麵,這些飛龍兵就要衝進府去了。”

那頡啜道:“事已至此,你即便出麵也已無法收拾,白白送命。”

“大哥,那是誰?”顧師言忽然指著那頡啜身後,那頡啜回頭去看,卻沒看到有什麽人,顧師言趁機一躍而出,疾步朝蔣士澄奔去,高聲道:“顧師言在此,休得牽連無辜。”

立時便有數十名飛龍兵圍逼過來,顧師言束手就擒。

蔣士澄慢慢踱馬過來,眯眼打量顧師言,冷不丁舉起馬鞭當頭一抽,顧師言急忙低頭,“啪”的一聲,脖頸間登時火燒火燎般一陣劇痛。

蔣士澄罵道:“瞎了眼的東西,竟敢太歲爺頭上動土!喂,為你撐腰的那個將軍大人哪裏去了?飛龍兵將士們,衝進府去,捉住那頡啜一並治罪。”

顧師言急忙道:“此事與那頡啜將軍無關,一切由顧訓一人承擔。”

蔣士澄譏嘲道:“怎麽?要棄子了?咱家知道你圍棋下得不錯,聽人說你注重大局,不吝棄子,今天怎麽自個兒成棄子了,被右金吾將軍給棄了?也罷,本大人就在這裏好好整治你這顆棄子,讓那頡啜看看,他不是說你對他有恩嗎?他把你給棄了,不就成了忘恩負義的小人了嗎?”

顧師言昂然道:“君子小人,自有公論,不是某些無顏麵見祖宗之輩說了算的。”這話說到了太監們的痛處,蔣士澄勃然大怒,但是太監發怒與常人不同,總是先壓抑住怒氣,再尋找最惡毒陰狠的方式發泄。

這蔣士澄點頭道:“你這人嘴硬,很合咱家的口味。來人,叫他們上來。”

神策軍中歪歪扭扭走出幾個小太監來,正是那日在酒樓上被阿羅陀痛毆的鶻坊小兒,有兩個骨折未愈,腿上還綁著夾板。

這幾個鶻坊太監一見顧師言就叫將起來:“就是他就是他,就是這個人指使他手下那黑鬼把我們腿都給打斷了,蔣爺給我們作主。”

蔣士澄道:“好了,我把他抓來了,你們想怎麽出氣就怎麽出氣吧,等下砍了頭就沒得玩了。”

蔣士澄語氣輕描淡寫,其凶殘之意卻令人不寒而栗。

鶻坊太監們一齊歡呼,然後交頭接耳,商量怎麽折磨顧師言。

蔣士澄騎在高頭大馬上笑吟吟地瞅瞅顧師言又瞅瞅那幾個小太監,好比貓捉老鼠,甚是興奮,道:“使點勁想,想出好玩的主意咱家有賞”。

顧師言此時已豁出去了,心想就是死也不能讓太監們痛快,也笑道:“狗太監們使勁想,看能不能把爺嚇倒。”

那幾個鶻坊太監讓其中一個能說會道的太監上前稟報道:“小的們想到了一個整治這廝的法子,請蔣爺定奪。”

“說!”

“小的們平日裏也喜歡讀點史書,知道前漢劉邦的大老婆呂雉把劉邦的小老婆戚妃弄成了‘人彘’,小的們起先還不明白‘人彘’是個什麽東西,向翰林院的學士們請教,原來是把手腳齊腕砍去,眼睛刺瞎,舌頭也割掉,養在豬圈裏就叫‘人彘’,這姓顧的竟敢毆打咱們內官,可說是罪不容誅,一刀砍了那就太便宜他了,所以小的們想了這麽個法子,把他也弄成個‘人彘’,讓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就養在長安城大街上,讓大夥看看得罪咱們內官的下場。”

蔣士澄鼓掌道:“好主意!好主意!”

顧師言毛骨悚然,素聞太監們殘忍,實未料到如此之甚,這世間確有比死更可怕的事,此時隻有激怒這些太監,讓他們盛怒之下一刀殺了自己幹淨,當下強自鎮靜,笑道:“我也有個好主意,可讓你們大大羞辱於我。”

眾太監愕然,數千神策軍飛龍兵也鴉雀無聲。

顧師言道:“閩中盛產太監,我知道你們大多數是閩人,閩地風俗最狠的羞辱他人的辦法是向人撒尿,隻是你們這些不男不女的狗太監隻能蹲著撒尿,這一狠招使不出。”

幾個鶻坊太監氣得紅了眼,回身從兵士手中搶刀,叫嚷道:“今日非把你也閹割了不可。”衝到顧師言麵前往其襠下就刺。

蔣士澄喝道:“住手!”

小太監回頭詢問道:“蔣爺?”

蔣士澄冷笑道:“這廝狡詐,你們別上他的當,他怕被弄成‘人彘’,想求速死,你們現在閹割他,必然會血流不止而死,咱們師法古人,卻要有所創新,手、足、眼、舌割去不算,把他**也割掉,讓他成‘閹人彘’!”

眾太監心悅誠服道:“蔣爺高瞻遠矚,小的們差點上了這廝的當。”

顧師言驚怒交集,隻覺心口氣血翻湧,猛地大叫一聲,左胸舊傷迸裂,登時不省人事。

那頡啜此時已趕到令狐綯那裏,令狐綯一聽立即道:“此事我一人無法收拾,你速去請白敏中白相爺,他是蔣士澄的恩人,我先趕過去,別讓他們壞了顧訓的性命。”

那頡啜當即趕往白府去請白敏中,令狐綯也匆匆備馬前來相救顧師言,卻不知此時右金吾將軍府又發生了驚人之事。

那蔣士澄見顧師言血染衣襟,暈了過去,便道:“這人雖然嘴硬,到底還是個膿包,聽說要把他弄成‘閹人彘’就嚇得半死,也罷,抬他回去,叫仵作馬上給他弄成個‘閹人彘’,讓他一醒來就會發現自己已入活地獄,他也許還會納悶呢,怎麽就成這樣了?怎麽看不見東西了?怎麽站不起來了?一定是做惡夢了,嗯,咬咬手指頭,看會不會痛?啊,手怎麽也沒了!哈哈哈哈,太有意思了。”

黑夜沉沉,火炬熊熊,數千神策軍士毛骨悚然。

蔣士澄命軍士用擔架抬顧師言走,正這時,忽有一群烏鴉從將軍府門樓飛過,呱呱聲不絕,蔣士澄正待說聲“晦氣”,突然連續兩聲爆響,隨即煙霧彌漫,這煙極濃極烈,刺得人眼鼻生澀,咳嗽不止,淚水直流,眾神策軍亂成一團,根本看不見東西,胡衝亂撞,傷了不少自己人。

蔣士澄叫道:“莫要慌亂,慢慢退開。”

這股怪煙約摸有半盞茶時間方才散盡,蔣士澄揉著眼睛問:“顧師言跑了沒有?”

一直揪著顧師言的那兩個飛龍兵道:“回大人,跑不了。”

蔣士澄鬆了口氣道:“這就好,我以為是這廝的同黨來救他呢。這煙來得好生稀奇!”

忽聽剛剛回話的那兩個飛龍兵叫道:“怎麽回事?怎麽回事?”

蔣士澄催馬近前一看,見那兩個飛龍兵牢牢抓著的卻是一名鶻坊小太監,那小太監目瞪口呆,顯然被點了穴道,哪裏還有顧師言的影子!

蔣士澄臉都氣歪了,命令飛龍兵四處追擊,務必捉住顧師言,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令狐綯就是這時趕到的,蔣士澄對他倒是不敢怠慢,拱手施禮。令狐綯得知顧師言被人救走了,稍稍放心。

蔣士澄見令狐綯為顧師言說情,大是不悅,不過令狐綯是皇上麵前的紅人,也不好一口回絕,便道:“令狐大人,這是魏公的旨意,下官隻是奉命行事。”

忽見軍士來稟:“白相爺到。”

蔣士澄看了令狐綯一眼,心想顧師言好大麵子,請得動你令狐綯和白相爺。當下迎上前去。

蔣士澄幼年因家貧被他父親送與當地一官吏為奴,那官吏將其閹割後準備帶其入京(此乃閩地惡俗,顧師言的祖父顧況曾有詩敘及此事),不料那官吏病死在任上,蔣士澄就此流落街頭,常受惡少豪奴欺淩,被剝去褲子羞辱,後遇江州司馬白居易,白居易憐其孤苦,收留在府上,而白敏中則是白居易之弟,白敏中赴京任職那年便一道將蔣士澄帶到京中,拜在太監馬元贄座下,從此飛黃騰達。蔣士澄出人頭地後數度遠赴豫章、南閩等地搜尋當年得罪過他的人,一個個讓其家破人亡方才解恨,手段之殘忍令人側目,不過他對白氏兄弟一直心懷感激,白居易處牛、李二黨之爭的漩渦而能終老林下,蔣士澄可說起了很大的作用。

蔣士澄一見白敏中的大轎便下馬上前問候,親手掀開簾幕攙扶白敏中出來,道:“白相爺,您老怎麽來了?”

這白敏中時任兵部侍郎、同平章事,年過六十,肥頭大耳,體態臃腫,說話慢條斯理,清咳兩聲,道:“士澄,這事我都知道了,你把事鬧得太大了。”

蔣士澄賠笑道:“相爺,您老有所不知,這是魏公一力要追究的。”

白敏中道:“魏公那兒我去說,你就不要追究了,顧師言呢?不要壞了這孩子的性命,前年他還和我九哥(白居易排行第九)下過棋呢,你瞧,我九哥都去世兩年了,人生在世如白駒過隙呀。”

蔣士澄道:“是是是,不過那個顧師言已不知被哪個給劫走了。”